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鬃狼的哭泣

熱汗跺了幾下腳，鞋子上的草屑便掉落下去。刮了好幾天的大風(fēng)終于停了，牧場上的草都歪斜著倒向一邊，好像再也不能直立起來。熱汗想出去看看，牧場在這場大風(fēng)中有沒有出事，但他沒有走幾步，鞋子上便沾滿草屑，再也無法往前走。

熱汗是打狼隊長，今年因為狼多，縣上成立了打狼隊，熱汗帶著打狼隊員上牧場來打狼，但他們不但沒有打到狼，甚至連狼的影子也沒有見到。尤其是前幾天的這場大風(fēng)，好像讓狼都躲到了神秘不可知的地方。熱汗和打狼隊員變得很茫然，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狼。

熱汗喃喃念叨一句老話：大風(fēng)中的草木直不起腰，河水里的樹苗扎不下根。

少頃，他把鞋子弄干凈，便返回到牧民中間，想聽聽他們在聊什么事情。熱汗聽了聽，終于聽明白牧民在談?wù)搸啄昵鞍l(fā)生在阿爾泰的一件事。牧民說一位獵人打死一只狼后，把狼皮剝下，把狼肉燉熟后請朋友吃了，結(jié)果一夜之間吃過狼肉的人都流鼻血不止。尤其是那位獵人不但流鼻血，而且渾身都腫脹，臉更是腫得明晃晃的，似乎用手指一戳就可以戳破。醫(yī)生給那位獵人診斷后開了藥，他服藥后止住了鼻血，但第二天卻再次從鼻孔流出猩紅的血。無奈之下，他們把吃剩的狼肉端到打死那只狼的地方，挖出一個坑埋掉。所有人都不再流鼻血，但那位獵人的頭卻仍然腫得很大，沒有要消腫的意思。他走到埋狼肉的地方，泣不成聲地說，狼啊，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也不吃你，你放過我吧，不要讓我的頭再腫了，再腫就炸了。奇跡發(fā)生了，他那樣一哭，感到頭癢癢的，便用手去撓，他撓破皮出了血，便準(zhǔn)備回家去洗。走到半路上，有人告訴他，他的頭已經(jīng)消腫。他跑回家用鏡子一照，自己的頭果然和以前一模一樣。這件事在牧場上傳開后，有人為他一哭便消腫而稱奇，有人卻鄙視他哭，覺得他太丟人。

熱汗理解那位獵人的哭，人恨狼，并因為恨而打狼，所以多少年來人和狼的關(guān)系一直緊張。但當(dāng)人在一瞬間對狼哭時，人的心理崩潰了，終于認識到殺戮、仇恨和征服并不能解決問題，而對狼哭是一種懺悔，可以讓人贖罪。那只狼已經(jīng)死了，那位獵人一哭之后，因為內(nèi)心放松，頭很快便消腫，并且恢復(fù)如初。

熱汗想去看看自己的羊群。父親離開齊里克牧場時，叮囑熱汗和弟弟別克：“你們二人要好好放羊，多學(xué)一些放牧的本事。當(dāng)然熱汗要好好帶領(lǐng)打狼隊防狼，不要讓狼干出侵害牛羊的事情。”別克滿口答應(yīng)，好像聽進了父親的話，又好像沒有聽進去。熱汗很為難，他覺得狼來無蹤去無影，不知該說什么。

父親看出熱汗有心事，便問熱汗：“你害怕狼了嗎？”

熱汗說：“不光是我，所有打狼隊的人都害怕了。”

父親說：“是啊，人的心是一匹馬，好多人都不知道在肚子里喂它，它一跳就把它放出來了，結(jié)果好多人從心里放出來的馬都摔死了。你害怕狼，說明你知道控制心里的馬，這是好事。”

熱汗說：“我以前從來都不知道害怕，像不聽話的馬駒子一樣整天亂跑。現(xiàn)在知道害怕了，不敢再亂跑了。”

父親說：“害怕可以幫助人，人如果不害怕，就只知道要東西，有時候人想要的東西會變成刀子，把他自己殺死。”

熱汗說：“我知道了，害怕是好事情。”

父親臨走時望了一眼雪山，又看了一眼熱汗，然后上馬離去。熱汗不知道父親為何在望了一眼雪山后，又看了他一眼。父親很快便騎馬出了牧場，轉(zhuǎn)過山坡后便不見了影子。

熱汗扭頭看了一眼雪山，發(fā)現(xiàn)雪山反射著刺目的光芒。他想，父親走了，雪山還在，以后我也要仰望雪山，仰望的時間長了，一定會從中看出名堂。

但父親走后，弟弟別克卻不愿意放羊，他把牧羊鞭掛在氈房外面，便去找同齡人玩耍。熱汗沒有辦法，只好把羊托付給加米那和他的妻子阿依努爾，但幾天后，他覺得過意不去，羊賣了錢是自己的，但受苦受累的活卻讓別人干，他變成了不勞而獲的人。他想起一句老話：馬的影子不能騎，人的良心不能丟。他兩次對加米那和阿依努爾提出，讓他們把他的羊分出來，但他們卻說他當(dāng)打狼隊長太忙，他們幫他放牧沒問題，他有時間去看看就行了。

熱汗今天有時間，便決定去看看他家的羊。

加米那家的氈房在牧場后面的山坡上，遠遠地，熱汗看見阿依努爾抱著兩歲的兒子在唱歌。雖然她只是為了哄孩子在唱，但她唱得很好，美妙的歌聲像山泉一樣清澈。她看見熱汗后停住了歌唱，然后遠遠地用目光迎住熱汗，笑著說：“加米那去山后面的草場上放羊了，不遠，騎馬走一個小時就可以到達。你是在我家氈房里等，還是去山后面的草場上找他？”

熱汗決定去找加米那，他的羊和加米那的羊在一起，找到加米那，就找到了他的羊。

熱汗翻過一座小山，看見山下有一片草灘，羊群正在吃草，牧民騎著馬在草灘中走來走去，向四周警惕地張望。他們在防狼。如果沒有狼，牧民們的生活便輕松快樂，但今年的狼多得出奇，而且專門攻擊牧場上的牛羊，所以牧民們都很警惕，防止狼突然沖進牧場把牛羊咬倒。

熱汗想起他把羊交給加米那時，加米那說，你放心吧，你的羊在我這兒，只要我好好的，你的羊就好好的。當(dāng)時，熱汗聽了加米那的話后說，你，我當(dāng)然放心，狼，我不放心。加米那一拍胸脯說，狼，有什么不放心？它，敢來，我就敢打。熱汗說，狼厲害，防不勝防，人不是它們的對手。加米那不屑地說，正因為人認為狼厲害，所以狼才厲害。人要是認為狼不厲害，它們還厲害嗎？熱汗覺得加米那有些輕率，狼已經(jīng)成災(zāi)，如果哪天他遇上狼，一定會吃虧的。他問加米那，你不怕狼嗎？加米那嘿嘿一笑說，不是我怕狼，是狼怕我。熱汗覺得加米那很輕率，便問他，有什么能證明狼怕你？加米那說，你等著吧，有機會給你證明狼怕我。熱汗等了一個多月，也沒有等到加米那的證明。今天閑暇，他便想找加米那聊聊，看看狼已經(jīng)瘋狂了這么長時間，他是否還堅持原來的觀點。

加米那看見熱汗來了，笑著說：“聽說你當(dāng)了打狼隊長，天天跟在狼屁股后面跑呢！”

熱汗無可奈何地說：“沒辦法，狼太多，又太厲害，不打它們，它們就把牧民的羊吃光了，那樣的話我們沒辦法交代。”

加米那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不打不行嗎？”加米那這些天經(jīng)常聽人說狼災(zāi)，他改變了對狼的看法，以前他不怕狼，現(xiàn)在他怕狼。

熱汗說：“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人和狼的仇深得像不見底的懸崖，不打不行了。這就像兩個敵人，其中的一個必須把另一個打死，否則就沒辦法活下去。”

加米那想起一句諺語：騎馬駒子的是孩子，說糊涂話的是傻子。他無法理解熱汗的意思，便沉默不語，不再像以前那樣輕率。

熱汗覺得無法再把這個話題談?wù)撓氯ィ聦嵕蛿[在眼前，但誰也無法解決，這是最大的無奈。少頃，他把話題轉(zhuǎn)移到羊身上，問加米那：“我的羊好嗎？”

加米那說：“這里的山好著哩，水好著哩，你的羊也好著哩，一只也沒有少。”

只要羊沒有事，熱汗就放心了。他對加米那說：“我想去看看羊。”

于是，熱汗和加米那騎馬向山坡上走去。熱汗不管到了哪里都背著槍，加米那看見熱汗身上的槍，變得緊張起來，好像狼就在眼前。熱汗對加米那說：“都是因為人太緊張，把事情搞成了這樣的局面。時間長了，人的腦子一定會被狼搞壞的。”

加米那說：“狼把人的腦子搞壞，太可怕了，還不如讓它們把人吃了算了。”

兩個人邊說邊往前走，突然，離他們不遠的羊群叫了起來，它們一只只亂跳亂蹦，似乎正被可怕的東西追趕。他們仔細一看，一大兩小三只狼從山坳中沖了出來，正在追趕羊群。羊群沒有料到一大兩小三只狼會突然沖出來，頓時頗為驚慌，在山坡上亂成一團。

很快，熱汗和加米那看明白了，狼把羊群沖散后，卻并不去追，而是撲向小羊羔。小羊羔驚慌失措，牧場上亂成了一團。

狼要抓小羊羔去訓(xùn)練小狼崽。

熱汗縱馬奔跑過去。作為打狼隊長，見狼必打，這是使命。經(jīng)歷了兩個多月的打狼生涯，熱汗雖然始終沉默，但因為和狼發(fā)生了很多沖突，他早已陷入怪圈之中，只要狼出現(xiàn)，他便似乎聽到命令，會本能地舉起槍。

打狼的人，每時每刻都很恐懼。

熱汗縱馬奔跑到羊跟前，將子彈推上了膛。狼看見奔跑的馬，叫了一聲。他勒住馬，一躍跳到地上，把槍口對準(zhǔn)了狼。一大兩小三只狼這才看見他，也看見他手中的槍。但它們并不害怕，仍向羊群接近。它們邊走邊看著熱汗，似乎它們的走動是假象，它們在利用這種假象觀察著熱汗，只要他流露出明顯意圖，它們就會準(zhǔn)確捕捉到，并迅速進攻或者撤離。

先打大狼。熱汗主意已定。

但那只大狼卻轉(zhuǎn)過頭，迎著熱汗的槍口站住。

熱汗看見了它脖子上的白鬃毛。

是白鬃狼。熱汗的手抖了一下，槍好像突然重了很多。

白鬃狼一動不動望著熱汗，似乎對他充滿仇恨，又似乎對他的槍口充滿恐懼。

熱汗手中有槍，但白鬃狼一動不動，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熱汗。熱汗和槍在同一位置，它對著熱汗，實際上便對著槍口。熱汗覺得白鬃狼有些反常，他從未聽說過狼會迎著槍口一動不動。他仔細觀察白鬃狼，突然發(fā)現(xiàn)它比前些天瘦了很多。前些天，這只白鬃狼與他和另一位打狼隊員對峙過，他們把它逼到懸崖邊，心想前面有懸崖，后面有槍口，今天你橫豎都是死。不料它突然仰頭，望著天空中的太陽長嗥起來。很快，便有一大群狼從山坡上撲了下來。他和那位打狼隊員可以打死一只狼，但打不死一群狼，他們不得不抱著槍落荒而逃。現(xiàn)在看見這只白鬃狼，他心情復(fù)雜，這幾個月來他目睹了這只狼的命運變化，看著它從威風(fēng)凜凜的狼，變成了瘦弱不堪的狼。當(dāng)然，他更清楚他自己的變化，人都會為自己的變化痛苦，狼在變化中難道就不痛苦嗎？

對峙了一會兒，熱汗心軟了。

熱汗放下了槍。

少頃，熱汗理解了白鬃狼眼中的仇恨和恐懼——它和他有仇，突然碰在一起，難免又怒又慌。

熱汗雖然放下了槍，但手指仍然扣著扳機。如果白鬃狼撲過來，他隨時可以開槍。

白鬃狼看了一眼槍口，又看了一眼熱汗，轉(zhuǎn)身走到那兩只小狼崽跟前臥下，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兩只小狼崽。白鬃狼很安靜，既沒有憤怒，也沒有恐懼。熱汗想，白鬃狼在這一刻也許很絕望：他的馬跑得快，它如果跑是跑不過馬的；他的子彈厲害，它的肉身經(jīng)不起子彈的射殺。處在這樣的境地，它似乎只剩下屈從。

熱汗猶豫了一下，松開了扣扳機的手指。

但熱汗仍充滿恐懼，繼而又涌動出一股警醒：不要猶豫，這也許是白鬃狼在迷惑自己，它發(fā)現(xiàn)無路可逃，便使出這一計謀。以前出現(xiàn)過狼裝作害怕的事情，獵人們一猶豫，便上當(dāng)受騙，被狼一口咬住脖子葬送了性命。

熱汗舉槍瞄準(zhǔn)白鬃狼。他想嚇唬它，讓它帶著兩只小狼崽離開。

白鬃狼一動不動。

熱汗舉起槍，準(zhǔn)備對著天空開槍。他想嚇唬白鬃狼帶兩只小狼崽離開。有諺語說，警惕的馬在平灘上也豎著耳朵，聰明的獵人在睡覺時也睜著眼睛。眼下的處境，只能用開槍方式嚇走白鬃狼。

“不要打……”加米那以為熱汗要打白鬃狼，喊叫著想阻止熱汗，但是晚了，熱汗已經(jīng)扣動扳機。令人不解的是，槍聲如此脆烈，連人都被震得耳鳴，白鬃狼居然無一絲驚慌，仍然望著熱汗。它用身體擋住的那兩只小狼在發(fā)抖，并發(fā)出驚恐的叫聲。

白鬃狼不怕死，熱汗不知道該怎么辦。

“不要打了！你沒看見，它已經(jīng)給你跪下，而且還哭了嗎？”加米那吼叫起來。

白鬃狼確實在流淚，熱汗因為一直想著如何嚇走它，便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雙眼在流淚。經(jīng)加米那提醒，他才看見它的兩條前腿彎曲，膝蓋著地，像跪在那兒。它雙眼中已沒有任何神情，只有淚水在流淌。

白鬃狼哭了。

加米那說：“狼知道在人的槍口下逃生無望，便用身體擋住了小狼崽，如果人開槍，它必死無疑。但它期望人不要打死小狼崽，要打就打它，只要小狼崽能活下去，它愿意被人打死。”

熱汗又想起一句諺語：燈光只能照亮氈房，智慧才能照亮世界。白鬃狼想用自己死的方式，換取小狼崽生的希望。這一刻的白鬃狼，無比真實，也無比清晰。

而且，它還哭了。

熱汗看著白鬃狼流淚，一時不知所措。他沒想到一向兇殘的狼居然會哭，就像一個舉著刀的人在唱一首憂傷的歌，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但白鬃狼確實在哭，它用身體擋著身后的兩只小狼崽，如果熱汗開槍，死的只能是它，因為它的姿勢就是對死亡的選擇。

熱汗想起父親常說，堅強不屈是英雄的品質(zhì)，貪生怕死是懦夫的本性。熱汗被感動了，收起了槍。

白鬃狼慢慢爬起身，用嘴碰了碰小狼崽，然后領(lǐng)著它們向山坡后跑去。熱汗看著它們，覺得白鬃狼一定知道，熱汗放下槍，等于放過了它們，它們的生命沒有危險了，所以它們要趕快離開。

熱汗看著它們迅速離去，想起那個頭腫的人為狼哭的事情。他最初聽到那件事時，是難以理解的，但聽得多了，終于被感動，由此也相信那樣的事是真的，一定在某處發(fā)生過。現(xiàn)在，目睹了白鬃狼的哭，他也被感動，遂在心里產(chǎn)生了永不打死它的念頭。

一大兩小三只狼慢慢走遠，變成了曠野里的黑點。

熱汗和加米那趕著羊返回，經(jīng)歷了這樣一件事，兩個人都有些激動，今天親眼看見狼向人哭的一幕，他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人與狼之間并非只是仇恨、對立和殺戮，也有彼此之間動真情的事情。有諺語說，蒼蠅怎么飛也揚不起塵土，駿馬怎么跑也顛不壞鞍子。他們相信白鬃狼和兩只小狼崽會好好活下去。

熱汗問加米那：“你說，狼流淚的一刻，它心里是怎么想的？”

加米那說：“有山一樣高的東西擋在它面前，它爬不過去。”

熱汗試探著問：“是我的槍……？”

加米那說：“應(yīng)該是。”

熱汗茫然地看著槍，這支槍在他手里是用來打狼的，在這之前只要狼出現(xiàn)，他就會開槍，從未反思過開槍是否妥當(dāng)，但今天白鬃狼一哭，似乎有什么潛入了他身體里，將他的力氣全部抽走，讓他連扳機也扣不動。它都向你哭了，你還能向它開槍嗎？良知在這一刻似乎豎立成一面鏡子，讓熱汗從中看到了答案。良知的力量是無邊的，尊重良知者，必須順應(yīng)它的規(guī)律。而這種順應(yīng)，其實是一種美德。熱汗只是隱隱約約感知到了這些道理，但他同時又為感知到這些道理而在內(nèi)心感受到的灼熱而感動。父親常說，在遙遠的地方找到的泉水最甜，孜孜不倦探知而來的真理最好。現(xiàn)在，熱汗從一只狼身上，突然理解了父親的話的意思。

加米那說：“大狼知道，你的馬比它快，你槍里的子彈它難以抵擋，所以它無路可走，便給你哭了。”加米那不知道大狼是白鬃狼，也不知道熱汗的心思。

熱汗感嘆：“狼能哭，真是不容易。”

加米那說：“那當(dāng)然是不容易，狼的心很烈，輕易不會屈服。你的馬和你槍里的子彈是一座山，它的心再烈也爬不上去，所以它的身體便軟了，向你哭了。”

熱汗有些不解，問加米那：“哭難道不是屈服嗎？”

加米那搖搖頭說：“人哭可以是屈服，但狼絕對不是。”

熱汗問他：“為什么？”

加米那說：“狼可以讓眼睛流淚，但絕對不會讓心流淚。剛才如果沒有小狼崽，你即使開槍，狼也不會向你哭，它會兇猛地撲向你，不把你咬死誓不罷休。”

熱汗感嘆：“它是母狼，它哭，它用身體擋著小狼崽，隨時準(zhǔn)備赴死。它做這些都是為了那兩只小狼崽。”

加米那笑了笑說：“是的。有一句老話說得好，大狼的影子可以把小狼崽帶走。在狼群中，但凡公狼或母狼帶著小狼崽加入狼群，所有的狼都會關(guān)照小狼崽，即使翻山越嶺，小狼崽也不用發(fā)愁。”

兩個人邊走邊聊，很快便到了加米那家附近。加米那家的氈房前有一條小溪，在陽光下閃出一片光亮。氈房后的幾棵樹枝葉茂密，一片蔥綠。加米那當(dāng)初進入大草灘時，一眼就看中了這個地方，并在心中想象出一幅氈房前有小溪、后有樹木的安居場景。之后，他便在這里安了家。

他們尚未走近氈房，就聽見阿依努爾發(fā)出驚恐的叫聲，加米那家的幾只小羊羔在氈房前咩咩亂叫，把氈房周圍的東西踢得亂滾，發(fā)出一陣混亂的聲響。

“出事了。”加米那一臉駭然，雙腿一夾馬腹，快速向氈房奔馳過去。

熱汗緊隨其后，并從肩上取下槍，把子彈推上了膛。

二人到了氈房跟前，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阿依努爾站在氈房門口，旁邊的木頭架子上晾曬著一堆奶疙瘩。剛才，她正在晾曬奶疙瘩，一抬頭便看見白鬃狼站在她面前，死死盯著她。她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如果她向前奔跑，其實已經(jīng)無力突破白鬃狼的圍困；如果她轉(zhuǎn)身向后跑，必然會被白鬃狼堵死在氈房中。以前有人說過一句諺語：突然落下的雨一定是傾盆大雨，突然降臨的災(zāi)難一定防不勝防。阿依努爾被嚇得臉色煞白，手腳抖個不停，就連加米那和熱汗快走到氈房跟前了，她也沒有反應(yīng)。

加米那經(jīng)驗豐富，示意熱汗趕快下馬，這樣，可防止白鬃狼因為發(fā)現(xiàn)了他們，而猛撲向阿依努爾。

他們離氈房十余米，卻覺得那是遠得無力到達的地方。

白鬃狼死死盯著阿依努爾。阿依努爾身后是那幾只小羊羔，她不知道白鬃狼是要抓走它們，去訓(xùn)練它的兩只小狼崽。于是，一人一狼僵在了這里。

熱汗和加米那把馬拴在一棵樹上，悄悄在一塊石頭后伏下身子，觀察白鬃狼的動靜。很顯然，白鬃狼因為阿依努爾堵住了它的路，并不愿輕易離去。而阿依努爾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面對狼，所以她很害怕，不光嘴唇顫動著，眼睛里也涌出了淚水。加米那著急地把馬鞭子在手中纏來繞去，額頭上沁出一層汗水。他和熱汗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們不但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就連聽也沒聽說過。

加米那悄悄問熱汗：“能不能開槍？”

熱汗搖搖頭說：“不行，如果我一槍打不死狼，它就會撲向阿依努爾，阿依努爾的性命就會有危險。”

“真的不能開槍？”

“真的不能開槍，一開槍，你老婆的命就沒有了。”

“那怎么辦？”

“不要慌，千萬不要驚擾了狼，否則它會發(fā)瘋，它一發(fā)瘋，你老婆的命就真的沒有了。”

兩個人只能挨時間。他們不知道會等到怎樣的機會，可眼下除了等，沒有別的辦法。熱汗雖然不能向白鬃狼開槍，但他仍把槍口對準(zhǔn)了白鬃狼。這是獵人的職業(yè)習(xí)慣，不論什么時候，都不能讓槍離身，發(fā)現(xiàn)了獵物，不管最后是否開槍，都始終要讓獵物處于槍口之下，這是獵人早已養(yǎng)成的習(xí)慣。熱汗知道，他和加米那無法撲過去救阿依努爾，他們的速度即使再快，也快不過白鬃狼的速度，白鬃狼一旦發(fā)現(xiàn)他們，就會撲向阿依努爾，等他們撲過去，恐怕阿依努爾已經(jīng)喪命狼口。

等待的氣氛十分郁悶，加米那和熱汗緊盯著白鬃狼，他們二人都不明白，白鬃狼為何長久盯著阿依努爾不動，它是何用意。它醞釀的時間越長，阿依努爾的處境就越危險，因為狼善于用心計，一旦它實施心計，人便無法防范。

阿依努爾哭了起來。

那幾只小羊羔仍在亂叫。

加米那和熱汗都很緊張，阿依努爾的哭聲和小羊羔的叫聲都會刺激狼，讓它更快地撲過去。加米那和熱汗的心懸到了嗓子眼，但卻不能出聲。他們只能默默祈求老天爺，讓白鬃狼放棄撕咬阿依努爾的念頭，對峙一會兒后轉(zhuǎn)身離去。但白鬃狼沒有要離去的意思，它看見阿依努爾哭了，便不知所措地望著她。它的神情仍然冷漠，似乎隨時都在防范著阿依努爾。對于狼來說，人是不可預(yù)估的，所以不論在什么情況下，狼都小心翼翼防備著人。

阿依努爾被嚇傻了，不但不知道該如何改變處境，就連哭聲也控制不住，以至于越哭越厲害，越哭聲音越大。白鬃狼看著她，不安地扭動，并發(fā)出低低的叫聲。很顯然，它不知道她為何會哭。

狼會不會被人的哭泣感動？

加米那和熱汗雖然很緊張，但仍然從內(nèi)心生出希望，渴望白鬃狼會被人的哭泣感動，尤其是女人的哭泣，能夠喚醒白鬃狼心頭的憐憫，把那股兇殘壓制下去，給阿依努爾一條活路。

加米那悄悄問熱汗：“你說，如果阿依努爾的哭感動了狼，狼會不會放過她？”

熱汗一陣激動說：“對呀，狼給人哭能把人感動，人給狼哭，一定也能把狼感動，它會放過你老婆的。”

“她已經(jīng)哭了，但是怎樣才能讓她知道，她給狼大聲哭有好處呢？”加米那擔(dān)憂起來。

“好好想想，一定會有辦法的。”熱汗覺得給狼哭的辦法確實可行，所以便鼓勵加米那想辦法。

加米那想了一會兒，有辦法了。他把那頂三葉狐貍帽子從頭上摘下，放在石頭上慢慢移動，意欲引起阿依努爾的注意。有諺語說，智慧的鑰匙在心里，只有聰明人才會使用。阿依努爾看見加米那的三葉狐貍帽子，驚訝得差一點叫出聲來——救命的人回來了。但她看見加米那的手在輕輕擺動，示意她不要出聲。她便不出聲，仍然保持著原有姿勢望著白鬃狼。少頃，她看見加米那在石頭后面舉起一張紙，上面用哈薩克語寫著：大聲給狼哭。

阿依努爾以前曾聽說過，人給狼哭和狼給人哭的故事。

阿依努爾明白了加米那的用意。

阿依努爾心里踏實，不再害怕。她看著白鬃狼，突然覺得它其實挺可憐的，它渾身瘦骨嶙峋，一副皮包骨頭的樣子，一定有好多天沒有吃東西。但它的眼睛里卻閃著一股冰冷的光，她與它只對視一眼，便渾身發(fā)抖。狼即使瘦骨嶙峋，雙眼中的這股冰冷的光也不會消失，那是它們看這個世界，或與這個世界對抗的心之血性，因為它們心性冷酷，所以從目光中透露出來時，就變成了冰冷的光。

阿依努爾的內(nèi)心既有恐懼，也有酸楚，更有緊張和無奈。但她明白加米那的意思，所以又哭了起來，而且是那種號啕大哭。白鬃狼為她突然號啕大哭而驚詫，往后退了一步，歪著頭看著她。

阿依努爾淚流滿面，仍在哭泣。

其實，阿依努爾此時頗為心酸，她想起小時候跟隨父親打死兩只小狼崽的情景，想起去年加米那用夾子夾住一只狼后，她幫他用石頭把狼頭砸開花的情景，她還想起十幾天前打狼隊員打死一只狼后，另外一只狼在山岡上叫了整整一夜，聲音里充滿哀怨和傷痛。……想起這些，她心里一陣酸楚，眼淚涌出來，哭聲變得更大。

老人們經(jīng)常說，哭泣的人用眼淚和你說話，懺悔的人用良知與你交談。白鬃狼被哭泣的阿依努爾弄得煩躁不安，它甩了幾下尾巴，低低地叫了一聲。阿依努爾不能控制自己，開始喃喃自語：“狼啊，我們家以前打你們太多，我們家加米那這幾年也打死了兩只狼，如果你今天要報仇，就拿我來發(fā)泄吧，我們對不起你們，你咬我吃我，我都無怨無悔。”

阿依努爾流著淚，泣不成聲地說著，頭越來越低。

白鬃狼看著她，似乎她這一哭，已讓它無比感動，并打消了要撲過去傷害她的念頭。它不再叫，也不再走動，似乎在等待阿依努爾站起。有諺語說，寬闊的河流平靜，善良的人謙遜。此時的白鬃狼眼睛里有了平和的神情，似乎它等待著阿依努爾也變得平和起來，然后抹去淚水。

過了一會兒，白鬃狼低低地哀鳴了一聲。它的聲音不再嘶啞恐怖，也沒有以往的那種凌厲和仇恨，像是在無奈地嘆息。

叫畢，白鬃狼轉(zhuǎn)身離去。

阿依努爾看著它遠去，更是淚如雨下。

阿依努爾的身邊，那幾只小羊羔安靜了下來。

加米那和熱汗跑到阿依努爾跟前，把她拉起。她愣怔著無法恢復(fù)神志，加米那邊拉邊抱，把她弄進氈房。這時，他們兩歲的兒子醒了，“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加米那和熱汗一驚，幸虧他現(xiàn)在才醒，如果早醒來一會兒，他的哭聲一定會驚擾白鬃狼，不知事態(tài)會發(fā)展到什么地步。阿依努爾聽到兒子的哭聲后清醒了過來，她一把將兒子抱在懷里，這才意識到剛才發(fā)生了多么危險的事情。于是，她的淚水再次流了出來。這次，她只是哭，卻出不了聲。

安頓好阿依努爾，熱汗與加米那告別，返回牧場。

走在路上，熱汗想，發(fā)生了人和狼哭的事情，以后，還怎樣打狼呢？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