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變遷中傳統(tǒng)農民對土地的執(zhí)念與希望

【摘要】《狗兒爺涅槃》是劇作家劉錦云的中國探索劇的代表之作，對置身新舊交替時代中傳統(tǒng)普通農民的生存處境與命運走向投以深切的關注與思考，展現(xiàn)出國家、政治、文明與人的關系。通過對狗兒爺心態(tài)的剖析，揭示出中國傳統(tǒng)農民的心理變化，將對傳統(tǒng)農民的關懷指向了更深層的精神層面。通過對鄉(xiāng)土社會人物群像的刻畫，深刻反映了中國農民在時代變遷中歷經的困境及希望。

【關鍵詞】戀土；困境；前進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5-001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5.005

一、戀土：土地是生存的基礎，精神的家園

“莊稼人地是根本，有地就有根，有地就有指望”，中國農村自古以來以農業(yè)為重，在悠久而厚重的中國農耕文明中，土地孕育了千千萬萬莊稼子孫。土地是農民農業(yè)生產最重要的物質資料，是世代農民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物質基礎，土地聯(lián)系著社會、家庭也關乎著中國社會普通農民的命運。“鄉(xiāng)土社會是安土重遷的，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的社會。不但是人口流動很小，而且人們所取給資源的土地也很少變動。”[1]

狗兒爺陳賀祥世世代代都扎根黃土，靠土里刨食的方式生存著。處在地主沉重的壓迫與剝削下的普通農民無法擁有自己的田地，他們掌握著生存的技能，沒日沒夜地勞作，卻不具備溫飽的保障。“莊稼人沒了地就變成了討飯和尚，處處挨擠對”。在生存條件不確定性的境況上，他們形成了一種將土地牢牢緊握在自己手里的執(zhí)念，有土地才扎根。這也是狗兒爺陳賀祥與地主祁永年在擁有土地、資產后，仍省吃儉用，不斷攢錢置地的觀念來源。這種由基本生存而引發(fā)的執(zhí)念還體現(xiàn)在狗兒爺與其父親“舍命不舍財”的舉動上。在戰(zhàn)爭來臨、炮火紛飛時，村里人不管是窮還是富的，都四處逃命去了，而狗兒爺卻不顧自己與妻子兒子的安危，執(zhí)意留下來，愿與土地共存亡，致使他的妻子在逃難時遇難。《狗兒爺涅槃》這部劇，充分體現(xiàn)了土地是傳統(tǒng)農民的生存之本。“世代定居是常態(tài)，遷移是變態(tài)”。[2]除了滋養(yǎng)肉體，幾千年來由土地所孕育的傳統(tǒng)農民也早已對土地形成了一種濃厚的思想情感和依賴，土地與他們相依為命，土地成了一種羈絆，一種精神上的寄托之地。中國傳統(tǒng)農民將土地與自己的精神世界緊密相連，將土地融入自我的建構中，并視為自我的一部分。這尤為體現(xiàn)在作者對狗兒爺與地主祁永年人物關系的構建中。

在狗兒爺?shù)恼J知觀念中，地主祁永年與他具有作為農民階級的同源性，祖上并非生來就被賦予地主身份，他將地主祁永年視為自身的一個對等物。而他擁有自己所支配的土地，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作為土地所有者的祁永年便是狗兒爺自我的理想構型。狗兒爺渴望土地，渴望成為祁永年，能像祁永年那樣“身披長袍馬褂、吃咸菜泡香油”。狗兒爺對土地有著無比的熱愛，他對未來充滿了希望，但這種希望沒有超出他“農民”這個層次的限制。他對美好生活的理解也僅僅在于有土地、頓頓吃香油、壓倒祁永年。在農村土地改革后，狗兒爺趾高氣揚地隨意使喚地主祁永年。他蓋房買車買田，瘋狂置買土地，想要將大片大片的土地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十里八村幾頭一份的體面，姓陳啦！”他還渴望著能將標志著祁永年地主身份的印章歸屬他，“咱把它磨磨，把‘你’磨了去，重新刻上‘我’”，[3]狗兒爺儼然成了另一個地主祁永年。

而這種建構的理想自我形象與現(xiàn)實存在著差異和沖突，會不可避免地造成個體的心理落差甚至走向精神的崩壞。當狗兒爺對成為土地所有者的欲望無法得到滿足時，個體無法承受理想的幻滅與巨大的心理沖擊，從而造成了自我的破裂和崩潰，即瘋癲形象的出現(xiàn)。地主祁永年所不斷重復的“狼肉貼不到狗身上”，這句話也正印證了理想自我與現(xiàn)實之間存在著難以消解的缺失和差異。瘋癲便是狗兒爺借此麻痹自我、逃避現(xiàn)實的途徑，在瘋癲中他得到了精神上的安寧。

除了建構自我的理想構型，狗兒爺將成為土地所有者的欲望投注在地主祁永年身上，再通過地主祁永年形象的理想化和對象化，來實現(xiàn)與他的同一化。從這一方面上來看，狗兒爺沿著虛構的方向所想象出的祁永年的幻影便是狗兒爺內在的精神意識。狗兒爺與地主祁永年之間存在著對立統(tǒng)一的關系，一方面他們存在著互相依存的關系，但另一方面又同時存在著競爭性和攻擊性。《狗兒爺涅槃》這部劇中地主祁永年作為狗兒爺如影隨形的不可分割體存在，總是伴隨著狗兒爺?shù)男睦碜兓霈F(xiàn)，在劇中的一開頭便點明了地主祁永年與狗兒爺之間的相互依存性，祁永年幻影的出現(xiàn)是因為狗兒爺?shù)摹澳阆胛摇薄Ｔ谥車渌硕紵o法理解、認同狗兒爺時，也只有地主祁永年陪伴著他，“別走，說會兒話，實在悶得慌”。他們共為一體，誰也離不開誰。同時他們又總在互相爭斗與攻擊，非要比個高低貴賤。狗兒爺與地主祁永年的幻影如同《等待戈多》中弗拉季米爾和埃斯特拉岡兩者的形象，代表著理性與本能、肉身與精神的矛盾關系。

此外，《狗兒爺涅槃》劇中所建構的千頃牌、門樓、大斜角、葫蘆嘴兒、風水坡、菊花青等象征意象也代表著中國社會傳統(tǒng)農民對土地的精神寄托，對土地執(zhí)念被外化成了具象化的存在。門樓對于狗兒爺而言是極具重要意義的，它印刻著狗兒爺?shù)倪^去，是權力、地位、財富的標志，也是中國社會傳統(tǒng)農民意識的象征。狗兒爺從渴望門樓到死守門樓，并要求后代跪拜門樓，“看見門樓如見爹媽”，門樓是狗兒爺?shù)木袼怠！帮L水坡”則滿足狗兒爺對土地的一切欲望，是“世外桃源”般的存在，“坡上有棵橡子樹，樹下有個涼水泉兒，泉邊有個窯窯兒，整好我一個人住。那兒有地，開出多少都歸自個兒”。而在狗兒爺精神失常后，他忘記了小寡婦馮金花與蘇連玉對他的傷害，也始終沒有忘記對土地的眷戀與牽掛，口中不斷念叨著的“大斜角”“葫蘆嘴兒”“菊花青”，便是他對土地無法忘懷的執(zhí)念。

二、困境：時代變革對農民的沖擊

《狗兒爺涅槃》劇中以幾十年來農村改革為背景，“有時候幾十年一個老模樣，有時候呢，一個早起就變了”，“冷夠了就要回暖”，希望與困境交替演變給生活安穩(wěn)的傳統(tǒng)農民帶來了深刻變化。“千古以來，中國人在心理、行為及生活方式的塑造，應有更基本、更具體、更有力的因素。這些因素很可能是自古以來中國人所處身其中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務農形態(tài)及社會結構等。”[4]

農村改革的復雜性造成農民生活、思想的轉變，首先就體現(xiàn)在狗兒爺三起三落的人生歷程上。農村土地改革時期，農民翻身做主人，狗兒爺獲得了朝思暮念的土地。他起早貪黑地勞作，娶新媳婦、蓋房、買車、買田……在前路仿佛一片光明時，農業(yè)合作化時期到來了。生產資料全部交公，狗兒爺因此失去了土地，他開始陷入精神的困境。后來，李萬江因愧疚將“風水坡”單獨分給了他，他將“風水坡”作為靈魂的寄托所，但又因要“割舊社會的尾巴”，狗兒爺又一次失去了他的土地。后來大隊長李萬江將“菊花青”和“寶葫蘆嘴兒”歸還給他，重獲土地的狗兒爺突然清醒。但隨著社會工業(yè)化、商業(yè)化時代的到來，門樓作為礙道的舊事物將被推倒，狗兒爺在無望中選擇了湮滅。“這一腦瓜子白雪花花，換了點兒什么呀？”幾十年起起伏伏，一輩子與土地的糾葛，狗兒爺最終理想還是歸于了虛無。面對巨大而多變的時代，農民是迷茫的。費孝通先生把它歸結為鄉(xiāng)土性，鄉(xiāng)土社會在地方性的限制下成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社會。[5]

三、前進：新時代下傳統(tǒng)農人的必然走向

現(xiàn)代化時代推動著經濟快速發(fā)展的同時也帶來了新的思想和文化，這些進步的思想文化毋庸置疑地對固有的農業(yè)文化造成了巨大的沖擊。

中國傳統(tǒng)農民擁有吃苦耐勞、淳樸老實的精神譜系，但長久以來的小農經濟以及封建社會的影響，使過去的傳統(tǒng)農民對土地具有極強的依賴性。他們認為土地才是資本，無論是地主祁永年還是農民狗兒爺，得到了資產后唯一想到的就是攢錢置地。他們的生存與自然因素緊密貼合，在困頓中生活。因此當自然災害來臨時，他們便陷入了食不果腹的生存困境。

同時他們是愚昧迷信的。由于農村經濟落后、知識貧乏，大部分農民抱有對鬼神的迷信，將自身的命運看作是鬼神的運作。“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狗兒爺想發(fā)財?shù)耐緩绞峭ㄟ^給財神爺上供，認為人的死亡是因為“閻王爺要收人”，他不吃油的原因是因為閻王爺?shù)牟粶试S，而不聽閻王爺?shù)木蜁p壽。舊社會封建落后的迷信思想阻礙了社會生產也限制了傳統(tǒng)農民自身的發(fā)展。

現(xiàn)代農業(yè)制度動搖了鄉(xiāng)村原有的傳統(tǒng)生產方式，使傳統(tǒng)一代農民陷入茫然的尷尬處境。于是他們將這種迷茫轉化為對政府、對社會的依賴，依靠外部力量對自己的現(xiàn)狀進行干預。村長李萬江是政府的代表，當狗兒爺面對門樓被拆的命運時，他便將求救的希望寄托于村長，希望政府能夠作主，而并非依靠己身。

由于封建思想的根深蒂固，狗兒爺認為辦廠房是中邪，只有土地才是生存的保障；當世界開放融合，鄉(xiāng)長與日本客人喝酒時，他認為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當象征著封建傳統(tǒng)思想的門樓即將被新時代的浪潮所推倒時，狗兒爺便產生了強烈的抗拒，選擇與其共同涅槃。這種狹隘、落后的思想意識與時代顯然是不相符的。

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碰撞中，大多數(shù)農民選擇前進，而小部分農民則始終留戀著土地，因此再熱鬧的明天，也只屬于別人。

劇中同時建構了與傳統(tǒng)老農民相反的新一輩農民形象，即狗兒爺?shù)膬鹤雨惔蠡⒑蛢合逼钚艨吹搅宿r村發(fā)展的宏偉前途，他們接受了新時代的洗禮，具有現(xiàn)代農民的精神特質，在他們身上寄寓著作者對老一輩與新一輩農民、傳統(tǒng)文明與現(xiàn)代文明的深刻思考。陳大虎對待傳統(tǒng)的、落后的舊事物是不解與嫌棄的，他鄙夷老一代人的思想觀念，認為門樓是“破車礙好道，就該動動”。他將保守的思想評作“老封建”，對待他父親狗兒爺這一類老農民寄希望于土地安身立命的看法是“不能再土里刨食兒啦”。而他對待進步的、發(fā)展的時代是積極迎合的。在農村大多數(shù)農民還具有保守思想時，他便認為光胳膊露腿的衣裳是一種社會的進步，并鼓勵周圍人一起接納；為了開廠房不惜違背父親狗兒爺?shù)男脑浮９穬籂斉c其兒子之間難以化解的矛盾是傳統(tǒng)與時代的對立沖突的呈現(xiàn)，他們各自的命運走向標志著工業(yè)文明發(fā)展勢不可擋。

在現(xiàn)代化浪潮中，是否應該完全擯棄傳統(tǒng)文明，讓土地情結伴隨著老一代農民的逝去而逐漸消逝？對于時代變遷中中國新生代農民的走向，編劇提出了另一層思考。在這一思考下，編劇建構出了狗兒爺?shù)膶O子龍龍的人物形象。但作者對狗兒爺?shù)膶O子龍龍人物的描寫并沒有著過多筆墨，只通過他人的話語隱晦地構建出來。他的成長與狗兒爺?shù)膬鹤拥男r候一模一樣，“小子真聰明，扳著手指頭數(shù)數(shù)兒，能數(shù)到五百了”，他們同作為后代力量在父輩的期許下成長。狗兒爺對兒子的期待是成為像他一樣扎根黃土的莊稼漢，而兒子走向了父親的反面。在新時代誕生的狗兒爺?shù)膶O子龍龍未來的命運走向是模糊不清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在時代環(huán)境的影響下，他的思想意識必然超越傳統(tǒng)農民，是中國農村的新生與希望。

四、小結

《狗兒爺涅槃》的編劇通過利用時空穿插、幻象、象征意象等手法，生動細膩地塑造出一位典型的傳統(tǒng)農民形象。編劇所想反映的并不是個人復雜多變的人生歷程，而是整個農民群體，狗兒爺自身濃縮著社會時代變遷下一代人的處境與命運。劉錦云認為“近年來農村和整個國家巨變的現(xiàn)實告訴我，以狗兒爺為代表的老一代農民需要也必定‘涅槃’，我們的社會、我們的民族需要也必定‘涅槃’。涅槃，我取它棄舊圖新、獲得新生的意思。”狗兒爺?shù)膾暝c走向涅槃，折射出置身于舊社會向新時代轉折點上傳統(tǒng)一代農民的精神困境與迷失，他們無法擺脫被土地束縛的意識，最終留在了他們生長的土地上。作者在洞悉傳統(tǒng)農人本質、挖掘悲劇存在根源的同時，也寄托著對鄉(xiāng)村新型的農民的希望與思考。中國農民在新時代中尋找與確立自己的價值存在，在涅槃中獲得熱鬧的明天。

參考文獻：

[1]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

[2]周曉虹.中國農村和農民研究的歷史與現(xiàn)狀[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21.

[3]劉錦云.狗兒爺涅槃[DB/OL].https：//baike.baidu. com/reference/9563296/533aYdO6cr3_z3kATPfdzPyiYXrHY474vuHTALJzzqIP0XOpX5nyFIo48s5x_fhqWxvHsYEtaMIYmqf4CkpA8fcWbu81Q7Aimnb-UjfB1-aiooU， 2025-01-08.

[4]楊國樞.中國人的心理與行為：本土化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

[5]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