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琉球官話課本《官話問答便語》的編寫年代目前有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為瀨戶口律子、李煒提出的1703年或1705年,一為木津祐子提出的1710年之后、18世紀后半期之前。用明清歷史、地理、經濟、語言等多學科的相關材料和研究成果,對兩文提出的依據進行檢視,發現《官話問答便語》赤木本應編寫于1749-1750年,天理本應編寫于1751年。《官話問答便語》與另一種琉球官話課本《白姓官話》是同時代的作品,它們語法現象的差異反映出清代不同文化階層官話風格的差異。
[中圖分類號] H195.4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1674-8174(2025)01-0031-09
1. 引言
琉球官話課本,是明清附屬國琉球王國學習漢語官話的課本。瀨戶口律子、李煒(2004)對日本天理大學藏琉球官話課本的編寫年代進行了考證,提出《官話問答便語》(簡稱《官》)作于1703年或1705年、《白姓官話》(簡稱《白》)作于1750年、《學官話》(簡稱《學》)作于1797年、《廣應官話》(簡稱《廣》)作于1797-1820年間。從此,琉球官話課本的研究價值開始得到國內漢語學界的重視。
不久,木津祐子(2004a)依據日本京都大學收藏之《白》有落款為“乾隆十八年癸酉十一月榖旦 林啟升守超氏較正”的序文,將《白》的編寫年代更新為乾隆十八年(1753年);后木津祐子(2004b)又校對了日本法政大學赤木文庫收藏之《官》,并提出《官》的編寫年代應為1710年之后、18世紀后半期之前。
其中,瀨戶口律子、李煒(2004)與木津祐子(2004a)都同意《白》是基于乾隆十四年(1749年)江南蘇州府船商瞿張順等人遇風漂流琉球,并于乾隆十五年(1750年)返回中國的歷史事件編寫而成的,也都認為《白》編寫于18世紀50年代。因《白》天理本原無序文,瀨戶口律子、李煒的結論僅針對天理本而言,與木津祐子的結論并不矛盾。1750年可視為《白》初稿編寫的時間,1753年則是《白》成書的時間。
但瀨戶口律子、李煒(2004)(下簡稱“甲文”)與木津祐子(2004b)(簡稱“乙文”)對《官》編寫年代的觀點分歧極大。甲文根據3個歷史依據和1個語言依據,提出《官》應編寫于1703年或1705年;乙文提出另外2個歷史依據,認為《官》應編寫于1710年之后、18世紀后半期之前,即1710-1799年。
值得注意的是,乙文不同意甲文的觀點,但并未檢驗甲文的依據。因此,兩種觀點似乎都能成立。瀨戶口律子(2008:246)提出:“關于《官》的成書時間,日本學者木津祐子提出與我們不同的看法。文中有些我們此前未曾注意到的根據,是有價值的,但是我們原先的論證也有其成立的理由。此問題仍有進一步探討的必要。”
20年過去了,這一問題至今未有進一步的結論,《官》的編寫年代成為琉球官話研究的一樁疑案,學界在利用這一材料時多有不便。又因檢索的便利度,國內大多依從甲文的觀點,國外大多依從乙文的觀點,這也導致不少研究結論的分歧。
《官》是琉球人學習漢語官話的重要教材,內容反映琉球留學生在福建的留學生活,其編寫年代的確定,對清代對外漢語教學史、琉球王國教育史、中琉交往史的研究都有重要的意義。近年來,琉球官話課本的新材料被陸續發現,清代歷史、地理、經濟、語言等多學科的研究成果愈加豐富,我們對琉球官話課本的認識也逐漸加深。因此,本文試根據這些新材料和新成果檢視兩文的依據及結論,對《官》的編寫年代作進一步之探討。需要說明的是,甲文主要依據《官》天理大學藏本①(簡稱“天理本”),乙文同時參考了《官》天理本和法政大學赤木文庫藏本②(簡稱“赤木本”),但相關論證依據在兩個版本中基本一致,僅有個別文字差異,不影響其各自結論。
2. 甲文之檢視
2.1 琉球改貢“硫磺、紅銅、白剛錫”的時間
甲文依據一:78頁提到“《官》《白》《學》中都提到同樣一件事:琉球國每兩年向中國皇帝進貢一次,貢物為‘硫磺、紅銅、白鋼錫’。……查各相關史料,證明康熙二十三年以后,琉球國向中國皇帝進貢的常貢均為‘熟硫磺一萬二千六百斤,紅銅三千斤,白剛錫一千斤’,兩年一貢,沒有間斷。據此,我們可以判斷,《官》《白》《學》編寫的上限時間為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
《歷代寶案》③(簡稱《寶案》)匯集了明永樂二十二年到清同治六年(1424至1867年)4293件中琉外交文檔。我們將其電子化后發現,康熙二十三年琉球向中國進貢的貢物仍為“硫磺、海螺殼、紅銅”(《寶案》第1150頁),康熙二十五年、二十七年、二十九年也仍然如是(《寶案》第1154、1158、1162頁)。琉球改貢“海螺殼”為“白剛錫”是在康熙三十一年之后:
(1)茲康熙三十一年當貢之期,遵旨除海螺殼免進外,仍照舊例處,貢煎熟硫磺一萬二千六百斤、紅銅三千斤,另改貢煉熟白剛錫一千斤。(《寶案》第1164頁)
因此,甲文的依據一有誤,《官》《白》《學》的編寫上限并非康熙二十三年,應為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
2.2 “前代”所指時間
甲文依據二:81頁提到“《官》有這樣一段話:‘因為前代海洋賊盜蜂起,船只被匪類所劫,洋面有許多不便之處,故此耽擱貢期,不能如期到所。今逢圣朝,洪福齊天,四方太平,山無伏蟒,水不揚波,所以敝國年修貢事,按期進獻。’據上述史料看,琉球國進貢船、接貢船遭海盜侵擾,琉球國因而不能如期進貢這類事件比較集中地發生在清順治年間和康熙年初期。……所以《官》中的‘前代’應當指清順治年和康熙年初期。”即甲文認為《官》應編寫于清康熙年初期之后。
細閱此條,“前代”可指前一代或前一朝。參考2.1的結論“《官》編寫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之后”,“前代”可指“前一代”即明代,也可指“前一朝”即清朝的某一朝。“海洋賊盜”在明清被稱為“海賊、海盜、海寇”,在明代還常常指“倭寇”,都是在海洋上進行非法搶劫的人(見松浦章,2011:2)。琉球國因“海洋賊盜蜂起……故此耽擱貢期”的情況在明清時有發生,《寶案》都有相關的記錄,我們整理、簡述如下:
明代本令琉球三年二貢,但萬歷三十七年、三十八年、四十年,琉球皆有“急報倭亂、致緩貢期”的咨文(《寶案》570、574、579頁),萬歷四十年令其停貢十年④。天啟五年準其進貢,但改為五年一貢(《寶案》596頁),至崇禎九年方恢復三年二貢(《寶案》648頁)。崇禎九年琉球前來進貢,但貢船直至崇禎十一年仍未返歸,琉球向福建布政使司發來咨文,文中對當時海路的描述還是:“歧路間有狼子野心、貪殘成性之輩,陽商下海,陰盜負隅,勾接梟獍,構濟張獰,隨風出沒,聽候摽掠,海上羅織,每為官商之患,惑慮進貢人、船往回”(《寶案》660頁),仍然是“海洋賊盜蜂起……故此耽擱貢期”。
后明清交替,琉球停貢,順治十年(1653年)琉球正式向清進貢,仍然顧慮“今〔沿〕海盜賊充斥閩”(《寶案》453頁)。康熙七年,琉球奏文也稱“閩有閩安鎮,鎮外則大海汪洋。今屬外界,風濤險惡,盜賊不時”(《寶案》465頁)。①嘉慶元年,琉球進貢時“被盜船數只圍住所坐商船,劫去海參等貨,并衣箱、銀兩”(《寶案》4180頁)。咸豐年間,琉球貢船更是多次遭受海盜搶劫②,耽擱貢期。
因此,“前代海洋賊盜蜂起……故此耽擱貢期”這一情況貫穿明萬歷年間到清晚期,并不僅僅出現在甲文所說的順治年間和康熙初期。無論“前代”是指“前一代”還是“前一朝”,這一材料都無助于判定《官》的編寫年代,因此甲文的依據二應予排除,不參與論證。
2.3 “新開西湖”所指時間
甲文依據三:82頁提出“《官》有這樣一段話:‘我省中好玩的所在盡多。那鼓山、烏石山、九仙山各處可曾都看過未曾?還有新開西湖,景致幽雅,那地方好玩,到那里去。’……康熙四十二年和乾隆十三年西湖的兩度浚修均可被表述為‘新開’。但(康熙四十四年)剛剛浚修完又重建開化寺、開設白花圃,那更可被表述為‘新開’了。”即推斷《官》的編寫時間可能在福州西湖浚修的康熙四十二年、四十四年或乾隆十三年。
甲文提出福州西湖在清代浚修3次,是根據《福州掌故》和《福州勝景》的說法。但據龔俊文、陳業新(2022:36),清代福州西湖實際上進行過7次疏浚,依次為康熙六年(1667年)、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乾隆十三年(1748年)、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道光八年(1828年)、同治十二年(1873年)。其中,除康熙四十四年是緊接四十二年治理之外,西湖每隔40年左右就須重浚③。也即是說,在這7次治理后數年內的西湖,都可被稱為“新開西湖”。而稍久之后,西湖就會重新污染,與《官》中“新開西湖,景致幽雅”的描述不符。
因此,甲文的依據三應予更正,《官》中所提到的“新開西湖”可以是這7次西湖疏浚中的任一次。聯系2.1的結論“《官》編寫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之后”,《官》只能編寫于1703年、1705年、1748年、1788年、1828年、1873年這六個時期之一、西湖重浚之后的數年內。
2.4 《官》的語法現象所指時間
甲文依據四:82頁提出“如果認為《官》作于乾隆十三年,那就無異于說《官》與《白》(乾隆十五年)是同時代的作品。我們所說的《官》應當早于《白》并不是說只是早個兩三年。……《官》中的一系列語法現象都與《白》《學》《廣》不同,這些不同集中表現在近代漢語用法與現代漢語用法的多寡和有無上。”因此,甲文提出《官》的編寫年代應早于乾隆十三年(1748年),只能編寫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或四十四年(1705年)。
我們將甲文列出的語法現象重新校對、整理如下,并補充《官》赤木本的數據:
檢視發現,《官》確實還有較多的近代漢語用法如動詞、介詞“與”、介詞“將”、副詞“皆”等,與《白》《學》《廣》確有不同。
但《官》中也有大量的現代漢語用法如動詞、介詞“給”(赤木本19例、天理本22例)、介詞“把”(赤木本21例、天理本12例)、副詞“都”(赤木本109例、天理本106例)。甲文認為《官》沒有現代漢語介詞“和”“同”,此次校對發現赤木本有1例“和”,天理本有2例“和”、6例“同”,如:
(2)你聽聽鑼鼓響,戲上臺了。我和你快些走。④(《官》赤木本第24頁)
(3)那法司官,是王親國戚做的,譬如天朝滿州一樣,我們就同你漢人一樣,也有漢官,也有滿官。(《官》天理本第49頁)
在甲文提出的6個語法項目中,《官》赤木本具備其中4個現代漢語用法,天理本具備其中5個現代漢語用法。
因此,甲文的依據四應修改為:《官》具有一些《白》《學》《廣》所沒有的近代漢語用法,但也有很多《白》《學》《廣》所具有的現代漢語用法。
2.5 甲文檢視小結
綜上,我們將甲文的四條依據更新為如下兩條結論:
結論一:《官》應編寫于1703年、1705年、1748年、1788年、1828年、1873年這六個時期之一、西湖重浚之后的數年內。
結論二:《官》具有一些《白》《學》《廣》所沒有的近代漢語用法,但也有很多《白》《學》《廣》所具有的現代漢語用法。
其中,結論一由確切的歷史事件指向明確的時間范圍,是論證《官》編寫年代的主要條件。結論二是根據語言現象得出的結論,考慮到近代漢語材料可能文白夾雜、不一定如實反映其所在年代的語言面貌,我們將其視作論證《官》編寫年代的參考條件,暫不參與論證,最后一起討論。
3. 乙文之檢視
3.1 《官》三種銀同時出現的時間
乙文依據一:545頁提出《官》有一段發生在錢鋪的文字:“A⑤:你這銀子內中,兩份是古餅、一份是新餅、還有一塊是三寶餅。我如今將古餅先兌多少重,再將新餅兌多少重,這塊三寶餅放在厘戥上稱有多少重,照折合算。B:怎么樣的折呢?A:我這里細絲庫白,每兩銀時價換錢,只換九百算。你這古餅一兩,折元寶八錢;新餅一兩,折古餅八錢;三寶餅一兩,折古餅三錢。一起折做古餅,再將古餅折做元寶算就是了。”A為中國人,B為琉球人(下同)。可知古餅1兩=元寶8錢,新餅1兩=古餅8錢=元寶6.4錢,三寶餅1兩=古餅3錢=元寶2.4錢。乙文提出與這個兌換率接近的是日本鑄造的慶長丁銀、元祿丁銀、三寶丁銀,它們出現的時間分別為1601年、1695年、1710年,因此《官》的編寫上限是三種銀同時出現的時間1710年。
為了核實古餅、新餅、三寶餅指哪些貨幣,我們查閱了多種中琉關系史料,皆未見有“古餅”“三寶餅”的記載,但找到了“新餅”:
(4)(琉球)銀多自日本來,作長條或彈子大,閩人謂之球餅,舊餅一兩抵中國八錢,新餅一兩抵中國七錢。(《琉球國志略》①第550頁)
(5)(琉球)銀作長條或彈子大,多自日本來,閩人謂之球餅,舊餅一兩抵紋銀八錢,新餅一兩抵七錢。(《琉球入學見聞錄》②第136頁)
“新餅”之前出現了“舊餅”二字,可見“舊餅”即《官》之“古餅”。“舊餅”“新餅”指的是琉球人帶來福建的日本銀,舊餅1兩=元寶8錢,新餅1兩=元寶7錢。
《官》中的古餅1兩=元寶8錢,新餅1兩=元寶6.4錢,三寶餅1兩=元寶2.4錢。一般而言,兌換率約等于含銀率,即古餅的含銀率應為80%,新餅的含銀率應為64%,三寶餅的含銀率應為24%。據李紅梅(2015:10)日本江戶時代發行了近20種銀幣,其中:
(一)含銀率64%的只有1695年出現的元祿丁銀,因此“新餅”應為元祿丁銀。
(二)含銀率80%的有1601年出現的慶長丁銀和1714年出現的享保丁銀。既被稱為“舊/古餅”,其出現年代應在“新餅”之前,因此“舊/古餅”應為慶長丁銀。
(三)未見有含銀率24%的銀,較為接近的有1710年出現的三銀丁銀(即“三寶丁銀”)、1711年出現的四寶丁銀、1837年出現的保字丁銀(含銀率依次為32%、20.4%、26%)。名字與“三”“寶”有關的只有“三寶丁銀”。參考“新餅”元祿丁銀的含銀量為64%,而《琉球國志略》《琉球入學見聞錄》記錄其兌換率為元寶7錢(即當成含銀量70%,差率6%),當時確實存在含銀率與兌換率有微小差價的情況。琉球人帶來的日本銀“三寶餅”應是三寶丁銀(差率8%)。
可見,乙文的依據一無誤,這三種銀能夠同時出現的最早時間是1710年,因此《官》只能編寫于1710年之后。聯系2.5的結論一“《官》應編寫于1703年、1705年、1748年、1788年、1828年、1873年六個時期之一、西湖重浚之后的數年內”,《官》只能編寫于1748年、1788年、1828年、1873年四個時期之一、西湖重浚之后的數年內。
3.2 《官》銀錢比價出現的時間
乙文依據二:549頁提出上述對話尚有下文:“B:目今時價,敢不止值九百庅?A:……時價不等,幾日里銀貴,幾日里銀賤,有時換得八百或八百上者,有時換得九百或九百上者,這都是以銀文之貴賤,定時價之高低,一點都不敢差的。”說明《官》編寫時代的銀錢比例是銀一兩等于錢800-1000文,據此乙文提出《官》的編寫下限是“銀一兩等于錢900文”向“銀一兩等于錢1000文以上”轉變的18世紀后半期。
據陳鋒等(2020:14-15),清代銀錢比價的波動大致可分為14個時段,其中錢價在800-1000文間變動的時段是:
(一)康熙十九年至三十五年(1680-1696年,錢價800-900文);
(二)康熙五十三至五十九年(1714-1720年,錢價920文);
(三)雍正元年至乾隆十二年(1723-1747年,錢價800-1000文);
(四)乾隆十四年至五十一年(1749-1786年,錢價800-1000文)。
而“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后錢價下跌,在京師、安徽、浙江、湖南、福建、廣東、廣西、四川等地也跌至1300文以上”,就不再符合《官》的銀錢比價了,詳見下表:
因此,乙文的依據二無誤,但可以將《官》的編寫下限進一步具體為1786年。將清代銀錢比價符合800-1000文的時段(表中打√處)與3.1的結論“《官》應編寫于1748年、1788年、1828年、1873年四個時期之一、西湖重浚之后的數年內”相對照,可知《官》只能編寫于1748年之后的數年內(但不包括1748年,該年份錢價在800文以下)。
3.3 甲乙兩檢視小結
綜上,對甲乙兩文進行檢視之后,我們確認甲文提到的依據二“海洋賊盜蜂起……故此耽擱貢期”這一情況出現在明清多個時期,無法說明《官》的具體編寫年代。而“(改貢)硫磺、紅銅、白鋼錫”“新開西湖,景致幽雅”“古餅、新餅、三寶餅”“(銀)有時換得(錢)八百或八百上者,有時換得九百或九百上者”這四個歷史事件都能找到其發生的具體年代。這四個歷史事件同時出現的時間就是《官》的編寫時間。因此,《官》應編寫于1748年之后的數年內(不包括1748年)。
這一結論與甲文的結論“《官》應編寫于1703年或1705年”有較大不同,與乙文的結論“《官》應編寫于1710年之后,18世紀后半期之前”相符合,但更加細化、具體。但是“數年內”究竟是多少年?仍需進一步探究。
4. 《官》天理本“金范”抵閩時間
乙文554頁還提到了《官》天理本的人名信息:“《官》赤木本與天理本開頭的自我介紹有明顯差異,赤木本為:姓某、名某、三十八歲、四兄弟中的三男;天理本為:姓金、名范、三十歲、三兄弟中的次男。天理本中的‘金范’,在久米村通事中有同姓同名的人物,乾隆十五年到福州留學……留學時正好30歲,也是三兄弟之中的次男。因此,天理本的記載和現實中金范的生平是完全吻合的。”相關內容如下:
(6a①)B:學生今年初到中國,一心要學官話,求老先生教我。A:好。秀才高姓?B:姓某【金】。A:大名?B:名某【范】。A:貴庚?B:三十八歲。A:令尊令堂都在堂么?B:都在堂。A:昆仲幾位?B:兄弟四人。A:雁行第幾?B:第三。(《官》赤木本第1頁)
(6b)B:學生今年初到中國,一心要學官話,求老先生教我。A:好。秀才高姓?B:姓金。A:大名?B:名范。A:貴庚?B:三十歲。A:令尊令堂都在堂么?B:都在堂。A:昆仲幾位?B:兄弟三人。A:雁行第幾?B:弟(第)二。(《官》天理本第1頁)
我們發現,赤木本的正文“姓某”“名某”旁分別用小字旁注了“金”“范”(旁注內容用方括號標注,下同)。此外,赤木本還有大量的修改性旁注,這些旁注大多成為天理本的正文。《官》天理本可能是根據赤木本的旁注修改而成的新版本,赤木本是天理本的底本之一②。
琉球官話課本的學習者主要是琉球久米村人,他們大部分是明代入琉的閩人三十六姓的后代,在久米村聚居、世襲通事之職。《久米村系家譜》收錄了琉球久米村各姓家譜,當中就有金范的生平:
(7)十一世聲③:室趙氏,長男節、長女真嘉戶、次女蒲戶、三女真牛、次男范、四女真滿、三男策。(《久米村系家譜》④第79頁)
(8)十二世都通事諱范:康熙六十年辛丑八月十七日辰時生……乾隆十五年庚午六月二十四日請乞王命為讀書習禮事……十六年辛未正月初六日起椗到久米山……三月十九日開洋,二十五日到閩安鎮、四月初二日安插館驛。(《久米村系家譜》第117頁)
可知金范確實在兄弟三人中排行第二,康熙六十年(1721年)出生,乾隆十六年(1751年)到達福建時30歲,與《官》天理本的內容完全一致。因此,《官》赤木本的旁注應是金范抵閩后,由金范或與其關系密切的人進行的修改,后來整理成為了天理本。天理本應編寫于金范抵閩的1751年,而不可能是甲文提出的1703年或1705年,此時金范尚未出生。
《官》赤木本是天理本的底本之一,其出現時間早于天理本,應編寫于1751年之前。聯系3.3的結論“《官》應編寫于乾隆十三年(1748年)之后的數年內(但不包括1748年)”,赤木本的編寫時間只能是1749-1750年⑤。
《官》赤木本編寫于1749-1750年,天理本編寫于1751年,那么《官》與編寫于1750年、成書于1753年的《白》就完全是同一個年代的作品。甲文認為《官》編寫于1703年或1705年的主要原因,就是我們在2.5沒有展開討論的、根據語言現象得出的結論二“《官》具有一些《白》《學》《廣》所沒有的近代漢語用法,但也有很多《白》《學》《廣》所具有的現代漢語用法”。既然它們是同年代的作品,為什么《官》有那么多近代漢語用法呢?
5. 《官》《白》語言差異成因
限于篇幅,這一問題我們將另文再論,此處僅簡單說明。一方面是《官》的編寫材料可能是累積而成,因此有一些較老的成分,但還有別的可能。比如《官》天理本有不少旁注,是學習該書的琉球學生所做的筆記,其中對不少近代漢語用法進行了注釋,如:
(11)不用得數十年間,將祖父儉積,白白的送與別人【給別人也】去享福了。(《官》天理本第91頁)
(12)世代子子孫孫,都賜他秀才,讀書出仕,與【替也】國王辦事。(《官》天理本第46頁)
學生在原文“與”旁,用了“給”“替”進行注釋,這說明他們對近代漢語用法的“與”比較陌生,對現代漢語用法“給”“替”比較熟悉。也就是說,在《官》天理本使用的年代,“給”“替”已經取代了“與”,成為當時語言的主流。但除了當時主流的語言外,《官》的編寫者和教學者還想教授一些古雅的官話。本文表1列出《官》赤木本有24例“與”和19例“給”,《官》天理本有23例“與”和22例“給”,就是這一編寫思想的體現。
因此,《白》《官》的語言差異體現的不是年代的差異,而是編寫者追求的語言風格的差異。這與兩書的編寫者身份和編寫目的有關。
《白》的編寫者應是飄風到琉球的客商白世蕓和照看他們的琉球通事等人。在課文中,白世蕓多次提到自己沒有資格教授琉球通事:
(13)弟是山野村夫,都沒有一點見識。(《白》天理本第24頁)
雖是自謙,但客商確實不屬于中國當時的知識階層。《白》的語言平白流利,是普通民眾說的“官話”。
《官》應是由中國先生和琉球學生共同編寫而成。先生們對教授琉球學生則充滿信心:
(14)你要學官話,這個不難,一要勤苦,二要留心,日久自然曉得。先在眼前日用言語,學習明白,然后那些事物的話,皆可漸漸理會得來。(《官》赤木本第1頁)
從整個句子的語法現象來看,先生們用“你”不用“汝”“爾”,用“這個”不用“此”,用“要”不用“須”,用“那些”不用“彼”,用“的”不用“之”等。這些表現和《白》是一樣的,都體現出18世紀中葉的語法特征,是比較“白”的。但《官》的先生用“皆”,不像《白》用“都”,又比較“文”。這是因為先生們屬于知識階層,他們的“官話”大部分與當時的普通民眾一樣,但在某些語言項目上喜歡用近代漢語用法來代替現代漢語用法,用仿古趨雅來顯示自己的身份或對聽話人、所談論事物的尊重。
表1提到《官》赤木本、天理本分別有109、106例“都”,這些“都”與當時普通民眾所說的官話是一樣的,如:
(15)今日天氣好熱,身上都是汗,腌臜得狠,要燒水洗個澡。(《官》赤木本第12頁)
《官》赤木本、天理本又分別有15、12例“皆”,這些“皆”除了顯示自己的身份、對聽話人的尊重(赤木本、天理本各1例,即例14)外,幾乎都出現在談論神明、祖先、帝王、倫理、風俗時(赤木本有14例、天理本有11例),表達對所談論事物的尊重,如:
(16)各地方皆有土地所管,各境社皆有大王所司。(《官》赤木本第21頁)
(17a)洪武帝下命,遣閩人三十六姓,往敝國教人讀書,學習禮義,寫漢字,設立圣廟學宮,與中國皆仝。(《官》赤木本第50頁)①
在這些情況下用近代漢語用法代替現代漢語用法,是當時知識階層與普通民眾語言風格的顯著區別①。
《白》的編寫目的是教授琉球通事們如何和中國難民溝通,學習中國普通民眾說的官話更實用。《官》的編寫目的是教授留學生們如何和中國讀書人、官員酬答,學習中國知識階層說的官話更合理。可見,《白》和《官》是因應琉球通事們在不同場景、與不同文化水平的中國人進行交流而編寫的不同語言風格的官話課本。
6. 結語
綜上,《官》赤木本應編寫于1749-1750年,天理本應編寫于1751年。《官》與《白》語法現象的差異顯示出琉球官話課本對不同用途的課本語言有著嚴謹的定位和細致的區分,也顯示出清代知識階層的官話在某些語言項目上追求古雅的特點。
20年前,甲乙兩文借助多學科的材料來進行語言學的研究,是極具開創性的,但當時相關學科的材料和成果不足,導致甲乙兩文的一些依據不夠準確或不夠具體。本文借助近年來清代歷史、地理、經濟、語言等多學科的新材料和新成果,重新檢視并討論兩文的依據,希望《官》編寫年代的確定,使這一珍貴的清代口語材料得到更好地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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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ompilation age of the Ryukyu Mandarin textbook Mandarin Chinese Interlocution
revisited
LI Dandan
Key words: Ryukyu Mandarin textbook; Mandarin Chinese Interlocution; compilation age; Mandarin Chinese
Abstract: There are currently two different views on the compilation period of the Ryukyu Mandarin textbook Mandarin Chinese Interlocution. One is the year of 1703 or of 1705 as proposed by Setoguchi Rituko and Li Wei (2004), and the other is from 1710 to the second half of the 18th century proposed by Kizu Yuko (2004). Upon examining the basis proposed in the two articles, it was found that the Akagi Version of Mandarin Chinese Interlocution should have been written between 1749 and 1750, while the Tenri Version of Mandarin Chinese Interlocution should have been written in 1751. Mandarin Chinese Interlocution and The Bai Mandarin Chinese are contemporary works, the differences in their grammatical phenomena reflect the differences in the style of Mandarin among different cultural classes in the Qing Dynasty.
【責任編輯 劉文輝】
[收稿日期] 2024-09-04
[作者簡介] 李丹丹,女,暨南大學華文學院,主要研究方向為漢語史與漢語國際教育,lddjnu@163.com。
[基金項目]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清末民國漢語五大方言比較研究及數據庫建設”(22amp;ZD297);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基于傳教士文獻的河北方言語法演變研究”(21CYY006);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經費項目“類型學視域下漢語方言語法比較研究”(23JNQN41)
① 本文承莊初升教授與林華勇教授審閱,劉亞男博士與審稿專家也提出了寶貴的修改意見,在此一并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