甌 柑

他幾乎是一個人待在家里，打發(fā)這漫長的時光。

平時不怎么愛衛(wèi)生，在別人眼里，家里簡直像個垃圾站，東西亂擺，沒有章法。地板上的書籍、紙屑、果皮、空盒子，像海洋上零碎的島嶼。家具上蒙著極薄的灰塵，像時光的沉淀物。陽光無聲地斜射進來，灰塵似乎又添加上一道年輪。他卻疏于打掃，覺得無傷大雅，最多是順便將垃圾帶出去，并沒有刻意而為之。他甚至自我安慰，自己家里比某些年輕人來說，應(yīng)該算講究衛(wèi)生的模范了。從電視上，就可以看到某些年輕人租的房。租的房里垃圾堆積如山，方便面袋子、食品袋子、快餐盒子、酒瓶子、煙盒子等等，簡直無法插腳，像千山萬壑的微型版。還有許多蟑螂竄來竄去，像個很久也沒有清理的垃圾站。他們甚至遭至房東的嚴厲呵斥，叫他們立即搬出去。租客卻毫無反應(yīng)，半聽不聽，仍然懶散地躺在床上玩手機，臉皮真是太厚了。自己家里還不至于如此吧，只是不那么整潔罷了，只是有點灰塵而已。

因此，他有一種強烈的比較，也有一種勝者的傲然。因為家里少有人來，只要自己不產(chǎn)生絲毫生理上的反感，是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他甚至堅持自己的測試標準，那就是經(jīng)常用鼻子在空中聞一聞，似乎在判斷是否有異味——這已然成了他自測衛(wèi)生的手段和習(xí)慣。當然，他也不像某些00后的租客，會遭至房東嚴厲的指責(zé)。那張寬大的床鋪，在床頭雕花的實木上，雖然蒙有一層淡薄的灰塵，卻也無傷大雅。對此，他視而不見，也沒有清掃過。被子和枕頭像兩個棄兒，堆砌、萎縮，顯得可憐巴巴。當然，這樣說可能有點過分，卻也說不上冤枉。

他歷來反感那些天天辛苦搞衛(wèi)生的男女。他們每天清早起來，不辭辛苦，彎腰拖呀拖地板，擦呀擦桌椅，抹呀抹飲具，似乎要把家里弄成賓館樣式，要把自己裝扮成典型的家庭勞模，以獲得家人們的喝彩。在他看來，這類男女要么是有潔癖，見不得一粒灰塵，要么是精神空虛，因為無事可做。他們的任務(wù)就是打麻將（早上誰打麻將呢），要么是跳舞（距離公園太遠，附近的廣場舞，又要等到晚上），所以，趁著寂靜而無聊的早晨，賣力地進行體力勞動，以填補那段時間的空虛。這類男女甚至美其名曰，這樣既搞了衛(wèi)生，又鍛煉了身體。

這當然是別人的生活方式和習(xí)慣，他無權(quán)干涉或勸阻。說不上欣賞，也說不上反感。誰愿意當家庭勞模，誰就去當吧，他不需要這頂貌似光彩的帽子。

他雖然退休了，卻總是覺得還有許多做不完的事情，好像在跟時間賽跑。他覺得這個比喻很準確，自己就像個馬拉松運動員，從年輕時就開始跑步，不停地朝著那個終點奔跑。雖然氣喘吁吁，滿頭大汗，甚至腰酸背痛，四肢疲軟，但似乎仍有足夠的體能，目光緊緊地盯著前面的目標——盡管那個目標有點虛幻，甚至還看不見蹤影。

他是個較有影響的學(xué)者，尤其是對地方文化有所研究和建樹。因此，他每次提出的觀點，總是那樣尖銳、新穎，甚至刻薄，讓人思考。他似乎不給對方留一點面子，滔滔不絕，聲音洪亮，其觀點又能夠讓人眼睛一亮，觸動心緒，頗有心得和啟發(fā)。盡管他已經(jīng)不在正式的舞臺上了，而在舞臺下面，他仍然像個高級的、引人注目的吹鼓手或批評者，仍然扮演著比較重要的角色，讓人不可小覷。因此，許多地方照樣請他去講課，或邀請他去參觀，或敬請他對某地的文化建設(shè)提出不同凡響的建議，等等。當然，這種社交活動，一般只有三五天而已，吃了，喝了，該講的話也講完了，該交出的方案也交了，然后，又回到自己家里，做個安靜的隱士。如果沒有外出，他每天雷打不動地坐在電腦前，不是做方案，就是查資料，或整理自己的文集，或給某個弟子做序，等等。

當然啰，還要記得按時吃藥。其實，他的身體也不是有多大的問題，只是血糖稍稍有點超標而已，不太礙事，平時只要注意忌口就可以了。他擔(dān)心忘記吃藥，便把藥瓶擺放在電腦邊上，這樣能夠提醒自己。當然，還要擺上煙和茶杯。至于吃飯問題，他不太講究，一般不動手做飯，經(jīng)常下樓去街對面的小飯館解決。如果吃早餐，一碗面條便可草草打發(fā)。如果是中晚餐，興致來了，就會叫上兩個菜。他最喜歡吃酸蘿卜炒新鮮豬大腸，加上一份鮮嫩的木耳菜，然后，從紙袋里摸出一瓶酒，一只銀色的小酒杯，舉杯獨飲。他喝得很自在，也很悠然，不緊且不慢，完全忽略了周圍的嘈雜聲，還有馬路上像流水線駛過的車輛，一味沉浸在自我陶醉的世界里。

當然，這種狀況并不是很多，因為有許多人請他吃飯，喜歡聽他侃侃而談，指點江山。也不知是從哪天開始的，別人都喜歡聽他說話。他說話既幽默，又通俗易懂，完全沒有那種讓人沉悶的學(xué)究氣，或之乎者也之類，更沒有那種裝逼的感覺。因此，許多人愿意跟他一邊喝酒，一邊聽他聊天，雙方都感到十分愉快、輕松、有趣。而且，那些人曉得他的生活習(xí)慣，中午一般不出去吃飯，因為他起床很晚，一般要到十點多鐘才起來，如果中午出去吃飯，那就太耽誤時間了，下午根本就做不成事了。因此，要出去也是在晚上。他覺得這樣輕松許多，白天既做了事情，晚上又補充了能量，何樂不為？他可不想做那種苦行僧。也許是他還沒有達到那種境界吧，也許是他比較顧及自己的身體。細細一想，如果身體不好，即使想做點事情，也是做不到的。這不僅會給自己帶來痛苦，還會給家人帶來麻煩和負擔(dān)，實在沒有這個必要。他不會像某些人那樣，已經(jīng)躺在病床上了，還拿著一塊木板架子墊著，上面擺上手提電腦，仍然在辛勤地勞作。他不會這樣做，他要以自己健康的身體，傲然地行走在世界上，以至走完短暫而漫長的一生。

況且，他的酒量也不輸別人，每次喝完二三兩白酒，還要用冰啤漱口。這讓在座的年輕人目瞪口呆，因為他們都不敢喝混合酒，也不敢喝冰啤，便伸出大拇指夸贊，因此，每每讓人驚訝不已。人們紛紛贊道，肖教授可以呀，竟然是混合雙打冠軍呀。他聽罷，極其興奮，左手夾煙，右手握著酒杯，得意地說，倒——酒。頗有幾分豪氣。喝罷酒回家，如果喝得有點多，便躺下來睡覺，慢慢進入夢鄉(xiāng)。如果喝得不多，沒有多少醉意，那就靠在床頭看書，抽煙，喝茶，或是回復(fù)微信，很是愜意。

他不是孤家寡人吧？

當然不是。

老婆在南京幫著帶孫子，孫子叫固然。他每天幾乎都要跟孫子視頻，逗逗樂。孫子長得很可愛，兩只眼珠，又圓又大又亮，頭發(fā)卷曲，簡直像個洋娃娃。除了在電腦前工作，跟孫子視頻，也是他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課。他幾乎在每天下午四點左右，準時跟老婆視頻，然后，跟孫子說說話。孫子叫他爺爺，他高興得不得了，甚至手之舞之。每次到快要結(jié)束視頻時，他還要孫子跟他親一個。雖然隔著手機屏幕，他卻感到孫子的吻是貼著自己臉上的，甚至還有一種難以言傳的溫暖。兒子說，他準備還要生一個。他回答說，生，生，生，你難道沒有看見人口在下降嗎？

以往每到快要過年了，他才去南京跟家人團聚，享受天倫之樂。他每天逗著孫子玩耍，仿佛又回到了兒時，笑聲不斷。他甚至四肢臥地，讓孫子騎在自己背上，做騎馬狀，嘴里發(fā)出篤、篤、篤的聲音，在地上不停地轉(zhuǎn)悠。春節(jié)那幾天，他還是要休息一下，暫時與電腦告別，最多是看看書而已，讓陽光靜靜地鋪展在自己身上。或是跟兒子痛飲幾杯，或者跟隨家人們外出游玩。過完年，又回到自己家里，馬上進入工作狀態(tài)，進入一個安靜的世界。

今年則有所不同，兒子說要回來過年，還說固然有三歲了，可以帶著四處走走了。他聽罷，當然很高興，至少可以讓這個寂靜的家里多些歡笑聲。卻又有某種措手不及的感覺，因為家里突然將要回來這么多人，需要吃很多的飯菜。他便對兒子說，那我要準備一些菜吧。兒子說不要他操心，他已經(jīng)點了許多菜，都是外送，只需要他在家里接貨就是了。他想這也可以，免得讓自己操心。

所以說，他雖然是個空巢老人，卻絲毫也沒有孤獨的感覺，因為他精神上很充實，似乎有做不完的事情。

好幾次，老同學(xué)聯(lián)系他，叫他出來參加同學(xué)聚會。他不便拒絕老同學(xué)的好意，終于去參加一次。誰知卻讓他大失所望。因為那些男女同學(xué)，竟然沒有一個喝酒的，不是說自己有脂肪肝，就是說自己有嚴重胃炎。他們甚至在飯桌上，拿出花花綠綠的藥片、藥丸，以及水劑，頻頻往嘴巴里送，好像他們不是來吃飯的，而是來吃藥的，或者說，是來搞藥品展覽的。他們并且鄭重聲明，他們絕對喝不得酒，煙酒害人，并且，好心地勸他也不要喝酒，不要抽煙，還說是身體第一。況且，我們都能夠活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我們不僅要對自己負責(zé)，還要對家人負責(zé)。言之鑿鑿。他聽罷，莞爾一笑。他當然明白身體第一，同時，也感到索然無味，怔怔地望著他們發(fā)呆，像已有老年癡呆癥。他好像不是來參加同學(xué)聚會的，而是來發(fā)呆的，因此，情緒極其低落，獨自喝了幾杯酒，便悄悄抽身離去。

除了他，這些老同學(xué)當年沒有一個考上大學(xué)的，因此，他們很早就進了工廠上班，而且，都是縣里的小企業(yè)，所以，兩者的差距過于明顯。他們談?wù)摰亩际羌议L里短的話題，談?wù)撏诵莨べY多少，住院能夠報銷多少，孫子的牛奶粉每個月需要多少錢，等等，簡直喋喋不休，像一窩嘰嘰喳喳的老麻雀，還在垂死吵鬧。因此，他對這沒有半點興趣，也插不上話，便獨自默默喝酒，似是對他的一種懲罰。尤其讓他感到氣憤的是，他出于一片好心，聽到許多同學(xué)經(jīng)濟極其拮據(jù)，便提出把所有的費用包下來，包括吃飯、唱歌、住宿，甚至路費。誰料竟然遭到一片嘲諷，說他是在顯勢，說他根本就看不起同學(xué)們，還說他在故意擺譜，等等，總之，十分之難聽。因此，他沒有等到聚會散去，便悄悄提前走了，甚至連個招呼也沒有打。后來呢，干脆不再參加這類聚會了，甚至退出同學(xué)群。他可以猜測到，自己得罪了許多人。又想，得罪就得罪吧，似乎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也許是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他樂于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閱讀、寫作、思考、喝酒、抽煙、喝茶。他甚至在記事本上，記錄著一些需要做的事情。比如，哪天外出講課，哪天外出參觀，哪天做方案，哪天見某人，等等。總之，他覺得自己過得很充實，絲毫也沒有老之將至的感覺。他也不像某些業(yè)界的人，沒有自知之明。比如說吧，對方并沒有邀請某某，某某卻四處打電話，或托熟人說情，叫對方邀請自己去講課，并且，要先把講課費確定下來，以及接送的時間和地點。還有的人更可笑，如果對方邀請他去開會，他要讓對方先把會議議程發(fā)過來，說他要有所準備。其實呢，他是在查看出席會議的名單排列，如果自己排在后面，他就要大加生氣，說一定要把他排到前面來，另外，還要將一些頭銜加上去。甚至憤怒地說，某某為什么排在我前面？他又算哪根蔥？他不就是一個委員嗎？如果不把某某移到我屁股后面，我就不來參加活動了。每每聽到這類事情，他便微微一笑，小罵一句，娘希匹。嗤之以鼻。

還在十多天前，兒子來電話，說他們要回來過年，想到他一個人長期待在家里，又不喜歡打掃衛(wèi)生，屋里肯定比較邋遢，很不利于健康，尤其還有孫子固然。兒子說，他可以聯(lián)系保潔員來家里打掃衛(wèi)生。他聽罷，默認了。他雖然不喜歡家里來人，卻也不反對搞衛(wèi)生，尤其是全家要團聚了，衛(wèi)生還是要講究點吧。他卻提出一個要求，叫兒子必須嚴格規(guī)定時間，那就是，保潔員在家里逗留的時間，絕對不能超過四個小時，因為這是他能夠容忍的極限。

他耐心地解釋說，他不喜歡陌生人在家里逗留的時間太久，即使有人來家里找他談事，也絕對不能超過一刻鐘。總之，他喜歡家里那種安靜的感覺，那種感覺讓人舒服、自在、任性，不喜歡有人打破這種安靜，因此，他希望這種安靜能夠長久地保持下去。這一點，他已經(jīng)做到了，因為這是他的家，他說話算數(shù)。

當然，如果在飯店或茶館談事，那另當別論了。酒喝完了，茶也喝得入境了，事情呢也談成了。按說吧，一般請人搞家庭衛(wèi)生，至少需要八個小時，而且，得有兩個人前來服務(wù)——那么，這就越過了他的底線。當然，兒子清楚他的生活習(xí)慣，理解地說，那就請四個小時的吧，來一個保潔員可以嗎？他點點頭，說，可以。

兒子與他約定了時間，第三天下午保潔員來家里搞衛(wèi)生，意思是讓他有點思想準備，而且不要外出。不多時，兒子便發(fā)來保潔員到家里搞衛(wèi)生的準確時間，并且，叫他不要關(guān)機，保潔員隨時要跟他聯(lián)系。他一看，搞衛(wèi)生的時間是第三天下午一點到五點。他認為這個鐘點還比較合適。因為他起床很晚，一般要到上午十點多鐘才起來，中午不睡覺，上街隨便吃點東西便開始工作。所以，這對他并沒有多少影響，如果晚上有飯局，也不會有什么影響。他每次外出吃飯，一般是下午五點鐘左右出門。或?qū)Ψ絹碥囎咏樱蜃约捍騻€的。因此，他對兒子解釋說，他雖然不會關(guān)機，卻喜歡靜音。其實，到第三天上午，他并沒有按下靜音鍵，擔(dān)心對方聯(lián)系不上自己。

第三天中午十二點五十五分，他的手機響起來了。

他估猜是保潔員，卻還是問道，是誰？

對方是個女人，說，我是來你家搞衛(wèi)生的，我已經(jīng)到你家門口了。

他走出書房，迅速地打開房門。

門外站著一個中等個子的女人，拖著灰色工具箱，戴著紫色口罩，穿著棕色薄羽絨服。頭發(fā)蓬松，眼窩很深，像個廣東女人，估計年齡在四十歲上下。他禮貌地請她進來，說，這就要辛苦你了。女人走進來說，應(yīng)該的。他說，要換鞋嗎？說出這句話，他心里有點發(fā)虛，因為家里并不怎么干凈。女人解釋說，我自己帶鞋子來了。等到女人走進來，他指著屋里自嘲地說，我這個家里呀，應(yīng)該是天下最臟的了。

女人松開拉箱，淡淡地說，未必。

未必就未必吧。然后，他回到書房，坐在電腦前準備繼續(xù)工作。

這時候，女人輕輕走到書房門口，說，請問先搞哪里的衛(wèi)生，你家的主衛(wèi)生區(qū)呢？

他不由愕然，似乎一時沒有聽明白，怔怔地望著女人。難道還有主衛(wèi)生區(qū)這個說法嗎？他真的不曉得，便敷衍地回答說，你隨便從哪里開始吧。他想，書房到最后再搞也不遲，趁這個時間，還可以工作一下。

女人淡定地站在書房門口，解釋說，因為只有四個小時，所以，我也只能迅速地打掃一下，至于玻璃、窗簾等等，那就搞不贏了。話語里似乎有一絲歉疚。

他明白她所說的迅速打掃一下是什么意思，大大咧咧地說，沒有關(guān)系。又望著她說，你也沒有必要戴口罩，摘下來吧，太不透氣了。他平時就很煩戴口罩，不需要戴的時候他堅決不戴。

女人說，我到別人家里，對方都要求戴口罩，甚至還要檢查健康碼。女人的意思是，像你這樣警惕性不高的東家，她還沒有見過。

他笑了笑，說，我看沒有那個必要吧。

女人沒有聽他的，仍然戴著紫色口罩，似乎這是她的底線。

家里為三室一廳，兩衛(wèi)一廚，面積并不大，卻也不小，一百五十平米。他覺得這已經(jīng)很理想了，沒有必要像有些人搞幾百平米，家里空得像沒有香客的寺廟，冷清極了。其實，人生只不過是三尺床而已，實在沒有必要住幾百平米吧，那無非是顯勢罷了。

女人開始在其他房子打掃，發(fā)出輕輕的聲音。他覺得，這種聲音并不影響他的思路，他邊抽煙，邊喝茶，邊打電腦，間或還接個電話，或回信息。想象著家里馬上就要舊貌變新顏了，他似乎有點得意，因為這是迎接家人歸來的前奏曲。當然，自己也不必像個監(jiān)工，不時地去查看人家的進度，以及是否打掃干凈了，那實在沒有必要，就讓人家去打掃吧。雖然，跟這個女人是第一次打交道，也沒有多少交流，他卻很喜歡這個女人，說話干脆利落，并不拖泥帶水，而且，打掃起來不聲不響，輕手輕腳。聽說有的保潔員在別人家里像大鬧天宮，發(fā)出砰砰叭叭的聲音，令人極其煩躁。似乎是對主家的某種抱怨，也似乎是對目前生活的不滿，現(xiàn)在要發(fā)泄在主家頭上。

他望著電腦，心想，如有必要，下次還要請她過來，因為熟門熟路了。他小心地把女人的手機號碼保存下來，注明保潔員，后面還打個括號，括號里寫個女字。他在猜測，不知她老公是否也在這個城市，也不知她老公是做什么的。當然，也不知她有幾個子女，子女讀幾年級了。他想罷這些問題，還在想著另一個問題。如果在夏天，女人穿得很少，不知是否會引起自己的興趣，如果雙方中意的話，說不定還可以云雨一番，至少在家里很安全。想想，又自嘲起來，哎呀，自己怎么能有這種齷齪的念頭呢？真是該死。他拂掉雜念，專心打字，他要在年前幫某個地方做個大的方案，然后，好好地休息幾天。

時間過得很快，女人的手腳也很快迅、利索。這時，女人悄悄來到書房門口，手里拿著一個小巧的黑色遙控器，問，這個遙控器還要不要？這是很早的東西了。

他叫女人拿過來一看，原來是個老遙控器，樣式丑陋，早已淘汰了，也不知她從哪個角落找出來的，便說，丟掉吧。

女人點點頭，走了出去，繼續(xù)搞她的衛(wèi)生。

他呢，繼續(xù)專注精力，做著手頭上的這個大方案。他認為，這個大方案，一定會叫那個地方上的官員大為驚喜，他們絕對想不到，他竟會有這種大思路和大氣魄。他自己也認為，這個方案是近年來，自己做得最好的。當然，這也跟那個地方的地形、資金，文化底蘊以及認知水平分不開。因此，他心里感到很愉快，噼里啪啦敲著鍵盤，似乎眼見著方案已成現(xiàn)實，漸漸地出現(xiàn)在他眼前。做了一陣子，信息來了，嘀一聲提醒他。他拿起手機一看，原來是朋友請他吃飯，并且，把時間和地點發(fā)了過來。他當即回復(fù)，收到，謝謝。

他覺得做成一個理想的方案，需要具備某些條件，不然，是無法實現(xiàn)的。更重要的是，需要地方上落實在行動上，才不會成為空談。

他正在想象著地方上的官員對他的方案贊賞不已，女人又來到書房門口，舉起一個空酒瓶說，這個可以丟掉嗎？空的。并且用欣賞的目光看著它。

他一看，是個造型極其好看的瓷質(zhì)酒瓶，呈金黃色，四周雕著騰云駕霧的龍。不說酒吧，光是這個酒瓶就造價不菲。他卻不記得是哪次喝酒帶回家的，因為它實在太好看了，即使做個擺設(shè)也不錯，如果插上鮮花，那就更有味道了。只是他拿回家后，就隨便將它棄于沙發(fā)腳下，既沒有插上鮮花，也沒有將它作為擺設(shè)。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一種浪費。

他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嘿嘿，我倒是忘記了，還是丟掉吧，反正也沒有什么用。心里還是嫌這個女人有點啰唆，其實，這些東西不值得都來問他。

女人嗯一聲，無聲地離開了。

不多久，女人又在書房門口出現(xiàn)了，小聲地提醒說，那些房間、客廳以及衛(wèi)生間都打掃過了，我想先把書房打掃干凈，最后再打掃廚房。這是女人第一次說這么多話。女人手里拿著一團灰色抹布，像個特制的武器。棕色薄羽絨服似乎有點變色了，估計是光線的問題吧。

他點點頭，把文件打到最小化，站起來看著她，說，好的。

其實，說到這間書房，至今他還有點后悔。當時，他覺得這間書房很不錯，雖然面積不太大，十多平米，自己也可以躲進書房成一統(tǒng)。有一天，他親家來了，到每間房里看了看，說，你的書房怎么這么小呢？親家指著書房對面的大主臥，說，你應(yīng)該把大主臥當作書房，畢竟你在書房的時間多些呀，如果有客人來了，也便于聊天呀。這間小房子應(yīng)該當作臥房，因為睡覺的時間畢竟少些。他承認親家說得很有道理，卻解釋說，家具什么的都擺好了，如果再搬動的話，實在是太麻煩了。

書房里除了書柜之外，還堆放著零星的煙酒及禮品，花花綠綠，林林總總，似乎把半個小賣部都搬到這里來了。

女人走進來，看了看說，別人家里都要把這東西收起來的，尤其是那些貴重物品。

他笑了笑，說，我家里沒有什么貴重東西，除了這些書。他指著兩排書柜說。

然后，他走到客廳看書，讓女人在書房里打掃。他覺得客廳有點冷，便打開空調(diào)。又覺得這個女人也太老實了，天氣這么冷，應(yīng)該要打開空調(diào)。他似乎這才聽到窗外有呼呼的風(fēng)聲。

他看了看手機，已經(jīng)是四點鐘了，便拿著手機，跟老婆視頻。居然沒有看見孫子，便說，固然呢？老婆說，今天睡午覺晚了點，還在床上做夢嘞。他哦一聲，說，現(xiàn)在家里正在搞衛(wèi)生，你走到床邊去吧，我要看看固然。

老婆立即走到小臥室，手機對著固然，發(fā)現(xiàn)固然醒來了。他叫道，固然，叫爺爺。固然說，爺爺，我還在睡覺覺。聲音有點沙啞，看來還沒有睡醒。他說，那你就好好睡吧。對老婆說，我關(guān)視頻了。

書房并不大，他估計不要多少時間。女人的動作果然迅速，沒過多久，就走到客廳，說，書房打掃過了。意思是你可以去敲電腦了。他回到書房，發(fā)現(xiàn)女人把煙酒、禮品都重新擺放了一下，顯得十分整齊。他感到很滿意，便坐了下來。

然后，女人去了廚房。

他認為，廚房可能需要一點時間，雖然自己不怎么搞飯菜，而抽油煙機、灶具、地板等等，還是有點油污的。因此，他立即投入方案的寫作。他寫作幾乎不要運神，也不要過渡，馬上就可以進入狀態(tài)。當他寫完第五小節(jié)時，看了看時間，哦，快五點鐘了。這也就是說，搞衛(wèi)生的時間已經(jīng)到了。

他站起來，走出書房，來到廚房門口。女人正好拿著抹布走出來，說，廚房只能這樣打掃了，如果要仔細打掃，至少還需要三個小時。他伸進腦殼，看了看廚房，笑著說，你已經(jīng)打掃得很干凈了。

女人提醒說，時間已經(jīng)到了，我要走了，還要去下一家。似乎生怕多留一分鐘。她接著把帶來的工具放進拉箱里，包括刷子、抹布、手套、帽子等等。

女人臨走時，他看見門口擺放著三個黑色的大塑料袋子，每個袋子足有兩尺高。他明白那都是垃圾袋，卻不清楚這些塑料袋子是她拿來的，還是自己家里的。對此，他并沒有多少把握。

女人指著三個黑色塑料袋子，說，你要不要檢查一下，看是否有什么東西需要拿出來。

他果斷地說，要檢查什么？完全沒有這個必要。然后，眼里又射出一絲懷疑的目光，盯著那三個黑色袋子，似乎袋子里面藏有什么重要物品。

女人又重復(fù)了一句，提醒他是否檢查一下塑料袋子，擔(dān)心被她誤拿了某些值錢的東西。他揚了揚手，仍然說，沒有這個必要吧。

這時，他忽然記起什么，迅速返回客廳，從茶幾上的大果盤里，拿起兩個甌柑。甌柑很大，呈淡紅色，一個足有半斤重。他一手拿著一個，走到門口遞給女人，說，這種甌柑的味道很不錯，你嘗嘗吧。

甌柑是朋友前幾天發(fā)快遞給他的。

女人猶豫一下，最終還是接下來。然后，從拉箱里抽出一個黑色塑料袋，將甌柑放進去，再放進拉箱里，并說聲謝謝。

他又說，這些垃圾袋還是讓我拿出去。

女人斷然地說，還是讓我拿出去吧，你還要換拖鞋。

他解釋說，我們這個樓層很干凈。說罷，沒有換拖鞋，提著三個塑料袋子，丟到樓層的大垃圾桶里。

等他返回時，女人彎著腰在換鞋子，那是一雙黑色旅游鞋，有點陳舊。他默默地看著她換鞋。

他提醒說，你坐在這個柜子上換鞋子吧。

玄關(guān)那里有個矮柜，里面放著幾把雨傘，可以坐下來換鞋子。

女人沒有坐在柜子上，換好鞋子后，拖著拉箱走了出去。

他客氣地說，辛苦你了，哦，我還要轉(zhuǎn)賬給你。

女人反過頭來，說，沒有什么，你兒子已經(jīng)轉(zhuǎn)賬給我了。只是等下有信息過來，請你打個好評吧。

他說，這個沒有問題。

關(guān)上門后，家里頓時顯得空蕩蕩了，卻又顯得十分整潔、衛(wèi)生，空氣似乎也新鮮了許多。他似乎看到家人們回來時那種高興的樣子，也似乎聽到他們在說，這里面有他的一份功勞。他重新坐在電腦前打字。敲著，敲著，不知為什么，女人剛才所說的一句話，老是在他的腦子里不斷地回響——你是不是要檢查一下？她居然對著那三個黑色塑料袋重復(fù)了一次。他便隱隱覺得，這里面似乎有什么問題，難道三個黑色塑料袋子里面藏有重要的物品嗎？那又是什么重要的物品呢？因為家里的東西他都是隨便丟的，既沒有整潔性，也沒有規(guī)范性。既然女人兩次叫自己檢查，那為什么不檢查一下呢？當然，他是覺得太麻煩了，再說，也有一種不信任別人的感覺，像防賊樣的，似乎沒有這個必要。

他終于又站起來，輕輕地走到門口，從貓眼里朝外面看去，走廊上空無一人，早已不見了女人的身影。他卻似乎要印證什么，悄悄地打開屋門，發(fā)現(xiàn)門框下面，竟然放著一個紅色的東西，那是個圓形的物品，薄薄的。不知這是什么東西。

他彎下腰來，好奇地撿起來一看，哦，原來是個嶄新的充電器，透明的薄膜，還沒有撕開，上面還吊著一根細小的紅色彩帶。他眉毛一皺，這是我家的東西嗎？我什么時候有這個東西的呢？如果不是的，女人為什么要把它拿出來放在這里呢？或許是隔墻鄰居家的吧。他卻曉得，鄰居家很久沒有人了，估計是出國了。

那么，肯定是自家的了。

他卻的確怎么也記不起來了。他把充電器拿在手里轉(zhuǎn)動著，像在轉(zhuǎn)動著一個新型玩具，似乎需要它喚醒自己的記憶。哦，這大概是參加某次活動，主辦方發(fā)的小禮品吧。其實，像這樣的小禮品有很多，既有各式各樣的充電器，又有成套的大小毛筆，還有各種各樣的軟筆，以及大大小小的墨硯，等等。總之，他都沒有用過，因為他不缺充電器，也不練毛筆字，當然，更不清楚把它們放在哪個角落。家里的擺設(shè)似千山萬壑，高高低低，凹凸不平，誰又清楚它們躲在哪里呢？當然，也不知這個女人是從哪里看到的。

他站在房門口，久久沒有動彈。估猜這個女人肯定是需要它的，卻又舍不得花錢去買，便把它放進塑料袋子里，準備冒充垃圾偷偷地帶出去。也或許，她是想送給自己的子女吧？讓子女有個驚喜，卻終于還是把它留給了主人。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