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命運之鳥被你獵去,
你的勸誡使我回心轉意?!?/p>
——《果園》
我失明了。顯然,這是一段過了時的陳述句,我不愿再回想那倒霉的瞬間。如果是剛才發生的事情,我現在一定在怒吼,咆哮。正常的人,尤其是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接受不了這樣急遽的變故。可接受不了的也終究要接受。沒有選擇。
我被一卷結實的紗布遮住眼睛,像個從漆黑地底獲救的失事礦工。與重獲新生的人不大一樣,我頭上的纏結始終沒有解去的跡象。慢慢地,眼睛失去力氣,手腳也沒了信心。我只好把自己鎖在房間,睡在胡思亂想的牢房。等我想起追趕那輛撞倒我的渣土車時,它早就一溜煙不見了蹤影,我只能和無盡的黑暗比足同行?;谝獠粩嗉な幵谖业男牡?。我開始篤信一個事實,潮水一定是苦澀的,雖然我沒嘗過海水。
瞎子的模樣頓時在我心里清晰起來。已經很多年沒見過瞎子了,我懷疑這一切是十年前的陰謀,是那個路過的瞎子老頭做的法。他一定下了什么咒語,攝取了我眼里的神光。當天,他拄著一根丑陋的粗木棍,棍子在地上搗來搗去,發出陣陣的篤篤聲。他竹竿般的腿邁得相當謹慎,仿佛一不留神就會掉進陷阱,動作看起來很滑稽。可我并沒有笑出聲來,更沒有暗地里罵他。按理說,不存在得罪他的理由。何況他雖然眼睛殘瞎,好歹也是位上了年紀的老人,歲數大去我好幾輪。但爹媽說江湖險惡,瞎子的世界誰知道呢,腦子里總有看不見的魚游來游去。我也說不好。
眼睛失明后,我暴躁過一陣,但這并未令天空改色。于是我試著平息怒火,像捻滅無數個煙頭那樣。一向愛徒步的我已經很少出門,我不相信半米以外的世界,沒了視覺的護身加持,極易掉進唯物主義的陷阱。每天我都要有所確認,確認一對胳膊,證明一副腿腳,像那個瞎子老人一樣謹慎,生怕它們哪天也莫名失去功用。對一只丟了翅膀的走地鳥而言,飛上天空的愿望是無比遙遠的。
我現在不得不起床。盡管我看不見衣服的顏色,只能靠手去摸料子的質感,以此分辨出上衣和褲子,至少要符合正常扮相。對于一個剛剛眼瞎的人,能不把衣服穿反就滿足了,哪里顧得上色彩搭配。我必須習慣這樣的生活。
房間的窗戶關與不關,我的世界都變得很小,而觸覺更加敏銳起來,連同觸感引發的疼痛。我在重新練習走路,腳的確比手走出的距離更遠,但抬腿邁步的結果,大概率碰到桌椅板凳,或者撞到混凝土墻這些堅硬的家伙。重復的痛覺試驗下,我大致敲定了擺動的安全幅度,也借此學會了畫畫,既畫倒伏的樹干,也畫密麻的枝丫;既畫魚的骸骨,也畫它的細刺。然后把房間內的所有器物都丟進其中。這樣,我就踩踏出一條安全的羊腸小路來。往后的日子不論暗淡與否,我都能獨自在家按圖索驥。
昨晚洗澡的時候,衛生間的燈管壞了。也許是燈管的壽命已盡,但我不再花錢去修,處置一盞日光燈變得毫無意義,為光明買單更是徒勞無用。墻上那面鏡子我打算拆下來,送給某個要好的友人。鏡子沒有必要成天看一個盲人的臉色,我提前替它了卻那份心思。腦子里總有種錯覺,墻上的掛燈暗到只剩下一盞,那時的房間才最為明亮。我至少該向那樣的明亮靠攏。
應該說,眼盲是命數的一種補救,甚至算是一種犒賞。至少比起先天全盲的人,我不會見識完全的混沌,以至于連惶惑也不知所起。因果關系的解釋,萬物互聯的邏輯,畢竟曾經在腦海中長大過。我這艘破船只是中途失去風助,又遇大霧不散,并不缺精密的導航儀器,如果儲備足夠的干糧和露水,就算徒手劃船也能抵達彼岸。
我明白許多事情和眼瞎一樣,出租屋動不動就停電,手機用著用著就死機。但不少陰影是自己走出來的。我努力讓這雙眼睛信任時間,信任醫生,信任上帝。朋友都說我當初的眼神能殺敵三千,我說如今的我已經放下屠刀。
也好。再有那些骯臟的撞見,我犯不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更不用摘取別人的眼神,揣摩若有若無的心思。當然也有遺憾,在那個男人欲行不軌的時候,在那個小伙溜門撬鎖的時候,我沒法一個箭步沖出,準確縛住他們的胳膊。錯過立功領獎的機會倒不算什么,因為眼疾而與無邊罪惡擦肩,最使我的良心難安。我只是看不見了,可還能辨明人心美丑,還在關心世事幾何。
盲杖準備好了。我被迫變成刺猬,全靠盲杖替我探路。這是不小的挑戰,我頭一回決定出門,其中可能要跨越好幾個街區。在我的眼睛里充滿光芒時,這事壓根不值得擺上臺面講,更用不著打下這些狗屁文字。那會我還是個正常人,無論騎車還是跑步,我都兼顧速度與美感。我和熟人打招呼,和陌生人問好,總之,是天生的社交達人,是個沒有芒刺的人。
城市里不是所有的大樓都有電梯,我住在出租房的六樓。盡管轉個彎就到了樓梯口,但與樓梯重新建立默契并不容易。樓梯把手一直都是灰撲撲的,我有點潔癖,好在有棍子在手上,去替我分辨墻壁、地板和樓梯口。棍子底下如果落空,就把腳往下沉沉。雖然走下樓后我額上冒出許多汗,但來回的試探讓一條必經之路重新具體起來。
平日里,小區方位我記得十分清楚。可當我失去視覺,相當于失去量尺,距離無法計算。我果然走錯了,似乎卡在一片綠化帶附近,因為一旁的矮樹叢扎到了小腿。小區的車亂停亂放,讓我很難辨明方位。我馬上倒回去換了身位,還是撞到了垃圾桶和高墻。不過我很鎮定,假裝很正常,假裝在休息,寧可自己費些周折,也不想讓人管一個瞎子的閑事。
我聽到聲音。是公交車在呼嘯,就在耳邊不遠。這說明我即將走出此刻的困境,或大或小的困境。我如愿走上街道。街上流動的人和車,像嘩啦啦的河水。不斷有人擦肩而過,帶起一陣迅疾的風。原來他們的步子走得那么快。如果不是現在的腳步過于平緩,我不知道自己性子那么剛烈。我走上一尺多寬的盲道,上面綴著淺槽和圓點。那些凹凸不平的印跡,是一件件風干的故事。
我借助稀薄的印象,試圖規避那些彎路??刹坏轿灏倜椎穆烦汤铮医舆B碰壁。我的拐杖被一輛比人還高的車攔住去路。箱子堆疊的聲響,可能是一輛載貨的貨車在卸貨。司機大概從我右手邊方向趕來,興許是怕我偷了他的貨物。他不耐煩地指點我該往哪走。我利落地退下,偏離了盲道。上前理論兩句已經不是我能做的了,我堅硬的嘴巴早已經柔軟下來,更何況孤身一人摸不清對方的底細。
沒走出兩步,又撞著盲路,邁不過去了。大致一堵墻的模樣,好像是座房子,縱然將整根盲杖左右抻直,也量不出它的寬長??蛇@個地方怎么會有房子呢?但我又的確站在城市的盲道上,那條為盲人出行專設的道路。我有些惱火,開始橫著挪動,也不在乎舉止滑稽與否。
你是去哪里呀?有女人的聲音靠近了我。
話音很輕盈,很清澈,隱隱一股香水味,想必是位年輕姑娘。我說要坐公交去芍藥居。她說她帶我上公交站臺。世上的好人還是有的,我在這會篤定地相信。姑娘半挽著我的手臂,顯得有些拘謹,這說明她很注意體統,我們之間授受不親,卻融化著同一座山。我感到渾身暖洋洋的,腦中突然掠過一束微光。如果身邊有這樣一位良妻,這雙眼睛會不會呼吸也不再重要了。
在站臺等車時,有好心人不斷附耳提醒我,哪路公交到了,我有些感動。我看不見攙扶我手臂的眾人樣子,只記得那是活著的人特有的溫熱。我安穩地坐到了座位上,隨后趕忙把盲杖折疊起來。它不會流血,但也要歇息。公交車每隔幾分鐘,就播報一回到站語音,車上的乘客不斷上上下下,只有我寂靜得像個難產娃,被赦免在母親的肚子里。
如果領養一只導盲犬,我可能好過得多。它會帶我繞過滾動的石頭,不至于輕易碰倒或者受傷??晌覍返母星榱钗覅s步,養條狗不是多個寵物,是多個不會說話的親人。在我活蹦亂跳的年紀,曾領養五六只小狗,都是一些土著品種??蓭自聨啄甑墓饩袄?,這些狗先后斃命,以各種方式不得善終。不是被馳騁的車流碾過身體,就是被惡毒的狗賊下了藥水。那段日子,我一直為狗周旋著新的葬土。我愛狗,卻不能保證它不受我這樣的歧視。畢竟還有不少地方,狗被很多人嫌棄,連溫馴的導盲犬也不能例外。我無力辯證這事體是非??傊@么多年,我親近多數的狗,從不親近多數的人。
我在機體功能健全的日子里,不敢輕易去替人伸張正義,現在破罐破摔,我反倒無所顧忌了。那天回來的時候坐過站,比較晚了,其實我也不知道晚不晚。在夕陽究竟暗下幾分的問題上,我的腦袋比正常人愚鈍。在一處偏僻的地下通道口,我像個六七十歲的大爺那樣慢慢溜達。我想即便在這角落遭遇了什么,明天照樣日升月落。我的心冷靜到了一定程度,不再渴求上天高貴的垂憐。
正想著,突然傳來一陣女人凄厲的呼喊,“搶劫”兩個字差點刺穿我的耳膜。我沒聽錯,我的聽力比正常人敏感。我顧不上手里的拐杖,循著聲音跌跌撞撞趕去,一邊跑一邊喊人。我只能替那個女人呼喊,哪怕我趕到也于事無補,可我必須呼喊以及試圖趕到。
我跑起來的時候,屁股往后提,胸口往前傾,像一輛死踩油門卻沒松手剎的汽車,又似乎有無數鬼魅在阻擋我的腳步。待我跑到跟前高聲呵斥的前一秒,已經把盲杖緊緊握在胸前了。我遠遠地聞到一股酒氣,施暴的男人料想就一個。我打算以命相抵,果決地交待在這異鄉。這個世界多個少個我這樣的人無關緊要。
犯事的男人并沒醉倒,他厲聲罵我死瞎子,要我滾開少管閑事。話語間的兇狠程度,能戳破一副鎧甲。他的確一個王八拳就能將我揮倒,想到這我就控制不住地戰栗。但我盲目的英勇之氣蓋過了理智,已經沒有退路可言。就在我們緊張對峙時,危局突然有了轉機。幾個民工趕來解圍,做了回無名英雄。他們和我一樣很晚才回來。粗獷的外地口音,我沒法不認出來。沒有鋪天蓋地的新聞,沒有見義勇為的獎金,我們做了該做的事。
過來一關關隘口后,我似乎悟到了些什么。老天的不仁不義,老天的慷慨相助,令我活得越來越像個正常人。因為失業很久,賬上的積蓄所剩不多,我該找份新的工作糊口。
想到一個盲人朋友,早先按摩結交的。他也是個盲人,生活在這城市的另一處,按摩的手藝很棒。那會身邊朋友說他按摩手法一絕,要帶我去看看,本著照顧生意以及嘗試的想法,結識了他。世界果然奇妙得很,現在我倆在身體上平等了??晌覀儽M管平等,但底氣完全不同。他開著一家盲人按摩店,日子過得很上道,比我強去太多,興許可以取取生存經。我見過他,也有過短暫交流,他應該會拿我當朋友,一顆落難之心摻不了假。
我去的時候店里的客人剛走,一進門就聞到中草藥的清香。我們正好有時間攀談。印象中,這店子不大,七八十平米的樣子,中間擺了幾張按摩床,墻上是一些經絡圖——經常在電視電影里見到的那種,這都是按摩店的標配。盲人按摩不需要看見這些東西,像中醫治病不用看見人體經絡。他說生意還可以,附近小區人多,有工地和大學,地段還不錯。他問我愿不愿意學按摩,正好店里差個技師。我搬出拜師學藝的借口,沒有立時應承下來,只當作最后的退路。我內心是想賣字掙錢的,我也只會寫點東西,盡管這年頭字很不值錢。
我想過給人算命。帶一根拐棍,坐在天橋底下,為來人答疑解惑。來人尊我為師傅,抱以真摯的誠意。我按照易書的理論,從六十甲子的風云變幻里,輕易推出來人的吉兇禍福。但先人一步洞悉命運,也并非什么痛快的好事。我太清楚一句話的分量。一句話,決定了來人進入什么樣的冰火洞窟。我知道黏稠的風終究纏不住災厄的腿腳,一頭扎進窄狹的胡同里無法倒退。畢竟一句話能顛倒黑白,一句話也能扶挽狂瀾。
如果祖母還活著站在我旁邊,我會撲到她的懷中號啕一場。我一直想讓她帶我去算命,她卻總笑笑說我的命不用算,一定是好命!好命!她的一句話令我的深淵更像深淵。
我獨自牽引著拋錨的船舶,胳膊愈發吃力。身邊求神拜佛的朋友越來越多,他們嚷嚷著要去尋找丟失的靈魂。我忽然理解了高高在上的神像。任憑寺廟多旺的香火,也休想誘使他們張開金口,回應那些富貴窮通的訴求。他們只會默默維持著神秘的泥塑金身。因為這金身散發的不定光亮,才是留給人們的真正指引。苦海是拜神者的,渡船也是拜神者自己的。
在我當初健康無虞的眼睛里,所謂的盲人推拿和盲人算命,盡是些坑蒙拐騙的玩意。他們喜歡成天扎堆在陰暗的角落,用一雙沒有光芒的眼睛打量過路的行人??涩F在,我不再對這些招牌充滿鄙夷,因為他們在替驕傲或頹廢的人們守著回頭的路口。
我盼望夢境綿長。哪怕是令人恐懼的噩夢,也是對娑婆世界的一種參與?,F實生活中的圖彩,只有靠睡眠才能調用。混亂的記憶反復騰挪,拼圖一樣任意組合,常常帶給我分蘗般的驚喜。從未到達過的場景,從未接觸的朋友,甚至已經亡故的至親,我們在夢中相逢,形象比現實更為具體。我在其中生龍活虎,往返在陰陽交界。我慶幸沒被碾碎腦袋,還好思想自由,靈魂自由。
白天和夢境相關,我和故鄉有關。當我想象故鄉時,十萬群山,無邊深谷,以及廣闊田園紛紛展現。山的脊背綴成一片,干涸的河流恢復奔走。那頭被斬殺的羊羔又活了過來,嘴里咀嚼著新鮮的草食,我和它遙遙對望。即將被開水滾燙的肥豬,因我的一聲號令,破頸的屠刀被收束。我甚至還復原出了以前鵝黃的夕陽,我借來一對翅膀,伴飛在流動的白云旁。
在夢中,我沒了形體的蠱惑,應對起滅絕之物得心應手。消失數年的螢火蟲蹁躚在茂密的樹叢。我輕挪腳步也好,故意踩出聲也罷,總之嚇不走一只迷路的螢火蟲。我終于擁有洪荒之力,能夠搬離那座頎長的鐵路。沒了不休的利益糾葛,淳樸的鄉民還能同桌敘舊。要人性命的棍棒被我還給樹林,倒在地上的男人爬起繼續耕田。平日里不可企及的夢像,藏匿已久的神性,被我一一發掘出來。
如今我領悟了自己的命意,不再排斥老天的作弄之舉。那些匍匐在地的人們,表面上體體面面,暗地里卻在變賣衣褲和夢想。比起他們,我更幸運。我走在少有人走的山居小徑,享受著懷舊者的福音。
我雖然眼睛瞧不見什么,心里的鏡子仍舊明亮,不會再受泛泛之輩的說辭左右,他們的四只眼睛比不上我的一對瞎眼靈光。電視里播放著新聞,那個掉進工地窨井的男人不知道僥幸活下來沒有,玩手機被車撞飛的那對夫妻應該搶救回來了吧。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俘虜了人的元神。一切如夢境所昭示的那樣,如果唯一的門窗被鎖,太陽照不進來,荒草定會長滿房間。
既然一切變得緩慢,那就讓慢更加慢吧。腳步不再匆匆后,路上突兀的磚石奈何不了我,被雨水掏空的泥坑也瞞不住我。我面對這些算計早就沒了脾氣。我會順手把石頭挪到一旁,用砂石將土坑填實再離去。因為良心走在眼睛前頭,悲劇才能被我一手一腳拆卸。我沒有忘記兒時的愿望,去破舊的廟堂點亮一盞燈。
我慢吞吞行走在路上,幾乎和蝸牛沒有區別。即便如此,仍舊有不絕的年輕人撞到我懷里,其中多數人選擇一聲不吭走掉,道歉賠禮的寥寥可數。一個人眼前的路四通八達時,的確更容易產生茫然和輕心。欺詐、輕視、怒火,在這些毛病面前,我們都有一雙干涸的泉眼。有時我是他們,有時他們是我。
原本我很開朗,現在學會了自嘲。一個瞎子的見識,左右不了什么。家庭聚會時,長輩們總要我勸勸不聽話的弟弟妹妹。要我替他們關心成績,關心零花錢和身體營養。私下里,我只講他們看不見的故事,或者提醒他們不要被鼻梁上的厚鏡片所騙??上嵌浯T大的疑云不成形前,再大的雷電都不引人注目。突然羨慕起聾啞的人們,他們天生被封住七竅,可以忽略風景的十八種模樣,一條路很快走到終點。
感覺好多年都沒有見過瞎子了。有個聲音快速從我身邊閃過。
我有些難過。許久以來,我們躲在無人處,一直靠自愈過活。以前的風很緩慢,以前的人也很緩慢,連小小的石頭也有了速度。可現在海上的船多了,底下的暗礁更多。我理解大家的閉門不出。如果說有過路的佛陀搭救,那一定是高堂上的父母官。他們的一句話就能讓城市改變模樣,讓畸形的習俗變得正常。我們只能祈盼,但不能宣稱團體的龐大,我們永遠很小。無數只螞蟻聚在一起,也還是渺小。
失明意味著空白和歸零。一個肉體失明的人,相當于船只失去了動力。為了和世界重新建立聯系,我不斷學會伐木做槳。手機電腦只是一小部分的工作和生活。我在家里立過規矩,那些或輕或重的工具不能僭越物體邊界,代替我的口舌思想,或者強制性引導我生活。作為一個身在暗處的盲人,碰巧繞過飛來橫禍,擋住世間執迷,不知這算不算稀有的幸運呢?
好在我的皮膚底下處處布滿神樹,可以依靠觸感還原事物的本來模樣。因此手腳代替我的眼睛認識世界。據此,我學會了判斷古玩的年紀,見識了不一樣的東風和沃土。泥塑店的主人驚訝于我的手藝,說只給我一坨泥和一小桶水,竟然能捏出那么逼真的娃娃。我說,無論給我什么材料,我都是在捏我的孩子。
六百度的眼鏡被我扔掉后,一對耳朵飽受呵護。我用這對耳朵饑渴練習。因為看不見的事實已經不是秘密,去親戚家做客,我比誰都知趣。話里話外的心思,我動動耳朵就能知道,不用等到被拐彎抹角地驅趕。
因為對聲響日益敏銳,我也產生了巨大的煩惱,整天被各種噪聲包圍。鄰居半夜的悄悄話,百米外的施工聲,統統被自動捕捉。那些聲音停息后,還余音未盡。我無法過濾其中愛聽和不愛聽的內容,因此一度有些神經衰弱。
眼睛看不見后,出去旅游難了,但也并非十分艱難,不過是去個遠點的地方而已。這種事情上,我有過體會,比如說,大連和三亞的海水不同,一個刺骨,一個溫暖。我雖然描繪不了海邊的自然生趣,也見不到深山險峻的景觀,但細微的分別上,并不那么差勁。風土人情,環境冷暖,一樣平等體驗。如果必須說有什么遺憾,那就是區分不了輝煌的落日與朝霞。這是無法逾越的生疏之別。
只是我盡量避免出門。出一次門如上一次戰場。馬路上的疾行與我格格不入,我又沒有奪回盲道的話語權。那晚走在盲道上,盲杖碰著一個夜宵攤,毀了人家一盤烤串,引得人家心生不滿。我一貫疲于應付人心,只好就地賠償了結恩怨。
原本我在心底假設過,如果患的是先天眼盲,解除不了原生病灶,我會將自己的基因羈鎖起來,放棄傳宗接代的使命。我不是販賣笑容的婚姻主義者,在鐵打的事實面前,我必須有所承擔地低頭。還好我只是后天障礙,前一半日子健步如飛,還有一半日子供我咀嚼。
和家鄉的很多人一樣,在一個不小的年紀里,我迅速完成了婚姻嫁娶。妻子是個健康的人,還是一名醫生。我總覺得拖累了她,但又想用這雙瞎去的眼,幫她抵擋一部分威脅。就這樣,日子在模棱兩可中不斷翻篇。我的雙手沒有荒廢,多少比豬蹄管用。在妻子下班到家前,我習慣性地按下電飯煲的煮飯鍵,提前削好了晚上要吃的胡蘿卜。
我在家漸漸諳熟了廚具與燃火,嗅覺建功累累。雖然看不出飯菜的氣色,但做飯總歸不是問題。開始有幾次我被灼熱的蒸汽燙到嘴巴和鼻子,久而久之,做飯吃飯也和穿衣走路一樣簡單。每個人生活的潛能,都是被逼出來的。只是我們離嬰兒時期很遠,早就忘記當初如何長大。而我不過是碰巧回到了原點。
我把我的眼睛保管在我的愛人和兒子或女兒這里。他們在,我看得更遠更清楚,不必耗資另裝義眼。他們是我的一切,但并不是我的奴隸,隨時隨地去留自便,雖然我比任何人都要愛他們。我能接受厄運的青睞,必要時也能釋懷于心愛的人離開。
今天是個好日子,我從巨大的疲憊里蘇醒,眼睛上的繃帶被醫護人員撕下,倏忽之間完成了角色轉換。這也許只是個夢,是另一個更長的夢里的夢??傊业囊曊象w驗橫跨無數個晝夜,眼耳鼻舌身意,熟悉與陌生的萬千鏡像里,參與的對象遍及蕓蕓眾生。其間,我無時無刻不在與那團闃黑的世界搏斗。
“幸運者啊,你是怎樣從這天大的困境中解脫,誰點燃了你那熄滅的燈火?”
此刻,一雙熱眼是全部的回答。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