
在英格蘭普利茅斯大學醫學院的解剖室里,明亮的鹵素燈下的桌子上躺著一個名叫卡爾的“人”。他曾是美國的一名死囚,通過注射被執行死刑。卡爾仰面躺著,下巴的肉堆在粗壯的脖子上,禿頭,肌肉發達,全身赤裸,只有臀部蓋著一塊白布。醫學院解剖學系主任茜沃恩·莫耶斯熟練地將他翻到側躺位,然后從左肩斜切到右下肋骨,向我展示他的心腔。
“卡爾”是真人——1993年在美國得克薩斯州被處決的殺人犯約瑟夫·杰尼根,但在我面前的“尸體”并非他本人,而是呈現在虛擬解剖臺上的一個全尺寸三維數字模擬形象。
在執行死刑前不久,杰尼根告訴一位牧師,他愿意捐獻自己的遺體用于科學研究。死后,他的身體被嵌入凝膠中冷凍,切成超薄的水平切片并拍照,用于一個名為“可視人體”的開源項目。我面前的卡爾就是用這些圖像創建的。
虛擬解剖臺解決了一個古老而嚴峻的問題。幾個世紀以來,醫學培訓和研究一直有賴于穩定的尸體供應,因此,自愿的捐獻者十分重要。每年,英國各地的醫學院接收并使用1300具用于科研的尸體,但這還不足以滿足需求。2002年,普利茅斯大學的半島醫學院率先在英國開設了無尸體解剖課程。有了虛擬解剖臺,越來越多的解剖學系不再使用真實的尸體。

莫耶斯解釋說,卡爾雖然是虛擬的,但擁有真人的一切特征。“卡爾幾乎復刻了真人。他沒有闌尾,少了一個睪丸。他在監獄里花了很多時間健身。他塊頭很大,肌肉非常發達。”莫耶斯用三個手指在觸摸屏上滑動,上下滾動以放大和縮小,展示他肺部的細節。“這里能看到一個非常清晰的裂隙,一個水平裂隙。”莫耶斯對屏幕上呈現的精細結構贊不絕口,“太棒了!”
2015年,莫耶斯所在的系收到了第一臺虛擬解剖臺。“我當時特別興奮,就像過圣誕節一樣,”她熱情地說,“可學生們不敢碰它,因為他們知道它有多貴。”5.5萬英鎊(約合人民幣50.6萬元)的價格的確不菲,但低于一個合法和安全保存尸體的冷庫的長期維護成本。該系目前有四臺虛擬解剖臺,莫耶斯為每一臺都設置了不同的尸體。
在這些虛擬遺體中,除了卡爾,還有卡拉、維基和維克多。卡拉死于心臟病發作,同時患有一種叫憩室病的腸道疾病。維基在20多歲時死于胃癌,她的身體幾乎沒有脂肪,但腫脹得厲害。莫耶斯說,這很可能是化療的結果。維克多在30多歲時死于白血病。“他的肺部傷痕累累。”莫耶斯說,“可以想象,他生前呼吸一定很困難。”
在普利茅斯醫學院,學生們上課前會先了解遺體捐獻者的故事。“我們不希望他們把解剖臺上的人視為某種圖標或電腦生成的圖像——他們是真實的人,他們允許我們每天重建和解剖他們,這是一件多么偉大的事。”莫耶斯說,“我們在解剖教研室和解剖實驗室里都強調尊重與尊嚴。”
也有人認為,觸屏無法取代實踐經驗,醫學仍然需要尸體。英國布萊頓和薩塞克斯醫學院解剖學系主任克萊爾·史密斯教授說:“有些學校在不使用捐獻者遺體的情況下培養出了杰出的醫生,但我認為尸體始終是必要的。”她在教學中既使用數字技術,也使用尸體。倫敦解剖辦公室負責管理英格蘭東南部的遺體捐獻事務,作為該辦公室的前主管,史密斯一直強調遺體捐獻和解剖在醫學教育中的重要作用。
她說:“解剖是一場探索之旅,你能從中學到很多東西。你會掌握靈活動手的技能。你必須移動動脈、靜脈或神經,抬起肌肉,學會欣賞遍布全身并把一切綁在一起的筋膜。”對于許多初入她解剖室的18歲醫學生來說,解剖捐獻者遺體是他們第一次接觸尸體。“當學生們直面尸體時,會引發許多關于死亡和身體體驗的思考。在那種環境中,這不僅關乎科學。”
學生們進入解剖室時要穿長袍、戴發網,還必須把手機鎖起來。這種氛圍可能會讓一些人望而卻步,但史密斯認為,這是本科生學習如何使用剪刀和手術刀,并通過親手觸摸人體獲得三維認知的地方,是醫學教育至關重要的環節。“他們會理解哪些結構摸起來是軟的,哪些是硬的,以及不同部位如何相互連接。”她說,“大概八到十個學生共用一具遺體進行學習,他們要學會如何溝通、如何相互合作。”這是所有畢業生都必須掌握的技能,因為將來他們要對活人患者實施醫療操作。“目前,還沒有什么東西能夠在這方面替代尸體。”

人體解剖有著漫長而黑暗的歷史,解剖學研究通常與犯罪密切相關。1540年,英國國王亨利八世頒布法令,允許每年使用四具被處決罪犯的尸體用于研究;到了1752年,所有被處決的謀殺犯都成為合法解剖的對象。但這仍然無法滿足醫學研究的需求。在此背景下,許多解剖學校不再追問遺體的來源,盜墓成了一項有利可圖的生意。
1828年,威廉·伯克和威廉·哈爾承認在愛丁堡謀殺了16人,他們的動機是將受害者的遺體出售給解剖學家,以賺取可觀的收入。1831年,約翰·畢曉普和托馬斯·威廉姆斯在倫敦犯下了同樣的罪行。他們被絞死,而且尸體后來也被解剖了。1832年出臺的《解剖法》允許自愿捐獻遺體。哲學家杰里米·邊沁是早期倡導者之一,他的遺體如今仍在倫敦大學學院展出。
在英國,現在與遺體捐獻相關的法律是2004年出臺的《人體組織法》。捐獻者必須在解剖辦公室登記,如倫敦解剖辦公室或諾丁漢的國家存儲中心,并以書面形式同意將自己的遺體用于醫學教育和研究。捐獻者去世后,解剖辦公室會收到通知,并決定是否接受其遺體。

有很多原因可能導致解剖辦公室拒收遺體,例如捐獻者患有艾滋病、肝炎或其他傳染病,近期接受過手術,或者身體質量指數異常等。一旦被接受,遺體將運往醫學院,在那里進行冷凍或防腐處理,然后用于研究。最后,醫學院會將尸體火化,并將骨灰歸還給親屬。
史密斯說,一具尸體可以培訓大量醫療專業人員。一名遺體捐獻者可能被醫學生研究一到兩年;他的一些部位可能由經驗豐富的解剖學家示范解剖,并存留五到十年,以便更多人從中學習。根據每名醫學生在職業生涯中可能治療的患者數量,史密斯估算出每一具遺體可能影響多達1000萬名患者的生活。
2023年,布萊頓和薩塞克斯醫學院使用37具遺體培訓了約650名外科醫生,目前正在使用25具遺體為本學年的本科生進行培訓,但這仍不足以滿足需求。此時,醫學院會轉向一個在人體組織交易方面立法和監管較少的地方:美國。
加蘭德·什里夫斯在美國經營一家名為“生命研究”的人體組織庫,他是少數愿意公開談論公司業務的人之一。該公司位于亞利桑那州,距離鳳凰城天港國際機場僅五分鐘車程。亞利桑那州是美國人體組織庫行業的中心:該州的尸體火化率比土葬率高很多,每年約有4000人決定在化為灰燼之前捐獻自己的遺體。
什里夫斯的許多客戶是醫療器械公司。它們從“生命研究”公司購買人體組織來開發產品,開展臨床試驗,并培訓外科醫生如何使用這些產品。“如果你在1973年髖部骨折,你可能會在三周內死亡,”什里夫斯告訴我,“但現在,你在當天就可以接受雙髖移植,四處走動——正是遺體捐獻者讓這樣的醫學進步成為現實。”

在英國,涉及人體組織的移除、儲存、使用和處理的活動都受到嚴格監管。但在美國,任何人都可以在不違反聯邦法律的前提下靠提供尸體營利,無論他們是否接受過培訓或具備專業知識。2017年,路透社的一項調查發現,美國共有34個私營人體組織庫,其中位于亞利桑那州鳳凰城的“科學關懷”公司是行業領頭羊,每年收入高達2700萬美元(約合人民幣1.9億元)。據報道,從頭到腿再到完整遺體,身體不同部位價格各異;遺體捐獻者不會得到報酬,但人體組織庫會承擔他們的火化費用。
什里夫斯說,許多私營人體組織庫籠罩在神秘之中,但“生命研究”以其透明度和高道德標準為傲。捐獻給該公司的遺體只能用于醫學研究和教育。而根據捐獻者簽署的同意書,將遺體捐獻給“科學關懷”公司的人,其身體部位可能會在軍事訓練和彈道測試中被射擊或經受爆炸,或者在碰撞測試中當假人使用。
和許多其他人體組織庫所有者一樣,什里夫斯還經營殯儀館。他認為自己這兩條業務線之間不存在利益沖突。“我從不允許人體組織庫在殯儀館內運營。”他告訴我,“在我的殯儀館里,你不會看到任何關于遺體捐獻的宣傳材料。”實際上,美國并沒有法律禁止人體組織庫在殯儀館內運營。這種界限的模糊可能會產生可怕的后果:2023年1月,梅根·赫斯因欺詐罪被判處20年徒刑;她和母親雪莉·科赫在科羅拉多州經營一家殯儀館,她們以火化為名向死者家屬收取數千美元費用,卻并未火化遺體,而是將其秘密出售以牟利。
只有美國最大的人體組織庫會向海外機構出口人體組織。但是,根據許多較小規模的人體組織庫(包括“生命研究”)的同意書,企業可以將捐獻者遺體或遺體部位轉賣給其他人體組織庫。因此,在英國解剖室中使用的美國人,比如杰尼根(卡爾),可能從未同意自己的身體以這種方式被使用。
在英國,捐獻者本人必須簽署同意書;但在美國,捐獻者家屬可以在其去世后代為簽署。布萊頓和薩塞克斯醫學院的史密斯說,她向來不愿意從美國進口人體組織。“在英國,同意書是在完全知情的情況下簽署的,捐獻者會獲得很多信息。雖然我們進口遺體是合法的,但那些商業公司從死者身上獲利,我認為這在道德上是錯誤的。那位捐獻者知道自己的腳會被運到英國嗎?”然而,由于英國遺體捐獻者數量無法滿足需求,史密斯坦言,他們有時別無選擇,只能從美國進口。

在英國,捐獻者只能通過網絡搜索或口耳相傳主動尋找遺體捐獻機構。雖然相關機構組織過器官捐獻的宣傳活動,但史密斯說:“整個行業從未真正做過廣告。人們通過朋友圈、家人或者電視來獲取這方面的信息,有時也會問自己的全科醫生。”這更加凸顯出那些找到渠道并進行遺體捐獻的人是多么無私。
史密斯說,人們決定捐獻遺體的原因各不相同。有人是自己所愛之人被醫生救過命,希望借此回饋醫學界;有人愿意相信自己的身體在死后還有用處。有時,成本可能是一個考慮因素。“我不認為這是主要動機,但現在的葬禮費用平均高達數千英鎊,有些人不想讓家人承受這些負擔,捐獻出去的話,醫學院會承擔這些費用。”
57歲的理查德·塞萊克是倫敦北部一所綜合學校的老師,他在2020年登記捐獻自己的遺體用于醫學研究。“我在網上立遺囑時,看到網頁上寫著:‘如果你對遺體捐獻感興趣,請點擊這個鏈接。’我想這就是我下定決心的原因。我不想被埋葬或火化。我對醫學研究真的很感興趣。我認為這樣做是件好事。”塞萊克同意醫學院將他的身體部位保留四到五年,并在需要時拍攝他的身體照片。“我希望躺在解剖臺上的我能幫助到別人。”他說,“這是一種終極回收方式,對不對?”
普利茅斯大學的莫耶斯就是通過尸體學習解剖的。“這絕對令人著迷——可以說是一項特權。”她說,“但很多學生對此存在心理障礙,可能出于信仰,也可能是因為感到不適。”擁有選擇權總歸是一件好事,現在有一系列數字平臺可以替代尸體,有些適合平板電腦,有些包含增強現實模式。莫耶斯告訴我,阿聯酋的醫學院已經開始在虛擬解剖中使用虛擬現實眼鏡了。
普利茅斯大學的解剖學課程通常從“表面解剖學”開始,醫學生在這門課上要研究穿著泳裝的活人模型。教學教室布置得很像病房,配有躺椅和可伸縮的綠色窗簾。莫耶斯說,從這里畢業的學生大多會從事臨床工作,要通過與患者交談和觸診來了解患者的身體。在掌握了活體的表面解剖學之后,學生們再用虛擬方式研究死者的解剖學。一臺虛擬解剖臺最多可供五人使用。
莫耶斯說,他們使用虛擬解剖臺的方式與傳統解剖不同,不是逐層切開身體,而是從最小的元素“虛擬構建”身體。她優雅地揮動手,向我展示了卡爾的脊柱,選中一節脊椎后輕輕一點,屏幕上就顯示出不同肌肉附著在脊椎上的過程及其標簽。虛擬解剖臺能演示傳統解剖無法實現的技巧。維基的身體經過編程后可以模擬懷孕31周的狀態,擴大的子宮里裝著一個電腦生成的胎兒圖像。虛擬解剖臺還包含病理學、運動醫學和外科設備的設置,學生們可以看到皮下注射針如何進入身體。它也可以用于設計牙齒植入物和假體。
莫耶斯表示,學習解剖學沒有唯一的方法,但她相信,她的學生不會因為不解剖尸體而錯過任何內容。“很多人依然認為只能通過解剖尸體來學習解剖學。沒關系,我并不想說服每個人。我只知道,根據醫學總會的標準,我們培養的臨床醫生是英國最優秀的。”
未來,解剖學研究、研究生培訓和醫療器械開發可能會結合尸體解剖和數字技術——前提是有足夠的遺體捐獻者。“數字技術肯定越來越普遍。”莫耶斯一邊把卡爾翻過身來一邊說,“隨著病人數量增多,更多醫生需要培訓,但遺體捐獻者不會突然增加。我認為供應跟不上需求的增長速度。”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