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文物安全是文化安全的重要組成部分,而文物犯罪是最嚴重的文物安全人為風險。當前的文物犯罪在承繼傳統作案手段的同時,也與其他犯罪一樣,整體上朝向高科技化、智能化、網絡化等方向發展。雖然我國文物犯罪案件立案數占比不高,但鑒于文物本身的不可替代、不可再生性以及其對文化安全的重要性,對文物犯罪的極限施壓將是一項長期穩定的偵查策略。從實踐來看,文物犯罪案件的打擊呈現出案件類型和作案人身份等方面的失衡現象,這表明文物犯罪偵查工作已經邁入深水區。在此背景下,堅持偵查的治理面向,以文物安全為優先目標,實現文物犯罪偵查格局的整體性再造,有其現實性和緊迫性。為使偵查工作更好地服務于全維度文物犯罪治理,有必要從實體和程序兩個層面完善偵查制度,優化刑事實體法設計,明示涉案文物不適用善意取得,細化超追訴期限文物犯罪的涉案文物追繳程序,制定更穩定和覆蓋面更廣的文物犯罪案件行刑銜接機制和公眾參與制度,并建設基于個案偵查乃至全訴訟過程的文物本體保護體系。
關鍵詞:文物安全 文物犯罪 偵查制度
文物是人類創造或與人類活動有關的,具有歷史、藝術、科學價值的物質遺存。根據國家文物局2023年10月的通報,我國擁有57處世界遺產,各類不可移動文物76萬余處,其中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5058處、全國備案博物館6565家、國有可移動文物1.08億件(套)。
文物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實證、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深厚滋養、文化傳承發展的優秀資源和促進文明交流互鑒的重要載體,“當它們被偷走或破壞時,我們就失去了研究和了解我們過去的能力”。可見,文物安全與文化安全息息相關,是文化自信的重要基石。黨和國家高度重視文物保護工作,尤其是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就文物安全、文物科技創新、革命文物、文物人才隊伍建設等作出百余次重要指示批示,對提升文物保護水平提出了更高要求。
《文物保護法》第4條明確規定,文物工作“貫徹保護為主、搶救第一,合理利用、加強管理的方針”。除了通過技術手段延長文物的自然生命外,防范因人為原因導致的文物損毀、滅失或科學、藝術和文化價值貶損,始終是文物保護的中心工作之一。文物犯罪無疑是最嚴重的文物安全人為風險,強化對文物犯罪的治理勢在必行。文物犯罪治理以實現良好的文物安全生態和保障文物安全為目的,而偵查是監測、發現、識別、懲治犯罪的關鍵環節,對犯罪治理具有基石性意義。只有以強大偵查能力為支撐,才能確保包括防范在內的各項治理措施的落實。不過,從具體行動來看,偵查是一種訴訟行為,具體的偵查行動首先服從于《刑事訴訟法》所規定的“保證準確、及時地查明犯罪事實,正確應用法律,懲罰犯罪分子,保障無罪的人不受刑事追究”等任務,實際執行效果與治理目標未必自動對齊。文物是不可再生的珍貴資源,一旦損毀或滅失,所造成的損失無法彌補。因而,偵查與其他文物犯罪治理措施一樣,同樣應以文物安全為優先目標。構建完善的文物犯罪偵查制度體系,確保偵查的運行滿足文物安全訴求,理應成為文物犯罪治理提級的基礎。
一、挑戰:兼顧傳統性與現代性的文物犯罪
文物犯罪有廣義和狹義之分。狹義的文物犯罪僅指《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分則第六章第四節“妨害文物管理罪”中規定的故意損毀文物,故意損毀名勝古跡,過失損毀文物,非法向外國人出售、贈送珍貴文物罪,倒賣文物,非法出售、私贈文物藏品,盜掘古文化遺址、古墓葬,盜掘古人類化石、古脊椎動物化石等行為。廣義的文物犯罪則指所有針對文物實施或以文物為媒介實現其他非法目的的各種犯罪類型的總稱,除狹義的文物犯罪外,還包括盜竊、搶劫、走私文物,涉及文物的隱匿、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涉及文物的貪污、玩忽職守、受賄、詐騙等行為。不過,如果以文物本體的安全為核心,在犯罪鏈條化和產業化的大趨勢中,以使文物自其原始位置因非法行為而發生“位移”的全過程為主線,最值得關注的仍是盜掘、盜竊、損毀、非法出售、贈送、私贈、倒賣和走私文物行為,可以大致概括為盜掘盜竊類、非法交易類和損毀類行為。
有對文物的需求,就會圍繞文物獲取、流轉全程形成一系列文物犯罪。作案手段是作案所采用的方法、模式、謀略、工具等的總和。作案手段與作案目標之間存在大致的對應關系。因其犯罪對象即文物本身的特性,傳統文物犯罪在作案手段上也呈現與其他犯罪類型大相徑庭的特點。文物犯罪非常古老,《呂氏春秋》中即有關于盜墓行為和盜墓技術的記載,而“利益的追求和安全的考慮,使歷代盜墓技術逐漸嫻熟”。時至今日,許多作案人仍將目光瞄準古墓葬和古文化遺址,而這些作案目標并未隨時間的流逝而發生根本性變化,歷朝歷代的盜掘方法對于今日之盜掘犯罪還有價值,一些犯罪黑話還沿用至今。事實上,許多作案人在尋找這類作案目標時依然需要墓葬、形制、風水、家族史等相關知識,傳統盜掘工具仍在發揮作用,熟人擔保交易模式依然盛行。可以說,歷代文物犯罪積累并通過文獻或口口相傳傳播的經驗、技術和方法,依然是當前文物犯罪作案手段的重要組成部分。此外,如果不考慮以文物為名實施的詐騙、賄賂等行為,對文物的鑒別幾乎是所有文物犯罪偵查工作的剛性需求。當前的文物真偽識別高度依賴文物行業專家以傳統方法為主進行的鑒定,因而至少在確保交易者確信所交易之物為真這個維度,流通環節的文物犯罪會打下深深的傳統烙印。
文物犯罪并不只是與“古物”(antiquity)打交道。隨著社會經濟發展,人、財、物流通日益便捷,作案人獲取先進設備、技術以及招募專業技術人才都比以往容易。為更好地突破文物防護設施、保障贓物的安全流通和逃避偵查打擊,文物犯罪在承繼傳統手段的同時,也與其他犯罪一樣,整體上朝向高科技化、智能化、網絡化等方向發展。
一是現代技術特別是通信技術和網絡技術被廣泛用于文物犯罪。有學者指出,“自2000年以來,互聯網和移動通信技術以及金屬探測器實質性改變了文物非法交易的性質和規模”,“互聯網允許在所有司法管轄區創建數量不受限制的文物銷售點,同時舍棄了許多曾經對文物交易市場運行極其重要的中介機構”。可以發現,現代通信工具和網絡平臺不僅成為作案人彼此之間信息勾連的方式,也成為完成文物非法交易的重要途徑。許多作案人以端到端加密的通訊應用程序傳遞信息,建立需要特殊方式才能加入的隱秘網絡站點(論壇、群組)進行非法交易撮合,以難以追蹤和溯源的虛擬貨幣作為支付方式。除了現代通訊、物流、交通、金融等行業提供的便捷之外,紅外夜視儀、金屬探測器、探地成像儀、GPS導航、防毒面具、高壓電機、壓縮氧氣瓶、軍用望遠鏡、制式起爆器等裝備也被廣泛用于作案。可見,新技術對文物犯罪形態的影響既深刻又全面。
二是出現與其他犯罪領域相似的犯罪產業化趨勢。在電信網絡詐騙犯罪領域,圍繞詐騙主線,集聚了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洗錢、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偷越國(邊)境等一系列犯罪,形成“犯罪合流”現象。產業化是犯罪合流的重要表現,而在文物非法獲取和交易的“周邊”同樣集聚了眾多犯罪。文物犯罪職業化、集團化發展助推一系列黑灰產業成型,即盜竊、盜掘乃至走私等犯罪行為的職業化,帶動了提供專業工具、雇傭專業人員、籌資出資、鑒定識別、物流、拍賣、海關通關等一系列黑灰產業,從而實現在策劃運作、出資購物、踩點定位、技術支持、放哨望風、實施盜掘盜竊、轉移文物、銷贓等犯罪鏈條的細致分工,從整體上為文物犯罪構建了犯罪產業鏈和犯罪網絡。正如官方明確指出的,“受暴利驅使,文物犯罪越來越呈現組織化、專業化、智能化、鏈條化特征,‘探、掘、盜、銷、走私’黑灰產業鏈日漸成熟,地下文物交易活躍”。這一論斷從側面反映出偵查機關對于文物犯罪的產業化已經有了較為深刻的認識,在偵查方法上正在形成較為成熟的應對體系。
三是流通環節的文物犯罪披上“合法”外衣。在產業鏈上游的盜掘、盜竊環節,行為的非法性較易識別,作案人主要通過作案行為的隱蔽性(如選擇無人值守的作案對象)來減少被發現的幾率。但在產業鏈中下游的交易環節,存在以“合法”外衣掩飾交易非法性的現象。常見情形有三:第一,利用合法從業掩飾作案行為,如以合法登記的“古玩店”“民間博物館”等為掩護,以販賣舊藝術品、文物復制品為名,實施文物倒賣活動。第二,為來源非法的文物貼上“合法”標簽,如通過偽造鑒定證書、評估報告和海外購買記錄等方式強化文物表面上的合法性,以拍賣等方式進行“洗白”等。在有些案例中,作案人甚至不惜以對文物本體造成破壞的方式對文物來源進行粉飾。第三,充分利用規則漏洞實施作案或逃避打擊,如以所謂“善意取得”“文物保護利用”進行抗辯。國外也有學者認為,歐盟有關法規納入了“將低價值物體排除在控制措施之外的價值判斷,從而形成了體積較小、相對便宜且便攜的文物的跨司法管轄區互聯網交易”。
兼具傳統與現代雙重特征的文物犯罪作案手段給偵查帶來極大挑戰。顯而易見,絕大部分偵查人員并不具備文物專業知識,沒有直接識別文物真偽和等級的能力,疊加文物犯罪的現代新特征,“以專業應對專業”的難度與緊迫性同步驟增。
二、反差與失衡:文物犯罪案件態勢及其偵查實踐管窺
目前并無有關文物犯罪數量的準確測量,只能通過官方發布的立案數、逮捕數等數據和典型案例,對文物犯罪案件特點及其偵查形態進行管中窺豹式的簡要剖析。
(一)反差:較低案件量與極限施壓式打擊策略
公安機關并未正式發布歷年文物犯罪案件的各類完整數據和精確統計,僅在一些新聞發布會上提及某個階段數據。由于所公布數據未列明所涉及的具體文物犯罪案件類型,因而廣義文物犯罪的案件數量至少不會比官方公布數據低。其中,從2020年至2023年,官方文件或公開報道中的文物犯罪案件破案數、抓獲犯罪嫌疑人數和追繳文物數量情況見表1:
媒體報道中還有一些官方對案件數量的其他公開說明,如“2010年全國共立各類文物犯罪案件973起”,2017年指出“近幾年,每年全國涉文物犯罪立案數量都在2000起以上”,2021年報道“2020年,全國文物犯罪案件立案數同比2019年下降了20.15%”。
立案數不等于實發數,已公布案件數據并不能完全反映文物犯罪的真實狀況,案件統計與犯罪實際之間必然存在偏差。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很難衡量文物犯罪的發生率……與其他類型的犯罪相比,由于盜掘、盜竊、走私和合法市場中的私下交易等相互混雜帶來的障礙,這種形式的犯罪呈現出特殊的測量問題”。基于犯罪類型、統計口徑、犯罪黑數、打擊力度甚至主責機關的責任分配等因素的差異,犯罪統計數與實際發案量不可能完全重合。而且,根據犯罪類型的差別,這種差異會呈現出不同的變化。現實中,部分文物犯罪類型并未納入公安機關文物犯罪統計口徑。同時,根據現有統計中盜掘、盜竊等上游文物犯罪立案數量和已判決案件數量明顯高于倒賣、走私等中下游犯罪等情況,當前還存在相當數量的文物犯罪案件未發現或雖已發現但未刑事立案,即存在一定數量的“隱案”或者所謂的犯罪黑數。
公開數據表明,我國公安機關近十年的刑事立案數均在數百萬件,峰值時曾達到年717萬余起。雖然存在統計口徑(如案件類型、辦案機關、偵辦或后續訴訟過程中案件存在分拆或合并等情形)的差異,同時破案數肯定低于立案數,但統計不實問題在其他犯罪中同樣存在。因而,基本可以確定,即便考慮到部分文物犯罪案件未納入統計范圍,與刑事案件立案數的總體相比,文物犯罪案件實數所占比重極低。
偵查行為有宏觀、中觀和微觀之分。宏觀行為是偵查組織為宏觀偵查目標所實施的偵查行為,如公安機關實施的專項斗爭、全國性或區域性的破案戰役;中觀行為指個案偵查行為,即偵查組織或偵查人員對某個刑事案件實施的偵查行為,它始于立案,終于案件的偵查終結;微觀行為則指構成中觀行為的各項具體措施,例如個案偵查中的現場勘查、訊問和偵查實驗。《刑事訴訟法》第115條關于“公安機關對已經立案的刑事案件,應當進行偵查”的規定確立了我國的“偵查法定原則”。從法理上看,每一位被害人都應獲得平等保護,偵查主體對每一起刑事案件都應盡職偵查,窮盡法律允許的一切手段獲取案件真相,對違法犯罪人員進行追究。但是,因偵查資源不足等現實制約因素的存在,“選擇性偵查”具有不可避免性。
偵查機關依托宏觀偵查行為部署進行案件類型的選擇,尤其是決定在一定時期開展專項行動或在特定地區實施專項治理,往往最能反映偵查機關的政策性或策略性選擇。文物犯罪案件占比不大,但偵查機關卻在宏觀偵查行為層面給予了極大的重視,通過頻繁的專項行動,長期保持對文物犯罪高壓態勢。近年偵破的文物犯罪案件大多是專項行動的成果。公開報道顯示,自2009年12月底開展“全國重點地區打擊文物犯罪專項行動”至今,公安機關至少實施了六次全國性的打擊(或打擊防范)文物犯罪專項行動。其中,最新的一輪打擊防范文物犯罪專項行動由公安部和國家文物局在2020年8月啟動。該輪專項行動原擬為期一年,2021年決定延期一年,2022年又決定延續至2025年。該次專項行動持續五年,時長超過2018年啟動的為期三年的“掃黑除惡”專項行動。不僅如此,公開資料還表明,自2017年7月至2023年底,公安部先后以A級通緝令公開通緝7批重大文物犯罪在逃人員,絕大多數被通緝者已到案。這種短期內針對特定案件類型在逃犯罪嫌疑人連續集中發布“A級通緝令”的方式也不常見。雖然針對文物犯罪案件的宏觀偵查行為部署尚達不到“命案必破”的政策性要求,但考慮到文物犯罪的立案數顯著低于命案(2023年我國每十萬人命案發生數為0.46起),涉案人員的處罰總體上也明顯低于后者,國家對文物犯罪打擊和治理的重視程度已經不言而喻。可以預見,鑒于文物本身的不可替代和不可再生性以及其對文化安全的重要性,對文物犯罪的極限施壓將是一項長期穩定的偵查策略。
(二)失衡:文物犯罪打擊成效的多維觀察
并非所有涉案文物都會走完從上游的盜掘、盜竊到產業鏈末端的倒賣、走私的全程。但是,在犯罪產業化的大趨勢下,團伙化、職業化并可以被納入犯罪產業鏈的文物犯罪比重不斷上升,從而使以產業鏈視角來觀察文物犯罪總體具備了代表性和典型性。站在文物犯罪產業化視角,在涉案文物進入流通渠道不斷流轉的進程中,文物犯罪打擊成效的不平衡性也得以顯現。
根據對中國裁判文書網發布的2019-2022年已判決文物犯罪案件的粗略統計(見表2)可知,當下的文物犯罪案件基本覆蓋刑法規定的所有可涉及文物的罪名。
由于可公開獲取數據的匱乏,難以針對公檢法各自案件數據進行精細化的比對研究,公檢法各自案件的統計方式存在差別,不能排除偵查階段案件在起訴和審判階段被合并或拆分,部分判決可能沒有上傳中國裁判文書網,以及法院判決與公安機關偵查終結、檢察機關提起公訴之間存在時間間隔等情形。但是根據表1和表2數據的簡單比較仍能判斷,公安機關認為已經偵破的案件中有相當一部分并未被定罪。對此,審查起訴環節的過濾可能是主因:2021年1月至2023年9月,全國檢察機關共起訴妨害文物管理犯罪案件1785件5020人,而根據表1,僅2021和2022年公安機關就至少破獲該類案件4700件。有外國學者在討論全球文物犯罪時指出,“有許多違法行為雖然已經記錄在案,但顯然并沒有隨之而來的懲罰”。
以上數據雖不完整,但足以說明,已判決案件中各類文物犯罪案件的數量和所占權重差異較大,盜掘和盜竊案件占據絕對多數。這一比重與2013至2019年間的數據高度相似,反映了歷次打擊防范文物犯罪專項行動的中心任務的延續性。也即,盜掘、盜竊一直是治理重點,對文物犯罪的打擊集中于文物犯罪產業鏈的上游。然而,案例研究表明,為個人收藏而盜掘和盜竊的情形極為罕見,贓物大多要進入非法流通(而且往往多次流轉),對上游犯罪的阻斷不力將催生中下游犯罪的增量,因而后續的倒賣、走私等案件理論上不應少于盜掘、盜竊。更何況,社會面本已存在大量文物非法流轉情形。因此,中下游犯罪的存量和增量或許遠遠超出公安機關歷年所公布的立案數。以走私為例,事實上,海關罰沒并向文物部門移交了大量文物,例如,北京海關于2013年7月將1980年代以來罰沒的1萬余件文物藝術品正式移交國家文物局,此后又多次移交罰沒文物,但北京遲至2024年6月才迎來第一例走私文物罪判決。
除案件類型上的失衡外,已判決案件還呈現出作案區域和作案人身份等方面的不平衡性。就作案區域而言,或許與文物資源較為豐富以及當地公安機關的重視程度較高有關,雖然文物犯罪案件在全國各地均有分布,但少數幾個省份集中了全國大部分已發現文物犯罪案件。就作案人而言,盜掘、倒賣等行為往往都離不開具備文物專業知識的人員的支持,一些案件甚至需要文物管理人員的參與才能實現,但從已判決案件來看,文物從業人員和公職人員作為被告人的情形較為罕見。
在采取接近極限的打擊策略的情形下,公安機關對于文物犯罪線索通常會給予充分重視,因而案件類型的失衡充分反映了線索來源的不平衡性。中下游(主要是流通環節)文物犯罪案件的匱乏,既說明公安機關在獲取這些類型案件線索方面的投入或能力不足,也反映出文物流通環節監管工作中多部門協同不力,行政執法對刑事執法的支持有限。而作案人身份的不平衡性,未必是偵查機關對于特定身份犯罪嫌疑人的縱容,而更有可能是因為偵查工作面臨眾多難以破除的制度性障礙和案外因素影響,對個案難以“打深”“打透”。
案件類型的這種不平衡性顯然已經被相關部門察覺。2022年,中宣部、公安部、國家文物局等七部門在《打擊防范文物犯罪專項工作方案(2023—2025年)》中明確將嚴厲打擊盜掘、盜竊、倒賣、損毀、走私等文物犯罪作為工作目標,但其對文物犯罪產業鏈中下游特別是倒賣和走私的治理成效仍有待觀察。同樣地,有關這種作案人身份的不平衡性,在現實工作中也已經得到一定的關注,個別公安機關在部署打擊文物犯罪專項行動時曾提出“特別是要把‘內鬼’挖出來”。不過,公開報道中尚未見到對這類人員進行系統性打擊和治理的行動舉措。
從政策層面看,失衡意味著宏觀意義上的文物犯罪偵查行為已經邁入深水區,今后需要偵查機關從以往發力較少的案件類型和作案人處獲得文物犯罪打擊治理的顯著增量。
三、理念筑基:文物犯罪偵查的治理面向
先進的理念可以指引偵查走上正確方向。“智慧社會的犯罪已然轉型、變異,日漸智慧,智慧社會的犯罪治理自當更加智慧、智能化,而徹底擺脫本能反應、原始報復、同態復仇的傳統模式,要更加理性而擺脫感性,應對犯罪的理念、模式、制度、規范等都要與時俱進。”不論是宏觀意義上的偵查體制機制構建、中觀意義上的個案偵查行為還是微觀意義上的偵查措施應用,如果沒有正確的理念引導,都有可能事倍功半,甚至可能誤入歧途。
當代的偵查在優先滿足偵破已立案刑事案件,基于該案成效實現對作案人及社會面的特殊預防和一般預防功能的同時,已經有了更進一步的價值面向。2019年《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提出要“加強系統治理、依法治理、綜合治理、源頭治理,把我國制度優勢更好轉化為國家治理效能”。有學者解讀,系統治理是指要強化治理體系性與整體性,依法治理突出治理依據的法制性,綜合治理強調治理手段的多元性,源頭治理指出治理方向的根源性,“四個治理”形成了國家和社會治理的有機體系,為犯罪治理指明了方向。此后,偵查學理論上開始出現較多有關“偵查治理”或“偵查與治理的關系”的探討。實踐中也有“治罪與治理并重”“預防與懲治并重”“辦理一案、治理一片、惠及一方”“辦理一案、治理一域”“辦案就是治理”等提法。一般認為,偵查只是辦案的一種,因而從邏輯上看,有關辦案與治理的關系討論,完全可以推及偵查與治理。盡管有關偵查(辦案)與治理的關系尚存爭議,但可以達成共識的是,偵查本身就是治理的環節和方式之一,我們應當因循犯罪治理來規劃偵查,而非根據偵查來籌謀犯罪治理。易言之,偵查只是犯罪治理的重要組成部分而非全部,偵查資源配置、偵查模式、偵查機制體制應服務于犯罪治理的總體需要,不同層次的偵查行為應服從于包括犯罪治理在內的社會治理的總體目標,特別是要在中觀和微觀偵查行為過程中發現并解決社會治理中存在的問題,按照治理的要求調整甚至改造偵查模式和具體的偵查行為,實現偵查與社會治理的有機結合。
文物犯罪只是偵查機關面對的眾多犯罪類型之一,其偵查同樣不能脫離治理之軌。相比其他犯罪的偵查,堅持文物犯罪偵查的治理面向同樣具有現實性和緊迫性。
(一)堅持治理面向是文物犯罪偵查發揮全鏈條治理效用的需要
個案偵查可以揭開文物犯罪形成的深層次原因和違法犯罪防范的薄弱環節,但犯罪原因的消解和犯罪風險的封堵,并不都在偵查機關的職權范圍之內。犯罪鏈條觸及的領域歸口多個部門監管,許多深層次問題并非偵查機關可以獨自解決,而必須以偵查為牽引,由不同行業、領域監管力量協同完成治理。換言之,在文物犯罪的治理中,偵查除發揮懲罰犯罪作用外,還是發現文物犯罪治理風險點的手段,是文物犯罪協同治理的重要基礎。堅持偵查的治理面向,才能延展和擴大偵查成果,有效觸及文物犯罪治理中的諸多難題。
例如,文物犯罪的上下游鏈條背后隱藏著文物的非法供應和需求。從文物的供需兩端來解釋文物犯罪鏈條,誠如前述,當前文物犯罪偏好對供應側即盜掘、盜竊等上游犯罪的打擊。然而,“需求導致供應。如果沒有市場,文化財產不會被盜和被走私。無論在何地,從源頭上定罪和制裁都是無效的。……沒有證據表明僅關注文物來源就可以防止全球文物犯罪”。有學者甚至更進一步指明,需求對文物犯罪發揮了決定性作用,對于非法文物,“收藏者才是真正的文物劫掠者”,而遺憾的是“盡管存在跨學科的共識,但是國際政策仍然堅持從源頭上保護文化遺址并阻斷供應鏈,……對減少市場需求幾乎沒有起到什么作用”。還有學者對20世紀全球盜掘古墓葬、古文化遺址以獲取和出售文物等行為的加劇進行過分析,并歸納了刺激非法供應的五個因素:收藏文物的博物館數量持續增加;西方的藝術品味更加包容多元,來自世界各地的文物均被視為重要的藝術品;新獨立國家開始實行嚴格的文化遺產保護,減少了文物的合法供應;技術的改進使遺址更易定位和進入,并更有效地從遺址中移除物品;獲取信息和安排交易也變得越來越容易。
偏重供應側打擊同樣導致在規定和解釋文物犯罪的構成要件時有意忽視文物的價格,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偵查的選擇和文物犯罪的全鏈條治理。當下的文物犯罪治理諱言文物的市場價格,而文物價格恰恰是反映文物犯罪需求側狀況的重要指標。通過對合法交易和“黑市”買賣之文物的報價或成交價的監測,輔助其他數據,可以實現較為精準的盜掘、盜竊、倒賣、走私等類型文物犯罪預測和預警。因而,價格對于文物犯罪治理并非可有可無,不能因為《文物保護法》第2條在定義“文物”時僅強調文物的歷史、藝術和科學價值就弱化其作為犯罪對象時的經濟價值,刑法和司法解釋對此應有更多體現。總之,偏重供應側打擊的偵查能夠威懾文物犯罪,但顯然無法從根本上抑制對文物的非法需求。
因此,從全鏈條、全領域文物犯罪治理的視角,堅持偵查的治理面向,既要在宏觀偵查行為中進行平衡,兼顧包括供應側和需求側兩端的文物犯罪打擊,也應盡可能在具體的偵查行為過程中體現偵查的治理功效,在偵查行為實施過程中融入服務元素,將治理職能作為偵查方法選擇的重要基礎,同時盡可能保持偵查與其他治理資源的協同。
(二)堅持治理面向是保障涉案文物安全的需要
文物犯罪一度被認為是“無被害人犯罪”。“從形式上看,無被害人犯罪是指沒有被害人的犯罪;從實質上看,無被害人犯罪是指保護法益不明的犯罪。”不過,就法理而言,文物犯罪并非或至少不是典型的“無被害人犯罪”。《文物保護法》第5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地下、內水和領海中遺存的一切文物,以及中國管轄的其他海域內遺存的起源于中國的和起源國不明的文物,屬于國家所有。古文化遺址、古墓葬、石窟寺屬于國家所有。國家指定保護的紀念建筑物、古建筑、古石刻、古壁畫、近代現代代表性建筑等不可移動文物,除國家另有規定的以外,屬于國家所有”,第7條規定“屬于集體所有和私人所有的紀念建筑物、古建筑和傳世文物,其所有權受法律保護”。因此,在法理上并不存在所謂的“無主文物”。誠然,“國家”和“集體”是一個抽象的整體,它需要通過具體的組織代為管理其所有的文物。這些組織對文物的管理,有的比“私人”更為嚴格規范,但其對文物遺失、損毀等的實際感受可能不如作為文物所有者的“私人”真切而有痛感。更何況,尚有大量屬于國家所有的文物尚未被官方發現并登記在冊和實施有效管理。在此意義上,許多文物處在無具體占有或管理者的狀態,針對它們的犯罪具備“無被害人犯罪”的部分特征。許多人在發現盜掘、盜竊等行為線索時并無報案的意向——這被認為是文物犯罪案件發現難、識別難的重要原因之一,致使案件錯過寶貴的偵查時機,即便后期案件能夠偵破,文物也因幾經轉手或出境而難以追繳。
此外,偵查是實現刑法的重要手段,其目的遵從刑事訴訟的目的。刑事訴訟的直接目的是“準確、及時地查明犯罪事實”“保證刑法的正確實施”,間接目的是“懲罰犯罪”“保障無罪的人不受刑事追究”。據此,如果對個案進行得失評判,準確、及時查明犯罪事實、抓獲并證實犯罪嫌疑人即可視為偵查已經取得成功。但如果將文物犯罪偵查納入文物保護的整體范疇,前述標準顯然未必達到文物保護的目的。盡管存在“預測性偵查”“預警型偵查”等討論,但偵查的主要任務仍然是應對已發犯罪,主要是查明犯罪構成事實和抓獲作案人。有學者認為,“在收集統計數據時,主要集中在犯罪行為上,而不是遭受攻擊的物體。換言之,對于官方統計來說,更重要的是要知道該行為是盜掘還是入室盜竊,而不是被盜的是什么以及被盜文物的具體特征”。因而,假使止步于打擊和懲罰已發犯罪,則文物在偵查中僅具有物證價值,除損毀類犯罪,文物本體的狀態對定罪事實的證明可能并無特殊的意義。因此,偵查人員選用偵查方法時未必會將文物的完整性等文物安全要求作為優先考量要素,追繳文物后對文物的扣押、運輸和保管也未必能遵從文物本體安全的切實需要。
綜上,受“無被害人犯罪”之惑和偵查“慣性”之影響,傳統偵查模式以被動應對已發文物犯罪個案為主要特點,自身缺乏主動實施文物保護的充足動力。只有堅持治理理念,以文物犯罪的全鏈條、全方位、全維度治理為導向,才能進一步凸顯超越打擊犯罪和懲治罪犯的價值追求,使文物犯罪偵查回歸保障文物安全的初衷。
(三)堅持治理面向具有厚實的組織、制度和實踐基礎
由于文物管理涉及的部門和行業眾多,偵查機關和文物行政管理部門早已意識到,單一部門難以全面且有效地應對犯罪產業鏈。打擊和全面治理文物犯罪,需要多部門緊密協同,積極實施綜合治理。對此,我國已經從制度、組織等層面構筑了文物犯罪協同治理框架,并取得了諸多有益的經驗。
1. 組織層面。2010年5月,國務院批準建立全國文物安全工作部際聯席會議制度。部分省份也建立了本省的文物安全工作聯席會議制度。2011年8月,國家文物局、公安部聯合印發通知,共同建立“打擊和防范文物犯罪聯合長效工作機制”,主要內容涉及共同建立日常協調工作機構、部署開展打擊文物犯罪工作、推進打擊文物犯罪信息化建設、加強文物犯罪案件督察督辦、協調做好涉案文物鑒定和移交、建立文物安全信息溝通制度和深化打擊文物犯罪國際合作。此后,公安部與國家文物局又先后共同建立了“全國文物犯罪信息中心”和“中國被盜(丟失)文物信息發布平臺”,建設并發布了“全國文物犯罪線索舉報平臺”。上述措施為以偵查作為牽引力的文物犯罪協同治理提供了初步的組織基礎。這些機制和平臺的建設,客觀上也促進了偵查機關與其他部門的聯合執法和對文物犯罪的深入打擊,各執法主體的聯合執法已經常態化。
2. 制度層面。我國的文物保護采用了國家立法和地方立法相結合的方式,以國家行政力量為主導,從上往下推動文物保護工作,業已形成了《憲法》統領,《文物保護法》和《刑法》等主導,其他法律、司法解釋、行政法規、部門規章、地方性法規、地方政府規章等共同組成的文物保護制度體系,并加入了包括《關于禁止和防止非法進出口文化財產和非法轉讓其所有權的方法的公約》在內的幾乎所有關于文物保護的國際條約。雖然當前的文物犯罪治理規則體系還存在諸多不足,例如規范的操作性不強,在涉案文物追繳、文物保護補償、文物交易管理、文物進出境管理、法律責任追究等方面還有很多缺陷,文物行政管理權分配不夠清晰,刑事立法中部分犯罪構成要件設計不合理,法律法規之間銜接不緊密,但依托前述規范體系,總體上已經構建了多部門協同的犯罪治理格局,文物犯罪產業鏈各環節所觸及的行業或領域均有相對應的主管部門予以監管。
3. 實踐層面。在其他類型案件偵查領域業已開展的治理嘗試也能為文物犯罪偵查中的治理偏好提供有益借鑒。例如,在“掃黑除惡”專項斗爭中要求“除惡務盡”,要求同時摧毀黑惡勢力的經濟基礎,并在清理滲透到基層政權的黑惡勢力后開展政治生態恢復工作。又如,檢察機關在查處“醉駕執法”中的警察職務犯罪行為時,往往會要求公安機關偵查先前被放縱的醉駕案件,同步通過檢察建議、檢察意見等方式要求公安機關針對“醉駕執法”中的職務犯罪風險點進行專項治理。打擊和治理無縫連接,使打擊成效得以最大化,對遏制該類犯罪增量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總之,盡管公安機關任務繁重,但文物犯罪案件占比較小,并因文物本身的不可再生性,公安機關完全有能力和資源、也有必要建立專業隊伍和專門機制,站在治理全局,以精耕細作方式開展文物犯罪偵查工作。不僅如此,公安機關作為偵查機關開展文物犯罪治理還有其獨特的優勢:文物犯罪治理涉及大量行業和領域,但受制于文物犯罪的智能化、隱秘化等特征,偵查工作才是發現各類治理問題、難點痛點的最佳途徑,同時考慮到公安機關在國家權力體系中的獨特性和資源優勢,由其在偵查中開展治理更有利于實現多部門的協同。
四、制度優化:文物犯罪偵查格局再造
有學者認為,各國打擊文物犯罪的策略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三個因素的制約:“該國境內文化遺產犯罪的范圍和規模;該國政府和警察機關的管理結構;界定文化遺產犯罪和授權保護的法律框架。”當前的文物犯罪偵查在制度層面并未就文物安全做出多少特殊安排。如果認可文物犯罪治理服務于文物保護大局,那么從文物本體安全優先的立場出發,就必須及時對偵查制度做出相應調整或補充,對文物犯罪偵查格局進行一定程度的再造。
偵查制度是一個多層次多單元的功能系統,它主要包括偵查機關的組織結構、偵查活動的程序方法、偵查人員的職能責任等內容。不過,就對偵查行為的影響而言,實體法設定同樣不可忽視。例如,犯罪構成實際決定著案件構成的下限,從而深刻影響了偵查方法和偵查方向的選擇。實際上,由于偵查與其他治理措施的不可分性,導致偵查制度與其他制度難以進行清晰的界分。在此意義上,有必要同時從實體和程序兩個層面探討對偵查行為具有決定性意義的制度優化問題。
(一)文物犯罪偵查實體性制度的優化
誠如前述,看似完整的文物保護法律體系,遠不能滿足文物犯罪治理的現實需要。圍繞文物犯罪的一些實體性問題,如不加以明確或者作出調整,將迫使偵查機關放棄案件偵查或者出現騎虎難下的偵查僵局,最終使得涉案文物難以追繳并確保其安全。
1. 完善刑事實體法中的涉文物犯罪內容
當前涉及文物犯罪的法律法規在一些具體的構成要件內容當中存在著不合理或不明確的現象,需要以增強可操作性為目標進行優化,從而使其成為可被偵查實踐遵循的規則。
在罪名體系方面,《刑法》對文物犯罪的規定缺乏對非法持有珍貴文物行為的規定。許多作案人會將涉案文物隱匿很長一段時間。當時過境遷,因他案牽出該涉案文物時,偵查機關將很難調查清楚并證明其真實來源。增設“非法持有珍貴文物罪”,將調查犯罪嫌疑人所持有珍貴文物來源的責任適度轉移給犯罪嫌疑人,將能有效解決文物來源的證明難題。對于無法自證合法來源的文物,可推定為非法來源并予以追繳。
已有罪名的構成要件層面也存在需要完善之處,由于對國家禁止經營和禁止出口的文物的類別、珍貴文物的評判標準、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范圍等問題缺乏統一、明確的規定,導致偵查機關在偵查過程中適用法律時猶豫不決,只能降格追訴(如將倒賣文物案件轉為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案件處理),甚至不得不放棄偵查和對涉案文物的追繳。
對文物的經濟價值也不宜諱言,其作為構成要件或量刑情節的價值應給予公平對待,畢竟它是驅動文物犯罪的主要因素,也是偵查行為的重要突破口。特別是當需要應對我國偵查機關以往極少遇到的將文物用作洗錢、資助恐怖活動等目的的犯罪案件時,經濟價值以及由此伴生的更為隱蔽和復雜的專業犯罪網絡更是需要在立法和執法時加以重視。正如有學者在研究中指出的,“盡管文化和文博單位的損失不能僅以金錢來量化,但經濟價值并非完全無關緊要。被盜物品的貨幣價值事實上決定了執法機關如何選擇案件并開展調查以及是否徹底調查犯罪”。如果法律不能正確對待文物的市場價值,將不利于文物其他價值的保護。“在缺乏對市場規模的良好且可靠的評估的情況下,媒體上將會散播極其離譜的價格,從而引發公眾和政府擔憂,并導致出現本不應有的緊急政策應對……文化遺產的真正價值以及文物貿易造成的有形及無形損害反而在討論中被遺漏……實際上,物質損害提供了對社會及文化方面難以衡量的無形損害的可觀測指標。”
在處罰等方面,對比相近的一些犯罪行為,文物犯罪的刑罰力度相對較小,與該類犯罪所威脅的文物安全問題并不相稱。例如故意損毀文物、過失損毀文物、非法出售、私贈文物藏品的法定刑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故意損毀名勝古跡、非法向外國人出售、贈送珍貴文物的法定刑為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倒賣文物的法定刑為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由于刑罰較輕,犯罪所得普遍較為豐厚,導致作案人員僥幸心理嚴重、再犯率較高。加大刑罰處罰力度,有利于提升文物犯罪治理的質效。
2. 明示對涉案文物不適用善意取得制度
在涉案物品善意取得人與原始所有人之間應優先保護哪一方的問題上,一些國家傾向于保護原所有人,一些國家則傾向于保護善意購買人;在立法模式上,一些國家規定對被盜文物不適用善意取得,一些國家規定對被盜文物有限制地適用善意取得,還有一些國家規定對被盜文物無限制地適用善意取得。我國《文物保護法》第81條第2款規定“國家對于因被盜、非法出境等流失境外的文物,保留收回的權利,且該權利不受時效限制”,但未就國內涉案文物追繳中的該類問題的處理方式進行明示。
我國理論界與實務界對于是否可以援引善意取得對抗贓物的追繳尚有不同認識。《民法典》未就此作出特別規定,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刑事裁判涉財產部分執行的若干規定》第11條規定“第三人善意取得涉案財物的,執行程序中不予追繳”,《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詐騙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0條也將善意取得的一般規則引入詐騙犯罪贓款贓物追繳程序中。有學者據此認為,執行實踐中,在贓物已被轉讓、多次轉讓或者設置權利負擔的情況下,采取“一追到底”的追繳原則不具現實性,而對第三人善意取得涉案財物的,執行程序中不予追繳有利于維護既定的社會關系,促進社會穩定。然而,由于“非善意”的證明難度大,立法、執法、司法中的曖昧態度對文物犯罪特別是倒賣文物犯罪將起到一定的正向激勵作用。況且,不予追繳善意取得的財物,考慮更多的是財物的經濟價值,而現行《刑法》在規定文物犯罪時,財產屬性反而是文物價值中最不重要的一種價值。同時,如果“善意取得”即可合法持有,將使涉案文物取得合法身份,繼續進入流通環節,今后難以追蹤其下落并采取相應保護措施,無法達到保護目的。因而,通過立法(如《民法典》《文物保護法》)明確否定涉案文物的善意取得,不但有利于國內涉案文物追繳,也有利于通過文物返還機制遏制文物的非法國際流轉。換言之,我國應側重于保護文物原所有者的權益。否則,司法實踐中將不合理地賦予文物原所有者查找涉案文物下落的所謂“勤勉義務”。由于可移動文物極易藏匿,這種“義務”很難實現。正如美國紐約上訴法院在判決中所提到的,“不應期望所有被盜財產的所有者都以同樣方式行事,也不應要求他們遵守一個共同的標準。被盜財物價值、被盜方式以及被盜單位的類型都必然會實際影響所有者尋找失蹤財物的方式。因此,我們幾乎不可能制定出一個合理的勤勉要求”。
3. 確立超出追訴期限犯罪的涉案文物追繳程序
文物犯罪隱蔽性強,發現難度大。以侵害地下田野文物案件為例,其現場普遍位于偏僻山林或郊區荒野等地,與居民生產、生活主要場所相距較遠。“非法文物貿易在監管方面面臨更大的挑戰,新發現的文物沒有記錄,在某些情況下,來源國甚至沒有記錄已發掘但未展出的文物的保存情況。”據此,許多文物案件因無人發現而成為隱案,容易出現超出追訴期限的情況。部分案件時隔多年因某個契機得以發現,往往也因超過追訴期限而無法追究犯罪嫌疑人刑事責任。由于缺乏完善的涉案文物追繳程序,在終止對犯罪嫌疑人的追訴后,訴訟程序相應終止,一些偵查機關以案件終結為由停止追繳行動,導致涉案文物的追繳不成功或者不徹底。
《刑法》第87條規定了犯罪的追訴期限,第64條規定“犯罪分子違法所得的一切財物,應當予以追繳或者責令退賠;對被害人的合法財產,應當及時返還;違禁品和供犯罪所用的本人財物,應當予以沒收”。時效制度的評價對象主要是犯罪行為與現時社會的不法關聯性,而涉案財物追繳制度的目的是禁止行為人從犯罪中獲利。該兩項制度的設計目的存在本質不同,對超出追訴期限的文物犯罪進行涉案文物追繳,顯然并不違背兩項制度設計的初衷。
涉案文物不同于其他涉案財物,只有完成文物本體的追繳才可認定為追繳成功。因此,對于文物犯罪案件,應當完善所謂“對物之訴”,即便已經超過追訴期限,也應要求偵查機關根據已經獲取的案件線索繼續開展調查和追繳行動。相應地,在立法層面,應針對超出追訴期限且訴訟已經終止的案件設定專門的涉案文物追繳程序,明確規定偵查機關不得終止涉案文物的追繳。
(二)文物犯罪偵查程序性制度的優化
程序性制度涉及偵查權、偵查主體、偵查措施等諸多方面。根據文物犯罪案件偵查實際,需要在《刑事訴訟法》和《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框架下,細化文物犯罪案件偵查的程序性規定,確保偵查過程中文物安全優先目標的實現。
1. 建立更穩定和覆蓋面更廣的文物犯罪案件行刑銜接機制和公眾參與制度
文物犯罪治理非偵查機關獨家可為,雖然狹義文物犯罪的偵查權由公安機關獨享,但其他部門、行業乃至公眾的參與對偵查及治理的支撐作用不容忽視。
當前,盡管存在聯席制度和聯合執法機制,但文物行政執法對偵查以及依托偵查開展的治理工作的支撐力度嚴重不足,文物行政執法權力按照文物流通環節割裂設置、基層文物行政執法力量薄弱均是主要原因。在立法尚未完成文物行政執法權力歸集的情形下,偵查機關仍需推動與眾多行政執法部門行刑銜接的規范化和制度化,以改變現下主要依靠偵查機關主動發現犯罪案件的局面。因此,在鞏固“公安機關+文物行政主管部門”常態化聯合工作機制的同時,還應將該機制擴大至所有涉及非法文物流轉環節的部門,包括但不限于文旅、市場監督管理、網信、海關、郵政、移民管理等機構的對應職能部門,既增強各有關部門在執法過程中開展文物保護工作的意識和能力,又為偵查機關打通廣納犯罪線索的渠道。由于文物犯罪的需求端主要從倒賣、走私文物等行為中得到反映,因而擴大的常態化聯合工作機制同樣有利于偵查策略從偏重供應端轉向兼顧需求端,有助于實現文物犯罪全鏈條治理的平衡性。
諸多成功追繳的案例表明,熱心人士的舉報是涉案文物線索的重要來源,對此應給予足夠的重視。全國文物犯罪線索舉報平臺的開通為公眾參與文物犯罪治理提供了新的便捷通道。進一步優化該平臺,使其實現線索核查全流程監管和實時反饋功能,有助于強化公眾舉報文物犯罪的信心,并可為提高線索質量提供有力支持。由于大量文物流失海外,主管部門甚至可以采取獎勵措施,鼓勵公眾在境外通過網絡積極參與跨境文物追繳工作。已有學者指出,要充分借助一些互聯網平臺建立的文博數字化技術和數據資源,提供文物輔助查詢、鑒賞(鑒定)服務,運用人工智能或者發動廣大網友,及時從境外的文物展陳、拍賣等相關開源信息中發現疑似中國流失文物,開展網上溯源,營造依法追索返還的輿論氛圍,助力相關司法、外交行動。可見,公眾參與不限于舉報犯罪線索。例如,文物類型繁多,不同文物涉及的專業知識領域差異較大,鑒定識別難度高,建立線上專家庫和協作平臺,可為民間專業資源進入偵查領域創造條件,幫助偵查機關解決涉及涉案文物的專業性問題。
2. 構建面向偵查乃至刑事訴訟全程的涉案文物安全保護機制
《文物保護法》第2條以列舉方式規定了文物的種類:古文化遺址、古墓葬、古建筑、石窟寺和古石刻、古壁畫;與重大歷史事件、革命運動或者著名人物有關的以及具有重要紀念意義、教育意義或者史料價值的近現代重要史跡、實物、代表性建筑;歷史上各時代珍貴的藝術品、工藝美術品;歷史上各時代重要的文獻資料、手稿和圖書資料等;反映歷史上各時代、各民族社會制度、社會生產、社會生活的代表性實物。這些文物大致可以區分為不可移動文物和可移動文物兩大類。
在文物犯罪案件中,文物既是證明犯罪事實的重要證據,也是訴訟全程應予保護的對象,從發現之日起的提取、保管、鑒定、運輸及移交等各環節均應處于符合其本體保護要求的狀態。《公安機關涉案財物管理若干規定》第11條規定“對于不同案件、不同種類的涉案財物,應當分案、分類保管。涉案財物保管場所和保管措施應當適合被保管財物的特性,符合防火、防盜、防潮、防蛀、防磁、防腐蝕等安全要求”,“依法對文物、金銀、珠寶、名貴字畫等貴重財物采取查封、扣押、扣留等措施的,應當拍照或者錄像,并及時鑒定、估價;必要時,可以實行雙人保管。”這些規定雖然不夠具體,但對于涉案文物的保護極其重要。公檢法機關正在積極推進統一的涉案財物管理中心建設,對于防止涉案文物在不同機關之間移送時的損毀也有重要意義。
許多文物犯罪現場本身就是古墓葬、古文化遺址、古建筑等不可移動文物的本體,現場勘查運用不當,將對本體造成損壞。現場勘查的目的與考古目的不同,前者根據《公安機關刑事案件現場勘驗檢查規則》第3條的規定是“發現、固定、提取與犯罪有關的痕跡、物證及其他信息”“存儲現場信息資料,判斷案件性質,分析犯罪過程,確定偵查方向和范圍”“為偵查破案、刑事訴訟提供線索和證據”,而后者依據《田野考古工作規程》第1條的規定是“考古學研究、保護文化遺產”。發現被盜掘的古墓葬、古文化遺址后,如未獲準進行搶救性發掘,偵查人員往往只能對地面和盜洞入口等外圍現場進行勘查,難以進入作案人可能抵達過的墓室或遺址內部以獲取能夠證明案件核心事實的證據,致使認定犯罪事實的難度加大。對于獲準實施搶救性發掘的古墓葬、古文化遺址,考古與現場勘查的矛盾難以協調。考古要“想方設法維持文物的原環境,也就是盡量不打破文物原生環境的平衡狀態,防止環境突變對脆弱材質文物各種理化性能造成破壞”,而偵查在“積極偵查、及時破案”方針指引下注重快速完成實地勘驗工作。為此,除了引入更先進的勘查技術(如遙控微型機器人進入墓室內部)外,更應當以制度形式在現場指揮、工作步驟、提取采集、善后處置等方面確立考古與偵查的協同配合機制,明確現場勘查“指揮員”與考古發掘“領隊”的職責權限、公安機關能夠提取的痕跡物證的范圍以及對盜掘現場的處置方式。不僅如此,現場勘查措施本身也應當建立一套科學流程,采用盡可能接近考古標準作業的方式,盡最大可能避免或減少對不可移動文物本體的損害。
而對于涉案可移動文物,“由于文物種類繁多,加之文物材質不同,要求保存的環境也不同。如果把不同質地,要求不同保存環境的文物放在一起,就難以同時保護好兩類完全不同的文物”,因而在實施扣押、查封、物證提取、運輸等諸多偵查措施的過程中,必須遵從涉案文物本體保護的科學要求,作出比涉及其他類型物證的處置措施更為復雜的安排,需要專業設備、專業方法和專業人員的深度參與。對于需要特殊方法提取并保管的文物,應當有專業文保人員輔助,并優先存放于文物行政管理部門推薦的具備保管條件的場所。在后續審查起訴、審判過程中,可采取文物本體不流轉,僅辦理移交手續的做法,確保涉案文物安全。
總之,對于文物犯罪偵查,應當建立基于個案偵查乃至全訴訟過程的文物本體保護體系,增強偵查機關與文物行政管理部門、文物鑒定機構、文博單位乃至社會面的協同,強化偵查機關對文物本體保護專業資源的匹配和調度能力,從而確保從發現涉案文物之時即把對文物本體安全的考量作為優先事項。
五、結語
“從文物司法保護上看,以追繳文物為目標貫穿檢察辦案全過程,落實嚴懲文物犯罪和追繳文物同向發力的要求。”文物犯罪偵查同樣要以涉案文物安全為優先目標,既要“針對文物犯罪多呈現鏈條化的特點,圍繞文物交易縱向深挖關聯犯罪,上追盜掘、盜竊,下查倒賣、銷贓、走私,深挖幕后老板,實現全鏈條打擊、一體化防治”,也要“引導偵查機關追捕涉案人員與查清涉案文物去向同步進行,積極推動流失文物追索返還工作”,同時還要在偵查措施的適用中融入符合文物本體安全要求的規則,保障涉案文物價值不因偵查行為中的過錯而出現貶損,助力其發揮對文化安全的基石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