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1年,上海《萌芽》雜志發表了我的小說處女作。
1982年,《萌芽》發表了我的一個短篇小說。
1983年,《萌芽》發表了我的短篇小說《那山那人那狗》。
我嘗試寫作比較遲,1980年,我已經27歲了。我寫完第一篇作品,想在縣里找個發表過文學作品的行家看看,給指導指導,可惜有幾位能寫的前輩,都已經上調到市里的文化部門去了,拜師無門。一日我翻報紙,見上面有一則消息,說是上海有一份叫《萌芽》的雜志已復刊,并介紹該雜志于1956年創辦,是新中國最早面世的青年文學刊物之一。魯迅先生于上世紀三十年代還主辦過《萌芽》雜志。我很想去《萌芽》試試鋒芒,一是大上海這個經濟文化高地,對于我這個生長于湘北山地沒出過遠門的人來說,如能在那露露臉,是何等的榮幸。二是這個刊物,是以扶持年輕寫手為宗旨和己任的,不妨也去碰碰運氣。三是這塊文化土壤,曾經掛過魯公這塊金字招牌,能夠進去那個門第走走,不負此生。
頭腦是熱了,渴望是有了,思來想去,但還是不敢去投稿。于文學,我是沒有底氣的。我在1965年考上的初中,1966年5月“文革”運動開始,以后的十年,就沒有正兒八經地上課了,細細數來,正兒八經的課堂,待了不到一年。好在名分上的課堂雖說是受到了巨大而長期的沖擊,但自學的途徑并沒有被切斷,譬如說我喜好文學書籍的閱讀,就有辦法去毀壞了的圖書館中找幸存的讀物,民間也是藏著不少的好書的,有古典文學名著,有建國十幾年來的名家著作,有外國文學(絕大多數是俄羅斯作家名著),借讀并非難事,我青少年期間唯一沒有耽誤的功課是文學作品閱讀,這些故事書既是我的老師也是我的課堂。
“文革”結束,文藝復興,春風吹暖大地,滋潤了無數“文青”的美夢。我17歲時高中還差三個月畢業,被招收到縣劇團工作,那時候我的月工資加上山下鄉的演出補貼,有30多元錢,那時候被春風哺育成長的新時代文學月刊,定價都只有幾角錢,我一口氣訂了好幾份,雜志拿到手,必是從頭讀到尾。
十幾年來,這兩種不同環境中不曾間斷的文字品嘗,也就成為了我的老師和課堂,久而久之,大致也就明白了文字應該如何擺弄了。也許是因為這么想了,就添了些勇氣,斗膽把稿子寄給了《萌芽》。我之所以斗膽,還有一個備份,就是不指望初試鋒芒能獲得成功,我身邊就有好幾位比我年長的文學愛好者,投稿不少,無一成功,以他們的敗陣墊底,我就大膽了。尤其是我有足夠的退路:其時我在縣劇團做了近十年的舞臺美工,寫寫畫畫已成樂趣,飯碗也已抓牢,就大可不必因退稿而不悅了。
那個時候的郵局真好,寄普通信件,是要貼8分錢的郵票的。而郵寄新聞和文學稿件,是免費的,郵寄時剪掉信封上的一個角,然后在信封上寫上“新聞稿件”或“文學稿件”字樣,讓工作人員看到內面是一疊稿紙而不是幾頁,就可郵寄了。
那時候郵電局的電信服務也是一流。我把稿件寄往上海,一個多月后,一天我在岳父家睡午覺,樓下辦公室守電話的值班人員上來敲門,問我在不在這,說是有來自上海的電話找我。這是《萌芽》雜志編輯錢建群老師打來的電話,他告訴我說《萌芽》要發表我這篇作品。問這個稿子有沒有投給其他刊物,說同一個作品是不能一稿多投的。他說他很高興編發我的小說處女作。他還同我聊了一會與寫作無關的話。那時候錢老師要打通一個長途電話是很難的,先把編輯部的座機手柄搖得“哇哇”響,接通上海的話務員(我們鄉下尊稱掌握通話大權的話務員叫“總機”),說是要打某省某市某縣某部門的電話。于是上海的總機給撥通某省的總機,省里接通了,再撥通地市的總機,地市總機接通了,再撥通縣里的總機。最難找人的是縣總機,那時我在縣劇團工作,其時縣里只有科、局、鄉鎮一級的部門才擁有一臺電話機。生活在大上海的錢老師,可能還不知道我們這個最低層級的單位,還不能配備傳達室和享用電話機。好在這天的值班總機是我的小學同學,她知道我可能會在哪幾個地方活動,一個一個找,才找到我。我想錢老師守著話筒,沒有半個小時是打不通這個電話的。那時候我們劇團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時間上山下鄉給老百姓演出“革命樣板戲”,也不知錢老師電話找過我多少次。持著聯系,可就是忘記了問這個“處女”電話,他打了幾次才打通。
因處女作的順利發表,我還得了當年的《萌芽》文學獎和省里的一個獎。就一篇作品,就讓我加入了省作家協會。但我并不以為我寫得很好了(當你認真讀過一些好的文學作品后,有樣板在前,你自然而然就能稱出你只有幾斤幾兩,寫得如何了),只是此時我已被拉進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激流勇進的文學大潮,突然就很想擺弄文字而不想做舞臺美工了。我的想法,被朋友婉轉地傳到了文化部門領導耳中。縣上領導也好,希望我能趁熱打鐵,多寫點東西,就讓我去文化館做了文學專干。文化館的館長也好,說你可以不來坐班,專心寫作。我深得厚寵,一下就做了“專業作家”。
家里房子小,孩子還不到一歲,專心寫作是做不到的。1982年初夏,我來到縣里一個最大的鄉間集鎮,準備寫一個鄉鎮生活的作品。我在一個人煙稀少的山坳里長大,出生地的名字就叫作“坳上”,從小向往集鎮的熱鬧生活。這個鎮上僅有一家小飯店,我在這里住了個樓梯間,白天寫作,早晚去鎮街上走走,補充點新鮮的見聞。樓梯間里僅有一床一桌,床寬不足一米,桌子更窄,凳子是擺不下的,以床作凳,伏案正好。飯是跟著廚房員工一起吃,店里每天收食宿費3塊錢。那時我的月工資有80多元錢,還開始拿得到稿費了,不抽煙,不喝酒,一天3塊錢的開支不影響養家。
小飯店的斜對面是鎮上的郵政所,臨街就一間房,綠色的門,內面的工作臺,也刷著綠色,綠色柜臺里,僅一個人忙活,也穿著綠色工作服。再往內,是個筒子房,一直進去,不知道有幾間。我每天要去郵政所看看,那時候的對外聯系,除了寫信還是寫信,小飯店當然不會有電話,我幾乎每天都要收發兩三封信,因與好幾家刊物有稿約關系,要說的話就多,還有家人、單位、親朋等要聯系。我走動了幾天,郵政所大哥就認識我了,問:“老弟你是干什么的?天天來收信發信。”我說:“寫點文章。”他說:“寫文章的?那你要寫寫我們。”我問:“你們有什么好寫的?”他說:“我們送郵件的,不容易啊,跑一趟郵,爬山越嶺,沒早沒晚,動腳就是三天,要在老百姓家里住兩夜,一走就是幾十年啰,青發走成白發。”
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安慰他還是表揚他?那時我還沒有能力想象出合適的話來。但他的話很重,壓在我心里,忘不掉,放不下。
我的記憶力不好,小時候背課文,有的同學讀一兩遍就背下來了,我不行,讀十遍八遍還背不流暢。后來開始學寫小說了,覺得記憶力不好可是這個行當的天敵,好在有一句俗語幫了我很大的忙,叫作“心記不如淡墨”。于是便有了記筆記的習慣,讀到了書本上的好句子,聽到了有趣的故事,看到了生活中難忘的場景,就趕緊記到本子上,以此來彌補我記憶的缺憾。
盡管記憶弱,但凡打動過自己的人和事,卻是會念念不忘,甚至幾十年都會記憶猶新。我在這個集鎮上待了個把月,在鎮街上的眾多見聞,基本上都寄存在記錄本子里了,唯有鄉村郵政所的綠色和郵政工作人員說的幾句話,刻在腦海里難以忘卻,還不時勾起我兒時記憶中的郵遞員——小的時候,我們這些小伙伴最盼望的事情,是能看到我們這個人煙稀少的小地方,有新鮮面孔出現,我們看厭了周邊老在晃蕩的熟得不能再熟的面孔。穿著綠色衣帽的郵遞員,是有規律地出現在我們眼前的身影,他們隔幾天便會把郵件送到大隊部(現在叫村)。凡是最先發現貴客的小伙伴,必很負責任地發出尖叫,召集大家不厭其煩地去看這一幕,摸一摸來自遠方的叔叔或者伯伯的綠色衣服和綠色郵包,同時還能夠享受到他摸摸我們的腦袋。那個時候我們無比羨慕吃著國家糧、出著公差的公職人員,郵遞員是我們能夠常見到的偶像。
自離開集鎮以后,我就開始想著要寫一個關于郵遞員的故事,寫寫我兒時印象中最令人懷念的角色。每當我拿著剪去一只角的稿件信封投到郵局的信箱時,我便會想:郵政局為什么會如此善待寫手,寄文章不收錢呢?每當我找個座機對外打電話時,就會想到那些竭盡全力滿天下尋找聽者的女話務員,她們經常會喊破喉嚨。
憑我讀書并不豐富卻也亂翻過不少書的閱歷,還沒有讀過書寫山州草縣翻山越嶺、歷盡艱辛、徒步跋涉的鄉郵員的文章,這可是一個冷門題材,凡寫手抓住了一個有點新意的題材,就如品嘗到一份沒有吃過的菜肴,給讀者一口新鮮,無疑會是能夠給作品加點分的,這是推動我向這個題材進軍的動力。
其二,在這個“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的高峰時期,整個文壇的寫手,有如一條剛剛走出磨難大門的大漢,喘著粗氣,皺著眉頭,腳步沉重,神情壓抑,正在以最大的努力擺脫心靈的傷痕。這些沉悶的空氣,更多的是游蕩在知青作家和知識分子的文字里。“文革”開始,我有了13歲,應該說心智是比較成熟了,我也經歷了這個運動的諸多場景,比如說我是看到過老師被打的、官員被斗的。我是農家子弟,但我隔壁就住過既干不了農活也弄不熟飯的下放知識青年,以他們的認知和經歷,很多知青寫手已經寫出了驚世的“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了,我要寫寫這類作品,憑我的所見所聞,也是可以隨大流寫出些催人淚下的故事來的。但我不打算涉足這個題材領域,一是我沒有過他們的心身體驗,二是書寫這個話題的文字鋪天蓋地,翻開所有文學期刊,文章內容十有八九是“傷痕”與“反思”,那條大道太擁擠了,我能不能另找出路呢?
在我十幾歲時,記得家鄉有一位善作田種地養牲畜的高手,指導比我只大七歲的叔叔務農,說“都種棉花,你就不要種棉花”。意思是說,去年棉花產量好,賣了好價錢,看到市場好,大家會一窩蜂今年上馬大種棉花,結果會產量過剩,供過于求。
農夫的“棉花”邏輯,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指導藝術創作的。
我很想寫一篇有別于當下時尚文潮的東西,我希望她不那么沉重,少些怨氣,她應該是讓人讀來輕松的,質樸的,干凈的,純粹的,溫暖的,多少有點詩意的。有如市井中的菜巿場,幾十個攤位,清一色擺滿了剛剛岀土的鮮嫩清麗的白菜蘿卜,而我擺的只是幾把小蔥,雖說是小眾產品,但物以稀為貴,很可能會引人注目,被率先買走。日常生活的邏輯是這樣,做文章是不是這樣?
我想文中主人公父親、兒子和狗,干凈到連名字都沒有。
小鎮鄉郵員給予我的創作素材,僅有一兩句話。一兩句話怎么編成一個故事?接下來的活,就是對創作者的考驗了。我想這無非就是一個趕路送信千辛萬苦寂寞孤單的過程,故事就是鄉郵員的步步腳聲,聲聲粗喘。幾天工夫走了一圈,接著又走。周而復始,一走就是大半輩子。走不動了,交給接班人。于是,小說就結束了,留下若干聯想。

想一想父子倆走了幾天又沒有多少話說,除了寂寞還是寂寞,讀者怎么看得下去?那就加一條狗吧,現在很多怕寂寞的城里人,解決寂寞的辦法大多是養一條狗。當然我筆下的狗,不再是一條狗,它也是一個重情義、吃得苦、無怨言、能干活的“鄉郵員”。
老鄉郵員的角色設立,源于我的祖父。我老家的這個山區縣份,山高水長土肥,古來盛產茶、麻、油、紙,聲名遠播。我祖父是育茶、做茶、鑒茶的高手,建國后的三十多年,我祖父一直被供銷社聘用做著鑒茶的工作,那時候一個產茶大縣沒有辦茶廠,因茶農技藝世代相傳,家家戶戶是行家里手,大致也就沒必要辦廠了,不如直接從茶農手里收購成品茶葉,由縣上的茶葉公司按等級包裝,分別賣到外省、外國。茶葉可以分出九個等級,由我祖父定級,與茶農結賬。出茶旺季,我祖父每個月要到縣茶葉公司去對一次賬。他工作的地方,走路去縣城,有四十里地,山高路陡林密,要走五個小時。走另外一條路,只要步行十幾里,就可以坐到公共汽車,但他從來沒有去搭乘過公共汽車。后來我在縣城工作了,他是雷打不動、風雨無阻,凌晨三點準時從山里出發,到我那趕早飯,上午去公司對賬,然后到我這吃中飯,天黑趕回供銷社,走個兩頭黑。我曾問過他:“您怎么不坐車呢?要少走三十里路啊。因公來縣里對賬,是可以報銷車費的。”他說:“反正是要走的,我還走得動,就走走。公家的錢,也是錢。”就這樣,他一走就是幾十年,沒有報銷過一次車費。
我祖父膝下育有四男三女,每年過年吃團年飯,一家三代有幾十個人相聚,但祖父從不回來過年。他工作的供銷社,僅有四個人,有三個是吃國家糧拿固定工資的。而他這個臨時工,年年主動報名無報酬留守店鋪,動員其他三位回家團年。
我祖父六十多歲挑著行李,凈身出店回家來養老。上世紀七十年代,事業和企業崗位公職人員退下來,是可以讓后人頂職的。就如我的小說《那山那人那狗》中描述的子承父業。那時候,有專長的做久了的臨聘人員轉正也很普遍,可就是沒有人想過給我祖父也來一碗養老飯。
我祖父的忠厚老實,在地方上家喻戶曉,供銷社讓他回家,他就不聲不響回來了。他不會主動提什么要求,不會因為沒有人考慮他轉個正拿點退休金而發牢騷。
我想我小說中的“父親”,就應該是我祖父這樣的人,我很敬仰這樣的人格,甚至覺得很偉大。

在我兒時的印記中,我們山里人家,家家戶戶都是要養狗的,一是防盜,二是防野獸。國家“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我正值少年,最大的渴望是能夠在紅薯絲和各種家菜野菜混煮的飯里發現有幾把潔白的大米。有道是“饑寒起盜心”,貧困地方小偷小摸的情況難免,這個需晝夜值班防范的活,就交給家犬了。人尚少吃,動物焉能富足?一些不懂事不知怕的小獸物,聞到家戶還有油鹽氣味,怎不會想方設法往墻內鉆?這已是動物之間的對敵作戰,非狗莫屬。
無論生存多么艱難,我家的狗始終堅持兩個原則:一是足不入戶,晝夜守在屋后路邊的柴棚里,那也是小偷和小獸進屋的必經之地;二是抓住一切機會,夜深出外狩獵,尤其是秋收季節,田地里的莊稼成熟之時。很多時候,天剛發亮,便聽到有狗的爪子在抓廚房門,我們知道有好事臨門了,是狗狗出師大捷,送獵物上門來了。打開房門,即見戰犬尾巴搖得熱烈,它們已將獵物擱在門檻上了,或是獾子,或是果子貍,或是黃鼠狼……這時我們知道狗狗最盼望的事情,是馬上帶它們去河邊收拾獵物。它們興高采烈地沖鋒在前,它們知道第一件事情是去河灘上生火燒獸物的毛,它們會輕車熟路去銜些易燃的枯葉干枝來助燃。第二件事,是觀看主人給去了毛的獸物開膛破肚。接下來,是吐著舌頭,激動無比地靜候主人的賞賜——將獸物的內臟扔給它們吃。
或許在我們村野土狗的遺傳基因里,注明了,它們俘獲的獵物,肉是要奉獻給主人的,它們只能享受內臟;生定了,無論風霜雨雪寒天酷暑,它們是能夠在草棚或野外洞穴里健康生存的;傳承了,它們是不能進屋去打擾主人的,它們的義務和稱呼,古來就是看門狗。
在我小學畢業前,家狗會每天送我到校門。十七歲參加工作前,每上山砍柴、下河捕魚、種菜挑水,它從不缺席陪伴。
我想作為一個在深谷叢林中孤寂奔波一跑幾十年的鄉郵員,他是應該有一個忠實的伙伴來陪伴的,除了犬,別無他選,有言道,“犬有義,人不知”。正因為“父親”有過一般人難有的深情體驗,他覺得接他班的兒子,生活中不能沒有一條義犬的陪伴。顯然,進入小說和電影中的義犬老二,已不再是狗了,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會像牛一樣,盡自己的力氣,拉一把爬山已經很艱難了的老鄉郵一把;在主人過河越溪難敵急流沖擊時,他要搶在上游劃動四腿,拼命浮游,只露出一個鼻孔,以微薄之力,力爭替老人減輕一點負擔;易漲易退山中水,山間大小溪流密布,橋是架不成的,無論漲水還是寒冬,鄉郵員赤腳渡水,已為常態,被山澗冰泉將腳泡麻無法起步也是常態,這時,義犬老二來不及甩掉一身濕,會急于去叢林里找些柴草來給主人生火烤腳……
父親、兒子、狗,三個人,八條腿,孜孜不倦忠于一個跑路的職業,單調漫長的跑路,是難以構成一個討好閱讀興趣的文學故事的。未必故事于文學就是血肉,文無定法,也不妨試試自己的這種搞法,藝術之所以成為藝術,因為她的緊要處,應該是姓“我”的。
我的小說處女作發表在1981年《萌芽》雜志第五期,《那山那人那狗》發表在1983年該刊的第五期,這個五字好,不在上,不在下。
寫文章亦如抽煙,上了癮就很難戒掉了,自迷上寫作后,其他的愛好就淡了,甚至連過年的興趣都沒有了,腦子里有想法了,手就閑不住了,國人最看重的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我都會關上門,不待客,伏案擺弄句子。
1984年2月4日,農歷正月初三,巧逢立春,這是一個我不能忘記的日子。自大年三十起,為改個稿子,我一直還沒出門,想想春天來了,該出去走走,過年沒詩意,春才是詩。心里想著春光與綠葉,腳步卻不由自主走到了文化館,明知過年休假辦公室都關了門,我還是往那走,我關注的是掛在墻上的公用信箱,我知道就是大年三十,郵遞員也不會中止送信件和報刊雜志,這是他們的規矩。在這個縣城里,當下我最關注的是這個信箱,凡我在報刊雜志上發表的作品以及對外的書信聯系,都得依賴她的保存和傳遞。過年了,開箱鑰匙是不便去找了,好在箱子上面是有個口子的,供郵遞員往內面放東西。這也方便了我,找根小棍子,隨便就可以挑出報紙來。那時我們這個小小的縣文化館,訂了七八份報紙,上十種文學月刊。就憑這一份訂閱熱情,足可見出上世紀八十年代是一個怎樣的文學之春。
這天我挑岀來的第一份報紙,是上海的《文學報》,看報先看文藝副刊,已成習慣,1984年2月2日的副刊頭條,名《綠色的夢》,一位叫閻綱的先生評論我的小說《那山那人那狗》,這篇僅一千三百多字的文章,我一口氣讀了好幾遍,依我出道不到兩年的粗淺文字嘗試,對文學評論界尚無了解的空白,我總覺得這篇評論寫的是他人,而不是我,我遠沒有到達先生筆下的境地。
但我下筆的草率隨意,構思的松散無章,經先生一番精心梳理點撥,我大開眼界,猛然醒悟,覺得也是可以這么干的,頓時增添了不少信心。對不起,這份報紙我是要帶回去收藏了,要怪也只能怪那時還沒有發明復印機。
以我出身于偏遠閉塞的縣域,又是初出茅廬的經歷和資歷,外地的作家和編輯,一時還認不出幾個來,我急于想了解閻綱先生是何許人也。那時人無手機,家無座機,只有等到正月初七上班打單位的電話,才能找到人。好不易找到一位編過我小說的編輯,說明來意,對方不無驚訝,說:“你連閻綱老師都沒有聽說過啊?”又說:“見了面你會嚇一跳。”對方可能是剛上班,事多,沒閑心再說什么。
過了些時日,我應一家雜志邀約,赴安徽省一個軍營參加文學改稿班,有緣與上海女作家陸星兒同學,她是一位知青作家,出道比我早,她是熟知閻綱先生的,星兒給我講了個小小的故事,“上海年輕一輩的評論家,都能背誦閻綱老師寫你的那篇《綠色的夢》。”話說至此,再來介紹閻綱先生,就多余了,現在的“百度”能幫上這個忙。
一位京都名家主動下筆鼓勵一位素不相識、剛出茅廬的小小作者,這種事,大致也只有上世紀八十年代才能夠發生。
又過了些時日,陸星兒告訴我:“中國作協正在評全國小說獎了,你的小說《那山那人那狗》入圍了。”她說這是她那在上海駐北京記者站的先生告訴她的,現在各大小報都在緊盯著這件文學評獎大事。
幾天后,陸星兒告訴我:“初評過了。”
又過幾天,陸星兒再告:“中評過了。”
再過幾天,陸星兒高呼:“祝賀祝賀,終評過了。”
一個月的改稿會臨近結束,我接到了老家縣文化館長的電話,告訴我中國作協來電,通知我某月某日到某酒店報到參加頒獎儀式。這個電話打得也不易——北京的總機撥省里,省里轉市里,市里轉縣里,縣里轉文化局,文化局派人到文化館叫館長來接重要電話。館長受命通知我,并不輕松,好在我一到軍營報到,就給館長寫了信,告知我在何方。館長知道應該怎樣才能找到我,于是他開了個介紹信,跑到縣武裝部,用軍用電話聯系上了我。
改稿會最后的日程是到西沙群島某地參觀并作總結。同日,他們朝南進發,我坐綠皮火車北往首都領獎,頭一天到京,第二天上會。獲獎于我是一件突發的事情,我也沒考慮應該怎樣上臺領獎。我是穿著一雙塑料底、軍綠色布面的叫解放鞋的鞋子參會的。這種鞋子,曾經是軍人穿的,輕盈,不打腳,耐穿。幾十年過去了,現在野外工地上的勞動者,大多還是穿這種鞋干活。我曾經留意了一下,我們這一屆上臺領獎的,唯我穿的是解放鞋。
領獎回鄉,坐一個晚上的綠皮火車,在岳陽下車。獎金是300元錢,回程火車票是60元。下火車天才亮,我趕緊到汽車站買了張七點發車回老家的汽車票。時間還早,準備去離車站不遠的文化局看看我的舅舅。我舅舅是憑著點寫字、畫畫、做文章的專長,從縣里調到市里文化部門的。我寫小說處女作時,他已經在市文聯做負責人,我想請他看看我的這篇習作,給提點意見,文聯正好創辦了個文學期刊,正好請辦刊的編輯也看看。結果是我舅舅沒給我提意見,刊物也沒予發表。我給有點人際關系的小刊物都沒能發表的稿子,《萌芽》卻用上了。后來想想,這才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好文風。
剛進門,見文化局的歐陽局長在院子里散步,一只手拿了個小收音機貼著耳朵聽新聞。他見我便問:“你是從北京領獎回來的吧?”我說:“是的。”他說:“我是從報紙上和收音機里,知道頒獎消息的。你這是去哪里?”我說:“我去看看我舅舅,再回去。”他問:“買了票沒有?”我說:“買了,七點鐘的。”他說:“那你先去退票,再來看你舅舅。”
這天上午,歐陽局長讓人緊急通知文化局機關及下屬各部門全體人員到局里開會,聽我介紹北京文學頒獎典禮盛況。會議室正面墻上,還鄭重其事地貼了一幅用紅紙寫的橫幅。
結束時歐陽局長代表局里,給我頒發了200元錢的獎金。
散會時有人注意到了我的穿著,問:“你是穿著解放鞋去北京領獎的啊?”我說:“來不及回來拿,我家里還是有皮鞋的。”
我回到縣里,有幾個同事問了問北京的事,他們都沒有去過北京,我就給他們講了講天安門和長城。他們都不寫小說,我就沒有談及頒獎過程。縣上干部讀小說的可能也不大,而他們要干的事情卻很多,顧不及僅僅是屬于一個人的獎事,也是很正常的。我以上幾代數十人都沒有進過中學門,在他們看來,一個文學獎遠不如一筐雞蛋值錢。但他們都看好我,因為我十七歲就吃上了國家糧拿上了工資。如此看來,我是只配穿一雙解放鞋進京領獎的,這有什么可委屈的?憑什么要引人注目?
不出幾天,我又躲到鄉下一個安靜的地方干我想干的活去了。
那時候的獎事,多么干凈,多么純粹,多么本真。
又過了些時日,我接到《萌芽》雜志的通知,說《那山那人那狗》獲了刊物年度獎,讓我赴滬領獎。老革命、老作家、老主編哈華先生單獨接見了我幾分鐘,說是我這篇獲獎小說,當初安排刊載在《萌芽》那一期的最后一篇,是編輯部的一個失誤,一個遺憾。我忙說哈主編您這話不能這么說,我不過是大山里的一棵樹苗子,是《萌芽》這塊沃土把我栽活了,兩年來澆水、培土、施肥,讓我往高處長了。我的作品,安放在您這里,處處都是好位置。您是老革命,講究革命不分先后嘛,您說對不對?哈主編聽了高興,拍著我的肩膀哈哈大笑。
按我們通常的編輯套路,安頓好了頭條和第二條,就等于定下了本期刊物的水準與格局,后面的就好辦了。而讀者的閱讀選擇,也是被編者牽著鼻子走的,排前的兩篇,是都要看看的,再往后,也就隨興了。自1981年5月到1983年5月,剛好是我從文兩年的時光,我寫的東西能夠在正式刊物上發表,已是大喜,還真沒有資格去考慮安放在什么位置。
這一屆在北京舉行的頒獎盛典,據說是特別隆重的,在京的前輩文學名家基本上到齊,全國各地的名編輯、名記者云集。我等來自全國各地的獲獎作者,大多是首次進京,互相間都來不及相認,更莫說與誰握手示好,把酒言歡。其時我最想見見閻綱先生,因為他是熟悉我的文字的,不算陌生。好在有一位與我有過書信往來的《小說選刊》編輯,在人堆里遇到了我,寒暄了幾句,我就希望他能領我去找找他的頂頭上司閻綱。閻綱老師個子高,顯眼,容易找,不一會就找到了,我作過自我介紹,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祝賀祝賀。多寫多寫。”我見到他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還沒有說出幾句完整的話來,就有幾個人過來拍他的肩膀握他的手了。有一句話我是說完整了的:“陸星兒說,您寫給《文學報》的那篇文章,上海的年輕評論家,都能背下來。”閻老師哈哈一笑說:“別聽他們胡說。”說著他就被人拉走了。
開席時,我旁邊已經坐好了一位風度翩翩的中年女士,我剛落座,她就面帶笑容伸出手來同我握手,看上去她是長者,如此禮貌,令我慚愧不已,臉上一熱,連忙站起來,朝她深鞠一躬,以示謝意,我深知此時此刻能在此落座的,絕非一般角色。飯后我再次碰到《小說選刊》那位編輯,問他看沒看到我旁邊坐的那位女士。他說看到了啊。我問你認識她嗎?他說認識啊,她是北大的教授,你的獲獎小說,就是她推薦給我們刊物轉載的。話沒說完,他就被人拉走了,他很忙,大致是被安排來幫著做會務工作的。
北大教授怎么推薦我的小說?她的推薦有什么作用?我很想找到答案,但還沒有想好怎么去找,頒獎大會就閉幕了。
這個疙瘩卡在心里,怎么也放不下,如果我真是得人抬舉,無可回報,至少也應該道一聲謝啊。就如我在會場里見到了閻綱老師,握了握手,講了幾句話,也算是了卻了一個心愿。
散會回家后,想想要解決這個問題,唯有找到那位給我提供信息的編輯,別無他法。那個時候,普遍沒有家庭電話,也沒有誕生名片,我不可能帶上本子和筆請人在餐桌上留下聯系方式。我記得那位編輯,是寫信讓我給他寄過個人簡介和照片的,但怎么也找不著那封信了。但我還是解不開這個心結,便到縣郵電局掛長途電話給《小說選刊》編輯部,請他們幫我找一找這位編輯,回答是查無此人。時間長了,人員調換很正常。
這個渠道算是斷了。
一晃過了幾年,碰到了一個好機會,我參加了中國作協在內蒙古主辦的一次活動,那時候還沒流行手機,但手頭寬裕些的,大都在家里安裝了電話機,凡有了電話機的人,就要配備名片了,這樣互相認識就容易了。以名片為媒,我很快認識了一位頭發半白了的資深編輯,他說我在他們刊物上發表過作品,他說他到過湖南的張家界,真是好。話已至此,就走近了些,加上時間充裕,我就對他談起想找一個女教授的話題。他就談到當年《小說選刊》的選稿情況,說當年該刊創刊不久,很火爆的,其時全國的文學刊物如雨后春筍,蓬勃生長,各省各地市基本上都辦起了全國公開發行的文學刊物,數以百計,且質量普遍不錯。中國作協主辦的這家選刊的宗旨,就是要在全國的文學期刊里精選優質作品。他是做過文學期刊負責人的,也看好《小說選刊》,因刊物眾多,編輯部的工作人員遠遠不夠用,便請了些名牌大學中文系的教授,來閱讀每一期剛出版的刊物,將好的作品,及時推薦給《小說選刊》編輯部。一般是一位教授審閱五至十份雜志。
我想打聽北大女教授仍無望。
我想再去找人打探已沒有多少意義,我開始相信緣分。
我為什么放不下這一份尋找?是我很難解釋這樣一位身居高位的學者,為什么會去讀一篇發表在雜志最后的作品?我也是做過刊物審稿人的,我也是隨大流注重選擇頭條和二條,還真沒有從頭到尾認真通讀過整期作品。
我還真不以為我寫得好,能發表就很好了。我敬仰的是不加選擇、認認真真將一篇完全可以忽略的作品讀完的精神。
2024年的春夏之交,我在離我老家幾里地一處叫作自在平江的旅游景區走動,看看奇異而溫馨的丹霞地貌,然后去同我一樣愛喝茶的老板那里坐坐,大家都叫他廖總,小我一旬,我們這里叫“小一輪”,江西人,在北京念的大學,中文系畢業,做過大學老師,可能是愛藝術愛得深,看上了我們這一片燦爛丹霞、無垠美色,就改行一頭扎到這里來搞開發了。
這天品茶閑聊,突然想到四十年前也是這個季節,在北京領獎時留下的一個找人遺憾,便與廖總談起了這件漫長憾事。廖總乃義士,當場表態說我北京朋友多,我替你找找。也不知他想了多少辦法,找了多少朋友,畢竟是四十年前的事,時過境遷,人員更替,難以確定。經過多層篩選,綜合判斷,花了個把月時間,他給了我一個座機電話號碼,說是這個叫作樂黛云的九十多歲的女教授可能性比較大。樂教授何許人也?我一下就在百度里搜得清楚,不禁肅然起敬。當即打電話,是保姆接的,我自報家門,保姆可能知曉有這么個事情要安排,便把聽筒遞給樂教授,先生聲音洪亮,口齒清晰,怎么也不像個九旬老人,但畢竟是老人了,我不想多打擾她,便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馬上轉到正題上,請她回憶一下,她是不是在四十年前,提攜介紹過我那篇墊底的作品?
樂先生停頓了一下,估計是在尋找記憶,但她回答說,年紀大了,記不清楚了。
這時她把聽筒交給了保姆。我問保姆,如果我去看望她,能不能得到老先生的接見?保姆說,先生現在不接見客人了。
一個多月后,樂先生走了。
我與先生通過話后,覺得放下了一件懸心已久的事情。當年我排位過后的作品是不是她的推舉已不重要,我感恩的是一種潛伏于日常中生活中的純潔與高貴。
當我在媒體上看到不少緬懷樂黛云先生的文章后,我會聯想到在頒獎典禮上認識的崔道怡先生,先生1956年在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后就一直在《人民文學》雜志盡職并擔任要職,歷任全國文學評獎的評委。在當下頗有成就的作家中,少有不知其名的,得其扶持培育的不計其數。在頒獎盛典結束的會餐宴上,我有緣與先生同桌,他坐在我對面,人還沒坐齊,他朝我招招手,我趕緊起身走到他的身邊,他一臉慈祥,主動介紹自己,“我叫崔道怡。”大人物啊,我不無緊張。他對我說:“見明啊,現在不談獲獎作品了。我認為《那山那人那狗》這個篇名,可以評為年度最佳篇名。”得先生如此厚愛,我除了臉紅還是臉紅。我還來不及同他說點什么,旁邊便有幾雙手伸向他了。
這以后,有不少本地和外地的朋友告訴我,說在不同的場合,看到不少地方使用你這個“那那那”的句式。近些年來,我也注意收集一二:如搞文旅的,起名叫《那山那水那民宿》;搞餐飲的,叫《那山那水那美食》;油榨坊,《那人那油那味道》;攝影展,《那年那冬那雪》;畫家作品題款,《那山那樹那水》;詩歌標題,《那年那月那書》……到處可見。我的老家有條山溪,水急、坡陡、石險,略加改造,成為全省最有吸引力的漂流景區,凡來此歷險者,無不驚嚇尖叫一場。開業之前,經營者想用我的作品標題模式做廣告,謂《那山那水那尖叫》,問我同不同意?我說,好啊好啊,能靠尖叫賺錢就好。
我不以為人家利用我的標題構思,有侵權行為。這一串的“那”,是爽朗的,歡快的,上口的,好記的,有音韻感的。只要大家喜歡,能湊熱鬧,盡管套用,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對我思維方式的肯定和推進。
1997年某日,湖南瀟湘電影制片廠廠長康健民先生給我打電話,說瀟影準備改編我的小說《那山那人那狗》拍攝電影故事片,征求我的意見。我遲疑了一會,對他說,首先要感謝瀟影廠對我的厚愛,但我不主張你們拍這個片子,我這個作品,拿來做小說或散文讀讀,勉強可以,但是不具備構成一部電影的元素,吸引時下觀眾眼球的打斗啊、兇殺啊、獵奇啊、歷險啊、貪腐啊,男情女戀、凄凄慘慘等等吸金元素,都不具備,這樣的電影誰來看?沒有票房收入怎么辦?健民廠長說這不是你要考慮的問題,十幾年前,我讀你這篇小說,就曾想過,今后如有可能,我要改編拍攝成一個電影,現在我正好在這個崗位工作了,是可以完成當年的夙愿的。我也知道,這類文藝片,要有票房的可能性很小,但我就是想拍一個這種類型的電影。沒有錢,我會努力去找。但也要告訴你,憑我現在的底子,是拿不出多少錢來買你的改編權的,只能象征性地表示表示呵。我說你鐵定了要干這個不賺錢的活,從精神層面,令人欽佩。既是這樣,我也就不談錢了。
我倆是哥們,可以無話不談。
后來我聽說康健民團隊到處找錢拍這個電影,他們試圖提升當下電影文化品位的情懷,感人至深。我說過我不收版權費了,為了表示誠意,他們還是給了我,應該是行內最低的報酬吧。
此時此刻,錢已不值錢,我收到的是一筆美好而高雅的精神巨款。
導演霍建起先生來湘選擇拍攝點時,曾邀請我同他一起去現場考察,我們這里的說法叫“踩點”。我是愿意去的,我在山里長大,我寫的是山里故事,怎樣的山野景觀更具南方情趣,關于人文山水種種,是可以提供點參考意見的。但我想了想,還是婉拒了霍導的邀請。有兩個理由:第一,我認為電影是導演的作品,何況編劇思芫是霍導的夫人,他們的合作已是爐火純青,成績斐然,這已不再是作家干的活,如果以作家的理解去拍攝地指指點點,很不合適;第二,我一進安排霍導住的瀟影招待所,見房間小,窗戶窄,燈光暗,過于寒磣,果然只能是叫作招待所,比我老家的鄉鎮招待所也好不到哪里去。安頓京都來的大導演都是如此小氣,可見瀟影的手頭并不寬裕,還要出錢讓我去踩點,花費必不少,有些于心不忍。
25年后的2024年10月,我與霍導第二次在長沙見面。霍導回憶當年我與他的交談,說我只提了一個建議,就是希望選一個高大點的演員任“兒子”這個角色,后來他根據我的建議,選了劉燁。我忘記了有過如此干擾導演工作的行為,我當時的大膽提議,可能是從山地鄉郵員的工作性質角度出發的,此類長年累月挑擔爬山的勞作,沒有高大強健的體魄,是干不了這活的。
在湖湘大地的文化沃土上,霍導大展才華,很快將電影《那山那人那狗》掛上了中國電影最高級別的“金雞獎”的牌子,推助大半輩子做配角的演員滕汝駿拿到了最佳男主角獎,扶植中央戲劇學院讀大二的學生劉燁,演完“兒子”后,備受關注,扶搖直上,一步登天,成了一線明星。女角陳好也是踩著該劇的臺階正式進入演藝圈的,很快與她的校友劉燁一樣,自信地步入一線。
該劇四大演員,唯同樣演出成功的義犬“老二”,沒有給一個獎,是為憾。
一部以最低資金拍攝的電影,一批沒有拿到什么報酬的導演、演員和工作人員,完成了一部堪稱經典、各影視學院學生必讀的教材。
如我預言,這部電影在國內影院無人問津,無票房收入,但獲得了可以持久的遠勝于金錢的榮譽。
我看過不少由小說改編上映的電影,片名十有八九不使用小說原名,至此我托人向相關制片人員打探過,回應是,片名倒是想了不少,最終覺得還是用這個名字好。
據說銷售國產影片,有如廣交會上的商品交易一樣,會叫些老外來看片訂貨。說是這部在國內沒有票房的《那山那人那狗》,在某屆展會上,被一個七十多歲叫作深澤一夫的日本老人看中,以六萬美元(其時值48萬人民幣)買走了日本國放映權。其時有業界人士不無憤懣,說是這部電影,像爛菜葉子一樣給買走了。這種形容來自菜巿場地攤,鮮嫩有生氣的青菜賣了好價錢,收攤時剩下的爛菜葉子,任顧客隨便給點錢,就可以帶回去喂雞喂鴨。
沒有人會想到那個專事擺弄影片的深澤一夫,慧眼識珠,一番折騰,幾年內弄出個十億票房收入的奇跡。據說自此他們厚愛中國導演霍建起,凡他拍的片子,他們必買。
電影在日本國院線有了些響動,名列前茅的出版大亨集英社,馬上與我取得聯系,簽約出版小說集《那山那人那狗》,有成人版、中學生版、盲人版。我希望他們能用這個書名,他們也想取這個書名,但因語言障礙,無法翻譯,最后叫作《山里的郵遞員》。詩意驟降,奈何?
翻譯叫大木康,東京大學教授,漢學家,能講一口流利的漢語,可就是翻不好這個書名,漢語的高峰,非吾疆水土滋養,世代相傳,是沒有腳力攀登上去的。
電影已密布全國影院,小說集已鋪進大小書店,大木康是個細心的人,收集了四五十種報道和評價電影與小說的報紙,給我寄來,憑此可以見出日本觀眾和讀者的關注,也是對大木康譯品的認可。
2004年秋我應日本的日中通信社和《時報周刊》邀請,赴日訪問。其中有一個講座活動,講座后,給有我小說集的聽眾簽名,排的隊不算長也不算短,我發現有一位個子矮小、略顯單瘦、臉色微黃、穿著簡樸的女士,眼看著快接近講臺了,她又退回去排到最后,如此進退了幾輪,一直到會議廳里沒有人排隊了,才讓我簽名。原來她是想留下來同我說說話,她說她是愛文學的,買了我的小說集,也看了根據我小說改編拍攝的電影。她在報紙上看到我抵達日本和開講座的消息,一定要同我見見面。她是昨晚趕到東京來的,說她家到東京,要坐一個多小時的汽車和兩個多小時新干線列車。她說她叫山田靖子,是個農婦,希望今后能和我通信,并且取出紙筆來,記下我寫的中文地址,她說她會通過在中國工作的朋友孫月升給我轉達信件。她快言快語說了一通話,可能是覺得說多了些,趕緊告辭,她說她下午還要趕回家。
一個四五十歲的農婦,愛著文學,來去花兩天時間跑到東京來聽一個知名度并不高的發展中國家作家講座,像孩子一樣天真地排隊請其簽名,這一幕實在感人,如此執著,如此癡情藝術,在我也還算比較大的生活圈子里,從沒有發生過,估計也很難發生。
我很快收到了來自上海市田林路195弄51號上海日精電機有限公司的來信,里面是山田靖子的日文信和孫月升的中文翻譯。然后是我寫回信寄給從未謀面并通話的孫月升,再經孫月升翻成日文寄給山田靖子。
這種局面,維持了不到兩年,要說的話說得也差不多了,中日文化各異,也說不出什么新鮮名堂來,尤其是不好意思老是麻煩中介孫月升,就沒有再通信了。但這種浸潤著文氣的友誼保存下來了,散發著不滅的芳香,一疊有了二十年時光的”上海日精電機有限公司”信封,依舊整齊地擺在我的書柜里。
2001年仲秋,酷熱沒有退去,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自我介紹他是中央電視臺某部門的一位編導,說是日本N H K電視臺與央視相關部門聯系過了,因電影《山里的郵遞員》在日本上映影響很大,眾多觀眾對影片展示的人文風光贊不絕口,大有去拍攝實地一睹為快的愿望,NH K覺得可以趁熱打鐵,做一個實地拍攝的紀錄片,準備派記者前往,在小說和電影的誕生地,重走當年鄉郵員走過的路,真實地向日本人民展示中國南方的秀美風光和過往郵差的艱辛與盡職,希望我能帶帶路,指導指導。他們找我的理由:說我畢竟是小說和電影背景的體驗者,能提供鮮活生動的細節。
我是一個單打獨斗關門寫作的人,還真沒有能力帶一個外國記者去轉悠的經驗。我想推掉這活,回復說小說與電影,是民眾日常生活的再創作,是虛構藝術,而紀錄片是真實記錄,隔行如隔山,我怎能指導你們?還有一個大問題,我八十年代初看到的山區鄉郵員,走的是彎彎曲曲的山路,經過近十年的不斷拓寬加固,勉強可以騎單車了,再經過近十年的努力,可以騎摩托車收發郵件了,今非昔比,舊貌變新顏,這個片子怎么拍啊?
央視編導說,那我問一件事,你們小說電影里那些當年的石板路還在嗎?我說,那應該是在的,那些只能當路走的石塊,沒有人要,只是很久很久沒有人去走,都被柴刺掩蓋,找不著了。
編導說,路還在,就有戲可唱了。怎么唱?那就是他們的事了,我們也幫不上,他們愛怎么拍就怎么拍,我們也只是完成任務。現在日本記者都到北京了,上面也與你們湖南相關部門聯系過了,生活費用我們負責,請你們給帶個路,找找能找到的當年痕跡。
話說到這個程度,也就不好推辭了,再說他們千里迢迢自帶錢米,來拍攝美好的東西,給日本國民看,借助鏡頭的現場捕捉,讓他們了解真實的中國,也是好事。
經過一番溝通,日本記者希望拍攝的內容,便是小說和電影中所描述和展示過的山巒啊,石板路啊,林間溪流啊,白墻黑瓦的老山莊啊,穿著綠色郵裝背著綠色郵包的鄉郵員……
好在我老家縣上的郵電局長,是我中學的同學,他熟悉情況,選擇了當年那個啟發我寫作《那山那人那狗》的集鎮起步。可惜當年那個小小的郵政所已經不在了,成了鬧市的一角。好在不遠處彎彎曲曲的石板路,只是被柴草埋了,沒被敗壞。山間仍稀稀落落保留著上了年紀的土筑民居。局長派人去找退休已久的老一輩鄉郵員,東拼西湊,找出些未曾扔掉的老式制服和郵包什么的。然后找來個與劉燁高矮胖瘦差不多的員工來試衣,準備當演員。
兩天后,兼當翻譯的某編導陪著N H K派出的記者,來到省會長沙,然后抵達拍攝地。某編導給我們看了看介紹信,就馬不停蹄地開始工作。東瀛記者很滿意這個拍攝地,挎著當時我們電視臺還沒有的小型攝像機滿山跑,尋找理想的角度,不一會他的衣褲都汗濕了。某編導建議他換換衣服,他“哇哇唧唧”說了些什么,我們當然聽不懂。我們幾個陪同的,雖然都是山里人,因離開鄉井久矣,早就沒有了在野外奔走的體能和耐性,便找個借口,說去幫助山坳上的山民做午餐,一溜煙走了。跟隨記者行動的,僅剩翻譯和扮演鄉郵員的角色。
這山坳里人少,一會兒也來了些看熱鬧的,山里人出門必帶砍刀,隨時要撩撥攔路的柴刺,應對毒蛇和野狗的攻擊。他們見記者的鏡頭圍著石板路轉,便主動上前去清理柴刺,露出路來。
太陽高懸中天,山間草廬炊煙驟起,頃刻間飯熟菜香,招呼記者一行三人上山坳來吃中飯,這時日本記者已是衣褲頭發透濕,手臉被柴刺劃出不少紅線,換上衣服出來,照樣精神抖擻,毫無倦意,他對這里的一切都有興趣,吃飯時頸上也掛著一個照相機,見狗來了,扔下筷子,起身拍狗,或拍貓、拍雞、拍豬圈、拍牛欄、拍池塘里嬉戲的鴨、拍廚房后邊崖頭上往水缸里流的山泉水、拍磨豆子磨米的石磨、拍屋檐下的燕窩、拍靠墻砌成一條龍準備過冬取暖的木柴……不亦樂乎。看來他是不能完整地吃一頓飯了,考慮到洋人講究衛生,某編導建議為他單獨盛菜。
演鄉郵員的小伙子也算靈泛,只兩天工夫,就與記者合作得很到位了,表情動作不再羞澀僵硬。我和縣郵電局的幾位,待了三天就告別他們了,理順了工作關系,我們成了看客,就多余了,大家也都是有崗位的,有各自的活要干,離崗出走三天已經是不短了,尤其是臨時出來沒帶換洗衣褲,翻山越嶺,早已是腰酸腿脹,一身汗臭了。
東瀛記者一行在此只忙了五天就下山了。郵電局派出的“演員”回來說,這天氣奇熱,在柴草里鉆很費力,除了記者勁頭十足,他與某編導都吃不消了。另外那些看熱鬧盡義務來幫忙砍柴清道的山民,來幫兩三次也就退場了——義工總是做不長久的。這樣就干不下去了,所以就下山了。
記者是不愿下山的,他這次是奉命來做播出10分鐘的紀錄片。10分鐘的節目,需拍1000分鐘的有效鏡頭,而此行只拍了700分鐘。
一個多月后,我接到湖南常德市一位縣旅游局長的電話,他說他是見過我的,我可能記不起他。他們那里有一座叫作壺瓶山的高山,比我老家的福壽山高。他說有一位日本記者到他們這山上來拍了幾天風景,回去做與電影《那山那人那狗》有關聯的短紀錄片,在您的老家拍過一些了,來這里補鏡頭,有不有這么回事?我說有這么回事。局長說我是在中央電視臺六頻道看過你們這個電影的,看了兩三遍,好多鏡頭,與我們壺瓶山的風景好像,所以我是要接待他們的,讓我們的高山在日本也露露臉。我表揚他,你是個合格的旅游局長。
日本民眾是希望欣賞品味中國的靈山秀水美好風光的。
中國的老百姓也會因自家的好能被他人分享而歡喜自豪。
電影《那山那人那狗》面世后的第六年,我來到了這部電影的重要拍攝地——湖南懷化通道侗族自治縣,我對于該縣的視覺了解,僅僅是來自電影《那山那人那狗》,而電影中搶眼的鏡頭是風雨橋。我出生于湘北的一條小河邊,如此小河縱橫在所有的山谷間,我很小就能夠在石拱橋、浮橋、木板橋、吊橋、獨木橋、竹子橋、踏水橋等等形狀各異的橋上健步而行,當我在電影里看到侗族風雨橋,便覺得我兒時的橋戀,不過是兒戲罷了。
這是一個通道縣文聯舉辦的文學活動,行動之前我對他們說,我第一眼想看的是芋頭古侗寨的風雨橋,因為她已經出現在電影鏡頭里了,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既到此地,難免會有迫切相見的念頭。
汽車行至一脈石壁旁慢慢停下,前面是一條刻在崖頭上的步行小道,另一邊則是數丈高的懸崖,溪水在谷底歡樂蛇行。車旁擺著一頂雙杠紅布轎子,這時有人在一旁高呼“請彭老師上轎”。來不及我說什么,鞭炮聲就響了,就有人撩開簾子,將我塞了進去。隨著一聲大喊“起”,四條漢子齊齊彎腰抬轎,發一聲喊,拔地而起,順溪而上。
懷化通道,地理位置屬大湘西。我的老家與湖北為鄰,稱湘北。我們湘北“文革”前普遍使用這種款式的紅轎,但僅止于送新娘出嫁,“文革”時破舊立新,轎子都當柴火燒了。幾十年后通道地方還能夠完好地保留下來舊物,不易。只是讓幾條漢子抬男人,不合適吧?后來當地文友告訴我,侗苗地方,與湘北不一樣,啟動紅轎是高規格的禮遇,抬新娘,抬壽星,也抬各方貴人。

我沒想到這一份高規格的禮儀待遇是一件近乎痛苦的事情,因這山道高低不平,拐彎抹角,加上抬轎漢高矮不等,走出去的每一步都在搖擺顛簸,比我們小時候蕩千秋、坐手扶拖拉機都要難受許多,不一會就想嘔吐,于是只得集中精力,控制呼吸,強壓肚子里的東西莫往喉嚨口涌。其實也只有十幾分鐘路程,卻覺得時光特別漫長,好不易到了目的地,下轎時我已經憋得滿頭大汗,好在再度強忍,才沒有嘔吐出來。當然我還是要感謝四位轎夫,同他們握了握手。我看看周遭來看熱鬧的山民,男性大都叼著香煙,看來這個地方有嗜煙習慣,握個手是難以表示謝意的,畢竟我沒抽過煙,忙找身邊的文友要香煙,好在他們口袋里都有此物,待一一分過,才覺心安,我享受的可是侗族人民贈予的最高禮遇,更是對文化人的尊重。至于暈轎,那是我的體質問題。我對轎夫的尊重,可以在他們臉上的笑容里看出來。我開玩笑說,你們今天抬錯人了,是那個電影拍了你們芋頭寨,應該抬的人是導演,是出品人。他們先是一驚,轉而大笑說:下次他們來,我們會抬的。




這部電影沒能被院線看好,但央視六套還是不斷地在電視上播放,每年都要播放幾次,一放就是幾十年,這個熱捧過芋頭古寨的電影,我猜想他們老老少少都會看,那個時候,對于這個離省會長沙有十幾個小時車程、相對閉塞落后的少數民族地區而言,雖然是幾個微不足道的鏡頭,但足以成為他們的自豪,足以助長他們的尊嚴。
電影《那山那人那狗》面世后的十多年,我隨幾位朋友來到了另一個重要的拍攝地——湖南邵陽綏寧縣,亦屬大湘西,苗、侗、瑤、壯、漢、土家族等二十余個民族濟濟一堂。每年的農歷四月初八,是綏寧的姑娘節,多么迷人的名字,應該是此地最熱鬧最有影響力的節日吧。縣上讓我在慶典現場講了話,他們要我講話的因由,可能是那一幕以綏寧姑娘為主體的民族歌舞表演為電影錄用,將經久傳播。其實這個話,也應該由電影出品人和導演來講,他們才有資格與大家來分享一段持續了十多年且會長久持續的歡喜。我的小說書寫背景在湘北,而不是湘西,是這個多民族文化的融合,使電影藝術顏色更豐富。
他們不在,也只能是我來代表了。
電影中的很多鏡頭,都取自一個叫窨子屋的苗族居住地,這里有300年的歷史根基,除了一些無可抵御的歲月破殘,這一片曾經居住著上百戶人家的民居,依舊風采照人,是時下幸存的古建筑中,罕見的完美留存。窨子屋場里有一間房拍過演員劉燁一些鏡頭,被完好地保留下來了,成為追星族必游之處,她是能夠幫助我們留下美好記憶的。
一條繞過無數山坳的小河纏繞著窨子屋,一座具有300年高齡的石拱橋,以300年的堅韌毅力,承載和記錄著這個屋場300年來所有生命的步履,還將無限期地持續下去。那幅兩人一狗過橋的杰出影像,作為電影廣告,已經成為一些國家觀眾的記憶,或將久遠。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