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漢字教育與漢文小說價值變異的演變

【摘要】明治維新引進西學后，日本的漢學地位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從教育主流一變而為邊緣學科，漢字也面臨被廢除的危險。然而，一味追求西學帶來的弊端及與中國外交關系的建立，使日本政府重新重視起漢字教育，并做出了相應變革。本文將從明治時期漢字教育變革出發，分析這一變革如何促進了中國古典小說的傳播與接受，并以石川鴻齋《夜窗鬼談》為例，探討其對日本漢文學創作的影響。

【關鍵詞】漢字教育；明治維新；漢文小說；石川鴻齋

【中圖分類號】H1"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5-010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5.031

明治維新是日本歷史上的一個轉折點，日本由一個落后的封建國家邁入了先進的資本主義國家之列。在這樣一個國家轉型的時期，漢字在日本的地位也發生了轉變。明治時期，為實現文明開化、富國強兵，政府積極引進西方先進知識技術，在教育方面更改學制，曾經占據主位的漢學一度被邊緣化。漢字被認為有礙現代化進程，面臨著被廢除的危機。但是由于其使用歷史悠久，已成為日本文化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廢除漢字無助于日本歷史文化的傳承，漢字廢除之論終究沒能徹底地貫徹實行。而中日外交關系的建立以及一味崇尚技術知識教育帶來的弊端，促使官方重新審視漢語和漢學的重要性，漢語迎來了改革。《教學圣旨》的頒布，以及明治十四年日本中小學將漢語納入了課程，使用以文言為主的教科書等舉措，使漢字教育重回正軌。明治四年（1871年）中日正式建立外交關系，因為外交緣故，政府需要大量漢語翻譯人才，且為了增進對中國的了解，實用性的漢語教育成為必需，于是這一時期白話教育成為漢語教育的主流。與之前的漢字教育不同，這一時期具有專門的漢語學校、專業的漢語教材、專職的漢語教師，漢語教育呈現系統性、專業化的特點，國民漢語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在這樣系統的漢語教育下，日本國民對于傳入日本的中國古典小說的理解水平更高，翻案水平也更進一步。

一、漢字教育的發展

日本的漢字教育可謂歷史悠久。漢字最早傳入日本的時間在《后漢書·東夷傳》中已有記載，在福岡縣出土的刻有“漢委奴國王”五個漢字的印綬也證實了文獻的真實性。此外，日本最早的歷史文獻《古事記》《日本書紀》記載阿直岐攜帶用漢字書寫的佛經來到日本，百濟博士王仁將《千字文》一卷、《論語》十卷帶來了日本的事實。由此可見，漢字至少于公元3世紀時就已傳入日本。應神天皇邀請百濟王仁教皇太子菟道稚郎子學習漢文，可以說是日本漢語教育的開始。

奈良、平安時期，學習“漢音”之風興起。據《日本書紀》記載，延歷十一年（792），朝廷頒發敕令：“敕明經之徒，不可習吳音。發音誦讀既致訛謬，宜習熟漢音。”①直到日本文字的成熟及“訓讀”的廣泛應用，人們便不再注重漢音的學習。江戶時期，專事漢語翻譯的“唐通事”一職出現，培養唐通事采取的方法是使用《論語》《孟子》等書作為發音教材，使用《二字話》《三字話》《長短話》《譯家必備》等作為日常用語和專業詞匯的教材，同時也讀《水滸傳》《三國演義》等白話小說。唐通事的漢語教學打破了漢語“訓讀”的傳統，真正將漢語白話及交際能力納入漢語教育范疇，更重要的是為明治時代漢語教育的系統性教育做了鋪墊。

明治時期出現了專門的漢語學校和專職的漢語教師，編寫和出版了不同種類的漢語教材。隨著中日外交關系的建立，日本政府需要大量漢語翻譯人才，為了培養翻譯人才，日本政府在外務省設立了“漢語學所”。漢語學所的教材沿用唐通事時期的《二字話》等書②。明治十一年（1878），天皇視察各地教育時痛感一味推行歐美實學，只重視知識和技術帶來的弊端。明治十二年（1879）頒布了《教學圣旨》，在《教學圣旨》的教育理念指導下，分別于明治十四年（1881年）五月和七月頒布的《小學校教則綱領》及《中學校教則大綱》將漢語納入教育課程③。這時的教材是學者根據自己的閱讀經驗和教育理念自編的各類中小學漢文讀本、文章軌范、音韻書等，多為文言。盡管該時期漢語教育的主要目的是為明治政府的經濟、軍事、外交服務，但是客觀上培養了大量的漢語人才，使得漢語教育走上了系統化的道路。

到了近代，尤其是明治維新時期，漢語教育發生了一系列轉變：教學內容從古典文言轉為白話，漢語口語從南京官話轉為北京官話；漢語教育的價值從追求文化意義轉變為追求實用價值。盡管明治時期漢語教育的主流是白話教育，但是文言教育依然受到重視。白話學習的目的是為了培養翻譯人才，而文言學習的目的是為了加強仁義忠孝的教育，它們都脫離了向中國學習的意義，而是為日本的現代化服務。該時期的漢語教育可以用“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來形容，既注重漢語白話的訓練和口語交際的應用，也注重文言的教授和漢詩文的撰寫。漢語學校的設立、專職教師的培養以及專門教材的編寫，客觀上促進了漢語在日本的普及程度，這一時期漢語學習者的漢語聽說和實際運用能力是古代遠遠不及的。

二、中國古典小說的傳入與影響

江戶時代，幕府因為天主教問題和貿易統制禁止除了明船以外的其他外國船停靠長崎、平戶港，后又于1633年逐步發布鎖國令完成鎖國。但是，每年在長崎港輸入的漢籍還是前所未有的，其中中國小說的傳入數量也是空前的。其中，《水滸傳》《三國演義》《金瓶梅》及“三言二拍”的傳入在日本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以《水滸傳》為例，目前所能發現的《水滸傳》最早傳入日本的記錄，見于德川幕府將軍家書庫——“紅葉山文庫”藏書目錄《御文庫目錄》。寬永十六年（1639），紅葉山文庫收錄了《水滸全傳》，正保三年（1646）收錄了《二刻英雄譜》（上段刻《水滸傳》，下段刻《三國志演義》），又名《精鐫合刻三國水滸全傳》。可見，17世紀時《水滸傳》已經傳入日本。

《水滸傳》的原本數量有限，且能讀懂原本的人不多。為了讀懂《水滸傳》等白話小說，江戶時代的知識分子掀起學習白話的熱潮。為了能夠讀懂小說，出現了和刻本、訓讀本，注釋書等各種幫助閱讀的版本。其中，注釋書即有關《水滸傳》詞語的注音、解釋的書籍，岡白駒的學生根據聽課筆記整理出來的《水滸全傳譯解》是第一部《水滸傳》注釋書。而陶山南濤的《忠義水滸傳解》是江戶時期影響最大的一部《水滸傳》注釋書，使用片假名標注了詞語的讀音，詞句的注解非常詳細，這種對語義的條分縷析，其中也包含文化因素的解釋④，更有利于加強日本人對中國文化的理解。

江戶時期始，白話小說便成為學習唐話的材料。雨森方洲說：“或曰學唐話，須讀小說可乎？曰可也！”又說：“我東人欲學唐話，除小說無下手處。”可見小說對于漢語學習的重要性。白話小說之所以能成為白話學習材料，在于它詞匯量非常豐富，且提供了一個真實的語境。“當時的‘唐話’學習中，許多場合新的詞匯要靠學習者自己去琢磨，由于小說描寫提供了前因后果與背景材料，較之它書有更多可分析因素，領會起來也就更為方便。”⑤江戶著名學者柳澤淇園在其《獨寢》中列《水滸傳》《西游記》《通俗三國志》等為“唐通事”養成的必讀的教科書。伊藤仁齋在其于京都開設的私塾“古義堂”中將《水滸傳》作為學習白話的教材進行推廣⑥。“三言二拍”、《西游記》《水滸傳》等長篇白話小說的傳入，成為讀本這一新型小說形成的決定性因素⑦。此外，自異邦傳入的小說，也為日本不同形式的文學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同樣的素材，在落語、凈琉璃、草雙紙等不同藝術中被使用。中國古典小說的傳入，也促進了日本小說批評的發展。曲亭馬琴的《讀〈本朝水滸傳〉并批評》是日本最早的小說批評論文，該文對當時部分用古雅的文字寫小說，造成小說語言難以讀懂現象提出了尖銳的批評，主張小說語言要“雅俗”并舉。這一主張與石川鴻齋的主張一樣，石川鴻齋在《夜窗鬼談》凡例中力求小說語言為看官易解曉，又在第一篇故事《哭鬼》中自述“豈用浮靡雕繪佶屈聱牙之文哉”。可以說，該小說集的語言具有“雅俗”結合的特點，兼具美感和交流的實用性。

三、《夜窗鬼談》的教育價值

與上述提到的小說不同，《夜窗鬼談》是用文言寫成的短篇小說集。石川鴻齋順應時代中漢字教育以及漢學處境的變化，創作《夜窗鬼談》，回應了時代需求，是其教育理念的產物。石川鴻齋在《夜窗鬼談·序》中介紹道：“余修斯編，欲投其所好，循循然導之正路，且雜以詼諧，欲使讀者不倦，且為童蒙綴字之一助也。”⑧綴，連也；綴字，即組織文字以成篇章。這句話中可見本書的兩個創作目的：一是給予讀者道德上的指引，力求有益乎世教，二是給童蒙以寫作上的幫助，為作文之范本。那么，《夜窗鬼談》中蘊含的道德法則，既有日本民族崇尚發揚的勤儉、忠孝觀，又有通過鬼神故事傳達的鬼神觀、生命觀，及儒家義理。

《夜窗鬼談》語言的基本特點為多用短句，以四字和三字為常見，簡潔、平易、通順。短句及常用字的大量使用，使得這部以文言寫就的小說具有通俗的性質。行文中穿插許多成語典故，或以諺語總結思想，真正做到了雅俗并舉。從漢語教育的角度來看，石川鴻齋亦有明確的目的，在凡例中他提道：“欲使童蒙學漢文者僅識熟語耳”。熟語，即語言中已經定型的固定詞組或句子，包括成語、歇后語、諺語等。以《鬼字解》這篇文章為例，該文詳盡地列出了古今中日有關于“鬼”這一概念的闡釋。所引用的解釋中，有許多流傳至今的說法。如孔子的“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已成為一句諺語，孔子的用意在于多關注現實而不是鬼神等不確定其有無之事上，這一看法也深深地影響了石川鴻齋的鬼神觀。《鬼字解》并不單純是“鬼”的語言學分析，還具有文化闡釋的意義以及中日文化的對比研究價值。

部分小說的結尾附有“寵仙子曰”的文字，或對故事人物、情節加以點評，或點明故事出處，更重要的是其中有石川鴻齋對文章寫法的總結。《哭鬼》的末尾“寵仙子曰”該文的寫作技巧，即“空中造樓閣手段”，為童蒙寫文章提供借鑒。《夜窗鬼談》所舉典故大部分來自中國典籍或歷史人物真事，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可增進對中華文化的了解。通過閱讀《夜窗鬼談》可以了解傳統儒家的鬼神觀。石川鴻齋認為鬼神無形，靈魂不滅，以及祭則為神，不祭為鬼的看法，與《禮記》、朱熹、韓愈的觀點一脈相承。盡管石川鴻齋承認鬼神的存在，但是他對于鬼神的態度與孔子“敬鬼神而遠之”一樣，石川鴻齋在文中多處表明不應該竊取鬼神的秘密，否則會招致性命危險，人應求助于自身，不應求助于鬼神。

《夜窗鬼談》不論是題材的選取，還是創作動機，都與當時的社會現實緊密結合，創作目的也在于改變現實。在他看來，小說具有重要的教育價值。石川鴻齋繼承了儒家“文以載道”的文藝觀，以小說作為勸善懲惡、諷喻當世的工具。從《夜窗鬼談》亦可窺見明治時期的社會變化，即當權者的自私，求學者的功利。如《續黃粱》將明治時期的年輕人對西學趨之若鶩，只為追求富貴奢侈的生活淋漓盡致地刻畫了出來。當時的漢學家們為挽救處于危機狀態的漢學，不得不變換方式，在一定程度上迎合讀者的口味，創作當時人所喜聞樂見的作品。《聊齋志異》的傳入在日本又掀起了一番志怪小說熱潮，石川鴻齋抓住看官的心理，投其所好，選取鬼怪故事作為因勢利導的資本。不僅石川鴻齋，依田學海、菊池純等著名漢學家也創作志怪小說，以達到勸善懲惡的目的。漢學在明治時期（1868—1912）又迎來一次鼎盛時期⑨，這與政府的提倡固然有關系，但也離不開眾多漢學家為弘揚以文言為主的教育的堅持。

綜上所述，漢字教育在近代日本發生了地位的變遷，但是由于現實的需要以及官方的重視，漢字不但沒有被廢除，反而建立了更加系統化、專業化的漢字教育系統。梳理近代漢字教育可以發現，中國古典白話小說在其中發揮了關鍵的作用。如《水滸傳》《三國演義》《紅樓夢》等書為白話小說的教育提供了范本，而文言的教育在漢學家們的教授之下亦得以延續。石川鴻齋的《夜窗鬼談》就是以一部以文言寫成，幫助童蒙識字為創作目的之一。總的來說，中國古典小說的傳入為日本漢字教育提供了范本，而漢語水平的進步又加深了對中國文化的理解，并且進一步影響了日本漢文學的創作。

注釋：

①王順洪、名和敏光等：《日本中國語教育的道路》，《山梨國際研究：山梨縣立大學國際政策學部紀要》2006年第1期，第21頁。

②六角恒廣著，王洪順譯：《日本中國語教育史研究》，北京語言學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22頁。

③木村淳：《明治期の漢文教科書の変遷に関する研究》，東北大學2019年博士學位論文，第42頁。

④馮雅：《〈水滸傳〉在日本的傳播研究》，東北師范大學2017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9-20頁。

⑤嚴紹璗、中西進主編：《中日文化交流史大系·文學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90頁。

⑥謝衛平：《〈水滸〉版本研究在日本——兼談國內相關情況》，《明清小說研究》2008年第2期，第88頁。

⑦嚴紹璗、中西進主編：《中日文化交流史大系·文學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86頁。

⑧石川鴻齋著，王新禧譯：《夜窗鬼談》，陜西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第2-3頁。

⑨高文漢：《日本近代漢文學》，寧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頁。

參考文獻：

[1]石川鴻齋.夜窗鬼談[M].王新禧譯.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23.

[2]嚴紹璗，中西進主編.中日文化交流史大系·文學卷[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

[3]高文漢.日本近代漢文學[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5.

[4]六角恒廣.日本中國語教育史研究[M].王洪順譯.北京：北京語言學院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