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顧秀容山川,百里之內,皆若掌中畫圖。秀容城郭,高樓如摴蒱,長街若規尺,平疇延綿,遠村縹緲。回望群山如滄海,眾水如走線。蕩胸釋形,將與寥廓者會。(《西山瑣記》)這是王利民在其散文集《家山歸夢》中描寫秀容古城的一段文字。摴蒱高樓、規尺長街,寥寥數語,百里秀容的群山眾水即一展眼前,讓我對這座秀容古城再次想入非非。
第一次想往“秀容”這個名字,是在很小的時候。一個秋高氣爽的午后,母親從郵局取回一個包裹,說是遠在忻縣名叫秀容的表姨寄來的。包裹里是一雙黑色平絨籃籃鞋,半高跟、橢圓鞋頭、漂亮時尚。最為驚艷的是,為撐鞋樣,鞋筒里塞滿了花花綠綠的各色糖果。于是,美麗的“糖果姨”,連同那個美麗的秋天,甜蜜地烙印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后來才知道,遙遠而美麗的“姿容秀美”的“糖果姨”的名字,源自她的家鄉忻縣,也就是今天的山西忻州,古稱“秀容”的地方。
省城太原北望秀容,不足百公里。即便如此,許是機緣未到,每次去這去那,對秀容古城總是絲滑地繞過。直到2024年世界讀書日這天,借著王利民老師《家山歸夢》圖書分享會的機會,我終于深深地踏入這座城中之城。
幾乎所有的秀容人都知道,忻州古城的秀容書院,有一座古槐參天、濃蔭蔽日的院落,叫“槐樹院”,亦作“遺山藝苑”。不拘從古城的東門、南門、西門還是北門進來,我總會從不同的方向避開川流的人群,把熱鬧和繁華留在身后,悄悄地抵達靜謐的書院。(《藝苑閑譚》)在這棵古槐下,作為《家山歸夢》的責任編輯,我與一眾書友在這里高談闊論、指點家山。
雖然我出生年代稍晚,成長地域與王老師也一北一南,但當我拿到王利民老師這部書稿時,文章描寫的場景與時代記憶還是能夠貫通的,比如,做教師的母親在姥姥家門前長大的往事,兒時各種游戲與美食,都有共鳴。待我合上書稿,再看標題——家山歸夢,這硬朗方正的四字結構,距離當下市場圖書飛揚靈動的標題范兒可是有些遠了哦。于是,蠢蠢欲動想琢磨個新名字。要“立新”,總得破舊吧。這一“破”不要緊,竟發現,“家山歸夢”這個書名著實不簡單啊!1221年,詩人元好問閑居汴京,回憶起兒時騎著毛驢撒歡、跟著小伙伴爭搶社錢的情景,提筆寫下了寄托思鄉之情的《家山歸夢圖》:“別卻并州已六年,眼中歸路直于弦。春晴門巷桑榆綠,猶記騎驢掠社錢。”王利民無疑是元好問的超級鐵粉,他用“家山歸夢”做了自己第一部散文集的書名,這分明是對元遺山的致敬,更是向中國傳統文化的致敬!我為自己的淺薄汗顏了。
元遺山,一個閃閃發光的名字,中國歷史上金末元初矗立在秀容的一位文壇巨星,他的著述不僅支撐了一個時代,更刻錄進了讀書人尤其是秀容人的文化基因。王利民這部《家山歸夢》,則無疑是其“姿容秀美”濃墨重彩的一筆。故鄉有自、行游天下、書友相長,20余萬字,溫文爾雅、氣韻流長。
說到“氣”韻,曹丕“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強力而致”,則強調了作家的“文氣”是由其本真的情感與個性決定的。《家山歸夢》的“氣”是什么?我認為,是由作者本人敦厚質樸的心性,與秀容古城綿長悠遠的文脈凝聚而成的一股守正之氣、清雅之氣。且看他描寫學生時代面臨高考前的一段文字:這寒冷的冬季,是一年當中最難熬的日子。我曾獨自登上緊鄰校園的邊靖樓憑欄遠眺。望冰雪覆蓋的勾注紫塞,望蒼涼悲壯的長河落日,聯想古往今來的志士仁人,不禁吟誦起岑參“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的詩句來,胸中頓生豪氣。蘇東坡有“秀句出寒餓,身窮詩乃亨”的詩句。那時我雖沒有做出令人感懷的文章來,但那段含淚微笑的歲月卻是我一輩子的記憶。(《我的中學時代》)此處,作者沒有牢騷、沒有鋪張、沒有焦慮,而是登山層樓憑欄遠眺,咀嚼東坡“秀句”,于是,“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的青年學子形象躍然紙上。
書中“往來有書友”,當然,往來皆為書事。從童年粉連紙上寫第一張仿開始,他孜孜不倦地苦修書法、尋訪大師,《我與姚奠中先生的第一次交往》記錄了拜訪大師的情景——這時,姚先生在李老師的陪伴下掀簾從書屋出來。先生高高的個子,穿一身深藍色的中山裝,精神矍鑠,滿身透著儒雅氣息。“你們啥時來太原的?”先生說話帶著濃濃的鄉音。我們說明來意。先生說:“忻州人杰地靈,金元時期出了個元遺山,詩寫得相當好。”又說:“你們忻州有個陳巨鎖,字寫得好。” 我說:“陳巨鎖是我的老師,我一直跟他學寫字。”“他寫的是章草,全國很有影響的。現在學書法的人很多,但寫好字的不多。寫字就是寫字,不是畫字,字比畫難,每一筆都要見真功夫。”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距離王利民拜訪姚奠中已經過去近20年了。想必這次拜訪給了他恒久的精神力量,讓他在之后的幾十年里堅持不懈于書法精進。相信這些文字背后的力量,同樣也能給今天跋涉于書法之路的后生以指引。
《家山歸夢》貫穿文字始終的,還有撲面而來的一股“雅”氣。一間書齋,他自占三首:家里斷電,昏暗中聽到琵琶聲時,“如巢陋室夢之家,輕散墨香疑種花。最是無聊燈火熄,倚床養目聽琵琶”;因寫字需要,和妻女“搶”書桌時,“樓上吾家小屋宇,螢窗盈丈書環堵。嬌兒攤卷饒言催,內子倚門罵聲數。宣紙硯田理不開,客廳餐桌聊為補。年年入夏坐如蒸,仰盼清涼及時雨”;看到窗外銀杏飄零時,“清詞淡墨滿書床,瘦竹疏梅吐暗香。窗外數株銀杏樹,幾番風雨看秋黃”。家山往事,密密匝匝,如數家珍。
雅,還表現行文中的口語古字——“嘿!韭菜好東西,不要忘記再給老根哥打幾顆雞蛋,好好補補!”二侯挑逗道。“二侯,嫂子也是你逗搭的?蟲豸!”老根哥氣得絡腮胡抖動。這是《鄉村夏日》中,鄰里飯后在村口大樹下嬉鬧的一段對話。“蟲豸”即為蟲子,這里是罵人輕賤。很不常見的書面表達,出現在了鄉村婦女的調笑中,卻顯得那么自然而生趣。為本書作序的韓石山老師曾對《童年游戲》中的“舁”字有所辨疑。結論是:這里的“舁個腿”的“舁”字,讀音如“與”,《說文解字》謂“雙手上舉”。我們老家的土話叫“扳”,其義如“抬”。可是這兒用了“舁”,你就能不佩服作者高了一籌。文章就得這么寫,才叫文章。
恰在圖書會分享間隙,秀容書院上空飛來一只喜鵲,繞著這棵古槐盤旋幾圈后“呀~呀~”飛走。《現漢》有解,雅,同“鴉”。此情此景,我更愿意相信,秀容書院的這次雅集,是對這座古老書院的致敬,也是對千年秀容的致敬。《家山歸夢》的一冊書寫,亦如一陣清風拂過滹沱河,秀麗秀容城,為這座城市注入一脈清氣,承接故人,照耀來者。
就在拙文就要結尾的時候,看到王利民老師又有舊體詩結集,于是驚訝于他的工作效率與寫作密度了。是什么讓他保持如此飽滿的創作熱情與如此高效的做事效率?我想答案就是他大書的四個字:忠厚豁達。這是王利民老師最為珍貴的做人品質,也是他為文做學的作家情懷。正如他的注解:“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文化同樣滋養著一方人……字里蘊含著智慧,也蘊含著情感,這種情感就是剪不斷的鄉愁,就是道不盡的家國情懷。”
(作者單位:北岳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