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年逢雙春,米吃有春。”“有”者,又也。“有春”指的是第二個立春之后的又一個立春。根據古代先民的“經驗之談”,“雙春年”是好年份,往往當年收獲的谷物稻米,足足可以吃到第二個立春以后的又一年的立春。今年—農歷乙巳蛇年就是“雙春年”:第一個立春,是公歷2025年2月3日(農歷乙巳年正月初六);第二個立春,是公歷2026年2月4日(農歷乙巳年臘月十七)。這樣的年份,一般根據本年度的糧食豐收程度,稱之為“有年”或“大有年”。
俗話又說:“年逢大有,日過小康。”其中,“年”“大有”和“小康”,是3個古老而且“有根”的詞兒,試分別詮釋之。
先說“年”。
上古每個朝代對“年”的叫法各有不同。據《爾雅·釋天》記載:“夏曰歲,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載。”唐代詩人劉希夷《代悲白頭翁》有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實際上,“年”與“歲”,也不同。
何謂“年”?“年”最初寫作“秊”。東漢許慎《說文》講:“秊,谷熟也。從禾,千聲。《春秋傳》曰:‘大有秊。’”“秊”是農耕文明、農耕社會之春播、夏耘、秋獲、冬藏的一個完整輪回。至于“過大年”始于何朝何代,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一種說法,始于上古時期的臘祭或蠟祭,不過日子并不固定。更多民俗學者則認為,“年”真正成為一個節日,大約形成于漢代。根據明代文學家、史學家張岱《夜航船·天文部·春》記述:“賀正:漢高祖十月定秦,遂為歲首。七年,長樂宮成,制群臣朝賀儀,改用夏正,建寅之月,則元日賀,始高祖。”由于漢高祖劉邦在農歷十月取秦之天下,故將該年十月定位“歲首”;到高祖七年(公元前200年)改用夏歷,將“建寅之月”(正月)“元日”(初一)定為大慶之日。古代的不少節日,多是從宮廷傳播到民間的。但是具體到正月初一這一天,最初叫“元日”“年”或者“大年”什么的,未有明確記載,故不宜妄揣。
何謂“歲”?“歲”的繁體字為“歳”。《說文》講:“歳,木星也。越歷二十八宿,宣遍陰陽,十二月一次。從步,戌聲。律歷書名五星為五步。”而東漢史學家、文學家班固《白虎通義》講得明白:“歳者,遂也,三百六十六日一周天(按:我國古代將一歳定為三百六十六日,后經實測改為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日。參見《史記·歷書》),萬物畢成,故為一歳也。”
正是因為這“四分之一”日,才有南朝史學家周興嗣《千字文》所謂“閏馀成歲,律呂調陽”之辭,才有《周禮·春官》所謂“正歲年,以序事”之說。東漢大儒鄭玄注“正歲年”:“中數曰歲,朔數曰年。中、朔大小不齊,正之以閏,若今時作歷日矣。”唐代大儒孔穎達《禮記·月令》疏解,對“中數之歲”和“朔數之年”講得很具體:“中數者,謂十二月中氣一周,總三百六十五日四分之一,謂之一歲。朔數者,朔十二月之朔,一周,謂三百五十四日,謂之為年。此是歲、年相對,故有朔數、中數之別。”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所謂“中數之歲”指的是太陽年(即地球繞太陽一周的時間,準確計為365日5時48分46秒),“中數”即二十四節氣之中氣,故“中數之歲”即指二十四節氣與“歲”都是陽歷。“朔數之年”指的是陰歷年,“朔數”即朔望月,“朔”指陰歷每月初一,“望”指陰歷每月十五,故“朔數之年”的“年”指的是陰歷。
我國的農歷(夏歷)是陰陽合歷,乃陰歷與陽歷并行的“雙軌制”。前邊所說的“十二月中氣一周”,即指二十四節氣(其中含十二個中氣)輪轉一周,共三百六十五日四分之一(天),正好是一“歲”(即陽歷一年)。而陰歷平年分為十二個朔望月(一個朔望月等于29天12時44分2.8秒,故農歷一個朔望月為29天或30天),每年只有三百五十四日或三百五十五日;閏年則有十三個朔望月,總共有三百八十三日或三百八十四日,平年與閏年“以十九年七閏調節之”。
所以,古代以冬至為“歲首”,以正月朔為“年首”。正因如此,民間至今仍有“肥冬瘦年”及“冬至大如年”之俗諺。然而,冬至畢竟不同于“大年”,故俗話又說,“百節年為大”。我國現在采用的陽歷公元紀年,是從“辛亥革命”之后才開始的,到今天也就百十來年。在廣大的農村地區,老百姓至今還是翻著農歷、數著節氣來種田和過節的。“大年”,永遠是炎黃子孫心目中最隆重的節日!
在鄉村,一般臘月過半就有了年的氛圍—“年味兒”。到了臘月二十三,過年的序幕便正式拉開。臘月二十三,俗稱“小大年”。在我的老家晉北,有一首高度濃縮從“小年”到“大年”之全過程的民謠:“二十三,打發灶爺上了天;二十四,裁下對子寫下字;二十五,揩抹打掃撣塵土(晉北土語,揩讀千,撣讀逮);二十六,割下圪噠肥羊肉;二十七,剃頭開臉洗了足;二十八,白面饃饃蒸下兩笸籮;二十九,提上壺壺打下酒;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去磕頭。”另一個簡版是:“二十三,神上天;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蒸饅頭;二十七,去趕集;二十八,都貼刮(糊窗花兒、貼對聯兒);二十九,去打酒;三十日,捏扁食;正月初一撅起屁股作揖磕頭拜年去!”
另外,正月之“正”,原讀為“政”,據說因秦始皇生于正月,姓“嬴”名“政”,為避其諱,秦時改為平聲,讀如“征”。我很好奇,在2200多年前的秦朝,是用什么方法來標明聲調的?正月初一“過大年”,“大年”前夜是“除夕”。《說文》講:“除,殿陛也。”“殿陛”即宮殿門前的臺階。跨過“除夕”這個臺階,一年就完完全全地過去了。故“除夕”向來有“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之說,因而各地均有“熬年”或“守歲”之俗。“除夕”之夜,“大年”之朝,家家戶戶都要包餃子、吃餃子,據說是為了“年頭一咬,災禍全跑”。
再說“大有”和“小康”。
“大有”出自《易經》第十四卦《大有》。“大有”與前一卦《同人》,均由“離”和“乾”構成,只是《大有》“離上乾下”,稱作“火天大有”,而《同人》是“乾上離下”,稱作“天火同人”。《同人》象征“團結就是力量”,《大有》象征“力量匯聚財富”。《易經·序卦》講得好:“(《同人》)與人同者,物必歸焉,故受之以《大有》。”東漢大儒高亨注:“《大有》,所有者大,所有者多也。”所以古代先民常用“大有年”來喻指豐收之年。譬如,《春秋·宣公十六年》記載:“冬,大有年。”《谷梁傳》解之曰:“五谷大熟,為大有年。”唐代詩人儲光羲有詩:“能令秋大有,鼓吹遠相催。”北宋大詩人蘇軾亦有句:“三朝遺老九門前,又見承平大有年。”
“小康”出自《詩經·大雅·民勞》:“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東漢大儒鄭玄箋:“康,安也。今周民罷勞矣,王幾可以小安之乎?”《民勞》詩共有五章五十句,每章前兩句分別是“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民亦勞止,汔可小休”“民亦勞止,汔可小息”“民亦勞止,汔可小愒”“民亦勞止,汔可小安”,均吟詠百姓辛勞,要讓他們休養安寧。
“小康”后來被引申為一種美好的社會形態。
據《禮記·禮運》記述:“孔子曰:‘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制度,以立田里,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于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勢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
何謂“年逢大有,日過小康”?不妨有兩種理解:一是“大河有水小河滿”,在大環境的“大有年”之際,家家戶戶的小日子也會過得紅紅火火,安居樂業度“小康”;二是即使是“年逢大有”,也要“日過小康”,懂得勤儉持家,學會精打細算。唐代大詩人李商隱《詠史》不有言乎:“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
(作者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