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須一瓜小說的創傷敘事

【摘要】須一瓜的小說創作有一種創傷情結，她描寫人性的慣用寫作路徑是塑造創傷性人物，并以創傷形成文本的內在動力。她在創傷性敘事中引入了許多陌生化的詩性隱喻，這些隱喻不局限在文學語言的范疇中，而是能夠暗示情節發展、構建人物形象、營造審美氛圍。須一瓜關注個體所遭遇的精神創傷以及集體所蒙受的文化創傷，是為了超越創傷進入道德思考的層面，重新建構道德價值體系。

【關鍵詞】須一瓜；創傷性人物；動力模式；隱喻；道德價值體系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5-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5.003

創傷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災難性的、無法回避的經歷。人們對于這一事件的反應往往是延宕的、無法控制的，并且通過幻覺或其他闖入方式反復出現”①。創傷一般具有兩種含義，即病理性的身體創傷與精神世界中的心靈傷痛。身體創傷造成身體機能的缺失，精神創傷帶來心靈世界的殘缺。縱觀須一瓜的創作，創傷是她反復書寫的關鍵詞，也成為她寫作圖景中極具辨識度的一抹色彩。她的小說作品見證或再現了各種創傷。許多人物有先天或后天的身體殘缺與疾病的同時，親子關系中創傷、兩性關系中的創傷、城鄉差距帶來的創傷使得須一瓜作品中的人物心靈世界千瘡百孔。這些人物所經受的創傷為小說情節發展提供了動力，也為須一瓜在小說中發掘人性深度提供了入口。同時，值得注意的是，須一瓜的小說文本之中通常借助隱喻來表達創傷，使小說容納更多的詩性思辨，擁有更豐富的意義內涵和人性深度。但創傷書寫的目的不僅是展示傷口，更是治療傷痛，“對創傷進行文學書寫最終不是要以遮蔽傷口的形式重述歷史，而是要以清洗傷口的形式重建人類新的道德共同體”②。須一瓜關注肉體創傷之外，個體所遭遇的精神創傷，并非只停留在控訴的層面，而是希望超越創傷進入道德思考的層面，重新建構道德價值體系。本文將從以創傷為核心的敘事動力模式、創傷敘事下的詩性隱喻言說、以創傷敘事重構道德價值體系三個方面，探究須一瓜小說中的創傷敘事。

一、以創傷為核心的敘事動力模式

須一瓜的創作善于呈現人性，且善于呈現犯罪情境下的人性。梁鴻對須一瓜作品的評價是：“它們對生活的內部有一個特別細致的人性鋪陳，里面有矛盾，有人性的掙扎，略微有現代主義的色彩，不單單著眼于現實的場景，而是把現實場景抽象為更為普遍的人性的法則，包括人與人之間的荒誕存在。”③而須一瓜講述人性故事所慣用的寫作路徑，是塑造創傷性人物。這些具有創傷性內核的人物以創傷支撐行為邏輯，創傷實際上成了小說文本的內在動力結構。這些人物因早年的創傷而游走在越軌和正常之間，他們的行為有著超出常理的偏激，但又符合人物內在邏輯。

這些人物或是被早年的創傷所籠罩，后來對創傷進行不斷且過度的補償。較為典型的如《致新年快樂》，其中的人物大多因創傷性事件而產生對正義的執念。成吉漢童年的“橄欖綠上衣”事件中，父親狠心打碎了他的警察夢，于是長大后的成吉漢試圖通過“見義勇為”來完成對童年的警察夢想的補償，這也解釋了成吉漢這一人物超乎尋常的“英雄情結”的來源。父親間接導致了母親的意外死亡，這使他開始憎恨自己的父親，也對母親終身懷戀。童年創傷性事件導致了成吉漢這一人物的戀母和仇父情結，這也是他成年后對正義癡迷的背后根源。邊不亮的母親嗜賭如命，間接導致了邊不亮被流氓輪奸，以及她父親和弟弟的死亡。家庭破碎后，賭徒母親還拿著父親留下的最后一點錢不辭而別。對母親的仇恨和童年遭受的性暴力，是邊不亮對正義癡迷的根源，“讀不了書之后，我最想做的是，找到她，找到那個叫母親的女人，我親手殺了她！為了我們這個家，為了爸爸為了弟弟，為了我自己”④，并女扮男裝加入了保安隊。

創傷性經歷是小說人物產生執念和走向瘋狂的導火索，在創傷性事件的推動下，人物的行為走向失控和錯位。具有創傷性內核人物的偏激行為推動了故事情節越軌，這是須一瓜慣用的構建情節的方式，或者說是她創作的一種路徑依賴。例如《雨把煙打濕了》中，貧窮和自卑是蔡水清的童年創傷，也是他的心結。他殺死出租車司機，實際上也是仿佛殺死了那個卑賤的自己。在創傷性情結的推動下激情殺人，是這篇小說的華彩。《第三棵樹是和平》中的孫素芳飽受來自丈夫肉體和精神上的虐待和折磨，在長期的創傷下，孫素芳的行為走向了越軌，她殺死了楊金虎，并殘忍地將其分尸。家庭的暴力和兩性的創傷使孫素芳在壓抑和沉默中爆發，不再忍氣吞聲，而是奮起反抗，盡管這反抗走向了另一種極端。

須一瓜的作品《宣木瓜別墅》也是一部典型的以敘述人物創傷為核心，借助人物對創傷的補償而推進敘事的作品。小說敘述者王紅朵在原生家庭中的經歷，無疑是其一生無法磨滅的創傷。王紅朵的母親美靜重男輕女，她從小受盡母親的刻薄對待。父親王衛國則有極強的控制欲和暴力傾向，對她動輒打罵。由于家庭教育的創傷，王紅朵變得肥胖、膽怯、卑微、神經質、口吃，患上了“社恐癥”，她評價自己“一無是處”“呆板僵硬”“被社會碾爛的無脊椎動物”，在十幾年的時間里，王紅朵都經常做著孤獨和絕望的噩夢。家庭的暴力和創傷是這部小說敘事的推進動力，王紅朵和王紅星為了對父母的控制欲進行反抗，才有了后續的一系列悲劇——王紅星離家出走不知所蹤，王紅朵為了逃離父母決絕地選擇了與光輝老師結婚，盡管這又是另一個悲劇的開始。王紅朵這一人物在創傷性回憶中的掙扎與逃離，在故事層面敘述了一個可供反思和批判的事件，也為家庭教育這一社會問題塑造了可供省思的主體。

二、創傷敘事下的詩性隱喻言說

須一瓜書寫創傷，不僅是以創傷作為動力內核推動敘事發展，她同時在創傷書寫中加入了許多陌生化的詩性隱喻。用隱喻來表達創傷成為須一瓜創傷敘事的一個主要方式。“煙”“淡綠色的月亮”“牙”“宣木瓜”等隱喻在文本中頻繁出現，彌散在景物描畫和關于平凡人物的微觀敘事中，但總與創傷相依相隨。聚焦須一瓜創傷敘事下的詩性隱喻言說，我們可以發現，須一瓜作品中的詩性隱喻并不局限于文學語言中，更表現在情節發展、人物形象構建、審美氛圍營造的范疇內。

首先，須一瓜小說中的詩性意象往往推動或暗示情節發展。《宣木瓜別墅》書寫家庭暴力的創傷，宣木瓜是便是這篇小說創傷敘事的核心意象。王紅星患有脊柱隱裂，會控制不住地尿床，這讓父親覺得丟臉。后來，王衛國在院子里種滿了宣木瓜，而宣木瓜的實際功用卻是治療尿床。他命令大家把所有宣木瓜抬回家放在王紅星床下，以期“治好”兒子王紅星的尿床隱疾。王紅星本來已許久不尿床，卻在當晚又尿床了。父親種下的宣木瓜，帶給他的痛苦和恐懼遠比任何事物更甚。也正是在宣木瓜對王紅星的自尊心的刺激下，王紅星后來選擇遠走高飛，再也不回這個家。《淡綠色的月亮》中，小說開頭女主人公芥子看到了“淡綠色的月亮”，這是一個恬靜、唯美的意象，象征著芥子平靜、恬美的內心世界，這時芥子的婚姻還是幸福美滿的。但當小說結尾再出現“淡綠色的月亮”這一意象時，則顯得陰森、絕望，暗示著芥子破碎的心靈和難以挽回的婚姻。

其次，須一瓜借助詩性的隱喻手段透視人物帶有創傷的內心情感。我們通常評價須一瓜的寫作扎根于社會現實，但她的作品其實同時也不乏對人物內心維度的關注。離奇的案件情節、世俗化的人物身份關系構建了人物的外部結構，而當須一瓜將目光聚焦于抽象化的心靈和情感的時候，具象的描摹能夠對人物的創傷心理進行更為獨特的隱喻映射。例如《淡綠色的月亮》中，鐘橋北身材高大、體魄健壯，但卻在深夜劫匪的利刃面前無所作為、束手就擒，眼睜睜地看著芥子瀕于失貞的險境。小說在開頭和結尾都引入了“淡綠色的月亮”這一意象，但兩次淡綠色的月亮映照出了芥子截然不同的心境。芥子努力說服自己原諒鐘橋北，在兩人和好的那個晚上，芥子再一次看見了淡綠色的月亮，“芥子絕望地閉上眼睛。她的腦海中一片黃沙，荒涼無際。她的全身，都變成了干涸絕望的大沙漠”⑤。淡綠色月亮的出現暗示著芥子心中的芥蒂并未消除，她無法接受婚姻中的瑕疵與丈夫道德上的弱點。

第三，各種創傷性的隱喻在情節展開的過程中營造了傷感、焦慮、不安、凄冷的悲劇氛圍，體現了須一瓜小說創傷敘事的風格和審美特征。《淡綠色的月亮》開頭“不是誰都能看到淡綠色的月亮的，它只是有的人在有的時候能夠看到”⑥一句，就以“淡綠色的月亮”這一陌生怪異的意象為小說營造了清冷陰郁的氛圍。《毛毛雨飄在沒有記憶的地方》中，“毛毛雨”的意象反復出現，為小說渲染了低沉壓抑的氛圍，使這樁案件顯得更加撲朔迷離。而到小說結尾，首尾呼應的“毛毛雨”暗示著隨著案件的終結，所有人都會遺忘這個案件，繼續自己的生活，也渲染了傷感、凄冷的悲劇氣氛。在《雨把煙打濕了》中，“雨”貫穿蔡水清殺人案的始終。這既是他內心世界的寫照和外化，暗示著他扭曲變態的心理和人格，也為殺人事件鋪墊了不安、凄冷的氛圍。詩性隱喻的巧妙運用，使讀者能夠把握小說人物秘而不宣的內心世界和心理動態，進而展現人性的多元姿態。

三、以創傷敘事重構道德價值體系

須一瓜關注個體所遭遇的精神創傷，并非只停留在控訴的層面，而是為了超越創傷進入道德思考的層面，重新建構道德價值體系。縱觀須一瓜的創作，她一直懷有一種創傷情結，創傷書寫的目的不是展示傷口，而是治療傷痛，“對創傷進行文學書寫最終不是要以遮蔽傷口的形式重述歷史，而是要以清洗傷口的形式重建人類新的道德共同體”⑦。

須一瓜借助個體創傷書寫，更突出了家庭的暴力、情感紐帶的脆弱、城鄉的巨大差距，以期喚起療救的注意。例如《雨把煙打濕了》中，蔡水清出身貧困農村，貧窮在他身上打下自卑的烙印。《地瓜一樣的大海》中，小飛天是農村的養女，自小忍受著暗無天日的貧困生活。《五月與阿德》中，五月出身貧困，童年遭受山貨客的誘騙和侵害。這三篇小說的共同點是主人公都因貧困的童年創傷而渴望城市，希望擺脫貧窮的烙印，巨大的城鄉貧富差距是主人公創傷的根源。須一瓜將目光集中于一個個小人物，展開了巨大的城鄉社會發展圖景，表達了她對于社會現實的針對性關注和人文關懷。

須一瓜對失控的受創個體的重復書寫體現了她的人道主義焦慮，同時這也是受創個體構建自我價值和重建個人主體性的過程。須一瓜強調了現代人空虛、惶惑、崩潰的精神狀態，以及人與人之間的層層隔閡。但我們能看到須一瓜小說中的受創個體并沒有沉溺于創傷經歷的痛苦，而是尋求療愈和反思，試圖重新構建自我價值和個體主體性。例如《淡綠色的月亮》中，芥子因丈夫鐘橋北的無能而瀕于失貞，芥子也在這一次情感創傷中重新審視了男子雄強外表下虛弱、空洞、孱弱、渺小的本質，也為讀者反思英雄主義提供了一個角度。《有一種樹葉春天紅》中，陽里因為男性的虛偽而不再相信有純粹的愛情，選擇了自殺。但在她平靜美麗的死亡場景中，能夠看到陽里仍沒有放棄作為一位純真的愛情守護者的追求。“在臥室里自殺的姑娘，雙手合放在胸前，躺在滿床的白色的百合花圖案的床單中。女孩光著腳丫，無論手指還是腳趾，都涂著純白色的、指尖上點著仁丹大小的丹朱圖案的指甲油。她的臉頰艷若桃花，標準的煤氣中毒色。”⑧陽里懷著對純真愛情的期待和虔誠，在平靜中死去。

須一瓜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往往有著執著、瘋狂的一面，須一瓜通過人物的執著與瘋狂，展現了人類在面對困境時的反抗精神，以及在這種反抗中彰顯的尊嚴與主體性。同時，她的寫作往往能夠打破人們慣常的生活邏輯，以一種全新的視角去審視和解讀生活。她的作品中，那些看似“病態”的行為背后，往往隱藏著更為深刻的社會和心理動因。通過這些行為，讀者得以窺見生活的另一面，那些被日常瑣碎所掩蓋的真相。這種寫作方式不僅拓寬了文學的邊界，也促使讀者更加深入地思考人性的本質和社會的復雜性。《火車火車娶老婆沒有》中，童年貴在生活的重壓下騎黑摩的非法載客，每天拼命地拉生意，玩命地與警察周旋。但須一瓜沒有把筆觸停留在揭示弱勢群體求生的艱難上，而是在沉重的生存土壤上開出一朵輕盈的花來。當童年貴在家人身邊時，他會如同一個孩子一般，大喊“火車火車娶老婆沒有”，讓小說從壓抑黑暗的氛圍中透出一絲歡樂，這是童年貴不屈于貧困命運的吶喊，也體現了須一瓜對人性美好、本真一面的期待。

注釋：

①羅森·布魯姆著，田成華等譯：《精神創傷之后的生活》，中國輕工業出版社2001年版，第19頁。

②⑦趙靜蓉：《創傷記憶的文學表征》，《學術研究》2017年第一版，第144-151頁。

③須一瓜、梁鴻：《尊重人性的復雜，是社會成熟的表現——關于須一瓜長篇小說〈雙眼臺風〉的談話》，《北京日報》，2018年9月13日。

④須一瓜：《致新年快樂》，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8頁。

⑤須一瓜：《淡綠色的月亮》，春風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17頁。

⑥須一瓜：《淡綠色的月亮》，春風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3頁。

⑧須一瓜：《提拉米酥：須一瓜中短篇小說》，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87頁。

作者簡介：

葉齡穎，浙江杭州人，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