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隨著數智技術的迅速發展,如何調整個體發展與數智技術之間的關系,讓個體獲得真正的自由已成為我們必須面對的課題。自由全面發展本應是人類一切活動的最終目標,但數智時代衍生出的“數字異化”等問題,使得個體的自由悄然隱退。立足歷史唯物主義視角,自由隱退主要體現為自我決定的異化、自我創造的異化、自我實現的異化三個方面,從而影響“完整人”圖景的建構。可以通過重構數智技術價值認知、重構自身角色認知、構建道器相融的實踐方案,全面實現自我決定、自我創造、自我實現的復歸,進而重建個體人格的完整性。
關鍵詞 數智技術 自由 異化 復歸
〔中圖分類號〕B016.9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25)01-0076-08
隨著數智技術的快速發展,數字化和智能化深度融合,生成式人工智能(GAI)、大數據、云計算、物聯網等技術廣泛應用滲透,成為人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深刻形塑個體的生活方式。數智技術以其技術優勢,構建了一個獨特的場域空間,為個體獲取信息、休閑娛樂、學習教育、社會交往等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和便捷。在數智時代,似乎人人都可隨時召開一場“新聞發布會”,也可隨時獲知各類最新的“新聞報道”,還可以實現“AI換臉”,自動生成論文、視頻、代碼等。但與此同時,正如法國技術哲學家斯蒂格勒所言,“技術既是解藥也是毒藥”,“數字異化”等正悄然蠶食個體自以為擁有的自由,讓個體迷失,例如,“信息繭房”“泛娛樂化”“數字拜物教”等悄然剝奪了個體對信息的控制權,讓個體獲得積極自由變得更加困難。數智時代的“數字異化”等給個體自由而全面發展帶來的危害正日益顯現。
目前學界關于數智時代個體“自由”的直接相關研究成果較少,現有研究大多從西方的積極自由、倫理學、哲學、心理學等視角切入,如通過積極自由理論分析數字技術對自由的影響,從倫理學的角度分析數字化時代的倫理轉向,從哲學的角度論述數字技術對人主體性的影響,從心理學的角度探索算法推薦環境下的個體認知心理困境及應對策略等。但是隨著數智技術的迭代更新與生活場域的變化,個體“自由”的內涵也發生新的變化。在這樣的時代,個體是實現了更大的“自由”,還是受到了更大的“束縛”,是值得探討的問題。本文聚焦在數智時代如何獲得真正的“自由”這一關鍵點,從歷史唯物主義視角切入,通過對個體和數智技術的關系分析,探索因“數字異化”導致的個體“自由”隱退的表征及原因,構建“自由”復歸的實踐路徑,以促進個體自由而全面發展。
一、數智時代“自由”的理想圖景
1.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下的“自由”
自由問題是主客體矛盾運動的最高問題。哲學中的自由是指“由意志支配的行為對客觀必然性的自主性”。在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下,實踐是自由的根源。他認為“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而物質生產這一自由的自覺活動是人類生存的必要條件,是人的類特征。全部人類歷史不過都是在不斷實現人類這自由自覺的族類特征。
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自由觀是在對本體論自由觀和認識論自由觀揚棄的基礎上提出的。本體論力求從客觀性中尋找自由的依據,主要分為兩種,一種認為自由就是順應自然的本性,如霍爾巴赫認為的“一切都是必然的”;另一種認為自由就是意志自決,如斯賓諾莎認為自由是對必然的認識,自主性即自由。認識論的自由觀起源于康德,他把必然歸于認識領域,把自由歸于意志領域,試圖通過領域的劃分解決自由和必然的對立。他認為意志自律即自由,人的認識必須服從必然性,但行動受意志支配,服從內心的“絕對命令”。但本體論和認識論的自由觀均有其局限性,馬克思在“意志”和“客觀必然性”兩個視角之外,另辟蹊徑地從實踐的角度出發去理解自由。他認為,自由具有雙重性,一方面指擺脫束縛,另一方面是指自覺自愿地遵照客觀必然性去從事創造性的生活。他批判了消極自由的狹隘,認為不受限制、為所欲為的消極自由并沒有指明如何擺脫限制,例如“天賦人權”的資產階級自由主義就是消極自由的集中體現。他充分強調了積極自由是意志自由和行動自由的統一,認為自我決定、自我創造、自我實現是自由的本質。
2.數智時代“自由”的應然特征
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下的自由觀至今仍然具有強大的解釋力,本文以此作為理論工具,分析數智時代積極自由的理想圖景。從自我決定、自我創造、自我實現三個維度看,理想的自由應具備如下特征:
自由意味著實現自我決定。自我決定是指人類“不僅使自然物發生形式變化,同時他還在自然物中實現自己的目的,這個目的是他所知道的”,即個體對自己活動對象選擇和發展方向具有自決權。數智時代個體自我決定的自由是指自己能夠根據自己的目的,選擇相應的數智技術,并能理性地控制使用的發展方向。以新媒體平臺為例,個體可以理性地根據自己的目的,選擇適合的媒體平臺,控制瀏覽時間,把握信息的合目的性,也即具有信息獲取、輸出、管理等自由。
自由意味著賦能自我創造。自我創造是指“主體對必然的認識和改造”,人擺脫束縛,把客體異己的力量轉化為實現主體自由的力量,通過創造實現了主客體能動性的統一,使物有了屬人的性質,人實現了自己的本質力量和理想。數智時代,個體需要建立對數智技術及其建構場域的正確認知,運用其進行積極主動的創造性活動,讓其為個體自由的實現、創造性的發展而服務。以ChatGPT為例,人們不應直接用其來“作弊”,而應運用其強大的數據庫、基于人類反饋的強化學習(RLHF)等,進行內容創作,以提升內容生產的效率與豐富度,更好地實現主體的自由。
自由意味著促進自我實現。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提出了每一個“個人全面而自由發展”的理想,為自我實現刻畫了生動的圖景。自我實現從主體角度是指“主體使自身中沉睡的潛力發揮出來,并且使這種活動受自己控制,成為自己活動的主人”,從客體角度是指“人支配客體成為自然的主人”。人對自我實現有著充分的規劃、選擇、控制的自由。自我實現作為自由的本質之一,意指人們可以按照自己的目的改造自身,形塑“新我”,是主客體統一后達到的主觀境界的自由。個體運用數智技術的同時,理應借助其工具力量,有效激發自身潛能,促進自我價值實現,助力個體全面發展的過程。
二、數智時代“自由”隱退的表征
在數智技術給人們的自由賦權增能的同時,人們為所欲為的可能性也逐漸增大,消極自由的程度也不斷提高。所謂消極自由,是一種不受限制、為所欲為的自由,是未獲得具體規定的意志自由,沒有強調人擺脫束縛的創造性。馬克思眼中的積極自由是具體規定消極自由的行動自由。他認為消極自由是積極自由的必要條件。自由就像一雙“紅舞鞋”,促使人們不停地從消極自由向積極自由轉化。數智時代,人們擁有的積極自由正在悄然隱退,雖然不同群體之間存在差異性,但從自我決定、自我創造、自我實現三個自由的本質特征分析,主要有如下表征:
1.從“自有”到“他有”:自我決定的異化
科學技術作為人們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一種工具,從倫理關懷的視角,理應讓人們在處理各種關系中,擁有更大的“自決權”。數智時代,人們看似獲得了更大的言論自由和信息自由,但吊詭的是,很多情況下人們對于網絡數據的選擇和發展方向卻無法決定,呈現出從“自有”到“他有”的狀態。
數智時代,數字技術和智能化的平臺媒介協同建構了全新的信息流通模式,讓人們實現了更大的“自有”權,包括人人可發聲和裂變式傳播等,體現了所屬的自主性。從信息發布的角度看,自上而下的話語壟斷格局被打破,信息發布不再是具有資質的主流權威媒體的獨有權利,任何一個草根都擁有和主流媒體同樣的發聲平臺,形成了“去中心化”的典型特征。從信息傳播的角度看,“裂變式傳播”使得信息在短時間內迅速傳播,即一個人通過數智技術將信息傳播給一些人,然后這些人再將信息傳播給更多的人,如此反復傳播,形成指數級增長的“擴音器”傳播效果。信息發布和傳播的便利,似乎更加契合個體表達自我、實現自我的期待。
人們在享受數智技術帶來的自由紅利時,各大數字平臺或其他網民也在貪婪地記錄、保存著人們的各種數據。盡管各大科技公司聲稱用戶至上,但事實上網民的信息主權卻在各種制式協議中被“架空”。數智時代,人人都是“數字勞工”,生產并提供各種個人信息。然而有時信息生產得越多,失去得越多,仿佛在積極參與“數字化全景監獄”的構建。同時,信息傳播速度加快、傳播覆蓋面廣,再加上“技術賦權”,使得話語呈現流變的特征,表現為熱點主題、意見領袖、議程設置等不斷變換。個人話題容易轉變為公眾話題,而這些話題往往并非客觀理性的。在網絡匿名的保護下,有些甚至夾帶著極端、片面的情緒宣泄和攻擊性言論,以至于出現泛政治化批判、網絡暴力、網課爆破等現象。
科學技術倫理失范的表征之一就是其成為一種具有“人的意志”,反過來可以控制人的存在物,人自身的意志被其占據和束縛,無法自由發揮和自主決定,也即決定權由“自有”轉變為“他有”。“信息所屬”的不自由體現為個體對自身數據的存儲、刪除、使用、保密、控制等權利被裝進了“黑屋”,甚至人們的遺忘權都有可能被剝奪。“話語所屬”的不自由體現在個體在媒體上的發聲被演繹和裹挾,比如,個體在新媒體平臺上發布的“吐槽”信息,本意可能僅僅是一時的情感宣泄,但是在網絡上會被斷章取義、摘取博人眼球的“熱點”字段進行傳播,隨著裂變式傳播的發生,該信息在網絡上的傳播已經完全不受發布者本人控制,也失去了發布者本人當初發布的本意。人在實踐中,無法保證結果的“合目的性”,也即自我決定發生異化。
2.從“個性”到“同質”:自我創造的異化
科學技術本是人類所創造的生產力,理應幫助人類對客體進行改造,將客體異己的力量轉化為實現主體自由的力量。數智技術為個性化的創造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但過度依賴則會讓人們受到新的束縛,誤入同質化的陷阱。
數智技術的飛速發展,給人們獲得個性化的服務、展示個性化的自己、產出個性化的作品等提供了極大的自由和便利。信息系統通過搜集個體的瀏覽大數據,根據算法推演興趣偏好,有針對性地推送“私人定制”信息,包括需要的知識、精準的生活信息、精彩的短視頻、具有吸引力的新聞評論等。信息的高速流通給個性化的展示帶來了極大便利,在數智技術場域中,人人都可以隨時隨地召開專場新聞發布會,也可以隨時隨地觀看充滿創意的“全民DIY”的視聽狂歡。在這樣的時代,每個人都可能成為創造者。在表象上似乎賦予人們更個性、更自由的展示平臺。特別是2022年底,以ChatGPT技術為代表的通用人工智能火爆“出圈”,通過自然語言處理、深度學習技術等,在提供個性化的信息、完成自動化任務處理、提供實用建議等方面為人們創造性地完成任務提供了強大的高性能輔助。
在信息接收方面,算法推薦可能會導致同質化。由于“人類大腦通常習慣于選擇認知負擔輕的信息”,因此簡單化、趣味性強、娛樂性強的信息更容易為人們所選擇。有些網絡平臺在商業逐利的影響下,過度迎合受眾的低層次需求,推送的信息趣味性超越價值性,導致“劣幣驅逐良幣”的信息困擾。當某種類型的信息被用戶關注,算法會推薦更多同類型的信息,從而導致用戶接收的信息愈加同質化。網絡信息還具有“圈內同質化、圈際異質化”的傳播特質,例如以微博為代表的“Fan圈”、以嗶哩嗶哩為代表的“二次元圈”,人們貌似在通過各自的平臺載體和話語體系彰顯個性,但圈內實則愈加同質化。生成式AI會幫助人們完成任務,但基于大型語言模型運作的機器人也會導致更普通的想法,因為它們只能給出“平均”回答。同時,由于大量信息的易獲得和傳播,設計靈感、創意想法等都能被迅速復制和傳播,使得原本具有創新性和獨特性的作品漸次同質化。
表象的“個性”是指在科技異化的“魔棒”引導下,人們進行自以為“創造性”的活動,實質卻是一種被動性或虛假的創造。從接收自由的角度看,數智技術在無察覺的情況下,以“偽個性化”的方式,向主體灌輸“同質化”的信息和價值觀念。例如,通過消費者畫像、智能決策等讓主體的認知狹隘、思維局限,從而導致了創造力的退化。從輸出自由的角度,人們過度依賴數智技術進行的活動是被動的、虛假的創造,帶來的是個體想象能力、批判性思維和解決問題能力等的逐步退化,難以產生新穎且有價值的思想和作品。人在實踐過程中,無法實現主體對客體的真正改造,也即“自我創造”發生異化。
3.從“賦能”到“退化”:自我實現的異化
人的發展是科學技術的倫理旨趣。數智技術理應“賦能”主體,幫助激發自身潛在力量,促進主體本質的自我實現。但不恰當的人機關系則會導致個體主體性的讓渡,從而由“賦能”異化為“退化”。
隨著移動智能設備的快速發展和普遍應用,人類在“電子人”、數字“義肢”等人機混合體的方向上飛奔,更多更智能的機器成為人類身體的一部分,增強人類的能力,比如電子手表可以監測人類的心跳、血氧等各種生物學指標。因數智技術加持而升級的知網、谷歌、小紅書等可以幫助人類快速獲取知識、信息,拓展認知能力;ChatGPT、Sora等可以通過大數據形成解決問題的建議,生成論文、視頻、代碼等作品,拓展思考能力;同時實時通訊工具升級打破了交往的地域局限,人們隨時可以在網絡空間進行交流互動,賦予人們更自由的社交空間,拓展了交往能力。
與此同時,被數智裝置“賦能”的身體也是一種量化的身體,過度依賴會導致人類對身體認知的退化,從多維度感知簡化為單向度的數據,從而讓人們忽視了生命活動的豐富性。從心理角度看,人們無時間限制地消費短視頻,會出現“毫無節制的呆視”的感知模式,嚴重的甚至產生了信息疲勞綜合征(IFS)等心理疾病,網絡信息過載會使得患者出現分析能力下降、注意力分散等情況;人們在日常工作、學習和生活中過度依賴智能技術,將注意力放在了知識獲取的途徑上而非知識本身,以至于自身的思考能力和創造力出現逆退現象;數智裝置打破了人際溝通的限制,但也讓人們面對面的溝通減少,同時還構建了一個個網絡“工位”,使得工作、訪友等變得隨時可達,入侵個人自由空間。能力的退化、情感交流的缺失,導致個體生活的意義與價值不斷被弱化、肢解。
通過數智裝置賦能的自我是一個“增強版”的自我,在一定程度上讓人類的能力得以延伸,但發展的最終指向卻未必是人類真正的自我實現。無人駕駛、無人工廠等“無人”產業的發展,會帶來“技術性失業”,甚至最終讓一些無法適應時代發展的人成為“多余人”,即被驅逐出由技術所塑造的數智世界,成為人類創造的物的異己存在。技術在賦能的同時也對人的本質發起隱性挑戰,當對技術產生過度依賴時,人類自身原有的力量逐步讓渡,認知力、注意力、記憶力、思考力、創新力等悄然弱化和衰敗,最終指向的并非按照主體意愿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而是以數智技術為中介的資本、權力等主導目標的實現,也即自我實現的異化。
三、數智時代“自由”隱退的機理透視
數智時代,自由實現的程度受限于個體對數智技術以及自我角色的認知水平,也受限于個體駕馭數智技術的實踐水平,同個體本質力量的發揮程度同步。
1.客體維度:數智技術對價值理性的消解影響個體自由的實現
客體有其固有規律,算法是數智技術實質性運作的重要基礎,而資本與政治是算法權力的形塑者。①自由是對必然的認識,個體對數智技術運作規律的認知程度會影響自由的實現程度。
在技術邏輯層面,自由隱退在于技術理性代替了人的價值理性。數智技術運作的背后是智能算法,在大量數據的收集與處理基礎上,通過各種數據模型,將錯綜復雜的現實世界編制成條理清晰的“數智世界”,為個體解決各種問題提供技術支持。算法就像是一個貼心的“信息助理”,通過大數據來盡力匹配個體的各種需求。“信息找人”是算法推薦的運行機理,流量最大化原則和使用者保持認知協調心理之間不斷進行交互反饋,在自生循環驗證下,最終形成信息系統的同質化生態。這種“同質化”的信息來自兩個方面:一方面是群體的同質,即對不同圈層的大數據分析,給該群體定制推送的信息;另一方面是個體的同質,即對單個個體的大數據分析,給該個體推送的定制信息。同質化信息不斷裹挾、不斷疊加,讓“回音室”的屏障日益加厚。這些同質化的定制信息將個體誘入信息的繭房,在無察覺的情況下,個人像蠶蛹一樣被信息所束縛。
在資本邏輯層面,自由隱退在于資本通過技術實現了對人的控制。算法的背后是數智技術與資本的結盟,以資本增殖為最終目的,對公眾進行日常監控和信息投喂,通過算法來牽引和重塑受眾的認知、情感和意志。資本通過算法規則,“投其所好”地給個體推送帶有引導性的推送,以此來誘導個體進行信息消費,例如短視頻平臺設置的“興趣推薦機制”、淘寶等購物平臺的“興趣偏好設置”等。市場利益驅使個體在媒體上的發聲被演繹和裹挾,裂變式傳播往往是一種營銷策略,可能是品牌推廣或者觀念傳播,也可能是為了提升某個媒體賬號的“關注度”。在《共產黨宣言》中,資產者希望把人訓練成機器,因為從政治經濟學的角度,數智設備因其遠超人類的耐受力、精準性等特征,更能滿足資本增殖對于勞動力的期待。隨著數智技術的發展,各種可以代替人類的智能機器不斷更新迭代并廣為應用,機器逐步取代人成為勞動力,剝奪部分人實現自身本質力量的機會。
在政治邏輯層面,自由隱退的機理是不良思潮以數智技術為中介對受眾思想的影響。技術與權力異化會導致“算法污染”。一方面,技術的本質及其“內嵌式規則”決定了其鮮明的價值負載性,技術研發開端便可內嵌特定的意識形態傾向,因此一旦政治權力異化,人工智能、區塊鏈等設計者便可將某些不良價值訴求進行編碼,通過“技術黑箱”干預受眾的思想生長。另一方面,從信息傳播場域來看,數智化場域蘊含著豐富龐雜的意識形態紋理,是意識形態工作的主陣地。數智技術革命重構了信息的產生與傳播機制,任何發布熱點信息的人都可能成為“知識的傳播主體”,使得主客體的關系變得模糊,信息傳播呈現多點散發的無序狀態。主體的多元性也導致西方的不良思潮在中立技術的掩護下,以潛隱性、泛在性的數據形態潛伏于數智化場域中,毫無阻礙地進入個體的視野,在某種程度上極具隱匿性地淪為西方“和平演變工具”。
2.主體維度:對“數字自我”角色的認知影響個體自由的實現
所有問題都離不開人。自由的隱退追根溯源還是在于人在對象性活動和關系中對自我的確認和區分。數智技術對真實自我的遮蔽,影響個體自由的實現。
從認知的角度看,自由的隱退在于數智時代人們認知模式被重新構建而不自知。在心理學家皮亞杰看來,“主體和客體的相互作用是圖式發展的根本原因”。數智時代信息的樣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量上呈指數式增長,時效性越來越強,形式上呈現碎片化、并行化等特征。在外部環境的作用下,個體對信息的獲取、處理模式悄然改變,認知圖式被全面改寫。例如,“信息過載”加劇認知偏見,弱化了人們的感知模式;“信息繭房”使得認知圖式窄化;多任務切換和窗口分屏等技術催生了“多任務模式”(multitasking)的注意力分配新模式,碎片化信息打破了認知的系統性,量化的信息讓人們的認知數字化。
從思維的角度看,自由的隱退在于人們對技術的過度依賴,導致記憶、思考等模式的重構。一是思考主權的讓渡,在復雜的社會問題面前,人們選擇信任、依賴越來越聰明、能干、便捷的數智系統,通過它們采集、存儲和分析大數據,甚至作出關鍵性的評價和決策,比如聽從導航的路線安排,采納美食排行的推薦建議等。二是記憶的讓渡,龐大的信息存儲、高效的檢索引擎“解放”了人類的記憶,個體的依賴性和惰性與日俱增。碎片化的知識獲取方式使得個體忽視了知識的系統性和整體性,一方面導致無法構建完整的知識體系,知識累積的深度和寬度受到不利影響,另一方面阻礙了個體綜合思維能力的提升,削弱了個體對復雜知識和跨領域知識的深度掌握能力。三是創造性思維的讓渡,人類正在自覺或不自覺地讓渡出作為設計者、開發者、創造者的主體地位,淪為數智裝置的“附庸”和“奴隸”。
從交往的角度看,自由的隱退在于交往模式的重構。數智時代人際交往模式的改變不可避免地會對個體的自由產生影響。一是重塑了人際交往的方式。數智時代,“部分接觸性的社會交往逐漸被非接觸性的網絡交往所取代”,交往從感知的維度被簡化,通過網絡進行的遠程視聽交流成為新的交往模式。但人類的感知不僅包括聽覺、視覺,還有嗅覺、觸覺等,是多維度、多層次的感知,人們被網絡賦予自由溝通的同時,觸覺等身體的其他感知則被直接剝奪。二是重塑了人際交往的對象,“虛擬交往”逐漸取代傳統的交往模式,特別是隨著生成式人工智能的發展,ChatGPT等聊天機器人被研發并推廣應用,能做到與人類幾乎無異的交流。相較于現實中復雜的人際關系,很多人選擇與快捷、貼心、忠誠的智能系統交往。三是數智技術在給交往自由賦能的同時,也實現了對人們社交行為的監控,通過分析偏好從而實現更精準的社交推薦,同時也帶來了隱私保護和信息安全的社交隱患。
3.實踐維度:駕馭數智技術的能力影響個體自由的實現
實踐能力和水平制約著自由。個體數字素養水平、群體數字鴻溝差異,以及社會層面的數字治理和數字倫理的建構程度,會導致不同個體在實踐中實現自由程度的差異。
從個體角度看,數字素養不足導致無法駕馭數智技術為自由賦能。一方面是對數智技術使用不當。因對數智技術相關知識、技能,乃至其背后的運轉邏輯的認知不夠,導致主體性的讓渡。例如,陷入技術崇拜的陷阱,表現為“技術依賴”等現象;也可能導致“數字沉溺”“數字致癮”等現象,例如在《2023豆瓣青年生活趨勢報》中,“賞味電子榨菜”成為排名前三的當代青年獨特生活方式。另一方面是缺乏數據保護意識導致各種網絡安全問題,例如,為通過數智技術獲得更多自由而暴露個人信息,或是輕信他人點擊病毒鏈接,或是簡易設置電子賬戶密碼等。
從群體角度看,數字鴻溝導致各類群體間利用數智技術獲取自由的機會存在不均衡。數字鴻溝主要分為接入鴻溝和使用鴻溝。接入鴻溝主要由于不同國家、地區互聯網普及率、網絡覆蓋率等的差異,導致不同群體在數智技術面前并非擁有同樣的機會,如古巴的互聯網發展指數得分僅為美國的54%。使用鴻溝主要指由于文化、教育等水平不同,導致數字素養存在差異。素養不足的群體會對數智技術無感、棄用或過度依賴、上癮,從而導致自由隱退;還有因平臺、程序等設計時僅僅關注精英群體,從而形成的“群體歧視”,這導致老人、兒童、殘疾人等特殊群體在使用數智技術方面存在不自由。
從社會角度看,數字治理、數字倫理建構不及時導致人們無法自由駕馭數智技術。從治理方面看,現有的法律法規往往難以涵蓋不斷更新迭代的數智技術帶來的新問題和難點問題,例如由于網絡存在匿名性、扁平化、分散性等特征,人們在使用時常常只看到了為所欲為的消極自由,導致網絡暴力、網絡謠言等亂象出現;同時,一些網絡平臺、公司為追求利益,在產品設計和使用中,借“服務”之名強制或變相地過度索取用戶數據。此外,數智化時代衍生出了新的倫理危機,例如讀心技術、AI換臉、人工智能等裹挾的倫理問題,對于這些問題傳統倫理學已難以給出有效的回應。法律法規和倫理道德約束的欠缺使得人們在消極自由的路上越走越遠。
四、數智時代“自由”的復歸
自由是主客體統一的集中表現和最高形式。表象的消極自由,最終導致的是真正自由的喪失。真正的自由是建立在對事物規律的把握基礎上的,也是建立在認識和改造外在世界和自我世界的能力之上的。人們需要通過重構對數智技術的價值認知,破解自身角色的認知困境,以實踐的方式重塑數智時代的自我價值,最終建立“道器合一”的共同體,重獲積極“自由”。
1.回歸主體邏輯,重構數智技術價值認知,復歸自我決定
數智技術本身的價值屬性是中立的,不同價值取向的權力主體使用會導致不同結果。資本和政治都是背后的權力主體。而人民性是馬克思主義最鮮明的品格。要想實現真正的自由,只有回歸歷史唯物主義視域,看到人民群眾作為歷史創造者的主體地位,讓人民的主體邏輯超越資本邏輯和政治邏輯,才能走出技術價值的誤區,使技術真正為人所用,奪回數智時代的自我決定權。一是要進一步健全全過程人民民主。充分發揮數智技術賦予個體話語權、傳播放大器和擴音器等優勢,優化政治參與功能,推進參政、議政自由。讓更多的人能參與到對數智技術發展與應用的決策中來,成為技術背后真正的權力主體,避免數智技術成為為少部分人謀福利的工具。二是要幫助人們重構對數字技術、智能技術、算法權利等的價值認知。倫理失范往往不是技術本身誤入歧途,而是人對技術的認知不夠。人們只有清醒地識別深藏在數智技術背后的隱形力量,還原技術的真實原像,才能跳出資本和西方意識形態編織的信息陷阱,確保結果的合目的性。三是要發揮主流價值觀的導向作用。“算法權力是智能治理時代政治權力的技術延伸”,要用主流價值導向駕馭算法,創造契合當代受眾心理特征的文化作品,提升主流話語的黏著力和有效傳播力,充盈人們的精神世界,引導人們樹立正確的價值觀,形成正確的價值判斷。
2.喚醒主體意識,重構自身角色認知,復歸自我創造
在科學技術的發展過程中,人們往往容易忽視自身角色的變化。其實人類自身應對誤入技術異化迷途負重要責任。喚醒主體意識,培塑主體性,重新建構數智化場域下的對于自我角色的認知,擺脫數字依賴,脫離數字極權的掌控,提高自身思考力、記憶力,復歸自我創造權,實現對人本質的真正占有,是實現積極自由的應然路徑。一是要重構數智時代的認知模式。在“人機共生”的數智時代,對信息的獲取、處理模式需要與技術一同迭代更新,以破解認知圖式簡化、認知協調異化、認知理性偏離等帶來的認知偏差。二是要加強理性思維、創新思維的培養。通過閱讀書籍、紀錄片、主流新聞、調查研究等方式引導個體系統思考、深度思考、獨立思考,深化對自身和技術的認知,重塑個人價值追求,充盈精神世界,在主客體統一中實現自我價值和社會價值。要提高學習思考能力,減少算法推薦導致的“回音壁”增厚現象,跳出同質信息牢籠。要提高創新能力,消解技術異化對人們的裹挾與控制。三是要重構交往模式。面對不斷迭代更新的數智化社交媒體,人們需要清醒定位虛擬社交和真實社交中的自我,避免淪為數字勞工和免費流量。同時也要利用數智技術高效互動的優勢,通過多向互動模式,打破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壁壘,以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為目標,凝聚價值共識,重塑人與人之間的良性互動關系。
3.回歸主體自由,重構道器倫理關系,復歸自我實現
科學技術與人的發展應具有一致的邏輯指向。在中國語境之下,這體現為“器”和“道”的關系,早在《朱子語類》中,就主張“器亦道,道亦器,有分別而不相離”。在本文語境下,器是指技術,道是指倫理。根據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全面自由”是人類發展的最終追求。要促使技術之“善”與個體自由而全面發展相結合,以達到“美好生活”的理想。一是要提高個體的數字素養。作為數字化轉型的先行領域,教育部已于2022年發布《教師數字素養》標準。隨著數智技術的飛速發展,所有個體均需要提升數字素養,強化數字化意識、增長數字技術知識、提高數字技術的應用能力、增強數字安全意識等。如此,才能從被數字規訓,轉為駕馭數智技術,賦能自我實現。二是要彌合數字鴻溝。要通過增加數智基礎設施、推進長者移動接入計劃、數智設備適老化改造、加強數字素養和技能培訓等方式來彌合城鄉數字鴻溝、銀發數字鴻溝等,讓不同個體都能享受到技術發展帶來的自由紅利。當然,也要確保非數字化生活方式的暢通,為不會使用智能設備的個體正常社交生活提供保障。三是要通過倫理、法規等來確保數智技術以“人”為核心的使用目的。進一步加強倫理治理、完善法律法規、共建算法秩序、加強網絡監管,規避技術異化帶來的風險,基于“善”的目的,推動數智技術向“上”發展,賦能個體自我實現。
作者單位:宗曉衛,河海大學人力資源處、河海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韓璞庚,江蘇省社會科學院
責任編輯:王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