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掛八號風球,窗外刮起大風,遠處的黑云和海面像連在一起,黑得嚇人。明秋站在窗口遙看著對面的香港,手機彈出新聞——警察市區捕捉野豬,五頭野豬被麻醉捉走。她心一驚,新聞里寫,上周北角野豬咬傷輔警,漁護署宣布捕捉野豬人道毀滅。警察不僅打傷路上的野豬,還用食物把山里的野豬引誘出來。新聞視頻里,一頭大野豬正帶著幾頭小豬下山,晃晃悠悠從樹林里鉆出來,全然沒有看警察正端槍站在路邊。不到片刻,大野豬被射倒在地,小野豬慌忙竄回樹林。明秋看到那頭倒地的野豬,鼻口中流出血來,跪倒在地,依然還在掙扎著爬起來。明秋悶坐,去年回國時全然不知生活會變成這樣,要是知道,明秋問自己,還會回來嗎?
一個月前,她從香港返湖南過年。離港前一天她送王生去機場,本想讓他帶走的手信忘在車上,明秋發信息給他,他也沒回,她當時搖頭,這人總是丟三落四。沒想到那之后,王生竟然再無消息。她在湖南封了一個月,好不容易買到票,連夜回到深圳,只等開關就回香港去。她擔心王生出了什么意外,是不是跟她一樣因為封城而隔在那里。現在這種日子,出了什么意外都不稀奇。昨天她一路懸心吊膽坐高鐵,搭上出租車望窗外的深夜的城市,如靜止一般,路燈雖亮著,但街道上看不到人和車,靜默,她心里冒出這個詞來,簡直像是世界末日。
明秋懸著心到父母的房子,進門嚇一跳,這哪里是房子?一層平層,三面窗外全是海,足足幾百平。明秋左右看,房子里電器和家私一應俱全。她打開行李箱,把食物放進冰箱,只需要再買些蔬菜水果,在這里住幾日能應付過去。只是這夜里安靜得可怕,海也悄無聲息。到了半夜明秋突然發起燒來,她的心又懸起來,暗暗希望到了白天燒就退,她寬慰自己是坐車太緊張,不會有事。等到早上,體溫不降反升,到了40度。剛好媽媽打來電話,她頭暈得厲害,但硬撐著說自己沒事。掛斷電話,她不知道如何是好,林醫生打來,她才敢把自己發燒的事說出來。他這兩天剛好休息,他媽媽知道明秋到深圳,說她一個人住,讓他幫忙照顧。他倒還鎮定,說自己可以拿點藥給明秋。
就在過年前幾天,明秋回湖南老家,天氣是又濕又冷。去年父母結束深圳的生意,賣掉工廠,給明秋置業,兩人就回老家去了。明秋嘴上沒說,但心里卻不太舒服,她從英國念完博士,特意找了份香港的教職,想離父母近點,沒想到剛回來,他們卻要返鄉。她賭氣一年沒聯系父母,獨自在香港工作,直到過年才回老家。回家對她來說還是太陌生——父母新買了別墅。明秋從窗口望出去,別墅里的類似園林景致看不出這是湖南。回家過年也就是和父母多吃幾頓飯。爺爺住在一樓,他身體不好,父母端藥送水。明秋總是悶在二樓房間看電視。她播放些粵語老片,當作聽力練習。這天下午,明秋突然聽到窗外有東西砸玻璃。她探出頭看,竟然是林醫生在對面窗戶里揮手。明秋突然懂了,林醫生就住在對面二樓的臥室里,肯定是看到她在房間看電視。她突然高興起來,說過來玩呀。兩人見了面,寒暄了幾句就不知道說什么,只能各自盯著電視。沒兩天就封城,林醫生冒險回深圳醫院,明秋在家待了一個月,也回了深圳。
她想起上次在香港見到林醫生的那天,那時她剛與王生同居,樓下住著一對年輕情侶。王生健談,得知他們都是記者,約著一起吃飯。這幾月,明秋總是沒消息,父母派鄰居的兒子過港來看看。明秋毫無知覺,只當是招待,約他傍晚在茶餐廳見,兩人聊了幾句,林醫生這才意識到明秋不知道他的來意。前幾日爸媽說起鄰居陳叔叔的女兒在香港做事,看過照片想讓他們見見面。他本不想來,但看到照片上那個小巧柔和的面孔,還是來了。明秋媽媽托他帶東西,只是讓他們見面的借口。
剛才林醫生見明秋拎著東西進店門時,一眼就認出她來。她周身素凈,白白的小臉因拎著重物而泛紅,那雙圓眼四處張望時,林醫生站起來接過了她的袋子。他遞紙巾給她,說你額頭有汗。兩人都不是話密的人,都低頭吃起飯來,沒想到吃得太快。吹了會冷氣,明秋這才落神定心,說勞煩你帶這么多東西回湖南。林醫生也只能說,自己剛好開車回家,不麻煩。兩人怔怔坐著,這頓飯也算是吃完了。她抬手看表。林醫生猜到她晚上有約,便說還有事,急著回深圳。明秋松了口氣,起身買單。林醫生送她出去,兩人站在路邊攔車,林醫生讓她先走,明秋本還猶豫,想著王生已經在樓下吃飯,這才上車去。兩人隔著玻璃揮手再見,林醫生盯著明秋的車走遠。那天說了什么林醫生全然不記得,只記得明秋那雙眼睛,濕漉漉,像一頭小動物。
明秋也是回湖南過年時才明白林醫生的來意,媽媽問明秋覺得林醫生怎么樣,她還說挺好的。她同林醫生媽媽白白高興一場。媽媽自然對林醫生滿意:父母在當地做生意,兒子是高才生,在大醫院上班,家里早早在深圳買了房。兩家父母住在隔壁,走動親熱,知根知底,多好。只是后來林醫生說現在太忙,沒時間戀愛。兩家父母的心沉了半截,不知道到底是誰不愿意,但為著面子誰都不深問,維護著熱鬧。明秋想林醫生真是個周到的人。
他接到明秋說發燒的電話后,心里盤算著各種事,回醫院拿抗原,給明秋帶些藥,她在屋子里發燒,到底都還需要什么,他心里一團亂,急著又給明秋打電話,心急嘴笨,只說不要怕。明秋回過神來,說,好的。
林醫生安排了一路,把藥放在門口,下樓時見大堂的臨時貨架上堆著快遞,有兩箱水寫著明秋的名字。他懊惱當時怎么沒幫她搬上去,萬一她要是病了沒水喝怎么辦?他干脆折回來,把那兩箱水給她搬到門口。好巧不巧,物業這時通知不許出入。
明秋還不知道這事,這時突然有人小聲敲門,她的心懸起來,隔著門問是誰。結果竟然是林醫生,他說自己回來搬水,現在好像出不去了。兩人一時無話,但不知道為什么,兩個隔著門的人,竟然都笑了笑。明秋退回側臥,把房子的密碼給林醫生。屋子這樣大,兩人完全可以不見面。她讓林醫生先進屋等消息。林醫生無奈,只能如此。
兩人在同一間屋子里隔著墻,他打來電話問她身體的感覺,明秋說累。兩人閑話說完,電話卻沒掛斷,明秋不敢掛,這里安靜得叫人害怕。她問他吃過飯嗎?林醫生說別擔心,剛才來的時候吃了漢堡,還打包了一份。兩人說著些閑話分散注意力,心里都有了些安慰。抗原結果出來,還好,陰性。
到了晚上,明秋把被子搬到起居室的沙發上,墻后就是林醫生。他敲了敲墻,問明秋能聽到嗎?墻上毫無反應,明秋說只在電話里能聽到。明秋雖不說話,她腦子里像跑馬燈,這個月王生一直沒有消息,像消失了一樣。夜已經深了,兩人的聽筒里是窗外的海浪起伏。
明秋在沙發上燒得糊涂,這座城市過于寂靜,恐懼就像海水那般一層層地漫上來。她回想剛到香港那天,飛機落地,十幾個小時的飛行讓她背僵頸痛。走出機場她暢快地呼了口氣,四野開闊,天空湛藍得沒有邊際,一堆堆大得像山的云白得晃眼。她心里高興,這些年留學,在英國一路念到博士,此刻終于回家。她上了出租車,一路上忍不住高興,看著車窗外的城市,狹窄的街道上下起伏,路旁的行人低頭疾走,低矮的舊樓和高聳嶄新的大樓交錯。剛駛上一道坡,湛藍的天空又出現,再轉過一條巷,迎面而來的竟然是夾在兩幢大樓之間的海,白色輪渡駛過,真是神奇。車停在路口,明秋搖下車窗,聽到紅綠燈噠噠噠噠地作響。她笑出聲來,這里是香港,連紅綠燈都叫得這么迫切。
明秋是換了個地方念書而已,導師對明秋的履歷十分滿意。他為人寬厚,讓她暫時做些案頭事,再慢慢選個課題,兩年里慢慢發論文,留校慢慢來。坐在研究室里,明秋最熟悉不過,這是她的世界。讀書,念書,寫論文,她是刻苦的學生。每個人都同她說,秋,你應該多說話,但明秋總是沉默。英國凄風慘雨,灰天暗云,她實在想回家,可現在終于回家了,她在研究室里卻聽不懂粵語,越發沉默。還好她喜歡此地的生活,她租的那間村屋實在可愛。剛到那天,她自己拎著行李到村里。這村里全是香港本地人修的三層小樓,村子有百來幢小樓,低矮地散在山灣里。明秋見村屋門口有院子,鐵門上掛著報箱和牛奶箱,一株矮樹長得郁郁蔥蔥。初到的傍晚天色驟變,下起毛毛細雨來。走在村子里,路燈昏黃,夜雨輕柔,她辨別門上的貼牌,徂琚路13號,楊宅,司宅。村屋鐵門緊閉,屋內透出光來,明秋聽到有人在里面大聲講話,她驚覺這也太像她小時候的家,桂花樹,毛毛雨,狹窄又曲折的破道,墻角立著雨傘,歸家人喝一碗熱湯。她是個湖南人,但是這怎么像她夢里的家?
她立即喜歡上這里,她知道一樓住著阿東和他婆婆,二樓住一對情侶。剛搬來不過一周,明秋買了好些家具和用品,成日行街刷卡。這么多年她在外念書,所有的行李都只能裝滿兩只行李箱,可現在她買了沙發、茶幾、成套碗筷、亞麻床單、浴巾毛巾、半打T恤、幾雙人字拖鞋。她買得肆意盡興,像在報復多年的漂泊。村口的菜市場最讓明秋高興,傍晚從研究室出來就趕著去買菜。市場不大,但肉檔、魚檔和燒臘攤,整整齊齊。攤販們都講粵語,明秋聽不太懂,他們知道她說普通話,客客氣氣叫她陳小姐。燒臘攤老板知道她中意買燒鵝,費力開口說普通話,陳小姐,留了今天最靚的燒鵝給你。明秋低頭笑。
她打定主意留在這里,學校里有對助教和留學生開放的粵語課程。明秋立即報名。念書嘛,她最在行。上了幾次課,明秋果然是好學生,勤懇記下發音規則,放學也在默念。有日下課她抱住iPad回想發音,突然撞上個人。她抬頭看是個高瘦白凈的男生,下意識說了句冒意思。那人卻沒有走開,反而笑著糾正明秋的發音,是——唔侯億思。明秋看著這人,他連忙自我介紹,說自己是隔壁院的博士,姓王,來香港交換,和明秋同上過幾次課。他們就這么認識,后來王生告訴她其實他的粵語課早就結業,只是見到明秋來,又多來幾次,好不容易才找機會認識她。
那時明秋上課,王生在教室外等。明秋不時分心望窗外,一大片藍色的天,王生背過身,明秋盯住他的背影,他扭頭時能看到下巴和脖頸,輪廓清瘦,隱約有些疲憊。這些明秋都不明講,王生也不多提。他總來等她下課,兩人約著一同練習發音。他粵語講得比明秋好,耐心教她發音。相處多了,明秋覺得王生有意思,雖不是港人,但地頭也極熟,哪里吃飯,哪里散步,他清清楚楚。明秋孤身一人,和他在城里探游最開心不過。有天兩人約著過海吃飯,要搭地鐵。那是下班時刻,車廂里滿滿是人。兩人擠在車廂銜接處,車廂晃晃蕩蕩。明秋和王生對面站著。他的手抵在明秋頭上的廂壁上,兩人間隔了一拳的距離。明秋個頭小,王生低頭看她,心想這女孩真真少見地沉默。剛見到她的時候,一雙圓眼睛直直盯著老師,口中念念有詞卻不出聲。此刻她在自己懷里,依然不肯出聲,真是可愛。
明秋正低頭聽車廂電視里播報粵語新聞,依稀聽到填海,增加了多少住房單位。身邊陌生女孩訕笑,扭頭同身邊的人講,啱啱濕唑個頭。身邊幾人笑開,王生也笑。他低頭小聲同她講,方才新聞里講的香港要投入500億填海造地,以后會修建很多樓,大家有地方可以住。明秋問剛剛那個女生講了什么,大家為什么發笑。王生說那是句俗語,剛剛洗了個頭,意思說這才剛開始,500億填海不過杯水車薪,不知哪年才能真填好……明秋這才懂,覺得粵語真有意思。她上課一個月,雖然學會發音,但是依然聽不懂別人講話。這種俗語太多,讓她這個好學生格外吃力。
王生這時又低下頭來,輕聲問:你和我是不是也是“啱啱濕唑個頭”?
這時地鐵轟隆,車廂連接處晃蕩,明秋沒站穩,幾乎貼到了王生懷里,頭剛好頂住王生的下巴,她兩手無措,抓住他的手臂才勉強站開。她的心臟漏跳了一拍,方才她的心跳聲幾乎比地鐵的聲音還大。
她低聲問:“這是什么意思呢?”
王生沒聽清,明秋又低聲問了一次。
“你覺得是什么意思呢?”
明秋紅著臉沒有說話。
出了地鐵王生領著她行路,邊路極窄,無法并肩,明秋只能跟在王生身后,她突然見到對街走出一頭巨大的黑色野豬,它體格大,黑色的毛發堅硬,直直盯著過路人。明秋被嚇得不敢動,身邊人繞著她走過,竟然沒一個停下來看。王生回頭見她沒跟上,他趕緊上去拉住她的手柔聲說:香港很多野豬的,它們常常上街來,只是討口飯吃,不會傷人。明秋被他近身貼住,又拉住手,行人把他們擠在一起,明秋聞到他脖頸處的汗味,她心中奇怪,人人流汗,怎么王生這么好聞。王生以為她還是怕野豬,低頭說,它不會發惡咁,你睇住,它還帶咗個崽。明秋果然看到隨著野豬過街的兩只花生米般的小野豬,蹦蹦跳跳過街來。此刻她被他貼得如此近,她的心臟又漏跳了一拍。此刻兩人才察覺到街面上沒有車,人潮已經走到街心。他們戴著口罩,有人高呼。明秋不知道他們要做什么,只看到這群人目光堅定朝前走,這時四周各條路口還源源不斷地有人涌出。王生緊緊拉住明秋的手,兩人逆著人潮小跑,她一時忘了街頭的人,只感覺自己被這手牽著真好。
林醫生聽著明秋的呼吸逐漸平緩,看來是睡著了。他突然覺得開心。明秋在身旁安睡,雖隔著一堵墻,但卻讓他如此快樂。聽筒聲微弱,林醫生把音量調到最大,讓她的呼吸聲貼著自己的耳朵……他突然有些羞愧,但手機依然貼著耳朵,細細地數她的呼吸,一夜未睡。
早上他在電話這頭叫明秋,卻沒人回應。他的心懸起來,難道是燒暈過去了?也管不了這許多,直接打開門到起居室去。他見明秋窩在沙發里,她個頭小,裹在毯子里幾乎快要消失了。他趕緊叫她,只見明秋緩緩翻身,眼睛睜不開,臉色蒼白得嚇人。他摸了摸她的額頭,感覺有40度,鼻子里呼出的氣都是熱的。
方才他分寸大亂,以為她出了意外。此刻回過神來,找水壺燒水,讓她吃藥。他用毛巾包著冰袋,放在額頭降溫,又喂她吃藥,明秋有片刻醒過來,看到林醫生在眼前,沒力氣開口,又睡過去。
林醫生在沙發前守了幾個鐘頭,明秋漸漸退燒。他伏在沙發上打盹。明秋醒過來,額頭上的冰化了,水一縷縷流到頸后。窗外海上落日,竟然到了傍晚,她看毛巾和藥盒,知道怎么回事。林醫生趴著睡著了,看來把他累壞了。
明秋小心翼翼地離開沙發,頭暈得想吐。他卻睡得淺,聽到動靜立即醒了,見自己的衣袖水淋淋。明秋站在沙發那頭,兩人都還蒙著,明秋頭發蓬亂,林醫生臉上有壓痕。兩人對看一眼,又笑了,仿佛是劫后余生,明秋只是普通感冒。
林醫生讓她休息,自己胡亂做些吃的。這一天沒通知,也沒消息。林醫生看冰箱里的菜,分量倒是不少,都是她從湖南帶來的,這幾天吃飯不成問題。只是明秋虛弱,最好能吃雞蛋喝牛奶,他應該想辦法買點。兩人對坐無言。
窗外的海依然涌動,海浪拍打岸堤,天色漸暗,海面上有點點光亮,林醫生站在窗口看,不知道海的對面是什么。他看明秋,不自覺地開心,待在她身邊,竟然這么寧靜。明秋見他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只是這種時刻,她希望有人陪在身邊。明秋拿了新被子出來,把客臥的床鋪好。兩人套著被套,抖動的時候他力氣太大,把明秋手上的被角抖飛了出去,他有些尷尬,明秋卻笑出聲來。這個月她實在太緊張了,王生不知所終,她找得精疲力竭。她笑完出神,王生到底去了哪里呢?
這幾天兩人若無其事,一起在這里生活。白天林醫生打打電話,還有些醫院的事要做。明秋清閑些,導師也不回郵件,研究擱置。向王生的學校發郵件,也是奇怪,沒有任何消息。明秋想這世界果然亂套了。他們各有心事,晚上一起看新聞。過了七八天,物業說明天可以正常出入。明秋高興壞了。她想走出這屋子,可是出了門要做什么卻不知道。自己來這本是候機去香港,現在看來也是沒有希望。
林醫生明天要回醫院,他不知道是高興還是失落,或許只有這樣的日子,明秋才會待在自己身邊。他也在想,出去之后做什么呢?去上班,或許下了班可以來看她,約她出去走走。他上次從香港回來,媽媽追問他覺得明秋怎么樣,他說好,很好,可是自己太忙,沒有時間談戀愛。當時他知道她不是單身來著,心下黯然。只是現在……這幾天沒見明秋和誰聯系過,或許是分開了?他想,那太好了。又吃完一頓晚飯,兩人走到陽臺上去看海,每天只有在這里才能舒舒服服地透口氣,他看她安靜地站在身邊,依然是那么素凈的臉,她好看嗎?林醫生覺得說不清楚,她安安靜靜的,在人群里很容易被掩了過去,但只要看過她那雙濕漉漉的眼睛,就覺得永遠不會忘記。他有些事想問,此刻卻開不了口。未來太遠,只要此刻還在一起就好。兩人并肩站著,中間隔了半米,他們聽著海浪翻滾,一陣一陣,像是到了世界盡頭。
林醫生回醫院,接連忙了幾天,醫院里人心惶惶,他們做著手頭的事,也走不開。他一直沒找到時間再去看明秋,發了幾次信息也沒回,他以為會有段時間見不到她,沒想到才過三天,他竟然在醫院的咖啡館看到她。上午出完診,他習慣來這買杯喝的。當時他在排隊,聽到服務員反復問了三次,小姐,你要什么咖啡?他抬頭看是明秋側身站在柜臺前。明秋失神站著,沒有回答服務員的問題。
他走上前去,見那雙眼睛空空的,林醫生晃了晃手,明秋見是他,突然開口問:孕婦可以喝咖啡嗎?林醫生見她手里拿著幾張化驗單,她遞過來。他這才明白明秋懷孕了,說可以喝咖啡,但是你先休息。他領著明秋坐在咖啡館的角落,轉身倒了杯熱水,又出去抽了根煙。此刻他有種說不出的憋悶,想先透口氣。
明秋坐在角落里,看著林醫生在外抽煙。她心里想著那天王生也是這樣側著臉,在走廊外等她,窗外也是這樣的藍天白云。她一時恍惚。那天林醫生走了,明秋心里空落落的,但是她心里還裝著王生。她不是不懂,只是不知道怎么回復林醫生的信息。這段日子她過得亂極了,兩個月沒來例假,她竟然沒想起來。昨天心煩意亂去買了驗孕棒,結果懷孕。她擔心出錯,今早來醫院檢查,竟然是真的。明秋算時間,正是過年前的日子。她拿著結果怔怔走出來,這么大的城市,她應該去哪?又該告訴誰呢?她想到還沒吃過飯,一時頭暈,想買個面包,直到服務員問要不要咖啡,她才慌亂起來,現在她是孕婦了,肚子里有個孩子,她能喝咖啡嗎?
那么巧,林醫生就出現了。兩人對坐著,林醫生突然說:明秋,你現在需要人照顧,要通知你父母嗎?她想了想,一時不知如何說。林醫生見狀,知道明秋也沒打算。他看了檢查報告,指標正常,身體還不錯。他說很健康,吃飯了嗎?明秋搖頭,他買了面包和牛奶,看她吃下去。
明秋聽著他的安排,此刻也沒有其他想法。她摸了摸肚子,毫無變化,難怪自己沒有察覺。林醫生要去值班,問明秋自己能一個人回去嗎?明秋點頭。她獨自坐在咖啡館里,悶坐了幾個小時,她想不出怎么養孩子,又掛了婦產科的號。她拿著化驗單在門診外等候,一溜面色蒼白的女孩在這里等候。明秋前面排了十多個女孩,她們輪著走進手術室,出來時哭個不停。明秋排在最后一個,在手術室門口等了整個下午,身旁的女孩突然崩潰。明秋想了想,決定還是先回家。
第二天明秋幾乎睡到了中午,今天的天氣和回國那天一樣好,要是早知道會這樣,她還會回來嗎?她撥通了媽媽的電話,她直截了當,但又在關鍵處說了謊。她說去年戀愛了,但和男友處不來,過年時分手,現在才發現懷孕。媽媽被驚得說不出話來,喊爸爸一起來聽電話。他們問明秋有什么打算,明秋說不知道。媽媽突然在電話里哭了。爸爸先鎮定下來,在電話那頭和媽媽商量孩子怎么上戶口,他們說現在這事不難,兩人說了幾句,媽媽才止住哭聲。通完這個電話,明秋才真覺得自己累了,她依然很恍惚,去年像是做了一場夢,而今年又做了更大的夢。她想會不會醒過來自己還是在英國那間狹窄的臥室里?她蜷在沙發上睡過去。
第一次見林醫生那天,兩人道別,明秋跳上出租車。她回到村屋,王生和鄰居剛吃到過半。她拿出香檳,朗之接過來看了看說,好品味哦。她看出來王生今晚很開心,鄰居也熱情。王生和阿許喝得面孔通紅,朗之拿給明秋一只玻璃杯,讓她也坐下喝酒。她安靜坐在桌邊,見王生吸煙,又起身推開落地窗,她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還是朗之心細,她發現一旦說得太快,明秋面上就有疑色。于是坐到她身邊來,換用普通話問她,剛過來住得慣嗎?阿東有冇為難過你?
明秋想,阿東?怎么會呢?她只說他還挺好的,剛搬來那陣成日買家具,都是阿東幫她簽收。明秋為了感謝還買了禮物送到家里,他和婆婆同住,祖孫倆和善地留明秋吃飯,怎么會為難她?朗之點了點頭,說阿東很孝順,只可惜沒念過書。明秋似懂非懂點了點頭。王生似乎提過,朗之和阿許是本地人,是公屋長大的小孩,但都勤力,考上大學,進入報社工作。從他們眼里看像阿東這樣的人,多少有些同情或不滿。明秋也只是猜想,不一定是真的。
三人酒酣耳熱,因為爭論而面孔發紅,明秋覺得他們像是一時過于激動,一時過于嚴肅,半懂不懂間她干脆不去聽,起身到陽臺去。村子里的夜里靜悄悄,明秋聽到了蟬鳴,又聽到風吹過樹葉的嘩啦聲。她突然想到,這是夏天到了,因為這里一直熱,她才沒察覺到。從前讀書時,她最喜歡夏天回家,英國的天氣讓她悶悶不樂,在夏天回家最開心,像是回到小時候。
她揪成一團的心臟像是舒展開來,今年要在這里過夏天呢。夏天讓明秋莫名無憂無慮,每日從研究室收工,匆匆趕到市場買菜。現在小販們都認識她,熱情招呼陳小姐,魚佬以為她愛吃魚,每次都說留住條最肥的。明秋笑笑不說話,不是她愛吃魚,是王生愛吃魚。廣東菜看起來簡單,白灼清蒸,但最講究火候。明秋做飯時站在廚房窗口,靜靜看著鍋里騰起的熱氣,小心看侯灶火。王生偶爾走過來,兩人在這狹窄的廚房里洗菜,擦碗,聊天。兩人手里做著事,低聲說些閑話。
明秋喜歡這種日子。不去研究室的時候她在家收拾家務,洗衣服,曬衣服,等王生回來一起做飯。朗之和阿東時常上來吃晚飯,四人吃飯喝酒聊到深夜。有次朗之笑明秋堂堂博士后,天天待在家,念那么多書有什么用。明秋知她沒有惡意,也笑笑不說話。她喜歡這里,喜歡他們,也喜歡王生。他們聚在一起聊到深夜下樓回家,大家都舍不得這間干凈清爽的房子。有天傍晚她用冷水沖陽臺,赤腳踩在地磚上,熱氣從腳心冒出來,溫溫熱熱,又變得滾燙。她喊王生來一起踩地板,他故意用涼水澆她的腳。明秋笑得直躲。
她突然想要是永遠這樣就好了。這種日子她可以過到天荒地老,只是偶爾她也有不安。王生和阿許走得近,時常同進同出,有時后半夜才回家。王生回家的時候衣服上總有刺鼻的氣味,她知道這是什么,但又不想多問。沉默讓明秋覺得舒適,也只有沉默才讓她在這方小天地里自在。
這天深夜王生還沒有回家,明秋淺淺半睡著,等了很久才聽到鐵門刺啦聲,王生回家了。她沒有起身,聽著他走到廚房里打開了易拉罐,他在喝汽水,聽到他喝完把瓶子扔進了垃圾桶。洗澡間里水聲嘩嘩,他在洗澡。過會臥室門開了,王生的身體溫熱,貼近她的后背。房里冷氣開得足,兩人裹在一床薄被里。
王生伸手摸明秋的眼睛,她趕緊閉上,不過還是被他發現她醒著。王生柔聲道歉,說吵醒她了。明秋說自己本來也沒睡著。王生突然笑,明秋問他笑什么。王生說,我每次晚回家,其實你都醒著,對吧?
明秋好奇起來,問,你每次都知道嗎?
王生摟住她,讓明秋朝向自己懷里,說,對啊。
明秋吃驚,仰起頭來看他。王生閉著眼睛,指向她身后的墻,明秋扭頭看身后的白墻上印著自己的影子,她這才明白月光從窗子照進來,正好落在床后的墻上,人影被拉斜映在墻上放大,要是她睜著眼,睫毛會清晰地印在墻上。原來王生一直都知道她沒睡著。此刻她和王生的影子像是起伏的山巒,一高一低,半深不淺地映在墻上。原來這么簡單。
王生把她摟進被子里,他似乎很累。她的額頭抵住王生的胡子,一點點扎人,她用手摸他的臉,問:阿許也回來了嗎?王生點頭。明秋又問那朗之回來了嗎?王生笑了笑,說:你今晚是怎么了?朗之也回來了,你聽……明秋認真聽,樓下朗之在和阿東說話,聲音不大。明秋懸著的心落定。他們都回家了,月亮照進屋子,竟然這么亮。兩人躺平,明秋看著墻上的影子,黑影起伏宛如海岸線,一切波濤靜止,只有呼吸起伏。
她舉起手,月光把它照在墻上。明秋用手的影子,去摸墻上的王生的影子,她摸過王生的額頭,又撫過他的身影,黑影劃過,像風撫過海岸線。王生睜開眼,看到明秋正在玩影子,笑著把她摟進被子。明秋問:你覺得我們的影子像是海岸線嗎?
王生抬頭看,說:嗯,真的還挺像呢。
明秋說她第一次見到海是去英國,和同學租了車出去玩,也沒人告訴她會路過海,結果車一轉就到了海岸線上的公路,太……
王生問:太漂亮嗎?
明秋說:是很漂亮,但是也遼闊得很可怕。她是內陸人,從來沒見過海。她們在路邊的陸地上彎彎曲曲地開著車,像是永遠沒有盡頭。那時候她想原來這就是海,很可怕呢。
王生笑她,海有什么可怕的,不是還有船嗎?
王生說起他剛來香港的時候,天天去碼頭坐輪渡,每天搭船來來回回。香港搭船看不見海岸線,從港口碼頭開走,四周都是大樓,出了海開闊起來,城市就不見了。明秋心里又不安起來,她突然意識到,雖然此刻兩人依偎在一起,但王生從前的人生她不清楚。她想象著他坐船時候的模樣,坐船時他會想什么?這些年離家離國的日子里,王生愛過誰?誰又愛過他?明秋突然嘆了口氣。他的人生對她來說是大段的空白,她心里不安,但嘴上只說了句自己從來沒坐過船呢。
王生把她摟在自己懷里,讓她看墻上的影子,陳小姐,你看,其實我們現在也在坐船。香港也在海上。他的手指的影子也滑過明秋的影子,說:這是海岸線,我們倆在船上,所有人都漂流在海上,你看看,是不是也沒什么可怕?明秋忍不住笑,他說得沒錯,香港是一座島,他們的確在海上。王生笑著把手收回被子里,明秋用臉貼近他的下巴,他們的確就在海上漂著,但此刻在愛人懷里,實在不必驚怕。王生還在胡扯,明秋逐漸有了睡意,淺淺睡過去。
在臨睡之際她模模糊糊回王生:晚安,海上所有的船。
半夜醒過來,明秋背后沁了汗。她走到浴室洗澡,踩上地磚時格外小心。她現在不是一個人,而有一個生命在她的身體里。明秋被這個念頭嚇住,自己要有孩子了。
第二天去醫院的時候,明秋徑直到婦產科前臺,護士問她在這里建檔嗎?明秋點頭,護士拿過來一堆表格讓她填。她站在護士站,一格格認真填寫資料,到父親那一欄,她寫了“無”。護士錄檔案時沒多看一眼,只交代她注意休息。明秋看到這里人來人往,女人們各個大著肚子,她們行走緩慢,用手護住腹部,明秋摸自己的小腹,還是沒有任何變化。
她想到前幾天林醫生在咖啡館陪她坐著,她過于失神而忘了道謝,本想發個消息過去,可轉念一想又何必打擾他。即便沒有懷孕,明秋也想好了,她和他只是朋友。沒想晚上林醫生竟然來找她。他媽媽聽阿姨說明秋生病,讓他買些東西來探望。明秋想應該是父母不想明說懷孕,只說她身體不舒服。結果周阿姨會錯意,讓林醫生多照顧,他不能明說,只能上門跑上一趟。
他手里拎著食物,自覺荒唐。他理不清楚自己的感受,剛才在超市買東西,他從頭到尾想了一遍:當時在香港第一次見到她,明秋著急離去;第二次過年遇上,他急著要走;上次見到她,兩人不得不住在一起。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是渴望她留在身邊。現在她孤身一人,父母不能過來,他……即便是作為朋友,也不能在此刻假裝看不見。
明秋逐漸接受了懷孕的事實,定期去醫院產檢,每周去一趟超市。如此簡單的日常,她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有時她摸著肚子,身體在五個月時開始有變化,原本靈便纖瘦的肢體變得粗笨,從前的衣物都不合身了。她索性買了最大號睡裙穿在身上,一直穿到孩子出生。快到預產期前的幾周,她出門逐漸不方便,林醫生總來接送。他們時常被誤認為夫妻。明秋剛開始還想解釋,但刻意解釋很尷尬,只能算了。到現在連樓下的保安都以為林醫生是明秋作醫生的丈夫,工作雖然很忙,但每周回家都要把樓下的快遞搬回家。
直到孩子滿月父母才趕到深圳。爺爺去世才兩天,葬禮都沒辦。明秋原本勸他們不要著急,自己很好,生孩子也很順利,月嫂和保姆是父母早早定好。女兒出生后,明秋總盯著她看,這個嬰兒在自己身體里住了十個月,她覺得很陌生,又覺得很親切。后來她才明白女兒的眼睛像王生,不像她,黑眼珠撲撲滿滿。偶爾孩子對著明秋笑,明秋喜歡這個小小的嬰兒,她這么小,摟在懷里像沒有重量,明秋生怕她會生病或有意外,這種擔憂超出了理智。
父母來后,明秋一家的隊伍壯大,月嫂和阿姨進進出出,一家人的日子算得上正常。學校緩慢地恢復了運轉,明秋在線上工作,總覺得不能集中精力,手頭的研究毫無進展。她有時沮喪,不知道從前自己是怎么學習的,現在竟然連看幾行字都難。父母見她低落,把孩子和月嫂都搬到對面,留她獨自住在一邊。日子慌慌張張,明秋工作進度遲緩,她時常呆坐幾個小時,直到父母叫她吃飯才如釋重負。到了對面,明秋被熱鬧嚇一跳,育兒嫂圍著孩子,阿姨做飯,父母也在家里走動,這邊親熱滿當。明秋卻總覺得古怪,那種親密好像讓她羞愧。明秋恍惚,這不是她最想要的生活嗎?父母就在身邊,可是為什么她依然想要關上門呢?
又到過年,這一年慌張過去,各自悶在家里。林醫生也沒回湖南,來家里探望了幾回。父母得體接待,只當作是好友的兒子。明秋見他偶爾抱起女兒,心里會覺得荒謬,這是她的女兒,林醫生到底在想什么呢?他陪著她熬過最難的日子,明秋當然感念,但這畢竟不是他的孩子。兩人十分默契,不談及尷尬的關系,但那塊陰影始終盤踞在他們中間。他們一拖再拖,不愿去想。這日子,沒什么是確定的。
明秋這邊更冷清,她收到阿東的簡訊,問房子是否續約。她這才想起來自己家已空了整年。她想了片刻,還是續約,東西全在那里放著。她回復阿東,說勞煩他抽空上去看看,開開窗子換氣。她查了查香港的戶頭,還夠交一年房租,給阿東轉過去,他沒再說多話。去年年中時阿東就說過,不如幫明秋把東西收拾收拾,把房子轉出去。明秋不肯。她還留著一點微弱的念想,萬一王生回去呢?他也有鑰匙,等到開關那天,或許她和他不約而同地回到家里。可是一年過去,她那點微弱的希望慢慢熄滅,她知道王生是不會再出現了。
這天林醫生吃過晚飯,兩人回這邊看電視,他們像是老夫老妻,他有時會睡著打起呼嚕。今天見他睡著了,明秋把電視的聲音調低。林醫生醒來看到明秋看沒有聲音的電視,他用手蓋住眼睛。這一年他越來越不懂明秋,但又忍不住想要待在她身旁。醫院的工作實在太累,神經緊繃得快要斷裂,只有在明秋身邊才能松快。他很少主動去抱那個小嬰兒,偶爾抱了,她用漆黑的眼珠望著自己,他心里竟然有一絲酸楚,要是這是他們的女兒該多好,明秋從頭到尾就沒有選擇過他。
林醫生咳了一聲,明秋見他醒了,起身倒了杯熱水。他趕緊搖頭讓自己清醒,起身來接住水杯。他也不懂自己在等什么,或許是等日子回到正常,他和明秋能坐下來談一談,談什么呢,他還沒有想好。明秋望著他,知道他睡醒就要回家去,心里涌起不舍。每次他滿身疲憊地過來吃飯,和父母聊天,逗弄嬰兒,最后到離開,明秋都會不舍。她不知道這種不舍是什么,她也在等待,但又不清楚等待的是什么。
明秋送他到電梯間,林醫生按下電梯,今晚的電梯遲遲沒有上來。兩人站在原地,應聲燈滅了,他們沒有出聲,在黑暗中聽到索道鉸動,電梯緩緩上升。直到轎廂門打開,樓燈亮起,他們才看著彼此。林醫生依然為那雙濕漉漉的眼睛感到驚訝,那么清澈,仿佛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他遲疑片刻說我這幾天可能來不了,我父母過來了。
明秋站在走道里不動,任由燈亮了滅,滅了又亮。
明秋回到屋里,打算看會資料。看了三頁已經忘記了第一頁。她心中好笑,父母花那么多錢供她念書,還以為她是高才生,現在連幾行字都記不住。明秋靠在椅背上心煩意亂,這日子什么時候是頭。
這時電話響起來,明秋拿起來看是朗之。她們許久沒聯系,難道是有了王生的消息?她接起來,朗之在電話里急急地說,她打算去英國,問明秋要不要一起走?明秋沒反應過來,去英國做什么?朗之說去年焦頭爛額,忘記回明秋電話。此刻她下定決心要走。明秋此刻聽懂了她的意思,朗之并不是真的邀請她一起走,而是舍不得離開。朗之說身邊的人陸續都走了,她每個月都要去機場送行。明秋聽出朗之慌亂,寬慰說英國又不遠,也能去英國探望。朗之說好。她問阿許也一起走嗎?朗之說他不走,兩人決定先分開。明秋愕然,怎么也沒想到阿許和朗之會分開。
那年離開香港前,學校里也是不太平,明秋去研究室見大家無心做事,學校里到處有人發傳單,經常有人演講。導師無可奈何,讓她們先做好手頭的事。他聽明秋說想請假,讓她回去好好休息幾天,不著急回來。
明秋約了朗之去中環逛街,買些東西給父母。兩人逛完已是深夜,搭夜班巴士回大圍。夜幕暗黑,朗之靠在車窗上,沒有說話,明秋望著窗外的街景,黑暗的街道上垃圾堆積,街鋪都關了,只有便利店還亮燈。行人三三兩兩,有人站在垃圾桶旁沉默地抽著煙,垃圾車和清潔工出來工作,送貨的小貨車停在便利店門口。明秋覺得夜里的香港像是個全然不同的城市,黑夜是白天背后的親切與疲憊。巴士一轉,她們到了下個街口,這里是個公園,遮天的樹木落下巨大的陰影,黝黑而莊嚴。明秋聽到朗之說,過年她也請了三天假,要去結婚。明秋驚訝,結婚?怎么從來沒聽朗之提起過?朗之見她驚訝,笑說本來就說好了今年結婚,只是一直有事才拖到現在,上個月恰好有空去預約注冊。明秋不懂,在香港結婚只需要注冊嗎?不需要擺酒?朗之擺擺手,口氣淡然說:就是去注冊宣誓,兩人是相愛的,是單身就夠了。現在這種日子還擺酒……
她聽出朗之話里的惆悵,握緊她的手,說回香港了大家再好好聚聚。朗之見她說得懇切,捏捏她的手。她暗自擔心,年底交租,她見明秋正在付錢。她和阿許的房租雖說是平攤,但生活里阿許總是出得多些,怎么明秋家吃飯買菜交租都是她?她當時奇怪,問:房租是你一個人出嗎?明秋不以為意,說是呀。朗之這時想起房租的事,反而為她擔心,說:平時都是你在付房租嗎?王生不出的嗎?
明秋說:他是學生的嘛,怎么有錢付房租?
朗之反問:你也是學生的哦。
明秋笑說你也知道的,我有信用卡。
剛才明秋買單時,朗之已經見到這張運通卡,她才知道明秋家應是有錢的。她見她這么一派天真,搖頭說:“傻啊你。”她還有些話也不便與明秋說。明秋事事圍著王生轉,在家里忙前忙后地,怎么王生不出錢?
明秋倒不擔心錢,她只覺得王生最近有些奇怪,他最近寫論文,時常關在書房里不太出來。兩人只是一起吃飯,說話的時候少了。昨天她聽到王生和媽媽的電話,媽媽說父親病重,讓他回家,王生卻不置可否。
掛了電話,明秋問他什么時候動身回家?
“那你呢?”王生反倒問起她來。
明秋說過幾天,但她回家過年并不著急,王生是父親病重。
那晚明秋和朗之分手后回到家里,王生還在書房。她敲門進去問是不是還沒吃飯?她帶了漢堡回來,王生起身拿杯子,給自己倒了杯啤酒。明秋感覺他像是有心事。
“這家漢堡你最喜歡吃了。”明秋說起閑話來。
“是嗎?還好吧。”
兩人靜靜吃著漢堡,明秋也給自己倒了杯酒,她很少喝酒。
“你怎么喝起酒來了?”王生給自己添了一杯。
“你訂回家的機票了嗎?”明秋問。
王生喝完酒,說:“我當然回家。”
明秋這才知道他竟然還沒訂票,她說:“怎么說也是你父親,你還是回家看看吧。”她問明天的機票合適嗎?王生起身回書房去。明秋見他開始收拾行李,趕緊訂好機票。她訂了臺出租車早上來接。
王生在書房里收拾,問明秋那本書看完了嗎?明秋想起來,前兩天從他桌上拿了本書看,她說還沒呢,王生說那留著你看吧。第二天早上,明秋把昨天買的手信給王生,讓他帶回去。兩人上了出租車,本來并排坐著,王生突然摟著明秋,她靠在他身上。明秋見他也不說話,以為他不高興,他隱約提過和父親關系緊張。她拉住王生的手,他將明秋摟得更緊。分開時,明秋見他拖著行李往候機樓走的背影,總覺得不安。明秋還是坐這輛出租車回家,直到下車,她才想起,王生忘了拿手信,她搖搖頭。
她掛斷朗之的電話,心里空落落的。她怎么也想不到朗之和阿許會分開,不過一兩年的光景,怎么會這樣?她不去多想,想起有些資料留在大圍的屋里。前幾天明秋請阿東去找出來寄給她。阿東找了兩天,今天告訴明秋說找不到。他拍了些照片過來,讓明秋告訴他書到底在書架的哪一排。
明秋打開郵件看照片,那是她在大圍的家,照片里陽光明媚,房子里卻如此冷清,書架上三三兩兩的書倒在架子上。明秋想起來那時她總是在門口看著王生伏案的背影……她突然覺得不太對,書架上十幾本書,怎么現在才剩一半?她問阿東是不是拿了一些?阿東說沒有,他進來就是這樣,這里一直空著,沒人動過。她仔細看了看,書架上只剩她的書了,王生的書都不見了。她心里一沉,問:我走了以后,王生去過嗎?
阿東見她問得奇怪,說:就回來收拾了一次東西,后來一直沒來過。
明秋脫口而出他回去過?打字太慢,給阿東打了電話。阿東被問得語塞,他說她回家過年的第二天王生回來,忘帶鑰匙,讓他幫忙開門。當天推著很大的行李箱走了,后來有幾次在網上看他一直在大陸。明秋胸口悶得說不出話,她想起王生的那只巨大的行李箱,他說這是他全部的家當,前十年都帶著它流浪。她回想起從前住在大圍的日子,那時候王生有任何古怪嗎?好像也沒有,細想起來只覺得他愛干凈,洗漱包、電腦包整齊仔細地收好。那天送他去機場后,他沒有上飛機,等明秋走后又回去收拾東西。
那他是做好了離開的打算。
原來他是故意的,她打了那么多電話,發了那么多信息,無論怎么聯系他都一聲不吭。明秋又覺得釋然,只有他故意消失才能解釋這一切。阿東在電話那頭說你們沒聯系嗎?我看他現在也在深圳,以為你們在一起。明秋勉強回說不是呢,很久不聯系了。
她心亂如麻,王生消失后,她設想過一萬種他不能出現的理由,但此刻她接近真相——他只是不想出現,如此簡單。明秋心里千回百轉,這怎么可能呢?他們又不是約會過幾次的男女,是同居的戀人,即便分開也應該打個招呼。這是為什么?明秋翻出王生的聯系方式,心里百轉千回,想不出任何措辭,于是直接問:你為什么要消失?
發完幾乎虛脫,她想努力回憶起那些日子,像上輩子的事。她孤零零地坐在這,信息石沉大海。為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對她?明秋著了魔般,門鈴響了也沒聽見,直到媽媽打來電話才驚醒。明秋擦了把臉,在鏡子前揉揉自己的面孔,不想讓父母察覺異樣。她過去問孩子怎么樣,媽媽說剛哭了一陣,現在安靜了。明秋進房,嬰兒安靜地躺在小床里,她小臉紅紅的,面皮又濕。嬰兒見明秋來,竟然咯咯笑出聲,使勁蹬腿。她還不會翻身,這樣激動地鬧是要明秋抱。明秋把她摟在懷里,她這么柔軟,用頭在明秋肩頭蹭,細軟的發絲輕輕擦到明秋的臉頰。她垂頭看女兒,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等哄睡孩子,明秋依然沒回過神來。她想不明白,心里千軍萬馬似的沖著,恨不得立刻把王生挖出來問個究竟,心里無數火苗蔓延著燃燒,想知道為什么。她拿過手機,突然看到王生回復:“對不起,讓你有這些不容易安放的牽掛,突然消失的確是我不好。換作是我,想必一定會很困擾。其實當時有些話,我猶豫過要不要都講出來。但不管怎么說,都比完全不交代要好得多——盡管我那時天真的想法是,一些話沒說出來,也是一種表達。我知道你是認真的人,也是很好的愛人。我那個冬天的狀態,像是被很多事掏空了,我前女友從美國回來,所以很難面對沉重而真摯的你。當然,現在我們已經分開了。無論如何,不辭而別都是我的不好。希望現在說這些,還不至于太晚。我記得我們共度的日子,那些日子一個比一個動人,我全都記得。它們也許比我們決定如何面對彼此要更經久一些吧。畢竟,當我們做選擇和判斷時,不過是面對自己的局限性罷了,而那些日子仿佛永恒。”
明秋的驚駭多過于不解,直到王生坐在面前,她依然覺得不真實。那晚她約他見面,她以為王生不會出來,沒想到他竟然也回復了,好。
此刻兩人對坐著,明秋看他的臉,依然是那副干凈清爽的樣子,還是疲憊。她想問的問題都不再重要,此刻只是怔怔看著他。王生問她要吃什么,還是喝咖啡嗎?明秋聽他說著日常,像是兩人未曾分別過。舊事涌上心頭,明秋低頭喝了口水,她問這一年你在哪里,王生皺眉說:這種時候還能去哪,在家住了幾個月,來深圳住著,等開關去香港。
明秋不懂:“去香港?”
他回說:“是啊,國內買不到機票去美國,我得回學校。”他不看明秋,低頭吃飯,語氣平常得像說著最正常不過的話。明秋這才明白他說的去香港并不是回大圍的家,她嘲弄自己到了這種時候還是這么糊涂。
兩人各自吃了一會,明秋突然覺得羞恥,他時過境遷,而她卻還在原地。
王生問:“這段時間你過得好嗎?”
“你覺得呢?”明秋反問。
“是呢,這一年沒人的日子好過。”他也自顧自說著。
明秋心里想著,原來是這樣。他閃爍其詞,又提前女友,其實不是這樣。他只是輕浮,輕易地愛一個人,與她同居,隨隨便便就走掉,他就是這樣的人。她不想再跟他說任何話。她以為自己會怒不可遏,抓著他問個一清二楚,但此刻她心里空空蕩蕩,什么都沒有。
“你有什么打算嗎?”王生問道。
“還能有什么打算呢?”
王生聳聳肩。
明秋不想再多看他一秒,腦子突然轉動,她說:“你那本書我帶回家了,一直放著,你待會跟我去拿好嗎,剛才忘記帶給你。”
明秋領著他回家去,她不時回頭看他的臉色,知道王生在好奇,為什么她突然搬到這里來,此地的房子可不便宜。明秋帶他搭電梯上樓,他心里有些疑問,出了電梯王生問,你家住這里嗎?
明秋點頭,悄聲說,我爸媽住在樓下,我住在這,快進來。
兩人進了屋,她請王生隨意坐,自己進去臥室找書。她走出來,見到王生站在門廳沒動。王生見她真的拿書出來,這才隨意了些。剛才他四處看,這么大的房子真讓人拘謹。他問窗外是海嗎?明秋說是呢,你去陽臺上看看,我給你倒水。王生突然說,你住得真好,我住的酒店只能看到在花園抽煙的人。明秋笑笑不語,從前她也知道王生是沒錢的,但當時她不在乎,但就在方才,她促狹地想讓他知道他到底放棄了誰。
明秋見他眼神里全是不安,低頭發了條信息給阿姨,讓她過會來敲門。
兩人并排站在陽臺上,天空上烏云密布,只有遠處海中像是有座白色的城市。
王生突然說:對面像是城市,能看到香港嗎?
天突然黑下來,風刮得獵獵作響,明秋心想,呵,難道你在乎香港?她還沒來得及說話,門鈴聲響起。她假意吃驚,拉著王生朝廚房走去,說:“我爸爸來了,不能讓他知道你。”王生稀里糊涂地穿過了廚房和保姆間,到屋后的傭人電梯。明秋把書給他,按了電梯,說:“你從這里走吧。”王生走進電梯,卻按住了門,他沒明白為什么不能見到明秋的爸爸。
明秋催促他快走,王生這才明白,明秋覺得他不能見人,他心中別扭,昨天他同意見面,心里以為明秋還沒忘了他,他想來安慰她。沒想到現在如此窘迫,連他的存在都不愿意告訴父母。明秋從前不會如此對他,他反而不舍起來,追問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明秋沒有說話,王生問:“明秋,你怎么又不說話?”她想起從前王生總是逗她,隔幾日就要問,明秋,你為什么總是不說話?那時明秋笑,心里在回答,我該怎么說愛你。此刻明秋再聽到這個問題,又看了眼王生,她本想轉身,偏偏依戀多一眼。兩人怔怔望著,直到電梯門緊閉。
她怔怔站在電梯門口,想著剛才真的讓王生難堪,但她卻絲毫不覺得開心,甚至連這種小把戲都討厭起來。今天王生來了又走,她只覺得一切都像不真實,自己空空蕩蕩,任海風一吹,就會吹到任何地方。她什么想法都沒有,什么感受也沒有。明秋坐在這空蕩的屋子里,只覺得自己是個陌生人。她在黑暗里沉默坐著,窗外刮起大風,遠處的黑云和海面像連在一起,黑得嚇人。她不敢相信事情是這樣開始的,又是這樣結束。她什么都不愿意去想。
天黑下來,明秋起身開燈,路過鏡子時,鏡子里的人頭發蓬亂,面頰消瘦,眼紅紅的。此刻明秋真的累了,疲憊裹緊身體。她站在熱水下淋了十分鐘才緩過氣來。她蜷在床上,摸自己的心臟,依然在跳動。她想念女兒,要是她此刻在懷里就好了。她柔軟溫暖的小小身體,這是她的女兒。從知道懷孕到此刻,她都只是她的女兒。明秋白天猶豫過是否告訴王生,可轉念就否決了,還好她沒說,這只是她的女兒,僅此而已。
電視里播報又掛8號風球,橙色預警,全城警備。這時林醫生發來信息,說他在樓下。明秋空白的心揪在一塊,她想還是來了,偏巧是今天。她下樓拿車,到小區門口接他。等他上車,她問林醫生不知道臺風要來嗎?
方才他一路開過來,腦子里想著怎么開口,真沒有看到天黑得這么厲害。此時街上行人全無,偶爾有車輛也是疾馳而過。這種天氣,大家都想要快些回家去。
明秋載著林醫生找了條街邊隨便停下。天暗下來,車正好停在路燈下,昏黃的光透過樹葉的枝丫落在天窗上。她抬頭看,是一株巨大又蔥郁的鳳凰木。這季節還沒有開花,濃重的樹影透過天窗落在自己身上。車窗外狂風大作,樹枝像在擺蕩,葉影也在車中蕩漾。明秋問怎么今天出來了?林醫生不知如何開口。這幾日父母來住,他也不知道他們怎么就知道了明秋的境況。雖然父母沒有明說,但安排了許多別家的女兒相親。他們住在這里,沒打算回家的樣子。
林醫生說:我父母來了,出來上班還安靜點。他心里發苦,不知道為什么,語氣里總覺虧欠了明秋。
明秋低頭抬手,把頭發挽起,用皮筋系成馬尾,她望住車前,靜等著下一句。
林醫生說:我不知道怎么跟我父母說,他們……
明秋發現,路燈的光落下來,她剛才抬起的手影剛好疊在林醫生的手上。他雙手放在大腿上,不安地摸著褲子。兩人肅穆地看著車前,狂風吹起落葉旋轉著,雨突然噼啪落下,車頂上突然萬千雨點砸落,砰砰作響,車子響起警報聲,嚇了兩人一跳。
她轉過身來,問他車停在哪,趁著雨還不大趕緊回家吧。
林醫生沒有動,扭過頭說:有些話,我想見面說,總歸好一些,我父母……
說到一半,他又停下。
明秋等了一會,又再等了一會。明秋不想再等。她說:我知道了,我送你去取車。見她如此干脆利落,林醫生驚訝。林醫生心里苦澀,原來不舍的是自己。他說:“如果我們早點認識就好了。”
明秋轉身看著他,盯著他問:“其實和你父母沒有關系,不是嗎?”
林醫生被問住,她說得對,但也不對,如果沒有父母他不會現在做出決定。
明秋心下凄然,看著大雨漫天,雨點連成線,又被狂風刮出弧度,浪一樣拍著窗戶。雨聲太大,明秋聽不到林醫生說什么。她看著他,依然是那副溫和好看的面孔,臉上卻有濃得化不開的煩惱。
林醫生慢慢下車,卻覺得自己幾乎是倉皇逃走。他下車走進雨里,瞬間被雨淋透。明秋看著他被大雨染成黑色,混進了黑夜,手終于松開了方向盤。
她低頭看自己的雙手,竟然還在震。
她緩緩開著,在一個路口停車。這雨似乎是要將這座城市淹沒,自己像駕駛著一艘船航行在海上。她想起許多從前的事來,離她回國才兩年而已,怎么像過了幾輩子?眼淚又流出來,溫溫熱熱,身后的車突然嗶嗶作響催她快走。明秋抬頭看,綠燈正在閃爍。她突然意識到,她必須習慣等在十字路口卻聽不到紅綠燈聲音的事實。
幾分鐘的路,明秋卻像是開了許久。她回到家里,桌上留著食物,爸爸在看電視,她走到女兒房門口,聽到媽媽柔聲唱歌:月光光照地堂,蝦仔你乖乖瞓落床,聽朝阿媽要趕插秧啰,阿爺睇牛佢上山岡喔……”
明秋不解,緩緩推開房門,她問:媽媽,怎么你會講廣東話?
媽媽回頭示意小聲,孩子剛要睡著。
明秋看著女兒睡熟的臉,她突然想到媽媽在廣東生活了快30年,怎么可能不會講白話?只是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講過而已。
媽媽繼續唱著:
“蝦仔你快滴瞇埋眼啰
一覺瞓到大天光”
明秋走到女兒床邊,聽著媽媽溫柔的歌聲,她終于回家了,此刻她也要一覺睡到大天光。
蘇更生,作家,現居北京,曾出版短篇小說集《貓可以作證》,散文集《親愛的,去生活》,長篇小說《女人的秘密生活》首發于《當代》雜志,憑借此作獲《當代》文學拉力賽年度青年作家。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