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朝撒改家族地位初探

［摘 要］ 撒改家族的三位代表人物撒改、宗翰、秉德在金朝前期的歷史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金太祖、金熙宗、海陵王分別是在撒改、宗翰、秉德的支持下得以繼位，撒改家族與皇族之間存在同一性。但隨著金朝中央集權的加強，撒改家族與皇族間的關系由同一性逐漸向矛盾性演變。通過考察撒改家族三位代表人物地位的起伏，可對上述演變過程有更加清晰的認識。

［關" 鍵" 詞］ 宗室；勃極烈；中央集權；撒改家族；宗翰

引言

臺灣學者陶晉生先生曾提出金朝面臨兩個基本問題：一是怎么提高部落酋長的權威，建立中央政府的領導權威，從事征服和安撫工作；二是金朝統治者作為異族，怎么維系其占領的中原地區的統治。陶先生認為，這兩個問題都需要統治者加強中央集權，提高君主權力來解決。金朝前期的政治制度史可以說是一段加強中央集權的歷史。張帆先生認為，金代皇權與宗室貴族間呈現對立統一的關系，一方面雙方互為倚靠，金朝皇帝與宗室共治天下，雙方基于共同的利益合作，此即同一性；另一方面皇權與宗室貴族勢力發展的不一致性，使得兩者間產生沖突與矛盾，此為矛盾性［1］。本文認為，隨著金朝中央集權的加強，金代皇權與宗室的關系從突出同一性到突出矛盾性，撒改家族與皇族的關系是一個較為典型的案例。

一、撒改建國前后的地位起伏

宗翰祖父劾者，為景祖烏古乃元妻長子，根據女真習俗，劾者理應繼承生女真首領之位。但景祖認為“劾者柔和”，并不具備擔當部落聯盟首領的能力，劾里缽則“器量智識，何事不成”［2］，因此景祖越過劾者，將首領之位傳于世祖劾里缽。如趙翼所言：“金初風氣淳實，祖父一言，子孫終身奉之弗敢違。”［3］

宗翰父親撒改，在金朝建國前擔任女真軍事部落國相一職，李秀蓮先生認為女真完顏部的“國相”語源來自突厥語族［4］。《金史》記載：“穆宗初襲位，念劾者長兄不得立，遂命撒改為國相。”撒改父劾者身為長兄沒能繼承首領之位，其三位同母胞弟世祖劾里缽、肅宗頗刺淑、穆宗盈歌相繼擔任首領，難免引起家族內部劾者子孫的不滿，所以這次人事安排，是穆宗有意安撫家族內部劾者子孫，以此維護本家族的團結穩定。女真在建國前，實行較為原始的貴族議事制度，其政治組織并沒有明確的官職分工，《三朝北盟會編》記載：“國有大事，環野而坐，畫灰而議。自卑者始議，議畢即漫滅之，人不聞其聲，其密如此。將行軍，大會而飲。使人獻策，主帥聽而擇焉。其各者即為將，任其事。”［5］對于較為重要的大事，需要女真貴族集體商議后做決定，再選派合適的人員去處理。撒改“自始為國相，能馴服諸部，訟獄得其情，當時有言：‘不見國相，事何從決’”。撒改在擔任國相，處理女真內部的刑獄訴訟時，明察秋毫，因此在女真諸部落中頗有威望。撒改在穆宗時期對統一生女真各部做出過重要貢獻，兩次統兵對不順從的生女真部落進行討伐。

金太祖阿骨打繼任生女真軍事部落聯盟首領后，稱“都勃極烈”，“與撒改分治諸部，匹脫水以北太祖統之，來流水人民撒改統之”，完顏阿骨打在寧江州之戰獲勝后，第一時間將所俘獲的遼將耶律謝十戰馬送給撒改，以顯示對于撒改的重視，撒改也合時宜的勸金太祖稱帝。出河店一戰后，女真滿萬，撒改再次與太祖弟吳乞買、宗室習不失勸阿骨打稱帝，于是阿骨打于遼天慶五年（1115年）建立金朝，建元“收國”，是為金太祖，“贊成大計實自撒改啟之”。撒改父劾者與金太祖父世祖劾里缽為同胞兄弟，撒改為宗室近屬、金太祖堂兄，其擔任生女真部落聯盟的國相，地位貴重，因此在金太祖籌備稱帝建國時，撒改的支持無比關鍵，起到重要的襄贊作用。太祖即位后，撒改等人跪著奏事，以正君臣之禮，金太祖連忙制止：“今日成功，皆諸君協輔之力，吾雖處大位，未易改舊俗也。”可見，金朝的建立依賴以血緣為紐帶的完顏氏宗族力量的集體合作，金太祖稱帝建國需得到以撒改為代表的完顏氏家族其他成員的支持，撒改與金太祖的關系也是一種以血緣政治為特點的合作關系，并非中原王朝式的君臣關系，撒改家族與皇族為生女真完顏氏家族的利益而同心同德。

收國元年（1115年）七月建立的中央勃極烈制度，“以弟吳乞買為諳班勃極烈，國相撒改為國論勃極烈。辭不失為阿買勃極烈，弟斜也為國論昊勃極烈”，是年八月改撒改為“國論忽魯勃極烈”，中央勃極烈制度脫胎于此前女真傳統的貴族議事制度。程妮娜先生指出，撒改在女真建國前擔任國相，僅次于部落聯盟長阿骨打，但是中央勃極烈制度建立后，為保證皇族在其中占據優勢，金太祖任命其弟吳乞買為諳班勃極烈，位居諸勃極烈之首，撒改退居勃極烈制度中的第二位，女真政權中的第三位，這對撒改來說無疑是一種細微的下降［6］。

二、金初宗翰地位的起伏

趙翼認為，女真快速崛起的原因，是其“家庭間同心協力，皆以大門戶、啟土宇為念，絕無自私自利之心”。在金朝初期滅遼并宋的戰爭中，宗翰無疑是功勞最大的一位。天輔五年（1121年）撒改死后，宗翰補為國論移賚勃極烈。天輔六年（1122年），金軍經過短暫休整最終決定滅遼，首發其議者是宗翰，十二月金人對遼朝發起大舉攻勢，直至天輔七年（1123年）金軍在夾山俘獲天祚帝，最終遼朝滅亡。在此過程中，宗翰的軍事才能逐漸顯露，其在攻占遼中京后，又擊敗奚王霞抹，得知天祚帝在鴛鴦濼狩獵，主動出擊，乘勝攻克遼朝山西各路州縣。此后金太祖任命宗翰為西南、西北兩路都統，寄之以方面，宗翰從此成為原遼西京道境內最高軍事長官，負責管理遼山西故地，并經略與西夏的邊疆關系。

金太祖死后，金太宗繼位，金太宗仍然延續了具有貴族議事特色的中央國論勃極烈制度，給予宗翰在地方官員人事任命方面極大的自主權。天會元年（1123年）十月，“詔以空名宣頭百道給西南、西北兩路都統宗翰，曰：‘今寄爾以方面，如當遷授必待奏請，恐致稽滯，其以便宜從事’”。宗翰逐漸將山西之地變為自己的勢力范圍。

此后金宋關系惡化，宗翰出于維護自己統治范圍的考慮，向金太宗請求勿割山西之地與宋，宋人私自接受金方平州叛將張覺后，以宗翰為代表的女真貴族極力主張攻宋，皆被金太宗答應。天會三年（1125年）十二月，金太祖子宗望、宗翰分領東西路軍入侵北宋，兩路軍仿遼故知智分別于燕京、云中設立樞密院，以全權管理當地漢人。“東路之軍斡離（宗望）不主之，建樞密院于燕山，以劉彥宗主院事；西路之軍粘罕（宗翰）主之，建樞密院于云中，以時立愛主院事。國人呼為‘東朝廷’‘西朝廷’。”［7］宗翰、宗望于天會四年（1126年）十二月攻陷北宋，俘虜徽、欽二帝北上。

東路軍主帥宗望滅宋后不久死去，天會六年（1128年）燕京樞密院主事劉彥宗死，宗翰將領燕京樞密院合并于云中樞密院，任命漢人臣僚韓企先為相主事，宗翰成為金人駐扎在中原地區的唯一最高軍事統帥。此后一段時間，金朝呈現出“二元”政治的特點，宗翰所主持的中原漢地相對于金朝中央具有一定的獨立性，儼然有發展成為獨立割據政權之勢。宗翰將中原以北的河北、河西之地作為自己的勢力范圍，親自經營，對于黃河以南之地，則采取“以僭逆誘叛黨”的策略，接受高慶裔的建議，搶撻懶之先冊立偽齊皇帝劉豫，授予其黃河以南的北宋中原故地。

張博泉先生認為，宗翰憑借其在滅遼代宋戰爭中的軍功以及金太祖、金太宗對他的崇信，逐漸掌握了金朝的最高軍事權力，而天會十年（1132年）的干涉立儲，標志著宗翰的權勢達到頂峰。張先生的觀點很有見地［8］。金太宗長子宗磐對皇位覬覦已久，太宗也對儲君問題猶豫不決，“熙宗宗峻子，太祖嫡孫，宗干等不以言太宗，而太宗亦無立熙宗意”，到宗翰卻因合刺（熙宗女真名）年小易制，請求太宗立其為儲君，“太宗以宗翰等皆大臣，義不可奪，乃從之，遂立熙宗為諳班勃極烈”，此時的宗翰坐鎮中原，已尾大不掉，并且利用自己在地方上的權勢來干預中央對于金朝繼承人的選擇。宗翰被任命為國論右勃極烈，兼都元帥，掌握整個金朝的軍隊大權。

此后金太宗便開始著手收回宗翰部分權力，天會十一年（1133年）八月，金太宗下詔：“比以軍旅未定，嘗命帥府自擇人授官，今并從朝廷選注。”中央收回此前授予宗翰可自行任免官吏的權力，同年二月，宗翰元帥府言：“承詔賑軍士，臣恐有司錢幣將不繼。請自元帥以下有祿者出錢助給之。”金太宗下詔回復曰：“官有府庫而取于臣下，此何理耶？其悉從官給。”將對于軍隊的糧餉控制權從元帥府收歸中央。

天會十三年（1135年）正月，金太宗去世，熙宗與宗翰反對宗磐、撻懶等人借宗翰入朝吊唁太宗、覲見新君之機將其扣留，以三省六部制取代中央勃極烈制度，任命宗翰太保、領三省事，封晉國王，被削奪兵權，宗翰黨羽希尹、高慶裔、蕭慶等也都被授予中央官職。宗翰最倚重的兵權被奪去，隨后熙宗任命宗磐為太師、宗干為太傅與宗翰并領三省事，對其進行牽制，而長年在外征戰的宗翰在中央的政治勢力并不能與宗干、宗磐等人相抗衡。天會十五年（1137年）六月，宗翰謀主高慶裔被處死，七月宗翰抑郁而死，其所扶植的偽齊政權也隨之被廢，熙宗君臣在其地置附屬中央的行臺尚書省，至此金朝短暫的“二元”政治體制宣告解體。

三、秉德地位的起伏

早在天會十二年（1134年）正月，金太宗開始有改革金朝政治制度的打算，“初改定制度，詔中外”，但實質性的漢化改革是在熙宗朝進行的。從熙宗繼位的天會十三年（1135年）到皇統元年（1141年），金朝的中央官制、地方行政制度、法律制度乃至于禮儀制度，全部取法于漢。熙宗朝的中央官制改革參引唐宋舊制，在中央以三省六部制取代中央勃極烈制度。但陶晉生先生認為，唐宋制度里的政治沖突和妥協并沒有與女真原有的“民主”因素合流。相反兩種制度里的專制和野蠻的成分結合在一起，促成了政治過程的“殘暴化”［9］。

觀金熙宗一朝，我們可以看到熙宗朝有多次誅戮宗室大臣的記錄。天眷二年（1139年）七月，熙宗以謀反罪名殺掉太宗子宋國王宗磐及太祖子兗國王宗雋；八月，又以謀反罪名殺掉宗室行臺左丞相撻懶及其黨翼王鶻懶。天眷三年（1140年）八月，左丞相希尹及其子把搭、漫帶被殺。皇統四年（1144年）八月，熙宗殺其子魏王道濟。皇統七年（1147年）四月，熙宗因醉酒，殺戶部尚書宗禮。皇統九年（1149年）十月，熙宗的兩位弟弟北京留守胙王元、安武軍節度使查剌被熙宗下令誅殺；十一月，熙宗皇后裴滿氏被殺，已故鄧王子阿懶、達懶被殺。熙宗朝女真宗室貴族接連被殺，連熙宗的皇后、兒子、弟弟都不能幸免，這正是熙宗朝政治“殘暴化”的表現，熙宗對于宗室的誅戮無疑會加深宗室群體間的離心傾向，使得宗室人人自危，上層政治人物的接連被殺是引起熙宗朝后期政局動蕩的重要原因之一。

秉德為宗翰孫，皇統八年（1148年）位至宰執，擔任平章政事，與左司郎中三合商議遷徙遼陽的渤海人屯駐燕山南部。近侍高壽星在遷徙之列，高壽星訴求熙宗皇后悼平氏請求不遷，悼平后故意激怒熙宗，熙宗下令刑杖秉德并且誅殺三合，秉德因杖刑生怨“帝無聊不平，屢殺宗室，箠辱大臣。秉德以其故懷忿，乃與唐括辯、烏帶等謀廢立”。秉德作為熙宗朝宗室的代表與熙宗埋下了深刻的矛盾，海陵王完顏亮正是利用這種矛盾實現了對金朝最高權力的攫取。

皇統九年（1149年）十二月九日，秉德與完顏亮、唐括辯、烏帶、烏土、阿里出虎、大興國、李老僧等人，在寢殿將熙宗弒殺。此時秉德的政治地位在海陵之上，“海陵因之以為亂”，海陵需要借助秉德的政治威望來為自己的謀逆擴大聲勢，又需利用秉德作為撒改家族代表人物所擁有的號召力來支持自己登基繼統，秉德與海陵是出于弒君目的所形成的政治合作關系。海陵即位后，封秉德為左丞相，兼侍中、左副元帥、蕭王，位極人臣。但海陵因太宗朝宗翰、宗磐曾與太祖子孫爭立，且秉德在弒殺熙宗后不及時勸進，因此對秉德等極為猜忌。

恰在此時，秉德與烏帶有嫌隙，被烏帶所詆毀，外任領行臺尚書省事，遠離中央。此后烏帶又誣陷秉德謀反，“烏帶遂誣奏秉德有指斥語，曰：‘主上數日不視朝，若有不諱，誰當繼者？’臣曰：‘主上有皇子。’秉德曰：‘嬰兒豈能勝天下大任，必也葛王乎’。”天德二年（1150年）四月，海陵派遣使者殺領行臺尚書省事秉德，并及周宋國王宗翰子孫三十余人，至此宗翰子孫斷絕。除秉德外，太宗子孫七十余人，斜也子孫百余人，皆被殺害。究其原因是出于海陵加強中央集權、提高皇帝權威的需要，海陵是一位權力欲望極強的皇帝，不容許對自己皇位有威脅的宗室存在。海陵此后在中央改三省制為一省制，在地方廢除行臺尚書省，使得金朝的中央集權達到新的高峰。秉德的弒殺熙宗與被海陵所誅戮，正是宗室與皇權矛盾性的體現。

結束語

撒改家族的三代代表人物撒改、宗翰、秉德，均曾對金太祖、金熙宗、海陵王三位皇帝的繼位起到不可或缺的襄助作用，但結局不同，撒改在金朝建立后被金太祖所優待，仍在金朝政權中位高權重；宗翰則在被熙宗奪權后遭到排擠，抑郁而死；秉德則因海陵的猜忌落得被族滅的悲慘下場。三人在政治上的起伏可看作是金初宗室與皇權政治關系的演變軌跡，從同一性到矛盾性的顯露再到矛盾性的完全爆發。

參考文獻：

［1］吳宗國.中國古代官僚政治制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2］脫脫.金史［M］.北京：中華書局，2022.

［3］趙翼.廿二史札記校正［M］.北京：中華書局，2013.

［4］李秀蓮.女真完顏部“國相”考［J］.北方文物，2014（2）：58-60.

［5］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 ［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6］程妮娜.金代政治制度研究［M］.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99.

［7］宇文懋昭.大金國志校正［M］.北京：中華書局，1986.

［8］張博泉.宗翰和金初的派系斗爭［J］.史學集刊，1982（3）：19-27.

［9］陶晉生.女真史論［M］.臺北：稻香出版社，1992.

作者單位：吉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作者簡介：孫銀哲（1999—），男，漢族，山東濟南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