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編輯職業的隱喻性闡釋

[摘 要] 基于258篇編輯職業話語文本，借助喬治·萊考夫概念隱喻理論中的基礎理論框架和多語言隱喻分析提供的人工標注方法，對編輯日常話語進行隱喻性分析。揭示編輯思想和行為依據的概念系統本身是以隱喻為基礎的，編輯隱喻無所不在，它存在于編輯的言語中，根植于編輯的概念系統里，建構了編輯在日常工作中的行為模式。

[關鍵詞] 編輯 隱喻 話語分析 職業隱喻

[中圖分類號] G23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5853 （2025） 01-0044-11

A Metaphoric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Editorial Profession：Based on a Linguistic Analysis of 258 Texts of Editorial Professional Discourse

Xie Yanyan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 an， 710119）

[Abstract] Based on 258 texts of editors’ professional discourse， this paper， with the help of the grounded theoretical framework in George Rykoff’ s CMT and the manual annotation method provided by MIPVU， conducts a metaphorical analysis of editors’ daily discourse， revealing that the conceptual system on which editors’ thoughts and behaviors are based is itself based on metaphors. Editorial metaphors are ubiquitous， existing in editors’ words， rooted in their conceptual systems， and constructing their behavioral patterns in their daily work.

[Key words] Editing Metaphors Discourse analysis Professional metaphors

編輯是什么？我們如何描述編輯？當你詢問一個資深編輯這類問題，他絕不會回答你《現代漢語詞典》中對編輯的定義：“編輯是在出版部門專門處理稿件的人”。任何一位編輯都難以給出一個明確的定義或概念來闡釋他的職業，他會說編輯是“雜家”，是“修容師”，是“醫生”，是“探險家”，是“潤滑劑”，是“培花人”。他會描述編輯如何“孕育一本書的誕生”，如何在作者、出版社、印刷廠、書店和讀者之間“充當傳聲筒”，他會強調編輯無時無刻不在“為他人作嫁衣裳”……我們只能通過凡此種種的隱喻去表達和理解編輯，因為“編輯”是一個很難被概念化的職業，任何一本標準的詞典或權威解釋都不是我們談論“編輯”的尋常方式。編輯常常借助隱喻來解釋自己在做什么，因為隱喻是闡釋編輯對自身職業理解的關鍵所在。通常我們將諸如此類的隱喻理解為對編輯詩意的想象和修辭多樣性的策略，將其看作是語言文字的表達，而非思想和行為的源頭，由此認為，若沒有這樣的表述，編輯依然可以自如地工作。然而事實恰恰相反，在編輯的日常工作中，不論在語言上還是在思想和行為中，隱喻無所不在。編輯思想和行為依據的概念系統是以隱喻為基礎的，隱喻建構了編輯大部分的日常語言、思維方式和行為模式[1]。本文通過258篇編輯職業反思性文本的話語分析，基于語言學證據，闡釋編輯隱喻如何從物理和文化經驗中產生，它在編輯理解工作和自身方面到底發揮了什么作用，借此達到對編輯職業更廣泛、更包容的理解。

1 理論基礎

本文通過對編輯反思性話語的隱喻性分析證實隱喻在界定編輯日常工作和指導編輯實踐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分析主要基于喬治·萊考夫（George Lakoff）和馬克·約翰遜（Mark Johnson）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書中提出的概念隱喻理論（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CMT）。概念隱喻理論是一個以古典認知主義為基礎的理論框架，該理論在語言學和認知學領域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它改變了人們對隱喻和日常表達的理解，將一個僅在語言表達中用于修飾和美化的元素，轉變為深刻影響我們思維、經驗和日常生活的基本機制[2]。概念隱喻理論展示了隱喻在語言、思維和日常行為中的中心作用，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來理解概念與語言、思維、行動之間的關系。

2004年，隱喻分析作為一種職業研究方法出現在學術文獻中，英克森（Inkson）和米格諾特（Mignot）在《職業行為雜志》專刊上發表兩篇文章，闡述了隱喻在職業分析中的效用。英克森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職業研究的腳手架，即借助隱喻與人們思想、行動的關系來研究具體的職業問題。他提出9個具體的職業隱喻，分別是繼承、行動和建構、周期、匹配或契合、旅程、相遇和關系、角色、資源以及故事[3]。米格諾特直接提出，隱喻創造洞察力，他探討了組織作為機器、有機體、大腦、文化、政治體系、流動和轉變、精神監獄和統治工具的隱喻形象[4]。2010年，斯第恩（Steen）等人提出一種明確且系統的語言隱喻分析方法，即多語言隱喻分析。包括6個程序階段：閱讀全文；找到詞匯單位；建立它們的上下文意義；確定是否有更基本的意義；決定基本含義與上下文意義是否在存在反差的同時，可以通過比較來加以理解；如果階段5的答案是肯定的，則將詞匯單位標記為隱喻[5]。多語言隱喻分析通過捕獲被隱喻性使用的單詞，對各種形式的隱喻表達進行人工標注，幫助我們系統地識別談話和文本中的隱喻。

隱喻的本質是通過另一種事物來理解和體驗當前事物，語言以隱喻的方式建構，概念以隱喻的方式建構，行動也以隱喻的方式建構[6]。隱喻能以語言或文字的形式表達出來，正是由于編輯的概念系統中存在隱喻。如圖1所示，其中話語是探明這個概念系統的重要證據來源，編輯話語基于編輯用以思考和行動的同一個概念系統。隱喻性表達來源于編輯的感知和體驗，建構了編輯的日常概念系統，是編輯進行思考的源頭。隱喻性概念系統進一步揭示了編輯的本質，指導著編輯在工作中的具體實踐和行為。

無論是正式的職業理論還是日常的職業思考和話語都充斥著隱喻[7]，本文集中分析了258篇公開發表的有關編輯自我認同和工作實踐的職業話語文本。職業反思性話語作為一種“內部話語”，是編輯在工作中附帶生產出的對自我身份和工作實踐的個人化理解，為我們洞察編輯本質提供了豐富的語料庫。本文基于概念隱喻理論中的基礎理論框架，參考多語言隱喻分析提供的人工標注方法，對編輯的日常反思性話語進行隱喻性表達、隱喻性概念及隱喻性本質的分析。力求通過編輯習焉不察的日常話語，穿透語言表象，解構其語言表達背后依賴的隱喻系統，揭示隱喻如何為編輯復雜的思維和概念提供上層建筑，并直接影響其在日常工作中的感知、思考和行動。

2 構成編輯日常話語的隱喻性表達

隱喻對編輯概念的建構反映在編輯的日常話語中。隱喻性表達與隱喻性概念緊密相連，為了闡明隱喻性表達是如何揭示編輯日常概念系統的隱喻屬性，我們從編輯的日常話語切入，展示隱喻如何構成編輯語言中一個個約定俗成的固定表達方式。

2.1 身份角色隱喻

編輯是一本書成稿過程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她首先是“母親”，愛和奉獻是這個職業的底色。編輯將“一部書稿孕育而出”“操盡瑣碎之心”“把作者、譯者和每一篇譯稿照顧得面面俱到”，在“職業的高產期”付出全部心力，只為“見證一本書的成功”。編輯是“母親”意味著書籍是“孩子”，“書稿面世”后，編輯要“根據書稿的個性特點，為它尋找熟悉的裝幀設計師”“讓每一位讀者看見它，直到它的小腳能穩步自己走路”。與“母親”隱喻具有重疊蘊含的“老師”隱喻，則更加突出編輯在文化生產中對作者的支持和引導，常見的表達如“對作者進行悉心引導”“幫助作者跨越瓶頸，助力作者成長”“取得滿意的成績”。除了扮演“母親”“老師”等個人成長中必不可少的關鍵角色，編輯還需要借助其他身份來豐富自己的話語表達。將自己看作“戰士”，作為“作者的戰友”“跟奮戰在各條戰線上的小伙伴們無縫對接”，組織一支“能打勝仗的宣傳思想工作隊伍”，從“策劃戰略布局”到“保衛文明”“和作者同進退”“贏得讀者的青睞”。然而“做書可能會失敗”“一起并肩奮戰的同事也可能離開一線編輯崗位”，這意味著編輯被隱喻為“戰士”的同時，編輯工作被隱喻成一場“戰斗”。戰斗的艱難與探險有重疊之處，“無論編校還是項目管理，都是極大的挑戰”，雖然“有想要放棄的念頭”“但還要開拓新路”“渡過選題和簽版權的難關”，讓書稿“經得起時間和市場的考驗”……這些表述隱喻了編輯是“探險家”，而做書是一場“冒險”。

“建筑師”隱喻是最為常見的編輯隱喻之一，“支撐”“建設”“基石”“建立”“工程量”“搭建”“填補”“重塑”……都是編輯日常話語中可見度最高的詞匯。“醫生”“運動員”“法官”“修容師”“獵手”“業務員”“顧問”，這類職業隱喻在突出編輯的某一個具體特征方面發揮作用。“醫生”隱喻強調編輯需要“親自操刀”處理出版過程中的各種“疑難雜癥”“編輯、作者和讀者與裝幀設計師們相互感染”“喚醒讀者的閱讀欲望”，使書稿“達到錦上添花之功效”。“每一本書的最初都是從一個創意起步”隱喻了編輯是“運動員”，需要“受到專業訓練”“從失誤中跌倒，再從失誤中爬起”“以畢生精力去追趕”“爭分奪秒”“開創部門拿下版權的最快紀錄”。“法官”隱喻體現了編輯的職業權威，編輯需要“嚴守編輯流程”對稿件進行“嚴格審核”和“扎實論證”，并“對內容做出整體的判斷”，保證“作者的創作合理合法”。“修容師”隱喻突出編輯對書稿的美化功能，通過對字體、封面、版式進行“修飾”，呈現書籍“立體、完整的形象”“把別人普遍不看好的稿件做得出彩”“使之煥然一新”。“獵手”隱喻主要呈現編輯“捕捉靈感”的過程，“不放掉任何一個好的選題”，對“文學、哲學、藝術、歷史……都有所涉獵”。更多時刻，編輯充當著“業務員”和“顧問”的角色。“接手一部最大最重頭的書稿”后，需要“幫助作者解決創作中遇到的困難和問題”，這是一個“為天才或才華服務”的職業，編輯要把作者的才華“推廣給讀者”。

2.2 過程經驗隱喻

基于對經驗和過程的理解，編輯話語中出現了“旅程”“資源”“幕后工作”“作嫁衣裳”“談戀愛”“交朋友”等隱喻性表達。“旅程”隱喻是職業話語分析中較為常見的一種，它將編輯工作看作是一場漫長而完整的旅程，這一隱喻在“策劃的起點”“出版之路”“個中曲折”“選對方向”“全程耗時”“沒有捷徑”“幾經周折”等表述中得到了生動的體現。組稿是對文化“資源的整合”，編輯需要憑借“學富五車的知識儲備”“搶稿子”“搶專家”，面對“選題的競爭和枯竭”，充分“利用資源”“拿下版權”“以免造成浪費”。作為一本書真正的“幕后英雄”“文獻整理注定是寂寞而無止境之事”，編輯應該“走到臺前去，學會自我推薦”。“作嫁衣裳”除了表達“幕后”隱喻所傳遞的默默付出與寂靜無聞，還暗示了編輯工作的瑣碎和專業。編輯依靠“扎實過硬的案頭功夫”，遵循“復雜的修訂尺度”“引入專家審稿制”“把眾多材料的主線拎出來”“精選用材用料的細節”，完成“與讀者需求的無縫對接”。

編輯不是一個只跟文字打交道的工作，他們在編輯過程中與人、與物產生的交集都借由“交朋友”和“談戀愛”隱喻來完成。“他們廣泛交際，廣結善緣，結識各路英雄豪杰”“與紙頁、文字、油墨、作者、印刷廠、設計師、圖書館員、書店經理、讀者、評論家打交道”。“談戀愛”隱喻更加突出編輯對出版事業投入的感情，“與這本書有緣無分”“選題可遇不可求”“對稿子戀戀不舍”“愛那些素材”“充滿歡喜地抱著稿子”“被封面或內容吸引”“想給讀者意想不到的驚喜”……我們能從這些表述中感受到“編輯對出版行業的牽絆”，他們將編輯出版視為能夠“有幸擁入懷中的偉大事業”。

2.3 實體及物質隱喻

除了特定的職業身份與經驗，編輯還需要借助我們日常熟悉的實體或物質來制造隱喻。編輯將自己比作“燃料”“試劑”“中樞”“光源”，將書籍看作“食材”“工藝品”“商品”“植物”“被隱藏的寶物”。許多資深編輯如“燃料”般“用盡全力”投入編輯事業，“耗盡自己的一生”。“依托內心灼熱的溫度”和“持續的動力”“點燃選題的火花”，讓“被瑣碎工作澆滅的熱情小火苗再次熊熊燃燒起來”，成為“照亮作者的創作之路”“照見人類的過去與未來”的“光源”。編輯起著“不可替代的催化作用”，每一本書都“凝結了太多人毫無保留的付出”“滲透了編輯的心血和辛勞”，他們“將自己對做書的激情傾注其中”“通過碰撞、摩擦、溝通”“消除知識性、常識性錯誤”，在這個意義上，編輯是一種“試劑”，讓知識結晶，將智慧提純。“中樞”隱喻強調編輯的管道效應，編輯需要“在編輯、校對、排版、印刷等各個環節上”“與各方溝通”，在書籍發行中“控制制作成本”“拓寬信息傳播渠道”“與讀者建立聯系”，讓出版物有效地“抵達終端”。

在我們的文化中，約定俗成地認為書籍是一種“精神食糧”，因此編輯扮演著“廚師”的角色，憑借“高度的職業敏感和靈敏的職業‘嗅覺’”，通過對選題的“醞釀”和“消化”“精選出最有文化營養的食材”，將“新鮮的稿子”呈現在讀者面前。對文稿精益求精地執著追求體現了編輯的“工匠”精神，編輯以“匠人”的標準要求自己，像對待“工藝品”一樣對待書籍。“運用新學到的理論和工具”“對一本書進行推敲、打磨和鍛造”，與“作者和讀者、裝幀設計師不斷磨合”“精雕細琢”“反復錘煉”，從而“打造出精品力作”。比起“工藝品”隱喻，“培花人”隱喻更能凸顯編輯在工作中付出的情感勞動，編輯將書籍視為自己精心栽培的“植物”，從入職時刻就“在心中埋下一顆種子”“在認定的領域辛勤耕耘”，不斷“挖掘作者的創作潛能”“發現文學新苗”，珍惜每一個“冒出的選題和創意”，從中“汲取養分和精神力量”，通過優秀的出版物“樹立自己的口碑”。在浩如煙海的書訊中洞察珠玉，“找出那些真正的好選題”。在這個過程中，編輯被賦予了“發現者”的使命，每一本書都是一座被“隱藏的寶藏”。編輯有一雙“犀利的眼睛”，總能“看到文章的閃光點”，發現“難得一遇的特殊文本”，并助它“重見天日”。重見天日就是要“賣得出去”，此時，編輯不得不化身為“銷售”，竭盡所能地推廣自己的“商品”，關注“市場定位”“目標讀者”“成本預算”“競品”“廣告”“反饋”等一系列與商業屬性有關的要素。

我們發現，編輯的日常話語幾乎由隱喻構成，依照編輯對自身職業的感知，隱喻在編輯話語中得到了充分呈現。它以一種生動、熟悉的方式回答了“什么是編輯”“編輯如何工作”“編輯在做什么”的問題，使我們能夠從無數特殊的角度去看待和理解編輯職業的內涵。這些語言并非詩化的、新奇的或修辭的，它就是字面的形式。通過對編輯日常話語的分析，我們可以斷定編輯無法避免隱喻，因為隱喻地圖是編輯大腦的一部分，不論他們愿意與否，都會自然地、隱喻式地思考和表達。隱喻為編輯表達自己提供了一個強大的工具，同時暴露了編輯思維中更深層次的結構。每種話語背后的隱喻都傳達了編輯感知自身職業的不同面向，讓我們能夠依據這些表述來理解編輯的動機、目標、特點及行動，從而進入編輯的萬象宇宙。

3 編輯日常思維依賴的隱喻性概念

隱喻是富于想象力的理性，它不僅存在于言語和表達之中，也存在于概念之中。人類的思維過程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概念系統。“編輯”概念需要隱喻化的定義，因為它本身的界定不夠明確，不能滿足服務于日常活動的目的。不同隱喻可以建構起一個單一概念的不同方面，換句話說，每一個隱喻都可以為“編輯”概念提供一個視角。隱喻的本質是通過一種事物來理解另一種事物[8]，萊考夫將日常生活中的隱喻分為結構隱喻、方位隱喻和本體隱喻。結構隱喻為我們擴展其意義提供了最豐富的資源，即一個概念如何以另一個概念來進行隱喻建構[9]。方位隱喻不通過一種概念來構建，而是組織一個互相關聯的概念的完整系統[10]。本體隱喻是我們理解編輯經驗最基本的策略之一，每一個結構隱喻都有一套一致的本體隱喻作為其組成部分。依照萊考夫的概念隱喻理論，我們將常見的編輯隱喻話語分為這三種類型，以幫助我們通過常見概念去理解編輯職業，去回答“編輯是誰”“編輯如何工作”“編輯在做什么”的問題。

3.1 結構隱喻：編輯是誰

結構隱喻幫助我們以一個高度結構化的清晰界定的概念來建構另一個概念。在結構性隱喻中，我們說編輯是“A”，“A”通常是我們經驗中較為明確的內容，比“編輯”這一概念更具體和清晰。因此，我們需要借助“老師”“戰士”“建筑師”“醫生”“法官”“修容師”“運動員”“獵手”“探險家”“業務員”“顧問”等概念（見表1），才能真正理解編輯在一本圖書成功出版的過程中究竟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

如表1所示，當我們說“任何作家的成長、成名，都離不開編輯的引導和助推”時，我們默認編輯扮演了“老師”的角色。這一隱喻建立在兩個概念的相似性之上，即兩者都在傳遞知識、加強理解、糾正錯誤和幫助進步方面發揮作用。“孵化”“孕育”“生產”描述了編輯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對書籍傾注全力，像“母親”一樣對書稿投入全方位的情感關懷。“戰士”隱喻深刻體現了編輯工作的復雜性和困難度，如同在戰場上隨時面臨危險，編輯不僅需要巧妙地化解諸多沖突與誤解，還要在保持作品審美價值與滿足商業利益之間找到平衡。一本書的成功出版，是作者、編輯、校對、設計師、發行、銷售、印刷工等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結果。在這個過程中，需要每個成員互為“戰友”，共同面對和克服各種挑戰。將編輯比作“建筑師”，突出的是編輯在建構和塑造文化中承擔的關鍵角色。編輯不僅是文本的整理者，更是精神文明的建構者，通過對內容的篩選、校正和優化，影響并塑造公眾的價值觀和思維認知。“醫生”隱喻精準地捕捉到了編輯在文稿處理中承擔的職責，識別語法錯誤、敘述漏洞、修復問題。“法官”隱喻強調編輯在書稿評估過程中的權威性和公正性，編輯有義務維護出版界的可信度和公信力，確保內容的客觀、合理及合法性。“修容師”隱喻突出的是編輯美化和提升出版物吸引力的關鍵作用。在“運動員”隱喻中，編輯必須不斷提升和訓練自己的專業技能，以適應快速變化的出版環境和迅速迭代的技術變革。“獵手”隱喻凸顯了編輯在發掘和選擇內容中的敏銳洞察力和決策力。“探險家”隱喻與“獵手”隱喻在某些方面具有重疊蘊含，但“探險家”隱喻更突出編輯面對未知領域的勇氣和冒險精神。“顧問”隱喻中，編輯扮演一個解決問題的人。

由于“編輯”不是一個有著清晰界定的結構性概念，因此，當我們無法還原它的概念結構時，只能通過角色隱喻來幫助理解。隨著時間的推移，編輯會將角色行為融入自己的工作實踐中[11]，在不同的境遇下，發揮“老師”“戰士”“建筑師”“醫生”“法官”“修容師”“運動員”“獵手”“探險家”“業務員”“顧問”等角色的特性。

3.2 方位隱喻：編輯如何工作

方位隱喻，與人們所處的空間位置有關，深植于我們在世界上的各種經驗，源自我們與物理環境及人文環境持續而密切的互動之中。它反映了編輯如何理解、感知和解釋自己所處的環境，以及如何在日常環境中定位自己、導航前行。由于方位隱喻扎根于物理和文化經驗中，因此我們需要用更明晰的詞匯將情感經驗概念化，通過彼概念的經驗基礎來理解此概念[12]（見表2）。當我們對一個陳述的理解與我們對一個情境的理解高度吻合時，方位隱喻就發生了。

如表2所示，當編輯過程被隱喻為一趟旅程，旅程中的情感經驗與我們的空間和知覺經驗一樣，形成了方位隱喻概念的基礎[13]，構建出一個復雜的、動態的概念模型。“旅程”隱喻是所有職業隱喻中最常見的一種，職業旅程可以從兩個角度來描述：一是旅行者的行為（微觀行為），二是旅行的整體路線、形式和地形（宏觀結構）[14]。旅程隱喻突出了編輯的目的性、方向性和過程性。“遵守規定”“不允許出版”“引起爭議”“編輯說了不算”等表述都暗示著編輯在工作中受到環境、標準、市場需求、法律法規等多方面的制約。做書是一個“整合資源”的過程，編輯需要具備高度的協調和組織能力，調動作者、版權方、美編、校對、印刷廠、發行、營銷、市場等所有資源，發揮至關重要的“中樞”作用，將各方資源轉化為具有社會和文化價值的產品。很少有人記得一部偉大作品的編輯是誰，“幕后”隱喻和“作嫁衣裳”隱喻都突出了編輯工作的隱秘性，他們不顯于外，默默付出，憑借自己的專業技能和努力，成就作者和作品。“談戀愛”隱喻和“交朋友”隱喻的共通之處在于，它們都揭示了編輯在工作中與各方建立和維護情感聯結的過程。編輯需要與作者、讀者、同事建立理解和信任，通過有感情的溝通和交流，在復雜的出版生態中維護各方關系，建立有效的協作網絡。

方位隱喻讓我們得以借助自身明確的、具體的經歷來構建高度抽象、復雜的“編輯”概念。我們對周圍復雜現象的概念化都是通過隱喻式的術語來框定的[15]，它是一種情境性的社會現象，通過文化和歷史語境的理解來表達 [16]。“旅程”“資源”“幕后工作”“作嫁衣裳”“談戀愛”“交朋友”等方位隱喻具象化了編輯工作中的種種細節，揭示了編輯在不同情境下扮演的多重角色及其內在聯系，有助于幫助我們進一步理解編輯概念的復雜性和多維性。

3.3 本體隱喻：編輯做什么

本體隱喻是我們理解經驗最基本的策略之一，基于空間方位的基本經驗產生了方位隱喻，而我們對自然物體的認識則是本體隱喻的基礎。每個結構隱喻都有一套一致的本體隱喻作為其組成部分，它提供了把事件、活動、情感、想法等看作實體和物質的方式。本體隱喻通過對某些特征的歸因或相似性來傳達意義，它的產生或接受往往是無意識的，其意義源于多義詞解析或特征匹配[17]。“燃料”“試劑”“中樞”“食材”“工藝品”“商品”“植物”“寶物”……對這些物質實體的認識為我們提供了另一個理解編輯概念的基礎（見表3）。一旦我們把編輯經驗看成實體或物質，我們就能指稱它們，將其歸類、分組以及量化，從而通過此途徑來進行推理[18]。

如表3所示，“工匠”隱喻平衡了編輯實踐中對功能性和創造性的考慮[19]，暗含了人在工作中的自我創造[20]。書籍在編輯的手中經過層層打磨，反復淬煉，將思想實體化為可見、可觸摸的實物。工匠形象和工藝品概念在我們的文化中承載著深厚的象征意義，代表著創造力、專業性以及文化與美的傳承。試劑在現代社會通常象征著創新、變革和融合，在“試劑”隱喻中，編輯融合各方觀點和創意，優化書稿的內容、結構和外觀，完成從初始構思到最終成書的轉變。“中樞”隱喻中，編輯承擔著類似于中樞神經系統的功能，在多個環節之間進行信息交互和傳遞，通過精準的協調和調度，確保各個部分的有機聯動和高效運作。“廚師”隱喻在底層邏輯上與“中樞”隱喻類似，稿件如食材，經過編輯的精心分配、調整和組合，成為滿足讀者口味的精神盛宴。“銷售”隱喻暗示著書籍是“商品”，編輯需要了解市場趨勢和讀者需求，將書籍成功推向市場，實現其商業價值。“培花人”隱喻中，編輯經過長時間的辛勤耕耘和精心呵護，等待“種子”成長為“文化之果”。“帶來”“看到”“呈現”等“發現者”隱喻建構了編輯在日常工作中的選題行為，揭示了編輯作為信息篩選者和文化中介的關鍵作用。“燃料”和“光源”隱喻強調了編輯工作對人的精力的消耗，燃料的核心特征在于提供持續的能量，光源更側重于編輯的指引功能。

我們借助“燃料”“光源”“試劑”“中樞”“食材”“工藝品”“商品”“植物”“寶物”等實體來理解編輯的行為、活動和狀態。本體隱喻為我們提供了理解特定情境的途徑，通過把實體結構強加于這種情境，來幫助我們理解編輯在做什么。

4 隱喻視角下的編輯本質

盡管“編輯”是一個含糊而抽象的概念，但每一個編輯都在熱切地關注著自己從事的事業，他們不自覺地在腦海中敘述、撰寫、分析編輯的本質，并以此為藍本去理解過去，指導現在，為未來做計劃。隱喻揭示了編輯如何“建構自身及其經驗表征”[21]，提供了“感知自身經驗并將其概念化”[22]的有效路徑。通過對編輯話語中隱喻性表達的分析，厘清其中隱喻性概念的屬性，可深入日常話語中隱含的編輯行為的隱喻性本質。

4.1 隱喻性本質：指向出版實踐中的編輯行為

隱喻不僅根植于編輯的身體和文化背景中，也影響著編輯的經驗和行為。隱喻是人們大腦模型中一個必要的組成部分，編輯復雜又細碎的日常實踐就是依托此模型來進行思考和操作的。每一個隱喻都揭示了一個關于編輯是什么的特殊真相，編輯借此來理解職業，去思考，去行動。隱喻不僅提供了一個思考的具體方式，也為編輯提供了針對性的行為方式。當編輯接受了這些隱喻，它就能產生一種反饋作用，指導編輯在今后的行為中與這一隱喻保持一致。

在書籍出版過程中，編輯扮演著多重角色，每種角色都反映了編輯在不同階段和環節中的核心作用和獨特價值。“老師”有傳道授業解惑的義務，“燃料”的宿命注定是燃燒自己成就他人，救死扶傷是“醫生”的使命……這些觀念在我們的文化中根深蒂固，而所有牢固的價值觀都與隱喻系統緊密相連（見表4）。編輯在職業生涯中堅守的價值觀并非獨立存在，它形成了一個與編輯概念相一致的系統。因此，隱喻不僅創造了編輯的社會現實，還成為編輯思考和行動的指南。換句話說，編輯用隱喻來界定職業，進而在隱喻的基礎上設定目標，做出承諾，實施計劃，并采取行動。

4.2 多重隱喻：建構一個完整的編輯概念

一個概念是否成功取決于它的內容、關聯的強度、建立聯系的直接程序以及理解的難易程度。創造概念是為了幫助理解，通常的手段是將那些顯而易見的事物與難以理解的事物聯系起來。編輯隱喻性概念的建構過程，就是借助結構隱喻、方位隱喻、本體隱喻從不同的方面幫助我們還原“編輯”這一復雜概念。決定兩個隱喻之間關聯的是蘊含的重疊，這種蘊含提供了編輯所涵蓋的面以及內容大小多寡之間的聯系[23]。不同的編輯隱喻服務于滿足我們理解編輯概念不同方面的目的。當諸如“老師”“建筑師”“旅程”“培花人”等隱喻滿足同一個目的，即理解“編輯”概念的一個方面，隱喻就發揮作用。當“老師”和“建筑師”同時達成這一目的時，目的的重疊就與隱喻的重疊對應起來，即不同的隱喻性表達共享隱喻蘊含，并且建立起概念性的交叉隱喻。結構隱喻中的“老師”“母親”“建筑師”“法官”“獵手”“探險家”等隱喻讓我們能夠準確地描述編輯的內容，方位隱喻中的“旅程”“整合資源”“作嫁衣裳”“談戀愛”“交朋友”等隱喻關注的是編輯工作的進展和過程，本體隱喻中的“燃料”“試劑”“工藝品”“商品”“植物”幫助我們理解編輯內部元素之間的連貫性。細究每一個隱喻，它們之間也有進一步重疊的可能，比如“編輯部看到文章的閃光點”（發現者隱喻），“挖掘作品的閃光點”（培花人隱喻），“不放過任何一個閃光點”（獵人隱喻），這三種隱喻重疊的部分同時揭示了編輯能夠識別出文本中那些不易被察覺的、高價值的元素。因此，盡管每一個看似隨意、孤立的隱喻表達都有著獨特的意象和隱喻蘊含，但一致性和隱喻重疊的情況也十分常見，它們共同構成了編輯隱喻系統的一部分，服務于從各個角度來詮釋“編輯”概念這一復雜目的。因此，所有隱喻都是連貫的，當它們具有重疊蘊含時，必然能夠組成一個概念的整體。

隱喻的本質不僅是定義的問題，而且是認知的問題，它與編輯在日常工作中的經驗相吻合，提供了部分地傳達非共有經驗的方法。實際上，沒有一種隱喻可以在完全脫離經驗基礎的情況下被理解或得到充分的呈現。因為這些用以定義其他概念的概念源自我們與他人、與世界的互動之中[24]。隱喻揭示了現實，尤其是構成我們大多數經驗的真實感知、概念、動機和行為。但我們每個人都可能無意識地困在一個相對狹窄的元隱喻范圍內，經由一個單一的隱喻，來構建自己的世界觀。因此，任何一個編輯或即將從事出版行業的學生，甚至對編輯出版感興趣的人，都很難獲得對“編輯”的綜合理解。就像寓言故事中的盲人，試圖通過感覺大象的不同部位來了解大象是什么樣子，每一個隱喻都獲取了我們的注意力，同時抑制了我們視野的廣度。因為單一的隱喻永遠存有局限性，在創造觀看的方式時，也創造了不看的方式[25]。我們需要警惕，若我們僅僅停留在自己的學科基礎或熟悉的形象里，就很難真正理解編輯職業的復雜和多面性[26]。

因此，當我們對編輯的本質進行建構時，多重隱喻是一個行之有效的方法，不同視角的隱喻能夠在相互補充的同時被整合成更完整的概念。這一系列的隱喻為我們提供了比較鏡頭來審視編輯是什么，通過對不同視點的鏈接與融合得出一個綜合的結論。另外，我們還可以嘗試關注并理解那些并非司空見慣的新隱喻，以此來更新和拓展自己對編輯職業的看法。這種方法能使我們迅速地識別關鍵隱喻，并通過各種不同的隱喻鏡頭抵達編輯的本質，從而拓寬對編輯職業的理解。至此，隱喻是一個窗口，一個機會，一條行之有效的管道，讓我們意識到隱喻性的話語不僅表達了編輯的思維，還幫助編輯構建起新的思維。使用和發展隱喻的過程同時激發了創造力，通過傾聽他人創造的隱喻并將其形象化，幫助我們豐富對編輯概念的認識和想象。

5 結 語

“編輯”是一個多義詞，一個沒有天花板和籬笆墻的概念。對大部分人來說，這個概念是抽象的，是經驗中并未明確界定的，無法找到一個合適的公約數來定義它，因此，不得不借助那些能夠被清楚理解的概念來尋找和揭示“編輯”的本質，只有通過各種隱喻派生而來的推論，才能盡可能全面地對其進行詮釋。萊考夫的概念隱喻理論是一個不容錯失的工具，因為它恰恰關注的是編輯如何理解“編輯”概念并以此行事。作為我們生活中創造意義和現實的一個有效機制，編輯隱喻無所不在，它存在于編輯的言語中，根植于編輯的概念系統里，建構了編輯在日常工作中的行為模式。通過對編輯日常話語的分析可知，編輯的概念系統本質上是隱喻的，編輯對自身職業的理解通過多重隱喻展開，牽涉到以一種易于理解的事物來富于想象地理解“編輯”概念的本質。當各種不同的隱喻—其中每一個都部分地建構了“編輯”這一概念—匯集起來，我們得以連貫地、整體地理解“編輯”。基于對編輯職業話語的隱喻性分析，我們試著將編輯理解為具備專業知識背景和技能，專注于生產、篩選、整理、加工和優化文本，致力于知識傳播和文化積累的專業人才。透過編輯的日常表達可以看到，隱喻早已成為編輯大腦機能的一部分，基于經驗中的跨域關聯，為我們提供了洞察編輯概念、編輯思維、編輯活動、編輯本質的通道。就如同我們賴以生存的視覺、聽覺或觸覺感官，隱喻幫助我們打開觸角，窺探到編輯思維中更深層次的結構，讓我們得以全方位地理解“編輯是誰”“編輯如何工作”“編輯在做什么”。

注 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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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 2024-07-11；修回日期：2024-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