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農業新質生產力;知識產權;農業強國;法治引領
2024年中央農村工作會議提出,要推進農業科技力量協同攻關,加快科技成果大面積推廣應用,因地制宜發展農業新質生產力[1]。作為農業現代化建設實踐的系統總結和未來展望,黨中央關于農業新質生產力的深刻論述,本質是馬克思主義生產力理論的中國式創新,是科技創新交叉融合突破所產生的最新成果。農業新質生產力的提出凝結了黨引領推動農業農村全方位現代化建設的深邃洞見,不僅為新時代中國農業高質量發展提供了關鍵指引,還為加快建設農業強國勾勒出清晰的戰略藍圖。
切實發展農業新質生產力,關鍵在于建立與之相適應的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2]。盡管既有研究已從農業經濟學、管理學甚至哲學等多個學科視角對這一議題展開積極探索[3?5],但在法治領域,尤其是從與農業科技創新的創造過程、結果取得、運用轉化緊密相關的知識產權角度,探討如何有效賦能農業新質生產力發展的研究仍然不足。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陶凱元強調,“保護知識產權就是保護創新,就是服務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6]。鑒于農業新質生產力與知識產權高度耦合,厘清知識產權在賦能農業新質生產力中的作用機理、現實阻礙與實踐進路,具有重要的理論與現實意義。
一、知識產權賦能農業新質生產力的作用機理
農業新質生產力是由科技化、網絡化和智能化創新起主導作用,擺脫傳統農業經濟增長方式、生產力發展路徑,符合農業高質量發展理念的先進生產力質態[2]。作為農業領域內對創造性智力成果和個性化標識所依法享有的專有權利[7],農業知識產權因一頭連著創新,一頭連著市場,為農業科技活動和產業化應用提供了系統、規范、實用的持續支撐[8]。因此,以知識產權賦能農業新質生產力已成為搶占農業發展制高點、蓄積農業發展新動能、培育農業國際競爭合作新優勢的重要“先手棋”。
1.以科技創新激勵為重點,推動農業綜合生產能力穩步提升
十八大以來,中國農業科技的整體水平跨入世界第一方陣。2023年全國農業科技進步貢獻率達63.2%,相較2012年的54.5%,提升了8.7個百分點。核心種源“卡脖子”問題得到緩解,畜禽、水產核心種源自給率分別超過75%和85%,農作物良種覆蓋率超過96%,對糧食增產貢獻率達45%以上[9]。科技創新助力農業生產效率、效益持續優化,不僅成為我國農業發展的基礎性、戰略性支撐,還為徹底擺脫傳統高投入、高消耗之發展方式,開辟鄉村發展新領域新賽道,重塑農業發展新優勢注入新的強勁動能。據此,科技創新就是農業新質生產力得以發展的“牛鼻子”,唯有加快以大數據為基礎的系統認知分析、精準動態感知、基因編輯等數智科技向農業生產全流程、全方位覆蓋滲透,推廣應用高質量種子“芯片”、高效能農業機械、高水平農藝技術和生產模式,方能持續推動我國農業綜合生產能力穩步提升,確保國家糧食和重要農產品穩定安全供給。
上層建筑反作用于經濟基礎。加快旨在“給智慧之火添上利益之油”的知識產權向農業領域延伸滲透,對于推動科技創新資源轉化為具有經濟效益的先進生產力有著不可替代的保障與激勵作用。一方面,通過賦予知識財產私人產權式的保護,創新者不僅能夠在生物育種、智慧農機等領域獲得合理回報,同時還能有效防范不法盜用的風險,進而保障農業科技在新的高度不斷向前發展,推動其中所蘊含的新質生產力快速形成;另一方面,一種制度的設計雖可能使智力創造的激勵達到最大化,但若缺乏相應的傳播激勵機制,其整體社會效用亦難稱得上最佳[10]。為促進特定創新者與不特定使用者之間信息資源的分配交換,知識產權的交易制度(主要包括授權使用、法定許可使用和合理使用),亦將促進農業知識、技術的廣泛傳播與利用,激發農業主體進行產權轉化與聯合研發的意愿,提升產業轉型升級過程中關鍵技術突破的可能性,最終在整體層面推動我國農業生產能力的能級躍遷[11]。
2.以資源配置優化為導向,加快農業產業全鏈條優化升級
農業新質生產力的核心雖是科技創新,但成果的現實轉化仍需以產業為媒介。農業現代化是目前我國現代化進程中相對薄弱的一個環節,產業資源錯配是造成當前困境的主要原因之一。作為本質服務于創新者識別和適應消費者偏好的理性機制,知識產權憑借其市場化本質及兼具的計劃調控屬性,能夠有效引導區域農業創新資源的優化配置,推動高質量、高效率和高保護的農業產業體系順利建成。
(1)因深度參與農業科技創新商業化運營的全過程,知識產權可通過有效發揮市場機制作用來優化資源配置,提高農業可持續發展能力。首先,基于產權保護的分散性決策結構,創新者可根據自身技術特點、行業整體走向、當地資源稟賦等,自主決策高品質種源、高效能農機、高商譽品牌等專利或商標的申請與否,從而靈活應對市場變化,優化農業產業布局,實現農產品供求精準匹配[12]。其次,憑借以利益法定和競爭自由為主軸的動力結構,農業知識產權可提高科技創新應用的主動性和積極性[12]。就某項科技成果,創新者在獲得知識產權后即享有法定的期限壟斷特權。在此期間,未經其許可,任何人不得進行營利性生產、銷售和使用,違者將受到法律嚴懲。知識產權通過提高違法成本,迫使“理性經濟人”自覺向農業創新資源處靠攏,有效提高了農業科技應用的主動性和積極性。最后,以申請注冊為特征的知識產權信息公開架構亦為農業產業轉型構筑了現實條件。除涉農商業秘密和采自愿登記的涉農版權外,農業共同體成員可通過法定的信息公開渠道獲得任意一項農業專利、植物品種或商標信息,并以此為基礎展開后續授權合作、聯合研發。信息公開機制使得農業科技創新不再局限于“落在經費上、填在表格里、發表在雜志上”,而是直面農業發展的實際需求,真正“將論文寫在大地上”。
(2)針對民營企業在農業科技創新中表現出的局限(如溢出效應不足)以及關鍵性技術研發的高投入、高風險、長周期特點,知識產權作為國家政策性工具,可通過宏觀調控和行政手段,構建政府引導高水平農業科技創新的體制機制[13]。一方面,近年來,中央一號文件、《知識產權強國建設綱要(2021-2035年)》等多項政策文件均強調深化農業科技體制改革,提高農業科技創新供給質量。據此,十八大以來,中央財政重點加大了對農業科技創新和技術推廣的投入,包括:13.4億元用于農業部重點實驗室建設,19.4億元支持中國農科院創新工程,58.5億元改善鄉鎮農技推廣工作條件[14]。另一方面,通過對農業創新成果利用行為的行政監督和不法矯正,知識產權亦可實現有限創新資源在市場中的有序流動,從而為農業新質生產力的發展營造良好的法治環境。例如,為保障國家糧食安全和農民合法權益,2023年農業農村部在全國開展了種業監管執法年活動,各級部門累計出動執法人員398.01萬人次,查辦各類違法案件10.13萬件,挽回經濟損失3.28億元[15]。
3.以產權價值轉化為關鍵,培育農業國際合作競爭新優勢
“要依托農業農村特色資源,向開發農業多種功能、挖掘鄉村多元價值要效益,向一二三產業融合發展要效益,強龍頭、補鏈條、興業態、樹品牌,推動鄉村產業全鏈條升級,增強市場競爭力和可持續發展能力[16]”。在開放市場條件下,知識產權價值轉化機制的建立與完善,有助于盤活農業各類資產資源,充分釋放鄉村多元價值開發潛能,對于增強我國面對內外部風險的農業發展韌性和培育農業國際競爭合作新優勢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1)以知識產權賦能農業新質生產力,是提高農產品附加值、增加農業比較收益的必由之路。隨著全球知識經濟的快速發展,專利技術和商標品牌在提升農產品附加值方面的作用日益明顯[17]。與美國“華盛頓”蘋果、日本“松阪”牛、法國“勃艮第”葡萄酒等國外知名農產品相比,我國出口的大量農產品因技術、品牌含量不高,導致產品的利潤率遠低于同類進口農產品,農業比較效益低下①。在我國資源稟賦有限、自然災害頻發以及世界公共衛生事件不斷發生的背景下,下大力氣研發和應用高品質種源、智慧農機,深度培育特色農產品及商業品牌,已成為拓寬農民增收渠道,實現農業集約化和現代化經營跨越發展、增強我國農產品國際競爭力的必然選擇。
(2)以知識產權賦能農業新質生產力,是實現農業彎道超車,贏得國際競爭先機的關鍵。囿于人均資源不足、農業發展底子薄且歷史欠賬較多,我國農業發展雖依托龐大的國內消費市場而在體量上占據一定優勢,但就全球總體競爭力而言,與加拿大、法國、美國等全球農業強國相比,仍存在不小差距[18]。面對西方發達國家主導的全球貿易體系劇烈波動所帶來的單邊貿易保護主義抬頭、農業供需結構性矛盾加劇、“南北”農業發展差距拉大等不利態勢,當前比以往任何時期都更需要重視和依靠科技創新。我國需要在補齊短板、加快制定符合國情的知識產權政策制度的同時,緊盯世界農業科技前沿,以應對自然災害、生態威脅、地緣挑戰等內外部風險為導向,發揮后發優勢,全面提升農業知識產權創造、運用、保護和管理能力。我國應從國際規則的遵循者、跟隨者轉變為參與者、建設者和協調者,積極以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引領農業知識產權全球治理體系改革,為形成公平、公正、合理的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農業貿易新格局貢獻力量[19]。
二、知識產權賦能農業新質生產力的現實阻礙
發揮知識產權在賦能農業新質生產力中的制度優勢,關乎農民生活幸福,關乎農業高質量發展,關乎國家對外競爭開放大局,關乎農業農村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然而,由于農業科技創新的數字化、全球化流變對現有的知識產權利益平衡機制造成嚴重沖擊,加之“大國小農”基本國情農情的固有影響,當前知識產權在助推創新能力強、綜合效益高的現代化農業體系建設方面的功能未能完全得以展現,對加快建成農業強國的基礎性和先導性作用也未能徹底形成。
1.數字化轉型中農業知識產權授權和保護難度提高
(1)信息理性下農業知識產權客體有待重新厘清。數字時代以前,知識創造主要依賴人腦的創新性思維、實驗裝備的物理性支撐以及文獻資料的中介性信息傳遞[20]。而在進入數字時代后,科技創新開始從封閉分立的“領域特異性研究”轉向跨學科的大規模數據集成協作[21]。農業知識從線性增長到指數增長的轉變,產生了以“信息理性”①為主的科學研究范式。該范式對現有農業知識產權客體,特別是動植物新品種的認定,提出了重新審視的要求:在BT+IT(生物技術與信息技術融合)的育種4.0時代,植物新品種培育過程中產生的轉化體,能否作為核心技術成果被納入知識產權保護范疇亟待確定。同樣,隨著畜禽培育技術如基因組測序、胚胎基因編輯等日趨穩定,關于動物育種保護制度的制定也應被提上研討日程[22]。現行《畜牧法》第21條第2款②對動物育種創新性貢獻保護不足,客觀制約了動物品種培育事業的持續發展。
(2)協同創新下農業知識產權權屬規則有待細化。傳統科技創新常表現為“作坊式研究”,即研究團隊在固定場所獨立完成實驗設計、數據采集、數據分析及學術成果發表等一系列科研流程[23]。隨著大數據、云計算的普及,來自不同國家、地區的科研人員,基于統一的研發目標,現已可以通過大型虛擬平臺的聯結完成從理論到實踐、局部到整體的全周期研究。農業科技協同創新模式的轉型,不可避免地對既有產權權屬規則產生消極影響:一是生物遺傳資源權屬問題。具備復雜任務處理能力且已被廣泛用于育種研發工作的農業AI大模型[24],在大幅提升種質資源利用效率的同時,也蘊藏著發達國家加快掠奪發展中國家生物遺傳資源的潛在風險。在當前國際安全風險加劇的背景下,如何在《生物多樣性公約》和《名古屋議定書》框架下,從制度層面防止類似“中國豆,美國權”事件重演,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二是協同創新的產權歸屬難題。以“數據+算法+算力”為特征的協同創新模式,沖擊了現有農業知識產權的個體貢獻評價機制。一線農業科技人員的職務科技成果權屬分配矛盾日益凸顯,農業創新研究的考核評價與激勵機制急需完善。
(3)新技術形勢下農業知識產權侵權風險日益加劇。在新技術廣泛應用之際,農業知識產權因其易擴散性和自然風險性[7],正面臨日益嚴峻的侵權風險。第一,新修訂的《種子法》雖對植物新品種培育的變革性技術有所回應,但在實施中仍存在薄弱環節,影響創新主體權益保障。具言之,既有品種鑒定試驗與DUS測試體系難以滿足市場多元需求,品種登記后續評價機制及實質性派生品種(EDV)鑒定技術規范也亟待完善[25];此外,在監管維權方面,EDV和收獲材料保護等規則的適用亦存在概念不清、標準不明等問題;第二,在當前網絡環境中,涉農商標、地理標志等所遭受的權益減損情形日益增多。以“西湖龍井案”“陽山水蜜桃案”③為例,網絡侵權行為因案涉主體多元、場景多變、手段豐富而更加難以追蹤;損害后果經由網絡可在虛擬空間無限放大,傳播無遠弗屆且難以徹底消除。如何遏制損害優質農產品商標、品牌價值的網絡侵權行為,已成為學界和實務界共同關注的重要議題;第三,智慧農業建設的推進,雖促使傳統農業向數字化轉型,但也使得種業、畜牧業、農田建設等領域積累的農業數據(涵蓋生產、流通、科研和政務)面臨泄露、篡改和濫用的風險。如何保障農業數據安全流通正逐漸成為強農建設的一大難題。
2“.重保輕用”范式導致農業知識產權運用轉化受阻
發展農業新質生產力,必須促導農業知識產權的運用轉化,解決創新鏈與產業鏈銜接不暢的難題[26]。實踐中,由于權利主體過于擔憂“阿羅信息悖論”④和公眾投機主義,知識產權保護開始呈現異化態勢,“專利叢林”“商標蟑螂”“數據孤島”等亂象頻發。產權保護與運用轉化“兩張皮”已成為農業新質生產力發展的堵點、卡點。
(1)資本邏輯導向下農業知識產權濫用行為頻發。權利主體出于攫取最大化利潤的目的,可能對農業知識產權進行濫用。這不僅擾亂農業市場競爭秩序,還將變相削弱農民權利(如自留種)[27],打破專有保護與公益惠享間的平衡。例如,孟山都(現拜耳)作為全球育種技術專利申請量最大的跨國農業公司,即通過技術許可協議限制農民僅能在“一個耕種時節”內使用購買的轉基因種子,農民擅自留種將構成侵權①。此外,仍以植物育種為例,資本邏輯下的農業知識產權濫用行為還表現為:(1)通過在多個育種產品線上規定最低購買比例和捆綁銷售要求來進行排他性交易;(2)對采用己方品種進行性狀結合或疊加的行為施加不合理限制,阻止市場主體獲得培育新品種所必需的基礎材料[28]。鑒于我國在關鍵農業知識產權(如核心種源)上對外依存度較高[25],必須警惕跨國公司通過知識產權濫用來控制我國農業市場,防止形成阻礙農業科技創新的技術壁壘。
(2)要素轉化機制不暢導致農業知識產權運用不足。農業知識產權轉化率是衡量農業創新成果市場化程度的重要指標。我國當前僅為30%~40%,遠低于西方發達國家的60%~80%[29]。導致轉化率低的主要原因有:第一,權利主體轉化動力不足且能力較弱。國內農業科技創新主要由科研院所和高校承擔,依賴政府短期項目資助,研發活動與市場需求脫節[30];考核激勵體系側重學術水平和技術指標,缺乏促進成果轉化的系統方案[26];第二,支撐轉化的信息服務機制有待優化。一方面,缺乏獨立的部門機構來統一管理農業知識產權,導致農業科技領域低端平臺重復建設而高端平臺建設不足。另一方面,針對國內外龐大的產業需求,我國尚未搭建起完整的、涵蓋核心種源、先進農機、智慧農業等關鍵場域的科技成果轉化人才體系。根據《中國科技成果轉化年度報告(高等院校與科研院所篇)》,截至2023年底,高校院所專職從事科技成果轉化的人員僅為17881名,只有約一半的高校院所建立了專職從事科技成果轉化的人才隊伍[31]。
(3)技術紅利沖擊下農業知識產權綠色堅守動搖。農業新質生產力本是要通過結構性改革,“推進以產品供給、效率提升為核心的‘生產農業’向以追求生態環境意蘊和生活價值的‘生命農業’的轉變”[4]。然而,部分權利主體因過分追求資產貨幣化,導致在此期間出現了注重生產力提高而忽視環境承載力,注重產出數量而輕視品種質量,強調技術經濟性而無視環境生態性之“技術冒用”的亂象②?!霸谑袌鼋洕拢鷳B技術的發明和推廣都受到強烈的利益驅動。不成熟的技術可能在某些方面有生態效益,但又可能在其他方面造成生態危害。當技術后果不明朗時輕率推向社會,就是技術冒用,在高科技時代這種風險越來越大”[32]。逾越生態保護紅線,以農業知識產權轉化運用之名進行資源過度開發,不僅會誘發嚴重的資源浪費和環境“赤字”,威脅生態系統多樣性和穩定性,還將侵蝕農業高質量發展能力,難以滿足新時代人們對于農業產出多元化、綠色化和精神化的轉型需求。
3.國際利益調整失衡下農業知識產權全球治理失位
歷史和事實表明,在推進農業“卡脖子”技術攻關和顛覆性技術創新時,美國等西方發達國家為維護其全球農業貿易話語權,往往會通過政治施壓、貿易斷鏈等手段,單方推動建立以高強度保護為特點的知識產權制度。此做法雖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規范國際農產品貿易,但其負面效應亦不容忽視:西方發達國家通過將知識產權戰略性地用作維持全球競爭優勢的工具,強化了其對農業科技創新成果的壟斷,進而嚴重阻礙包括中國在內的發展中國家的農業安全與現代化轉型[33]。
(1)農業知識產權國家安全形勢日趨嚴峻。安全是發展的前提,發展是安全的保障。作為一項非傳統安全要素,農業知識產權國家安全要求我國農業知識產權在創造(自主研發)、運用(實施、許可和轉讓)和保護(海外確權、維權與爭端應對)環節應處于相對不受內外威脅的狀態并具有保障持續安全的能力[34]。但隨著當代國家競爭轉向經濟、科技領域,圍繞發展農業新質生產力布局產業鏈、創新鏈,必然會因技術壁壘、文化政治等因素影響,在知識產權創造、運用和保護環節受到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的威脅與干擾。這將使得我國在糧食和重要農產品穩定供給、生物科技、產業經濟等重要領域的安全風險與防御壓力不斷增加:首先,在創造環節,針對農業知識產權原始材料的“海盜”行為頻發。一些國外科研院所、企業通過科研合作、生態開發甚至走私貿易等手段①,大量攫取我國寶貴的生物遺傳資源、親本種子和農業數據,并迅速在全球范圍內進行知識產權登記注冊,企圖阻斷我國農業科技的自研和商用[35];其次,在運用環節,外國投資者采用企業并購、不合理交叉許可、強制性回授條款等方法,對我國本土農業知識產權實施“斬首”或“擠兌”戰略。諸多發展潛力大、勢頭良好的涉農專利和商標品牌因此閑置,喪失迭代更新能力[34];最后,在保護環節,受單邊貿易保護主義影響,以農業知識產權為誘因的國際貿易摩擦頻發。美國等西方國家以知識產權保護為名,對中國“走出去”的企業發起多輪不公正調查(如301調查、337調查)和訴訟,嚴重時甚至超越正當司法程序直接實施單邊制裁。
(2)農業知識產權全球治理體系瀕臨失靈。西方發達國家通過主導訂立《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定》(TRIPS協定)、《保護植物新品種國際公約》(UPOV公約)、《糧食與農業植物遺傳資源國際條約》(ITPGRFA)等多個國際條約,確立了全球農業知識產權保護與應用的基本規則。但隨著新一輪技術變革和以我國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崛起,以TRIPS協定為基礎的全球農業知識產權治理體系正因地緣政治變化和西方貿易保護主義抬頭而瀕臨失靈,國際農業市場開始遭受諸多不確定性挑戰:第一,TRIPS核心理念頻遭質疑?,F行國際規則的本質是發達國家主導下的全球價值鏈分配。面對西方跨國農業公司借自由貿易之名肆意向落后國家(地區)攫取知識產權稅,發展中國家已然意識到TRIPS協定缺乏對糧食安全、生態保護等公共福祉的充分關注,并愈發懷疑其能否保障農業創新成果的跨境流動與公平獲取[36];第二,TRIPS部分規則瀕臨失效。針對新興經濟體學會運用TRIPS規則來促進本國農產品貿易,西方發達國家開始通過在TRIPS體系外制定“TRIPS-plus條款”,強化其在全球農業產業鏈中的主導地位。例如,美國在《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談判中即要求將地理標志納入商標法保護范疇;歐盟則將地理標志專門保護作為“必備章節”,先后與韓國、日本、越南等國簽訂雙邊貿易協定;第三,TRIPS協調機制瀕臨失靈。以“中美貿易戰”為例,以美國為首的西方發達國家,亦開始無視WTO和WIPO規定,多次采取單邊措施向發展中國家強加高標準知識產權規范。該行為不僅挑戰了現有國際農業自由貿易機制,還嚴重破壞了全球農業知識產權治理體系的公平性。
三、知識產權賦能農業新質生產力的實踐進路
以知識產權賦能農業新質生產力,同農業強國建設的共同富裕之目標指向、鄉村振興之根本要求、和諧發展之實現路徑高度契合。緊扣科技和制度創新雙輪驅動,聚焦戰略性農業技術創新、產業全鏈條轉型升級、農業國際競爭力穩步提升,探索知識產權賦能農業新質生產力的實踐策略與具體進路,是實現農業高質量發展和農業強國建設的關鍵舉措。
1.總體實踐策略
農業新質生產力的核心特征在于將數智技術與傳統農業緊密結合,使得農業共同體成員可以在大數據平臺上進行實時交流,并通過AI和算法深入分析農業生產中海量的異構和動態數據來獲得創新性見解。盡管數智技術重塑了農業科技創新的物理形態與時空維度,但這卻并不意味著農業知識產權所恪守的利益平衡理念即遭摒棄。相反,作為實現個體獎勵與公益保留的分配正義機制[23],知識產權通過動態平衡農業新質生產力發展中涌現的新型利益關系,將持續不斷地為農業高質量發展提供充沛動力。具體來講,一方面,排他性私權是構成農業知識產權的基石。通過賦予創新者適度的專有權利,確保其有效控制通過資源投入所創造的農業創新成果并從中獲取應有回報,知識產權有效推進了原創性、戰略性、顛覆性農業科技創新,避免“發展思想動力、改進投資和生產嚴重減少”[37]之公地悲劇的發生。另一方面,“農,天下之本,務莫大焉?!鞭r業生產作為國民經濟發展的關鍵支柱,其固有的公益性亦強化了農業知識產權所承載著的社會性權利主張。允許后續創新者和作為生物遺傳資源共有者的農民,利用受知識產權保護的科技成果來維持生計、教育培訓及激發靈感,對于培育高素質勞動力、更新勞動工具和拓展勞動對象范疇至關重要。恰如施里克爾所言:“雖然我們保護的乃是創作者個人權利的智力財產權和人格權利益……但是知識產權法的使命還在于為公眾利益服務,保護知識產權是促進文化和經濟發展的主要手段之一”[38]。
創新者權利和以農民為代表的公眾利益間的同源性與一致性,決定了二者理應保持一種均衡關系。因此,不論是基于國內創新與改革雙輪驅動農業強國建設的戰略需求,還是應對國際農業貿易中合作競爭博弈的戰略考量,為實現以科技創新為內核的農業新質生產力充分涌流,必須將實現創造者的專有權利保護與以農民為代表的公眾利益間的動態化平衡,作為知識產權賦能農業新質生產力的總體實踐策略。唯此,方可為開辟農業發展新領域新賽道,塑造農業發展新動能新優勢提供科學指引,全面保障農業新質生產力培育鏈條上多元主體利益的真正實現。
2.具體實踐進路
(1)數字化轉型中有序更新農業知識產權授權保護規則。農業數字化轉型背景下,有序更新知識產權授權與保護規則,是發揮后發優勢,實現我國農業科技“彎道超車”的必然選擇:
第一,適當擴充保護客體?!爱a權的出現,是為了回應相互作用的個體對調整現有關系以適應新的成本效益可能性的需求”[39]。當前,我國農業自主創新能力相對較弱,尤其是在核心種源、高端農機和基因編輯等關鍵領域存在短板。為激發科技研發的熱情與動力,有必要對農業知識產權客體與公有領域間的邊界進行適時的動態調整:對于尚未成熟的新興技術利益,如植物品種轉化體和動物新品種,可先行依據商業秘密和反不正當競爭法提供過渡性保護;待技術成熟、市場定位明確后,再將之系統整合進正式的知識產權法律框架中,以實現更為專業且嚴謹的制度保障。
第二,妥善細化權屬規則。一方面,為最大程度實現生物遺傳資源的合理開發,我國可以在現有生物遺傳資源管理權和惠益分享機制的基礎上,進一步完善農業遺傳資源權屬制度,明確國家、集體和個人分別享有不同權能內容的農業遺傳資源所有權。同時,為防范生物“海盜”行為,我國應根據《生物多樣性公約》中的“事先、知情、同意”原則和《專利法》《專利法實施細則》中的信息披露制度,建構相應的管理機制。其間應充分考慮原住民在保護和培育農業遺傳資源方面的貢獻,以及國內外獲取和使用者之間的區別[40];另一方面,為充分激發一線農業科技人員的創新創業積極性,在以“數據+算法+算力”為主要特征的協同創新模式中,要始終堅守以人為中心的權利觀,在既有法律框架內適當擴張對職務科技成果處置權的解釋,增強權屬分配的自主性。同時,持續優化農業科技創新轉化的收益分配機制,確保科技人員獲得與其貢獻相符的合理回報,避免數據環境下“贏者通吃”的現象。
第三,強化侵權預防與治理。首先,加強“農業芯片”,即植物新品種的侵權防范,需彌補新修訂《種子法》的不足。應通過修訂條例和細化實施細則,建構適應國情和種業發展水平的多元化品種鑒定及DUS測試體系,并完善EDV糾紛處理指南和鑒定技術規程。同時,細化收獲材料保護的規則標準,強化種業行政執法與司法保護的銜接;其次,為有效防范互聯網環境下農業知識產權侵權行為,有關部門應積極利用平臺的資源整合功能,建立全國聯網的線上侵權追溯體系,克服執法障礙和打破地方保護壁壘。此外,建議增強對非原產地農產品侵權行為,如“搭便車”現象的行政巡查和司法打擊力度,并適時引入商標公益訴訟制度①,持續加強農產品地理標志保護;最后,在數據確權尚未最終確定的情況下,可采取事前預防與事后規制相結合的方式,建立全流程的農業數據權益保障體系。在事前,可根據數據使用主體的規模,分級設定申報披露義務及違規處罰機制。在事后,應區分農業數據的商業性使用與非商業性使用:對于前者,可在綜合評估技術事實、市場效應、社會福祉等因素基礎上,采取包容審慎的規制策略來激勵創新。對于后者,則可以將其納入合理使用的范疇。
(2)場景驅動中妥善疏解農業知識產權運用轉化鏈條梗阻。場景化驅動,意在強調農業知識產權運用轉化,應超越傳統的技術驅動與產業化線性邏輯,在國家關鍵農業戰略場景中瞄準具象化的復雜性需求痛點,優化生產要素配置[41]。通過場景驅動實現農業知識產權應用的“補鏈”“強鏈”,是打通農業新質生產力發展束縛的關鍵:
第一,規制農業知識產權濫用,規范市場競爭秩序。根據農業知識產權濫用行為發生的不同場景,法院應在審慎權衡個體創新激勵和市場公平競爭的基礎上,分別從知識產權法的內部權利限制和反不正當競爭法、反壟斷法等外部限制兩個維度著手進行裁判規制。此外,除需充分發揮司法能動性外,還應進一步健全農業知識產權保護交流合作的長效機制,加強行政監管同司法部門的協同配合,發揮行業協會協調、服務、維權、解紛等自律、自治作用①。唯有司法、行政與行業自治多措并舉,方能有效規制農業知識產權濫用,規范農業市場經營秩序。
第二,激勵農業知識產權轉化,培育產業創新生態。其一,注重提升農業知識產權轉化的個體積極性和能力。首先,要建立農業科技創新的探索性研究和重大項目獎勵機制,激勵科研院所和高校在基礎、戰略、前沿領域的產權轉化。其次,以場景需求為導向,深化職稱評審制度改革,事前與事后激勵并重。最后,強化企業主導的創新聯合體,整合產學研資源,構建對接市場需求的多層次農業協同創新體系;其二,持續完善農業知識產權轉化服務機制。一方面,要建立面向產業的統一國家管理機構,瞄準“卡脖子”技術攻關需求,聚焦核心種源、分子基因等硬科技領域,以中試基地建設為契機打造一批關鍵共性服務平臺[42]。另一方面,鑒于農戶分散經營仍是我國農情的基本面,為高效完成農業科技推廣任務,需要穩定并提升基層農技推廣隊伍的專業能力,強化其公益性服務職能,同時發展多元化的社會化服務組織,創新市場化推廣模式,打通科技入戶的“最后一公里”;其三,加大對農業知識產權轉化關鍵場景的財政金融支持。要充分利用國家中小企業投資基金的引導作用,通過優惠貸款和杠桿融資等方式,為創新型中小企業提供長期資金支持[26]。同時,鼓勵金融機構建立適應農業創新成果轉化特點的全周期投融資體系。
第三,重視農業知識產權生態建設,推動綠色低碳轉型。綠色發展是高質量發展的底色,新質生產力必須提升綠色生產力[43]。以知識產權賦能農業新質生產力,一是要優化植物新品種培育目標導向。將資源高效利用、多重抗性、降低環境損耗、提高產品質量等性狀指標納入培育目標體系并置于突出位置;二是要發揮知識產權優化資源配置的功能,圍繞耕地保護、鹽堿地改良、智慧農業等關鍵場景,促進生態性與經濟性相協調的綠色技術創新研發;三是要結合地方特色,強化商標品牌等知識產權與鄉村文化、藝術的交叉融合創新。以山水林田湖草沙冰系統為核心,瞄準人們精神需求在農產品上的投射,提供具有高科技、高文化、高營養的生態農產品[44]。
(3)主權博弈中扎實推進農業知識產權全球治理體系革新。為強化開放市場條件下國內農業發展的穩定性和多元性,并讓全球共享農業知識和科技創新的紅利,我國應以總體國家安全觀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為指引,積極推動全球農業知識產權治理體系的革新:
第一,以總體國家安全觀指導農業知識產權安全體系建設?!爸R產權是國際競爭力的核心要素,也是國際爭端的焦點。要敢于斗爭、善于斗爭,決不放棄正當權益,決不犧牲國家核心利益”[45]。在培育和發展農業新質生產力的過程中,我們必須始終堅持總體國家安全觀,積極防范化解各類農業知識產權安全風險,增強應對全球農業技術和資源封鎖的能力,保證關鍵農業技術和生物(種質)資源的自主可控:一方面,要以知識產權基本法制定為契機,完善農業知識產權安全法律制度。當前,我國知識產權法律體系主要以私法規范為核心,強行嵌入國家安全條款將損害現有規范體系的內在一致性[34]。由此,以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關于強化知識產權保護的意見》為契機,研究制定一部具有公法屬性,“為知識產權現代化國家治理以及知識產權創造、運用和保護的戰略實施提供法律活動依據和行為準則”[46]的知識產權基本法正當其時。通過納入風險防范和涉外關系條款,該基本法不僅將為我國農業知識產權安全治理奠定制度基礎,還會為后續相關部門制定具體規范性文件提供系統指導,確保安全體系的全面周延;另一方面,聚焦農業知識產權涉外風險防控,健全國際安全風險預警與應對機制。面對西方日漸抬頭的貿易保護主義及咄咄逼人的知識產權安全策略,構建政府指導、行業協會支持、個體成員參與的農業知識產權涉外風險防控模式,是我國農業走出國門,應對非關稅貿易堡壘、侵權濫訴爭端、社會文化污染等風險的必需舉措。政府層面要加強農業知識產權安全同經濟安全、科技安全等其他領域的治理銜接,優化安全審查、公平競爭審查、反壟斷審查機制,強化保密專利和數據領域安全風險監管。行業協會層面要真正發揮“上傳下達”的信息溝通作用,積極牽頭成立行業安全風險預警平臺,為產業成員提供涉外風險防控指導。個體成員層面則要增強安全合規意識,對核心種質資源出口、關鍵農業科技轉讓和重點農業企業并購等事關國家安全的活動,主動申報并自覺接受國家安全審查[34]。
第二,以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引領農業知識產權全球治理體系改革。“共商共建共享”作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核心原則,強調各國在處理共同事務時應平等相待、相互協商、包容互惠。只有通過廣泛的民主協商并達成共識,農業知識產權全球治理體系和國際農產品貿易體系才會朝更加公正、合理的方向發展。具體而言,一方面,我國應積極維護并改革現有多邊框架,倡導并制定新的治理規則。盡管當前農業知識產權全球治理體系瀕臨失靈,但徹底廢除現有規則體系并予以重建的觀點,亦因缺乏可操作性而可能引發難以預測的系統性風險。作為負責任大國,我國仍應繼續維護以WTO的TRIPS協定和WIPO管理的國際公約為核心的多邊農業知識產權治理體系,同時堅持自由平等貿易和公共福祉保障原則,妥善管控與發達國家在農產品貿易中的利益分歧,加強如植物新品種DUS測試等國際技術合作,持續推動國際規則朝公正、合理的方向不斷優化。此外,面對全球農業知識產權治理的碎片化、單邊化趨勢,為避免在新一輪國際規則制定中身處劣勢,我國亦應以“一帶一路”沿線的國家和地區為基礎,積極參與構建雙邊和小多邊對話交流機制。通過強化農業技術、專利標準合作和推動商標品牌、地理標志的互認互保,增加我國農產品的比較收益和國際競爭力。另一方面,針對農業知識產權國際爭端加劇,我國深度參與全球治理亦需高水平的跨境糾紛解決機制保障。要加強與各國農業知識產權保護執法機構的合作,推動信息共享,并在審查授權、跨境執法、司法服務、證據存證、人才培養等方面擴大交流。要提升知識產權仲裁國際化水平,鼓勵高水平外國機構來華開展知識產權服務,打造國際知識產權訴訟優選地①。
四、結語
“大國小農”背景下的農業高質量發展和現代化建設,實際上是“題在農內,義在農外”[4]。加快形成以科技化、網絡化和智能化創新為主線的農業新質生產力,不僅要著眼于農業本身的內在優勢和原生動力,還應充分動員外部有益資源的參與熱情與力量,尤其是發揮農業知識產權在激勵數智創新和突破資源稟賦方面的提質增效功用。作為與農業科技創新直接相關、最為緊密的國家發展戰略性資源,知識產權通過優化關鍵性生產要素配置,對推動農業新質生產力發展從量變到質變具有顯著的乘數效應。基于此,必須強化法治的引領、規范和保障作用,加大對智慧農業、生態農業、創意農業等重要領域創新成果的保護與轉化力度。通過“增激勵”的制度建設與“強保護”的法律實施,突破資源稟賦約束,提升農業生產能力、效率和韌性,最終譜寫農業高質量發展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