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漢代村落空間構造在繼承原始聚落與早期村落傳統的同時,補充與強化了各種要素組成,使村內居住區與村外祖塋區所構建的二元格局不斷完善,村落空間布局、層次結構以及要素配置適應了戰國以來農耕文明的發展變化,奠定了中國古代村落空間構造的基礎。漢代村落空間構造所具有的特性,造就了中國古代村落的獨有功能與價值。無論是王朝更迭,還是社會動蕩,村落都是最為穩定的存在。正因為此,村落也就成為中國古代農耕文明基因遞延與發展的基本載體,是中華文明連綿不絕的基礎所在。
關鍵詞 漢代 村落 空間構造 二元格局
〔中圖分類號〕K23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25)01-0092-13
所謂村落空間構造,主要指村落空間構成要素諸如住宅、墓葬、道路、水井以及各種公共設施的組合方式。不同的組合方式與分布狀態造就了不同類型的村落空間格局,對鄉村經濟結構、社會結構以及精神文化結構產生了重要影響。長期以來,學界對漢代鄉村社會的研究多集中在社會與生產生活狀態,對村落外在形態研究較少,且多是關于集村與散村的討論,對作為鄉村社會物質載體的村落空間缺乏系統考察,這是漢代鄉村社會研究中的一個重要缺憾。其實,漢代村落空間結構在中國古代村落形態發展中有著重要節點意義,這一時期的村落空間構造在繼承原始聚落與早期村落傳統的同時,補充與強化了各種要素組成,使村內居住區與村外墓葬區所構建的二元格局不斷完善,村落空間布局、層次結構以及要素配置基本適應了戰國以來農耕文明的發展變化,這既是這一時期村落重心重構、功能強化、地位提升的結果,又為其進一步發展提供了空間支持,奠定了此后兩千年中國古代村落空間結構的基礎,使村落成為中國古代農耕文明基因的基本載體。
一、村落二元空間格局的發展
漢代村落空間構造是居住空間與墓葬空間并存的二元格局,村內為居住空間,以宅院為單元,容納村民居于其中;村外有墓葬空間,以各宗族祖塋為單元,容納村落先人居于其間。這種村落二元格局并非新生事物,而是一種由來已久的歷史傳承。
自原始聚落出現,其結構布局便有較強的整體性與系統性,聚落建造有統一規劃和明確分區。每一聚落多由居住區與墓葬區組成,是較為典型的二元格局。如小荊山遺址中,聚落區與墓葬區劃分明確,墓葬區位于聚落區外東南部,距聚落區僅30多米。墓葬區內三排墓葬排列整齊,均呈東西方向。臨潼姜寨遺址中,居住區居中,其東側與南側為墓葬區,環居住區有防護性壕溝,壕溝內側有柵欄與寨門。早期村落繼承了這一傳統,村落空間基本構成仍是居住區與墓葬區的組合。村落居民所居住、生活的空間與其先人歸葬的空間相互依存,共同構建起村落空間格局,這也就是鄭玄所說的“生相近,死相迫”。多數村落都在村傍固定區域設置墓地,有序安葬先人,村落居民“生死相恤,墳墓相從”,形成居住空間與墓葬空間并存的二元結構。如,山東平陰朱家橋遺址為商代普通村落遺址,遺址面積4400平方米左右。據發掘報告,該村落布局也是明顯地劃分為居住區與墓葬區,發掘的21座房基多密集地分布在村落中心;村落墓葬區由兩個墓地組成,“分布在遺址的西部和西南部,距村落聚居地不遠”。又如,山東泗水天齊廟遺址商代與西周春秋文化層中,都是聚落遺址與墓葬區相鄰,墓葬區在遺址西北部分布集中,排列似有一定順序。春秋戰國以來,雖然發生了劇烈社會變動,但村落格局依然如此。不僅村落格局基本上都屬于這一類型,而且政治家們也極力維護居住空間與墓葬空間相互依存的二元格局。管子在齊國整頓鄉里、編制什伍時主張“人與人相疇,家與家相疇”,“居同樂,行同和,死同哀”;西漢晁錯為村落所設計的理想格局也是“生死相恤,墳墓相從,種樹畜長,室屋完安,此所以使民樂其處而有長居之心也”。不過,與早期村落相比較,漢代的村落二元格局也發生了若干變化。
1.漢代村落二元格局的內在結構分別由家族聚居轉化為家庭組合,由族墳墓制轉化為祖塋制
早期村落中一個村落就是一個家族聚居單位,村落住宅由全族統一規劃,相鄰而建。河南湯陰白營龍山文化晚期村落遺址中,共揭露房基46座,其布局基本是東西成排,南北成行,大部分住宅向南開門,絕大部分住宅都是圓形地面建筑。這一時期村落水井與陶窯數量有限,都是村落公共設施。如山東章丘寧家埠遺址商與西周時期遺存中有水井1口,東周時期遺存中有水井3口,相對均勻地自西南向東北分布,均呈圓筒狀。又如,山東濟南王府遺址周代文化遺存中有2座陶窯,瑏瑠寧家埠遺址東周遺存中有3座陶窯,瑏瑡等等。上述水井與陶窯顯然是村落公共設施。由此可以明顯感覺到村落的組織性與公共性。戰國以來,隨著個體家庭的獨立,村落成為獨立家庭的組合,村落居民住宅基本是以家庭為主建造,其他村落成員只是互助參與。住宅形制、大小以及朝向因戶而異。如河南內黃三楊莊漢代聚落遺址已發掘的四處庭院建筑格局便各不相同,有研究總結道:“二號庭院是主房在庭院北部,坐北朝南。一、三和四號庭院中的主房位于庭院西部,坐西朝東。二號庭院的主房面闊三間,是‘一堂二內’的平面形式,其他三處庭院的主房相對簡單,均是兩開間。”瑏瑢如是,村落內部空間格局呈現多樣化色彩。與之同時,家庭宅院的綜合性明顯增強,宅院中附屬的生產生活設施逐步擴大,比如水井、陶窯、倉、圈欄、碓磨等多成為家庭私有。遼寧遼陽三道壕西漢村落遺址房址附近,均有牲畜欄、陶窯、水井等遺存。河南陜縣劉家渠8號漢墓出土綠釉陶宅院的同時,還出土有倉、碓房、磨盤、豬羊圈、狗圈等等,可以說具備了村落宅院的全套配置。大小不同功能完備的宅院成為漢代村落內在結構的重要特色。
與村內空間的轉化不同,這一時期村落墓地空間并未出現家庭的獨立化,而是由一種形式的家族聚葬轉化為另一種形式的家族聚葬。自原始家族出現以來,同一家族成員聚葬便成通制;至商周時期,形成族墳墓制。在這一制度下,死者按宗法關系同族而葬。如《周禮·地官·大司徒》:“以本俗六,安萬民……二曰族墳墓”,鄭玄注:“族,猶類也。同宗者,生相近,死相迫。”戰國以來,隨著舊有宗法血緣體系的瓦解,族墳墓制受到重大沖擊,但鄉村社會聚族而葬的傳統并未中斷,而是適應新的宗法血緣關系,形成了祖塋制。祖塋又稱“舊塋”“舊墓”“祖墳”等,為村落同一宗族墓地。居于村落者,死后要葬于此墓地中;寄居他鄉者,死后也要歸葬于此。當然,與族墳制相比,祖塋制有明顯不同,比如,族墳墓地為公共墓地,不得買賣,祖塋為本宗族私有墓地,多以自有土地或買賣墓田而來;又如,族墳制墓地面積宏大,數百座甚至上千座以上墓葬規模者較為常見,而祖塋制下的宗族墓地規模則較為有限;再如,族墳墓為單一族墓地,而祖塋制下則出現了不同宗族共用一個墓地的現象。如山東章丘寧家埠村落遺址中,墓葬組合有明顯的分區。戰國時期墓葬由東北、西南、西北三個墓區構成,不同的墓區應當就是不同的宗族族葬地。又如,河南陜縣劉家渠遺址為漢代墓地,已發掘者共44墓,可分為3組,應是由“羊氏”“唐氏”“劉氏”等3個以上的祖塋組成。上述現象的原因應當是多方面的,比如,多個宗族對族墳制時代公共墓地的繼續使用可以造成這種狀況;若干散居姓氏相鄰而葬,隨著宗族的形成,墓葬隨之擴展,也可以造成這種現象。
2.村落二元格局的具體表達由均等化轉為差異化
早期村落時期,村落中的住宅與族墳墓中的各個墓葬都較為均等,無明顯差異。戰國以來,這種均等化格局被打破,無論村落內的住宅還是祖塋中的設施都有著明顯差異。如龍山晚期白營遺址中共發掘出46座龍山文化晚期房基,除F38為長方形外,其余均為圓形地面建筑。F38房基長5米,寬2.8米,面積為14平方米。圓形房屋中屋基殘破者4座,無法計量統計,可計量統計的圓形房屋共41座。根據我們計量,房屋平均直徑約為3.78米。其中,直徑5米左右者2座,占統計總數的4.9%;直徑2~3米者4座,占9.8%,兩者合計為14.7%;其余均為直徑3~5米者,占統計總數的85.3%。可見,在白營村落中,住宅面積大者不過15平方米左右,小者在7平方米以上,且二者均為少數,該村落住宅的平均面積約為11.88平方米。又如山東平陰朱家橋村落遺址自殷商延續至東周。已發掘的殷商晚期21座房址均為半地穴式房屋,面積10平方米左右;8座墓葬均為小型豎穴墓,其中6座無隨葬品,只有1座有少量隨葬品。這種狀況可以視為無明顯差異。
兩漢時期,從村落內部住宅空間到村外墓地空間都出現明顯差異。富民豪族們“兼業顓利,以貨賂自行,取重于鄉里”,他們“膏田滿野,奴婢千群,徒附萬計”,“營理產業,物無所棄”,莊園內“池魚牧畜,有求必給”,甚至號稱“閉門成市”。他們在鄉村所居自然是豪門高第,“所起廬舍,皆有重堂高閣”,所葬也是“造起大冢,廣種松柏,廬舍祠堂”,與村落其他居民住宅與墓葬天壤之別。即使沒有這些豪族富民的普通村落,從村內所居到村外所葬,同樣有著明顯差異。如重慶云陽縣李家壩西漢中晚期遺址,已發掘7座房址,其中的F6房址規模明顯大于其他6座,該房址總面積278.25平方米,包括3間正房,兩側各2間廂房以及廊道、院墻等等。又如,遼寧遼陽三道壕西漢村落遺址發現居住址6處,所謂居住址應當是院落為主的遺存,據對發掘報告有關數據統計,6個居住址中,面積最大者為第六居住址,共660平方米,發掘報告認為包括3座建筑物;最小者第一居住址僅260平方米;其余4個居住址分別為570平方米、612平方米、480平方米、540平方米。各居住址間存在明顯差異。不獨宅院,墓葬差異同樣如此。如河南淅川縣馬嶺東漢墓群均為磚室墓,但大小規制有明顯差別。在其晚期9座墓葬中,4座只有墓道與墓室,4座有墓道、墓室與甬道,1座有墓道、墓室、甬道與耳室,呈現為3種不同規制。
3.漢代村落二元格局的整體構造由早期村落的二元空間倒置發展為二元立體空間
所謂二元空間倒置是指早期村落的居住空間為地面之上的立體空間,墓葬空間則是地面之下的立體空間,而且空間狹小,與另一單元的空間格局差別較大。原因在于“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墓葬區的地面之上既無墳丘,也無樹木,更無建筑,就是一個平面區域。春秋戰國以來,隨著墳丘出現與普及,墓葬區的樹木、建筑以及其他墓前設施不斷增加,墓葬區形成了與地下立體空間相對應的地上立體空間,建構起與村落居住空間遙相呼應的二元立體空間格局。漢代墓葬區地面之上的各種設施可以說是登峰造極,造就了墓葬區的獨特景觀。如《鹽鐵論·散不足》描繪道:“富者積土成山,列樹成林,臺榭連閣,集觀增樓。中者祠堂屏,垣闕罘謒。”鄉村中很多中小之家也每每在墓前筑立祠堂,建造墓前設施,一些人家甚至傾盡所有。如《從事武梁碑》碑文就記道:
孝子孝孫躬修子道,竭家所有,選擇名石南山之陽,擢取妙好色無斑黃,前設壇?,后建祠堂,良匠衛改,雕文刻畫,羅列成行,攄騁技巧,逶蛇有章。
從有關考古發掘資料看,上述記載不僅可以得到驗證,一些墓地的實際狀況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陜西西安鳳棲原西漢家族墓地墓園內的祠堂建于高臺之上,高大宏偉,其建筑格局為面三進五的方形堂室,門道東向,邊長19米。河南洛陽東郊一座大型墓園東區的建筑是一座三進院落,功能齊全,有殿堂與廊房,又有附屬建筑與天井風格獨特。其主體建筑的殿基東西28米,南北約31.5米,進深五間,面闊七間,原高當為2米左右,足可與人們居住的奢華建筑相媲美。這二處墓地的墳丘都較為高大,是典型的“積土成山”而“造起大冢”;墓區地面建筑既稱得上“臺榭連閣,集觀增樓”,又印證了“廬舍祠堂,崇侈上僭”。這一時期的一些中小墓葬中也往往有一定地面設施。如江蘇徐州拖龍山西漢墓地集中著若干中小型墓葬,據發掘報告,有些墓葬還有較為完整的墓上建筑遺存,M3墓“垣內散存大量板瓦、筒瓦及云紋瓦當殘片,說明當時應有地面建筑”。這與西漢賢良所言“中者祠堂屏,垣闕罘謒”亦相吻合。
漢代村落墓葬區立體景觀的形成與漢代社會的厚葬風習密切相關,漢代社會厚葬之盛行,過于任何一朝。其原因有多種:首先是由于祭祖權的下移。戰國之前的鄉村社會中,普通個體家庭并無祭祖權,祭祖是大宗宗長的特權,其他人只能祭至祖父。如《國語·楚語下》云:“卿、大夫祀其禮,士、庶人不過其祖。”漢代村落中的祭祖已不受限制,鄉村居民擁有了較為完整的祭祖權。同樣,對于父祖先人安葬方式以及墓地設施有了充分決定權,人們不僅可以在墓室之內大肆鋪陳,為死者造就富足安樂的冥間環境,還可在墓地之上大興土木,為子孫提供寄托孝思的空間與載體。其次,漢代是宗法血緣關系新的認知時期,以血親認同為基點的“孝”得到最大限度的倡導。而“孝”的實現形式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孝事父母,而成為血親認同與張揚,厚葬是其中最重要內容。孟子所提出的“養生者不足以當大事,惟送死可以當大事”以及荀子的“大象其生以送其死”等信條到漢代得以付諸實踐,導致整個社會厚葬之風盛行。漢代流行墓前祭祖,因祭祖之需,墓前設施自然不斷完備,不同宗族間的攀比又加劇著這一進程。最后,由于漢代鄉村宗族成為宗法血緣組織的主體,除皇親國戚外,自鄉村入仕而居于城市的大小官員多未另立宗支,仍以其鄉村宗族為歸宿,認祖歸宗,自認為其中一員。這樣,在外任職或謀生者死后往往要歸葬祖塋。如:馬姜死后即被送回故里,“葬于芒門舊塋”;虞翻“在南十余年,年七十卒。歸葬舊墓”。在外任職者臨終前也多向朝廷“乞骸骨”,去官歸鄉里,還葬族墓。如韋玄成“為相七年……病且死,因使者自白曰:‘不勝父子恩,愿乞骸骨,歸葬父墓’”。有的因父母死,也要棄官回鄉里安葬。如:鄭興為求歸葬父母,請乞骸骨,棄官回鄉;溫序死后,其子壽“即棄官,上書乞骸骨歸葬。帝許之,乃反舊塋焉”。這些“歸葬舊墓”“歸舊塋”者,在其子孫操持下,自然會在祖塋之中大興土木,“臺榭連閣”與“廬舍祠堂”必不可少,直接推動了墓地景觀的發展。
二、村落內部空間構造類型
戰國以來,隨著舊有宗法血緣體系的瓦解、土地所有制的新變化以及個體農民家庭獨立性的增強,村落空間格局呈現出多元化色彩。至漢代,除傳統的緊湊型集村與戰國以來出現的散居型村落外,還出現了介于兩者之間的村落空間構造,即“小分散,大聚居”的新型村落。依照聚落空間分析的基本原則,漢代村落的空間構造可以劃分為3種基本類型。
第一種類型為聚合性空間構造。
聚合性空間構造村落是典型意義的集村,其突出特色是住宅相對集中,比鄰而居。兩漢時期,此類村落空間結構是最為普遍的,西漢馬王堆漢墓《駐軍圖》中標有完整戶數的有16個里,有百戶以上者,如龍里108戶;有數十戶者,如垣里81戶、智里68戶、蛇下里47戶、慮里35戶;也有十余戶者,如黎陽里17戶、溜里13戶、資里12戶。即使十余戶的村落,也是占地數千平方米以上,是具有一定規模的聚合性空間構造村落。
從漢代聚落考古資料中也可以看到,聚合性空間構造在已發掘的村落遺址中占主導地位。以河南遂平縣小寨漢代村落遺址為例,據發掘報告,該遺址東西長400、南北寬300米,總面積12萬平方米。在村落遺址的范圍內,排列著7條道路,其中,東西方向6條,南北方向1條;有28口水井分為不等距離的六行,井行與道路并行,沿街道鑿在巷內,分布稠密而均勻,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村落整體。J12萬平方米的范圍內,有7條道路、28口水井,說明該村落無疑也是比鄰而居。章丘寧家埠遺址中的西漢村落也是如此。該村落約處在西漢早中期,發掘的遺存主要分布在寧家埠遺址的東部,有水井11口,灰坑172個。據發掘報告,這些灰坑包括多種形狀,但以圓形坑居多,達109個。而且,這一類灰坑都較為規整,經過加工整修,應當是各家庭使用的窖穴。寧家埠遺址全部發掘面積為6300平方米,位于其東部的西漢遺存應處在3000多平方米的范圍內。在這一范圍內,有11口井、109個窖穴,居民宅院當在10處以上,可判定西漢寧家埠村落是聚合性空間構造。湖北省十堰市鄖陽區青曲鎮店子河遺址自新石器時期以來一直延續至秦漢,就秦漢時期的遺存而言,在5200平方米的發掘區內,共發現陶窯6座、甕棺葬37座、灰溝19條、灰坑132個,十分密集。更為重要的是,該村落遺址有一條東漢時期的環壕,上述遺跡絕大部分位于環壕內。 這表明該遺址中的秦漢村落是一個環壕村落,絕大多數宅院都在環壕之內,這樣的村落自然都是比鄰而居的聚合性空間構造。
第二種類型為可視性空間構造。
可視性空間構造村落是介于散村與集村之間的村落空間構造。所謂“可視性”本指聚落遺址的可視范圍或一組遺址能否相互通視的情況,多用于聚落考古學的景觀結構研究。我們將其借用到聚落內部空間結構研究,用以表述具有一定間距的宅院間的空間關系。戰國秦漢時期,出現了一種介于散村與集村之間的村落形態,亦即“小分散,大聚居”的新型村落。如何界定這種村落,從理論上講有多種方法,比如,可以看其組織關系、經濟關系以及血緣關系等。但是,具體到聚落考古上,我們無法得知分散的宅院間具有什么樣的關系,可供研究的只有宅院間的空間關系,因此對這種村落的界定,關鍵是要確定分散的宅院間的距離在多大數值內可以視為同一村落。我們認為,宅院間的可視性是較為恰當的一個標準。在此戶與彼戶的可視范圍內,“雞犬之聲相聞”,彼此之間既可以形成經濟的、文化的種種聯系,守望相助,也可以組成鄉村基層單位。在現有的漢代村落遺址中,遼寧遼陽三道壕村落遺址與河南內黃三楊莊村落遺址都屬于可視性空間構造。該遺址已完成考古勘探的面積在100萬平方米以上,就面積而言,屬于較大村落,但在已勘探的遺址范圍內,散布著10余處庭院遺址,院落之間被農田間隔,存在多少不等的距離。發掘者稱:
這些庭院的布局,或是經過統一規劃,或是約定俗成。它們均為坐北朝南(向南偏西約10°)的二進院布局,占地面積大致相同,前后左右的距離有遠有近(最近的僅相距25米,遠的可超過500米),相互之間均被農田相隔,每家的庭院均在自己的農田之中,南門外均有通向農田的大道(寬5米~7米)或獨家小道(寬約3米)。
從發掘資料看,這一村落或許并無村墻,也無里門,但各戶住宅格局、規模相似,“或經過統一規劃,或是約定俗成”;而且,遺址內道路發達,田間大道與獨家小道構建起村內交通系統。雖然宅院遠者相距500米以上,近者相距25米,但宅院間的往來未受影響,彼此間有著較為密切的關系。而且,三楊莊遺址附近的“墓葬區的存在和發現更證明了聚落存在的長期性”。墓葬區的存在當然證明了聚落存在的長期性,與之同時,還可以證明三楊莊村落的整體性,足以構成一個較為完整的村落空間共同體。該村落中的宅院雖然存在間距,但都在此戶與彼戶的可視范圍內。
第三種類型是散點式空間構造。
散點式空間構造的村落就是較為典型的散村,其特征是宅院之間距離較遠,已超出人們的視域,是一種零星分布的農民廬舍。西周春秋時期,這種類型的村落很少見到。戰國時期,隨著原有宗法血緣體系的瓦解,一些農民開始脫離原有村落,到一些偏遠地區開墾荒地,另辟居處,成為“棄邑居#(野)”者,零星分布的農民廬舍不斷產生并成長。秦漢時期,這種類型的村落占有一定比例。譬如,據中美日照地區聯合考古隊對魯東南沿海地區漢代聚落遺址的調查,聚落遺址面積不足1萬平方米者1243處,平均面積僅0.3萬平方米。其中,當有相當數量的零星農戶形成的遺址。我們根據該調查成果中“遺址信息表”,對調查所涉及山東日照五蓮區域內的漢代遺址進行統計分析,發現在五蓮區域內104處漢代遺址中,面積2000平方米或不足2000平方米者共有29處,主要也是零星農戶或三二戶農家形成。這些遺址多數遠離較大遺址,其中,處于山麓者20處,處于沖積平原者7處,處于山麓與沖積平原混合地帶者2處。此足以說明這些散居農戶就是那些“棄邑居#(野)”者。需要說明的是,上述關于村落空間構造的劃分只是一種平面框架,還不足以說明村落空間格局的全貌。更為重要的是,戰國秦漢時期的村落空間格局是一個不斷變化的發展過程,所有空間構造類型都處在變化之中。其中,變化的起點和歸宿都是聚合性空間構造。戰國之前的村落基本都是聚合性空間構造,戰國以來出現的“棄邑居(野)”現象就是來自聚合性村落。這些農戶最初或者是零星分布,或者形成可視性村落,但在隨后的發展中,必然會打破這種空間結構,成長為聚合性空間構造村落。其原因首先是王朝統治的需求。西漢晁錯對村落構成的理念就是“制里割宅,通田作之道,正阡陌之界”。“制里割宅”所造就的就是聚合性空間構造,如此才可能做到“居處相察,出入相司”,對居民實施統一管理,確保基層秩序。因而,漢王朝官方以法律要求人們比鄰而居,明確規定“自五大夫以下,比地為伍”;另外,名田宅辦法中還規定“宅不比,不得”;買宅辦法中規定“欲益買宅,不比其宅者,勿許”。這樣的村落空間構造自然是聚合性空間。其次是家產繼承制度使然。秦漢時期的家產繼承制度為諸子均分,從房屋到地產完全平均繼承,析分后的諸子自然比鄰而居,如此三代四代之后,就會形成一個聚合性空間格局村落。最后是農耕文明背景下的安土重遷理念所致。這種文明基因造成農耕聚落形成后,往往代相傳承,非遇特殊情況,不會輕易遷徙。正如元帝詔稱:“安土重遷,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令百姓遠棄先祖墳墓,破業失產,親戚別離,人懷思慕之心,家有不安之意。”既如此,隨著人口增加,人們的首選還是在村落中安家立業,不斷增加新的家戶宅院,使得村落不斷膨脹。
總之,當土地、人口以及村落容納空間飽和后,一些人戶會不得已遷往他處生產生活。最初或許只是一二戶人家,但在上述原因推動下,隨著人口增加,會逐漸發展為可視性空間構造或聚合性空間結構的村落,而可視性空間構造村落隨著人口增加也必然會發展為聚合性空間構造的村落。所以,秦漢村落空間構造的發展,一方面是不斷地由聚合性集村分化出散點性村落或可視性村落,另一方面又不斷由它們聚合為新的聚合性集村。重慶云陽縣李家壩村落遺址為此提供了具體案例。李家壩村落遺址位于狹長的河流臺地,遺址面積10萬平方米以上,在發掘的10000平方米內,存在著春秋戰國到明清時期的聚落遺存。其中,自戰國到六朝早期劃分為前三期:第一期為戰國晚期到西漢早期,房址明顯分散,東南角的F13距最近的另一處房址有近百米;第二期為西漢中晚期,房址分為兩列,每列中的房址間距在20米左右;第三期為東漢及六朝早期,這一時期的房址雖仍分為兩列,但房址間距大為縮小,已稱得上比鄰而居。這一例證充分說明了散點性村落或可視性村落如何成長為聚合性村落的歷程。
三、漢代祖塋空間構造類型
漢代村落空間構造都是居住空間與祖塋空間并存的二元格局。相當一個時期以來,學界對村內居住空間關注頗多,但對于村外祖塋空間關注不夠。其實,從村落景觀構建角度看,這一時期的祖塋并非只是安葬先人之所,或是墓葬的簡單組合,而是與村落密切聯結、內容多樣的空間單元,與村落生活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更是村落二元格局的重要組成部分。
春秋戰國以來,隨著族墓制轉化為祖塋制、鄉村百姓獲得祭祖權,祖塋營建成為鄉村重大事務,所謂“孝子事亡如事存”已成為當時普遍的社會心態。時人普遍認為厚葬即孝,要“厚資多藏,器用如生人”,導致祖塋營建越來越受重視,無論是選址、規劃還是布局都是如此。江蘇淮安王莊村漢墓群是一處典型祖塋,營建方式是:選定塋址后,先以墊土構筑墩基,再統一規劃布局,劃定各家范圍,墓葬排列按時代早晚和長幼尊卑,有較為嚴格的規制,最早下葬和最長的下葬者位于中心,其余墓葬圍繞中心墓葬展開;所有墓葬劃分為中心區和東、西、南、北五區,東、西、南、北各區墓主頭向均朝中心,中心區域墓主頭向均向南。這種營建原則應當是祖塋營建的通則。在此基礎上,根據不同財力條件與家人要求,建造不同規格、不同類型的地面設施與地下空間,形成各不相同的祖塋空間結構。就祖塋地面空間而言,其空間結構可以分為墓園式空間結構與開放式空間結構兩類。
第一類,墓園式空間結構。
墓園式空間結構是指墓地地面設施處在相對封閉的墻垣中。比如,西安鳳棲原西漢家族墓地為西漢中期名臣張安世及其子孫墓葬所形成的家族墓地。據發掘報告,該墓地有統一規劃,以張安世墓園為中心,子孫相從,墓上設施十分完備。張安世墓園內有張安世墓為主墓,還有附屬的中型墓與從葬坑,總面積達3萬平方米左右。又如,河南洛陽東郊大型墓園面積達25650平方米,主人身份至低應為二千石官秩或地方豪右。墓園結構為長方形,周邊夯筑土墻,墻內面積為25650平方米。墓園內部分為二區,墓主墳丘位于西區,有關建筑位于東區。再如,《水經注·洧水》載:
(綏水)東南流,逕漢宏農太守張伯雅墓,塋域四周,壘石為垣,隅阿相降,列于綏水之陰。庚門,表二石闕,夾對石獸于闕下。冢前有石廟,列植三碑。碑云:德字伯雅,河南密人也。碑側樹兩石人,有數石柱及諸石獸矣。
上文所載為弘農太守張伯雅之墓園,“石廟”即祠堂。該墓園為石砌墻垣,內有石闕、石獸、石人、石柱、石碑、石廟等設施,是一座規模宏大、設施完備的大型墓園。
除達官貴人可以營建大型墓園外,一些中小官吏、鄉村富裕人家也不乏營建墓園者,但規模可能小得多。譬如,山東濟南章丘畢村墓地為東漢晚期濟南國中下級官吏的家族墓地,其墓園只括入了祠堂等地面建筑,據發掘報告,該墓園面積為765平方米,由圍墻圍起,墓園內除墳丘外,還有一組建筑,由殘存墻體和瓦片,可以推測由若干房屋構成,房屋結構不同,均應為磚木結構中小型建筑。又如,安徽宿縣褚蘭漢畫像石Ml墓與M2墓均為墓園結構,由墓垣、石祠和墳丘組成。墓垣與墳丘都以青石壘砌,墓垣低矮,不足半米,有一石制祠堂位于墳丘南側。祠堂為懸山式小屋,面闊僅1.4米,進深0.9米。祠堂內側以及門柱刻有若干畫像。內壁及門旁滿刻畫像。M2墓與M1墓的墓園結構大同小異,惟祠堂后壁正中鐫刻一方小墓碑,知此墓是“辟陽胡元壬□墓”,建于東漢靈帝建寧四年(171)。發掘者認為,胡元壬很可能是當時郡縣中的富家。
第二類,開放式空間結構。
所謂開放式空間結構是指墓地無墻垣分隔,各墓群、各墓之地面設施共處同一空間,向外界開放。這種空間結構下的地面設施也是大小多少不一。比如,河北陽原三汾溝漢墓群中的M9,雖無墓園,為開放式空間結構,但無論是墳丘還是祠堂,都較為宏大。據發掘報告,其墳丘封土堆近方形,東西長38.5米、南北寬38米、現高4.1米。墓道上有黃土臺、夯土臺基、柱洞和瓦礫面等建筑遺跡,建筑遺跡兩側對稱,橫跨墓道。建筑遺跡根據方位和建筑材料分析,應為瓦頂木構架祠堂。當然,類似墓葬在開放式空間結構中占比較少,開放式空間結構的墓地中往往只有一些地面小型設施,多數墓地甚至只有墳丘與樹木,而無其他設施,具有一些地面小型設施者,多數為石制小祠堂。如許安國祠堂長1.07米,高0.68米,是典型的地面小型設施。該祠堂題記記道:
唯諸觀者,深加哀憐,壽如金石,子孫萬年。牧馬牛羊諸僮,皆良家子,來入堂宅,但觀耳,無得刻畫,令人壽。無為賤,禍亂及子孫。明語賢仁四海士,唯省此書,無忽矣。
題記中有“牧馬牛羊諸僮,皆良家子,來入堂宅,但觀耳,無得刻畫,令人壽”句,在山東省東阿縣薌他君祠堂畫像石題記中也有“觀者諸君,愿勿攀傷”之語,大致相類。地面設施只有墳丘與樹木者在漢墓群中比比皆是。如漢不其令董恢闕上刻一畫像,由畫像可見,冢旁有一大樹,有一馬立于木下。這處墓地設施顯然只有墳丘與樹木。
就祖塋地下空間而言,漢代在墓地地面空間延展的同時,對地下空間也進行了持續開拓。除繼續沿用“土坑豎穴墓”外,又先后演化出土洞墓與室墓兩種空間結構。土坑豎穴墓與土洞墓空間狹小,棺槨是最主要的空間占位,其空間拓展主要在棺槨之內完成。這一時期,棺與槨都是較為常見的葬具,前者即單棺,后者即棺槨。在棺與槨的配置上有一個明顯特點,即單棺葬具一直較為簡單,未有明顯差異;棺槨則不斷引入地上世界中的居住元素,形制多樣,差異較大。以湖北云夢睡虎地秦漢墓地M39為例:該墓為棺槨葬具,槨室長2.9米,寬1.44米,高0.98米;槨內空間被分割為棺室、頭箱與邊箱三部分,頭箱與棺室、邊箱與棺室之間均有雙扇板門;邊箱與棺室之間的板門上還有門楣、門軸,可以開合。這種結構儼然若干房間的結構。再以江蘇揚州東風磚瓦廠漢代木槨墓群為例,該墓群共7墓,均為棺槨葬具,其中4墓之槨分為棺室、足箱兩部分,3墓分為棺室、側箱和頭箱三部分。如M3號墓的槨內空間分為棺室與邊箱、頭箱,邊箱有通往棺室的門,系一塊整木做成,門兩側各有直欞窗一面;頭箱開有二門,一門通棺室,兩扇對開,門側有直欞窗一面;另一門通往邊箱,一扇單開。從這種構造不難看出,對于逝者而言,這就是一個精致、多元的復合居住空間,與單棺內逝者居住環境大不相同。
室墓是漢代興起的一種新的墓葬形式,先是出現于上層社會,西漢中后期后逐漸在鄉村社會流行。室墓的最大特點是將墓中空間構筑為完整的房屋,多以磚、石為材料,亦有以木構筑者。所構之室,有單室、雙室與多室等類型。室墓的出現,使地下空間結構發生了歷史性變革。如河南淅川縣泉眼溝漢代墓地,該墓地是一處普通鄉村墓地。發掘報告認為:“該墓地的入葬者財力十分有限,身份較低,為普通平民,僅有少量的可能為中小地主。”墓地共發掘清理了93座漢墓。其中,磚室墓35所,磚室墓中,單室者20座,雙室者15座,均為青灰色墓磚砌筑而成。多室墓主要存在于東漢時期,墓室復雜、宏大,其形制就是對村落住宅的縮微。如山東諸城前涼臺漢墓為磚石混砌多室墓,有前室、中室、后室,三室之間有甬道相連,前室兩側各有一個耳室。章丘黃土崖漢墓是磚石混砌多室墓,分為前室、中室與后室,前室與中室各有一個側室。墓門設施齊全,有門楣、門框、門扉、門檻構成,門扉可啟閉;中室、后室與兩個側室都有完整的室門,門上設施齊全。這座多室墓的總面積在34.6平方米左右。當然,就村落墓葬總體而言,墓葬區地下空間構造中,土坑豎穴墓與土洞墓仍居多數,室墓尤其是雙室墓、多室墓只占一定比例,這與村落住宅的規模差異異曲同工。
要之,漢代祖塋空間結構由地上與地下兩個空間組成,地下空間如村落地面的居住生活區,是先人們的另一個村落;地上空間則是村落中人祭奠追思之所,是地上村落與地下村落聯系的紐帶。由此,漢代村落成為二元并存、相互融通的有機整體。
四、漢代村落空間構造特性
漢代村落空間構造在中國古代鄉村社會具有重要地位,在對農耕文明出現以來聚落與村落空間構造基因傳遞基礎上,村落空間結構呈現出以聚合性空間構造為主導的多樣化格局;村內空間要素較前代大為充實,生存環境明顯改善;墓葬區由族墳墓演化為祖塋,其空間由地下拓展到地上,形成了與村內空間相互依存的新的二元空間格局,由此奠定了中國古代村落空間構造的基礎。更為重要的是,漢代村落空間構造所具有的特性,使村落成為中國古代農耕文明的基本載體。
其一,漢代村落空間構造具有鮮明的歷史延續性。它與城鄉分離后形成的早期村落一脈相承,從村落空間構造到村落空間要素,再到村內居住生活區與村外祖塋的二元格局,有著一以貫之的基因傳承與結構特性,使村落成為中國古代農耕文明基因傳承與發展的有效載體。
聚落考古表明,原始聚落時代,幾乎所有聚落都由居住區與墓葬區共同組成,居住區有環壕護衛,有集中的住宅、窖穴、水井、陶窯以及其他生活生產設施;墓葬區往往在環壕之外,毗鄰居住區,安葬先民的墓穴排列有序,相對集中。城鄉分野出現后,原始聚落的這一基因在早期村落構造中得以延續,至秦漢時期,這一基因傳承繼續遞傳與發展,村落構造的基本格局與內核仍然如此。聚落空間是鄉村居民的基本生活空間與社會活動空間,聚落空間結構的連續一體為鄉村居民結構與人文傳統的傳承奠定了良好基礎,使古代農耕文明起源與發展中的基因得以有效遞延,更使這一時期的鄉村社會建立在堅實的歷史基礎之上,由此造就了鄉村社會新的發展與進步,也促成著獨具特色的古代農耕文明形態。《孟子·滕文公上》曾描述這一空間結構中的居民關系為:“死徙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這一傳統中的標志性基因延遞至漢,造就了這一時期聚落的內凝性,其主要體現是聚落活動的集體性以及聚落中的鄰里守望,形成了中國古代農耕文明的重要傳統。
其二,漢代村落空間構造具有現世與來世兩個世界的同構性。這種同構性將村落居民的現實生活與來世歸宿納入同一空間,造就了村落特有的穩定性與連續性。比如,村落格局中不可或缺的祖塋成為農耕社會的精神重心,保障著鄉村社會的穩定。村落中人與逝去的先人處在同一空間。村落就不僅是人們居住生活的空間,也是一代又一代先人所居空間,更是人們的來世所在。因而,村落是鄉村中人根系所在,安土重遷意識自然厚重,這一點與諸子繼承制度相呼應,促成著宗法血緣關系的強化與宗族組織的發展。走出村落的人們,無論是出仕還是經商,都無法切斷與故里的關系。所以,生要榮歸故里,死要歸葬故塋,成為那些定居他方人們的普遍追求。正因為此,在整個社會的價值取向中,作為故土的村落有著十分重要的地位。從劉邦《大風歌》“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到蔡邕《飲馬長城窟行》“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再到樂府歌辭《艷歌行》“翩翩堂前燕,冬藏夏來見。兄弟兩三人,流宕在他縣。……石見何累累,遠行不如歸”,這種故土情懷和鄉愁思緒一直貫穿于中國古代社會。如此,村落成為整個社會的基點,既是人們生活的起點,又是幾乎所有人人生的歸宿,村落呈現出很強的穩定性與連續性。
其三,漢代村落空間要素構成具有明顯的完整性。村落除生活居住功能外,還具有生產、商業以及教育、信仰等多項功能,是綜合性多功能的地域單元。它使鄉村社會具有了一定程度的自給自足性,尤其是一些較大村落,在各種功能的配置上具有了城鎮性質,使其成為當時最為穩定的社會單位,并且在疏解社會壓力、保持社會穩定、推動社會發展等方面起到了重要的基礎性作用。
就生產與商業設施而言,這一時期村落生產活動主要是農業與家庭紡織業,此外,還有陶器與磚瓦燒制、鐵器鍛造、木工與漆器制造、石制品制造、建筑以及釀造、制藥等等。以碾為例,兩漢時期,碾、磨與碓是農民加工糧食的基本設施,一些小型的碾與碓多置于村中,或在家中自用,或設作坊公用。《四民月令》有“六月……可搗擇小麥,?之”之語,表明田莊中設有碾;河南三楊莊漢代村落遺址中,每家都發現有石碓和石磨;和林格爾東漢壁畫墓前室北耳室有一碓舂圖,杵桿下面,有兩個人正在杵臼旁邊緊張地勞作。四川邛崍市漢墓出土的一方畫像磚為舂碓入倉圖,一棟二層糧倉居中,右下角有二人踏碓舂糧,一人輔助攪拌;右側二人擔糧登樓,準備入倉;還有監督者、記賬者居于一旁。西漢以后,畜力拉轉石磨和水力運轉石磨出現,后者需建在水源便利處,且體量較大,所以多在村外適宜地點建造。再以陶窯為例,這一時期村村往往有陶窯。遼寧遼陽三道壕村落遺址中的7處陶窯均為磚窯,都位于村內;秦漢時期的店子河村落遺址共有陶窯6座;湖北秭歸土地灣遺址是一處小型漢代村落遺址,也有陶窯遺址3處。
兩漢時期,村落市場紛紛涌現。王符《潛夫論·浮侈》言“天下百郡千縣,市邑萬數”,雖是概言其多,亦可見村落市場之普遍。史籍所稱之“鄉市”“亭市”或“聚市”就是設于不同村落中的市。譬如:《西京雜記》記劉邦之父在沛縣所轄之鄉邑豐———邑時,“平生所好,皆屠販少年,酤酒賣餅,斗雞蹴鞠”,由此可知豐邑當有頗具規模之市。居延漢簡中記有縣廷將“明白大扁書鄉市、里門、亭顯見”之類的記載,即把公文告示之類的大扁書書于“鄉市”等顯見處,也表明鄉市的普遍存在。漢《史晨饗孔廟后碑》記道:“史君念孔瀆、顏母井去市道遠,百姓酤買,不能得香酒美肉,于昌平亭下立會市,因彼左右,咸所愿樂。”《坑君神祠碑》也載:“堤防沮潰,漂沒田疇,浸敗亭市。”反映的是鄉間亭市。西漢周亞夫駐軍之地細柳聚,又稱“柳市”,當因聚中有市而名;王褒《僮約》記村民“牽犬販鵝,武都買茶,楊氏擔荷,往市聚”,此“市聚”當指有市之聚落。這些表明鄉與較大聚落中市的普遍存在。當然,這一時期多數村落之市并非固定市場,只是村落之中有一固定場所,定期設市,如后世之墟市。
就祭祀與學校設施而言,兩者都是漢代村落較為重要的構成要素。村落祭祀設施主要是社,其體現形式有三,即石主、社樹與社壇,有時也會三者合一,共同作為社的象征。社石即立石為社,選一石塊立為社主。《周禮·春官·小宗伯》“帥有司而立軍社”鄭玄注云:“社之主蓋用石為之。”張家山336號漢墓竹簡載:
祠置狀:三席,席四藊(鈊)。從者在后,亦四藊(鈊)。其一席東鄉(向),牡石居中央,一席南鄉(向),一席北鄉(向)。先藊(鈊)石上,沃以酒。
“牡石”,整理者釋為“社主”,當是。社樹即以樹木或叢林作為社神所在,又稱“社樹”“社叢”“神叢”“叢祠”等。《漢書·郊祀志》載:“及高祖禱豐竔榆社”。顏師古注曰:“以此樹為社神,因立名也”。《漢書·五行志》亦云:“山陽橐茅鄉社有大槐樹,吏伐斷之,其夜樹復立其故處。”“竔榆”與“大槐樹”均以樹木為社。社壇即封土立壇,作為社主所在。《白虎通·社稷》曰:“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土地廣博,不可遍敬也。五谷眾多,不可一一祭也。故封土立社,示有土也。”壇上或壇側往往同時置有樹、石,象征社主在焉。如現藏于山東省博物館的東漢熹平五年(176)的《梧臺里石社碑》,其碑額刻有“梧臺里石社碑”六字;碑額背面刻有一圖像:土丘上立一社樹,樹頂為獸頭,左、右各棲一鳳鳥;樹下左側有一人跪坐,右側有一人向樹站立。這是一幅較為確切的社主圖像。村落中的社一般置于村口,為村民進出必經之地。這一格局被后世沿襲。
村落中的教育設施主要是學校,這是漢代村落中的新生要素,或單獨設置,或設于宅院中。如王充《論衡·自紀》中言其“八歲出于書館,書館小僮百人以上。”此書館應為獨立設置者。又如《三國志·魏書·邴原傳》載其“家貧,早孤。鄰有書舍,原過其旁而泣。”“鄰有書舍”即指其鄰家有書舍,此書舍當設于宅院中。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形式的書舍,但無論那種形式,學校都是村落空間結構的重要組成部分。
以上所述只是村內空間的主要構成要素,就村內空間的具體構成而言,不同地區、不同規模的村落會各有差異。比如,一些村落中陶窯是較為重要的構成要素,一些村落中水塘是重要構成要素,等等,不一而論。從各要素構成與配置看,其最大特點就是完整性。有的村落自身便可具有較為完整的功能,也有的較小村落需與其他村落共同構成較為完整的經濟單元。更為重要的是,漢代鄉村構成要素的完整性是內生型的,各項要素的提供者基本是鄉村百姓自身,其實質是鄉村社會構造的完整,這種完整性可以造就村落在經濟社會以及精神生活上的相對自足,促成著其連續一體的穩定性。要之,漢代村落空間構造及其特性,造就了中國古代村落的獨有功能與價值,在此后長期歷史進程中,所有王朝鄉村基層行政組織都是以村落為基點,作為自然聚落的村落與鄉村基層行政組織高度重合。無論是王朝更迭,還是社會動蕩,村落都是最為穩定的存在,是王朝統治的基點。正因為此,村落也就成為中國古代農耕文明基因遞延與發展的基本載體,是中華文明連綿不絕的基礎所在。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歷史學院
責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