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距離下一個服務區(qū)還有35公里。
手機導航播報到這里聲音戛然而止,替代林志玲提示音的是李健的歌聲,“有誰看見轉山轉水轉不出自我……”這是我的來電鈴聲。打來電話的是顏大師。電話一接通,他就質問我:“你狗日的去連山怎么不約我?微信朋友圈也不回復?!蔽艺f我并不知道你也要去連山啊,他說:“你開什么玩笑?那可是連山易的發(fā)源地,我能不去嗎?”
連山易我是知道的。《周禮》中提起過:“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連山易,二曰歸藏,三曰周易?!币馑际钦f,《易經》共有三種,分別為《連山易》《歸藏易》和《周易》。那本《周禮》是我前妻的,我無意中翻到,我們離婚后,書被她帶走了。顏大師曾跟我說,秦始皇一把火燒了《連山易》和《歸藏易》,這兩種《易經》從此失傳,所以現(xiàn)代人提到《易經》,往往指的是《周易》,“文王拘而演《周易》”的《周易》。關于連山易,顏大師只知道它的第一卦不是乾卦而是艮卦,其他一概不知,既不知道那些卦都是怎么畫的,也不知道八個經卦分別對應哪個方位。去年雨季過后的一天,他聽說玉溪有個風水大師用連山易給人看陰宅,墳埋下后,三代人非富即貴。于是他約我去拜訪那位風水大師。我去了。那個所謂的大師,其實就是個老農民,穿著幾十年前流行的的確良軍裝,須發(fā)斑白,皮膚黝黑,滿臉皺紋,門牙掉得只剩兩顆,上下各一顆。剛開始他倆相談甚歡,可是一提到連山易,農民大師就諱莫如深,任顏大師如何死磨硬泡,他都不開金口。我們只得悻悻地返回昆明。路上我安慰他說,既然學術界普遍認為連山易已經失傳了,那農民老大爺又怎么可能學得到呢?我看多半是裝神弄鬼。他卻不以為然,他認為,秦始皇焚的是書坑的是儒,那么,肯定有各種手抄本在非儒生之間傳播,他們不是儒生不必擔心被坑,不識字的人也會口口相傳,所以連山易很有可能在民間并未失傳。他在車上發(fā)了個重誓,今生一定要學會連山易。但是命途多舛,那位玉溪的農民大師上個月去世了,顏大師準備的很多問題都沒機會問他了。
我知道連山易對顏大師很重要,但他一開口就罵我“狗日的”,讓我很不舒服,好歹也得先打個招呼呀說聲“喂“呀。我回敬他道:“你狗日的什么時候告訴過我連山易起源于連山?再說了,叫連山的地方那么多,你怎么確定連山易起源于我要去的這個連山?廣東還有個名叫連山的縣呢。”顏大師回答說:“我也是上個月才知道的?!薄叭ツ銒尩纳蟼€月!別跟我提上個月!”我吼完就把電話掛了。
十幾分鐘后,顏大師的電話又打來了。我知道他還有話要說,索性將車開進服務區(qū),順便上個廁所。這次,他的語氣很平和,問我到哪兒了。我說剛過貴陽。他問我能不能先去懷化市里等他,他明天一早坐高鐵出發(fā),跟我會合后一起去連山。我打趣著問他:“你干嗎對一個失傳已久的東西這么執(zhí)著?留在昆明跟何駱媛多來幾次春宵一刻不好嗎?”他大概聽出我不再生氣了吧(事實上我確實已經重新調整好了情緒),又恢復了之前的語氣,說:“還真被你狗日的說中了,何駱媛還真是我尋找連山易的重要線索,但最重要的線索是你?!蔽艺f關我屁事呀?我不過是做了一連串奇怪的夢。古人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弗洛伊德說夢是被壓抑的欲望的達成,就跟我寫小說一樣,我窮的時候寫出來的小說主人公往往很富有,我談戀愛之前寫的主人公多半妻妾成群??墒沁@兩種理論都沒法解釋我最近的那些夢。顏大師的語氣變得激動起來,說:“這就對了!你的那些夢是一種啟示,神的啟示。你想想,你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在、在那時候開始做這些夢?一定是有原因的?!蔽倚π?,說我已經不生氣了,不就是離婚嘛,我已經想通了。他說:“那我就直說了啊。你想過沒有,你為什么在離婚后開始做那些夢?你離婚那天風水大師死了,何駱媛回昆明生活,這些事情同時發(fā)生,難道不是天意?”我問他有何駱媛什么事,他說:“就是她告訴我連山易發(fā)源于哪里的呀?!蔽艺f你愛怎么腦補怎么腦補去,我就是離了婚郁悶得慌,出來散散心,正好夢到了懷化連山這個地名,就來了。顏大師似乎更加激動了,說:“這就對了啊,說明我沒有瞎關聯(lián)。這個世界就是由各種關聯(lián)組成的,只要足夠用心,這些關聯(lián)都有跡可循。在我苦苦尋找連山易的時候,你離了婚并反復夢到連山這個地方,同時何駱媛帶來了連山易起源于連山的消息,這世上哪有這么巧合的事情々你的小說也不見得敢這么寫吧?這一切都在說明,我就是那個揭開連山易秘密的人,而你是帶我去尋找線索的使者。”我苦笑一聲,你好萊塢電影看多了吧?這不就是《木乃伊2》里面的人物設置嗎?男主人公是徹底消滅古埃及妖僧的終結者,女主人公是埃及公主轉世,他們的兒子是帶領他們找到遺址的使者。一個老掉牙的故事。再說了,我離婚跟你尋找連山易有什么狗屁關聯(lián)?“當然有,”他說,“你那個老婆,不,你前妻,又古板又宅,你又是個妻管嚴,要是你們沒離婚,你會為了一個夢驅車一千多公里'還有,《木乃伊》系列電影不是好萊塢拍的。做學問要嚴謹?!蔽也幌朐俾犓裆竦赖赖卣f下去了,你愛怎么關聯(lián)怎么關聯(lián)去,我到懷化等你一天就是了。顏大師似乎說得意猶未盡,繼續(xù)聒噪:“不過,你這使者當?shù)貌惶潯N覄巹偨o你卜了一卦,你此行必遇桃花?!边@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都快秋天了,哪里還有桃花?就算你指的是傳說中的桃花運,那也是無稽之談。我一個出版社的編輯,工資低長得又不帥,懷化境內一個熟人都沒有,哪來的什么狗屁桃花運?顏大師卻堅持說命里有時終須有,緣分來了鋼板都擋不住。
二
蹲在服務區(qū)的廁所里跟顏大師講了一通電話,說的全是些莫名其妙的屁話,還要忍受旁邊隔間里傳來震天動地的放屁聲,這太滑稽了。更滑稽的是,掛完電話翻看微信朋友圈,顏大師和何駱媛竟然在里面你一句我一句地公然調情。
那條朋友圈是我出發(fā)前發(fā)的。動機很單純,就是為了間接地告訴同事和朋友們,我請公休去了湖南省懷化市會同縣連山鄉(xiāng),有事等我回來了再說。至于那些奇奇怪怪的夢,有可能是我現(xiàn)編的,也有可能我真的做過,誰說得清呢?總之迷迷糊糊的。從朋友們的留言不難看出,他們關心我的夢甚于我的去向。第一個留言的是一個小說家朋友,住在玉溪市通??h。他說這些夢很重要,以前有個山西女人總夢見一座寺廟以及寺廟飛檐前的樹枝,于是她全國上下到處尋找夢里的所在,最后在通海秀山找到了,當即在那里出家當了尼姑。還有別的朋友也跟著附和,說他們也聽到過類似的故事。但是我知道,我的那些夢跟他們說的不是同一回事。在他們的故事里,做夢的人夢到的是具體的事物,比如寺廟、樹枝、山石之類,而我夢見的僅僅是一個名詞——懷化連山。他們第二關心的是懷化這個地方,有朋友留言說懷化有很多再生人,他們保留有前世的記憶,朋友們由此推斷,我的那些夢意味著前世的記憶被喚醒了。我知道,他們的依據(jù)來自一部紀錄片,但據(jù)我所知,紀錄片里拍的那個鄉(xiāng)鎮(zhèn)不位于會同縣境內。
顏大師的留言則是:“你狗日的去連山怎么不約我?那可是連山易的起源地?。。?!”一連用了三個感嘆號。
何駱媛回復他說:“就是!也約約我啊,我也想找回前世的記憶。”
顏大師問她:“為什么要找前世的記憶昵?活在當下多好?!?/p>
她寫道:“我主要是想知道我前世的戀人是誰?!?/p>
“就這么簡單?不用找,本大師掐指一算,你前世的戀人就是我,生生世世的戀人都是我?!?/p>
“你想得美!”
“是,想想就美?!?/p>
就這樣,他倆一條一條地說著肉麻的情話,各自說了不下80條。這很不符合顏大師的氣質。
顏大師是我大學的學長,高我一屆,學數(shù)學專業(yè)的。因為我倆都喜歡下象棋,我入學后沒多久就認識了。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都不是我的對手,我狀態(tài)好的時候甚至可以讓他一個馬而不輸棋。當然,也有例外的時候?,F(xiàn)在回想起來,但凡他贏我的那天,開下前他都會說今天他卜了一卦,卦象顯示他必勝,然后我就稀里糊涂地下輸了。按照我的理解,他在使用一種心理戰(zhàn)術。他卻說天命難違。這家伙自詡易學大師,還真能唬得住人。他說,易經主要是研究理、象、數(shù),象和數(shù)他已經研究得很透徹了,這是他家的家學,傳男不傳女。他曾揚言,不管是算命還是看相,他都很精通,手相面相都會看,只是不懂理,也就是不懂易經會這么靈的道理之所在。他的那番話吸引了不少女同學,其中不乏姿色好的和行為騷的。她們紛紛找他看相。姿色好的會素面朝天地坐在他對面,吸他呼出的氣,有時候還會攤開手掌讓他摸:行為騷的甚至會詢問他會不會看胸相,如果要看就得換個地方。面對她們的挑逗,顏大師絲毫不為所動,只是用深邃的眼神看著她們并微笑著提醒她們不要開玩笑,更不能褻瀆易學。他給人看手相從來都不碰對方的手,連指尖都不碰。即便這樣,他還是因此得罪了一個師姐。
那天,他給那位師姐看完面相和手相,說了一堆模棱兩可的話。師姐讓他說詳細點,他說:“好是好,就是,就是,就是……”師姐問他就是什么,他說我說出來你不要生氣,師姐承諾生氣的是小狗,于是他說:“就是褲帶太松……”話還沒說完,他就挨了那師姐一耳光。那以后,學校里就有了關于他的兩種傳言。一種傳言說他根本不懂易經,是個騙子,專門騙女孩子,把好幾個女同學都騙上了床;另一種傳言則說他的確算得準,但他是個同性戀者,還患有嚴重的厭女癥,見到女孩子就如臨大敵。畢業(yè)前,我都沒能確切地弄清楚這兩個互相矛盾的傳言到底哪個是真的,但據(jù)我推測,第一種肯定不靠譜。顏大師的生活非常規(guī)律,從來都是教學樓、圖書館、宿舍,三點一線,幾乎不出校門,這樣他就沒機會跟女同學上床,而且直到大學畢業(yè),他也沒談過戀愛。我對我的推理非常有信心,警察破案也要重點考慮作案時間。畢業(yè)后,我又推翻了第二種。
顏大師畢業(yè)后,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半年。半年后,我正在準備畢業(yè)論文答辯,他回學校找我下棋。他說他回昆明了,開了家文化傳播公司,主要業(yè)務是幫人出書,在作者跟出版社之間架起一座橋梁。有時候他也會給客戶算命卜卦,沒有人說不準的。沒事干的時候,他就在家練書法,不寫別的,專抄《周易》,反反復復,從乾卦抄到未濟卦,《文言》《彖》《象》《系辭》《說卦》《序卦》《雜卦》都抄,一字不落。等到我畢業(yè)時,他已經加入了書法家協(xié)會,成了會員。從此,他逢人就羞答答地自稱是顏真卿的第38代孫。于是,他大師的名頭逐漸被傳開,以至于很多人只知道顏大師,忘了他的真實姓名。讓我感到困惑的是,他到底是易學大師呢還是書法大師?或許,大師只是個名詞罷了,沒什么更深的含義。
我研究生畢業(yè)后順利地考進了出版社,當了一名編輯,跟顏大師有些業(yè)務上的往來,見面的機會就多了起來。后來我加入了作家協(xié)會,有時候我們還能在文聯(lián)的院子里遇見。他始終一個人,跟任何門類的女藝術家都保持著應有的禮貌與距離。令我萬萬沒想到的是,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了派出所的電話,說顏大師嫖娼被抓,讓我去領人交罰款。當然,他出來后就把錢還給我了,還請我喝了一頓酒,千叮嚀萬囑咐叫我千萬別說出去。他說:“真倒霉!去之前忘記卜一卦了?!睂ξ疫@樣一個寫小說的人而言,這句話的信息量很大。它說明,如果顏大師出門前卜上一卦,就能提前知道會不會被抓。而他被抓已經成了既定事實,別人又不知道他出門前忘記卜卦了,就會誤以為他的卦不靈,所以他才反復叮囑我別說出去。這件事還說明,他對女性有需求,性取向跟我一樣正常。至于他為什么一直不談戀愛不結婚,我始終沒搞清楚?;蛟S他早就給自己卜過一卦吧。
我已經大學畢業(yè)十六年了,加上讀本科那四年,算起來我跟顏大師已有整整二十年的交情。我對他多少有些了解。而我對何駱媛的了解少之又少。
何駱媛是顏大師的江西老鄉(xiāng),也是我們的校友,跟我同屆。相傳她還是他們管理學院的院花,這一點我沒考證過。無法量化的事情我通常都不怎么考證。我只知道那時候追她的男生挺多的,其中就有我們文學院的男學生。我一般只有在去食堂的路上會碰到何駱嬡,憑良心說,長得是挺好看的,臉蛋清秀,前凸后翹,腰細腿長,愛穿黑色的短皮裙配黑色的長筒絲襪。我雖然在農村長大,上大學前連我們縣城都沒去過幾回,但我自認為是一個很包容的人,不覺得她的裝扮有什么不妥之處,但她的行為我怎么看都不順眼。她每次走過,都能吸引一大群男學生的目光,有些色膽大的還會沖她吹口哨或者飛吻。在我看來,這時候她只需微微一笑,然后走自己的路就好了,既大方又不失涵養(yǎng)??伤购?,每當這時候,都會賣命地搔首弄姿,一會兒又開右手五指梳理頭發(fā)(她的頭發(fā)很順,壓根兒就不亂,何須梳理?),一會兒用右手摸自己的屁股,有時候還會學佤族女人瘋狂地甩頭發(fā)(無論是籍貫還是膚色,我都能斷定她跟這個族群毫無關系)。有一次下棋的時候,我對顏大師說,你那個老鄉(xiāng)何駱媛是一頭養(yǎng)不家的欲望野獸。顏大師盯著棋盤頭都沒抬地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就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一樣。我問道:“莫非你給她算過?”他依然不抬頭,說:“她不信命。她相信人定勝天。”說完,他莫名其妙地丟了一個車。我當機立斷,乘勝追擊,結果中了他的圈套,那盤棋我慘敗。
我對何駱媛所有的認知幾乎都發(fā)生在去食堂的路上。本科畢業(yè)后,我又讀了三年研究生,依然在那座食堂吃飯,何駱媛卻徹底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直到上個月。
我離完婚的第三天,顏大師約我喝兩杯。我以為就我們倆,所以只帶了一瓶汾酒,到了飯館才發(fā)現(xiàn),他旁邊還有個女的,頭發(fā)沒他的長(顏大師長發(fā)過肩,那女人的頭發(fā)只是剛蓋過耳朵,紅色的耳釘隱約可見),穿一身牛仔,藍色的牛仔衣和藍色的牛仔褲。要不是顏大師介紹,我真沒法將她跟我記憶中的何駱媛聯(lián)系到一起。這不能怪我,十五年過去了,她的變化實在太大了,既不用手指梳頭又不摸屁股,還不穿黑色皮裙和絲襪,難怪我認不出來。那天,我們的話都不多,尤其是何駱媛,只是一個勁地喝酒,就連她回昆明生活的事情都是顏大師告訴我的。照這種喝法,一瓶酒顯然不夠,后來我們又要了一壺飯館里的散裝白酒。我記得我沒測量過酒壺的容量,我甚至都記不起什么時候加了何駱媛的微信,只記得我喝醉了。醒來時,我們仨都躺在顏大師家的客廳里,我跟顏大師腳板抵著腳板躺在沙發(fā)長條的一端,何駱媛躺在貴妃上,跟顏大師頭挨著頭。他們說那天夜里我吐過三回,都是何駱媛扶我去的衛(wèi)生間。我覺得這非常不可信。她是那種懂得照顧別人的人?
三
從廁所出來,正準備上車時,顏大師發(fā)來一條微信:連山之行延遲,十天后我在懷化等你。我一看,樂了,當即給他回電話,說你臨時有事走不開直說就好了,什么叫你在懷化等我?我都已經過貴陽了,就算你現(xiàn)在坐上高鐵也追不上我。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顏大師說:“不是我臨時有事,是你。你即將白袍加身?!彼玫氖悄欠N不緊不慢、不帶任何價值引導和感情色彩的語氣,這種語氣通常出現(xiàn)在他給人占卜前程的時候。說完他就把電話掛了,搞得我一愣一愣的。什么叫白袍加身?我只聽說過趙匡胤一夜之間黃袍加身成了宋太祖,那是中學歷史老師告訴我的。
上車剛點著火,我媽的電話來了。她用火急火燎的語氣說:“你三舅死了?!蔽也伲≡瓉戆着奂由硎沁@意思。來得真快!我讓我媽別著急,我人在貴陽,距離龍山不算遠,天黑前就能趕到龍山。
我老家有一句諺語,叫娘親舅大,意思是說母親是世上最親的人,而舅舅是世上最大的人,外甥要無條件地尊敬舅舅。既然舅舅死了,外甥也該披麻戴孝。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三舅今年69歲,按照我們當?shù)氐恼f法,也算得上壽終正寢了,沒什么好悲傷的,不像我爹英年早逝,不到50歲就走了。但我還是打算勸我媽節(jié)哀,可是話一出口竟然變成了:“丁雯回去嗎?”我媽長長地嘆了口氣,回答道:“哪個曉得呢々信我倒是給她趕了。她要是還有臉,就應該回來:她要是還要臉,就莫回來?!蔽覜]想到我媽竟然能說出這么玄妙、這么費解的話來。在我們老家,趕信是報喪的意思。如果我是丁雯,有人給我趕了信,我想我一定會回去的,我可以不要臉,但我必須證明我有臉。
我將導航目的地改為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龍山縣的一個村子,我三舅家就在那里。他家門前有一條河,叫酉水,河對岸是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來鳳縣。從我三舅家出發(fā),過了河再翻過一座山就到了我老家。一路上,我邊開車邊回憶我三舅,算是對逝者的追思吧。
如果讓我用一個字形容我三舅的一生,那么我想,最貼切的莫過于“苦”字。他是那么的苦,以至于我都不忍回憶。不過,回憶我三舅也不是毫無益處,因為只要我回憶他就必然繞不開我表妹丁雯。我三舅的苦,始于我表妹丁雯。丁雯的苦,則是與生俱來的。
我三舅年輕時是酉水上擺渡的艄公。那是幾十年前的老皇歷了,卻又仿佛發(fā)生在昨天。那時候我還小,酉水上只有一座橋連通湖北湖南兩省,那座橋距離來鳳縣城很近,距離我家和我媽娘家很遠。那時候,擺渡的艄公十分受人尊重。艄公不用盤田種地,渡人也不收錢,過年前去兩岸的村莊挨家挨戶收糧食,稻谷、白米、高梁、苞谷都行,給多給少主人家自己看著辦。我記得有一次我三舅收到我家,我爹讓我給他多撮兩瓢白米。三舅走后我爹說,多撮一點是應該的,哪怕他不是你三舅也應該多給,艄公跟我們不一樣,我們種田出門的時候曉得能回來,他們劃船要是熱天遇到發(fā)大水,命就漂在河里的?!棒构任覀兛唷!蔽业偨Y道。總結完他又補充了一句,“你要是不好好讀書,以后就去當艄公?!蔽矣浀梦业f這話那年我5歲,我三舅收完糧食后就從酉水兩岸消失了,一起消失的還有我三舅媽和我8歲的表姐,我12歲的表哥獨自守著空蕩蕩的房子并接替了我三舅的工作。一有時間,我媽就會帶著我去給表哥送吃的,一袋米、一小桶豬油、幾把蔬菜,有時候還會有一塊洗干凈了的臘肉。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表姐恨丁雯也不是毫無道理。假如沒有丁雯,她就不會輟學。按照重男輕女的傳統(tǒng),我表哥就更不會了,只是我表哥為人憨厚,從來沒埋怨過他的妹妹丁雯。但是誰也沒想到,我表哥跟丁雯絕交時,表現(xiàn)得比誰都毅然決然。他一把將丁雯拽出屋,并叫她滾,永遠不許進屋,否則見她一次打一次。那一刻我就在現(xiàn)場。我清楚地記得,我表哥力氣很大,拽丁雯的時候把她的白襯衣都扯破了,露出粉紅色的胸罩,還有乳房上端黑色的文身。文的什么圖案,在左邊還是右邊的乳房?我記不清了。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假如丁雯回去看死(奔喪),我表哥會不會兌現(xiàn)承諾當眾打她?想到這里,我深踩了一腳油門。
所幸的是,情況比我預料的稍好。
我到達我三舅家時,太陽還沒有完全落土,余暉打在酉水的河面上,泛起一陣陣金燦燦的漣漪。一個手扶黑色拉桿箱的女人背對酉水,呆呆地看著靈堂里進進出出的人們。他們也在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著她。那女人留著跟何駱媛一樣的發(fā)型,穿著白色的長袖襯衫、白色的牛仔褲和白色的旅游鞋。不用細看,我猜也猜得出她就是我的表妹丁雯,盡管我們已經一二十年沒見過面了。
停好車,我徑直走進靈堂,戴了塊孝帕,在棺材前磕了三個頭,然后出屋走向丁雯。她的氣色還不錯,雖然面無表情而且略顯憔悴,但臉上有著微微的紅暈。大概是太陽曬的吧。丁雯見到我,嘴角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臉上的紅暈擴散開來,顏色也略深了一些。我沒跟她打招呼,而是直接說:“去里面紿你爹磕三個頭?!彼查g低下了頭。我奪過她的拉桿箱放在左手,用右手拉著她快步向靈堂走去。
見我們進去,幫忙的鄉(xiāng)親們以及正在擺放經書、法器和樂器的道士先生紛紛讓出一條路。我表哥一家和表姐一家分別跪在棺材的兩側,他們抬起頭看了看我們,并沒有起身。丁雯進屋后,在棺材正前方長跪不起。我走到道士先生圍著的八仙桌前,拿起一本白色的小冊子,那上面記載有逝者親屬的姓名,我知道,晚上念經的時候他們會依次念這些名字。我隨手翻開,看到了“孝男丁龍,媳白樹英”,也看到了“孝女丁鳳,婿彭進”,還有“孝侄丁波,媳張金鳳”“孝侄丁海,媳劉水云”……當然,也有我“孝甥田保林,媳鐘曉蕓”。該有的名字都有,不該有的也在上面,唯獨沒看到“孝女丁雯”字樣。我拿起道士先生的軟筆,一聲不響地將“孝女丁雯”添在我表姐夫婦的下一行。剛寫完“女”字,我的右手臂就被我表姐死死地拉住。她用惡狠狠的眼神看著我,大喊著“加不得”,還試圖搶走我手里的筆。我反問她為什么加不得?就算是一頭牲口,養(yǎng)了一二十年,這上面也應該有它的名字。就在我們僵持不下的時候,我姐姐姐夫一齊湊到我的耳邊,輕聲對我說:“人家的家務事,你最好莫管?!蔽疫€想再堅持,丁雯站了起來,面對著我說:“表哥,我曉得你對我好。既然他們不許加就不加了吧?!彼f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很平和,一字一句,非常清晰,眼淚卻大顆大顆地往下掉。丁雯說完,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我看見我媽拉著她的拉桿箱跟了過去。我稍稍舒了口氣。我媽做事向來穩(wěn)妥,除了跟我前妻在一起的那些年。
丁雯和我媽走后,我把我表哥叫到河邊的菜園子旁,給他發(fā)了根煙。他沒有拒絕,點上就抽。我自己也點了一根。一根煙的時間里,誰也沒有說話。我表哥憨厚老實、性格內向,這一點我從小就知道,讓他先開口恐怕是不可能的了。反正那些繞山繞水的話他也未必聽得懂,我開門見山說:“這樣恐怕不得行。丁雯好歹是你親妹妹?!彼[起眼睛,猛吸了一口煙,然后將已經燃到過濾嘴的蟈屁股丟了出去,說:“你曉得的。”我問他我曉得什么,他說:“那天你在我屋,看到的,我爹跟她斷絕父女關系了。”這倒是真的,那天我三舅說完這句話就進了他自己的房間,然后我表哥把丁雯連拉帶拽地拎了出去。丁雯那慘烈的叫聲還在耳畔回響??墒俏乙廊挥X得冊子上沒有丁雯的名字是不對的,冊子上沒有,以后墓碑上肯定也不會有,丁雯就徹底從丁氏家族里消失了。我要盡可能地說服表哥改變主意,我說:“死者為大。怎么說她也是死者的親女子?!蔽覜]想到一向不善言辭的表哥竟然反駁說:“就是因為死者為大,所以才不能加上她的名字。斷絕父女關系是死者自己講的。”話說到這個份上,我意識到我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費力氣。但我還是不死心,還想為丁雯做點什么。想了想我問表哥,我三舅什么時候上山,他說天氣熱,早八土為安早好,第三天上山,日子是請道士先生看的。我問他能不能讓丁雯一起送最后一程,他說:“可以,但她不能戴孝。”
守靈到深夜一點多的時候,我媽和我姐夫走了進來。我媽說我開了一天車,肯定熬不住,讓我回去休息一會兒,明天再來。我明白我媽話里的意思,她已經把丁雯安頓好了,讓我回家安慰安慰她。
我上大學那年,酉水上多了一座橋,距離我三舅家不到一里路。我開車從橋上過,十幾分鐘就到家了。家里只亮著一盞燈。亮燈的那間房在大門的左側,我上大學前是我住的,我上大學后大部分時間都空著,只有我回來的時候才會亮燈。我在大門口徘徊,醞釀著該如何安慰丁雯。這件事實在太復雜了,我真不知道該從哪句話開口。這時,屋里傳來丁雯的聲音:“表哥你回來了?跟以前一樣啊,我睡你的房間。你開車累,早點休息?!钡拇_是這樣的,小時候每次丁雯來家里,都跟我睡一間房,我上初中后她還要跟我睡,我不好意思了,只得把房間讓給她,自己跑去我爹媽的房間,把我媽趕去我姐的房間,我跟我爹睡。丁雯還記得小時候的事情,說明她意識清醒,她說話很平靜,說明她暫時不需要我的安慰。況且,我確實困得厲害。
睡前我看了看手機,微信里躺著兩條未讀消息,都是顏大師發(fā)來的。第一條是:“節(jié)哀!”第二條是:“走的是你什么人?”我回復道:“你不是能掐會算嗎?難道算不出死的是我什么人?”剛發(fā)出去,他就回過來了:“我只算得出你披麻戴孝,算不出死者跟你的關系。”我回復說:“是我三舅,壽終正寢?!彼麊栁覇适罗k得怎么樣,我說一切正常。他提醒我說:“別忘了我們的連山之約喲。十天后我在懷化等你?!蔽覇査骸澳阌X得我還有心情去連山?”他說:“你有沒有心情都會去的。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p>
四
我三舅下葬后,丁雯率先下山,我媽也尾隨而去。我本想跟她們一起回家好好睡一覺的,無奈被我表哥叫住了,他讓我先跟他去一趟他家,有事要請我?guī)兔Α?/p>
到了他家,我表哥遞給我一口比鞋盒稍大一點的木箱子。箱子很舊,灰撲撲的,看不出它原本的顏色,上面還掛著一把銹跡斑斑的明鎖,也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我表哥說這箱子是我三舅生前叮囑他一定要交給丁雯的,我問他這是哪年的事情,他說記不清了,反正是丁雯走后的某一年。我一聽就火了,說:“這么多年了,你怎么現(xiàn)在才拿出來?”我表哥撓了撓后腦勺,說:“她這些年不是沒歸屋么?我就把這個事情搞忘記了,前天她回來又才想起來?!碑敃r我就意識到,箱子里的東西可能對丁雯十分重要。幸好我三舅把它托付給了我表哥,要是給我表姐,肯定早被她撬開了。
回到家后,我第一時間把箱子交給了丁雯,然后昏天暗地地睡了一整天。晚飯前,我姐一家三口來了,大家一起吃的晚飯,我媽留他們住兩天,他們也沒拒絕。那晚,我跟我姐夫擠一張床,他鼾聲如雷,我徹夜未眠,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起床了。我走出家門,見丁雯一個人站在門口眺望遠方。大概是聽見了我的腳步聲,她回過頭沖我笑笑。我走近她,跟她并排站著。她扭過頭問我:“表哥,你還要不要去連山?”我一愣,我要去連山的事隋就連我媽都不知道,她怎么會知道呢?丁雯依然笑著說:“表哥你貴人多忘事。我們有微信的?!笨墒侨挝易テ颇X殼也想不起我們什么時候加的微信,丁雯被趕出家門的時候,我還沒開通微信,只有QQ。丁雯說:“你微信好友里是不是有個人沒得名字只有頭像?頭像是兩個大寫字母,DW。那個人就是我?!蔽姨统鍪謾C,將徼信通訊錄劃到最后,還真有這樣一個好友,但我們的聊天記錄一片空白,對方半年沒有發(fā)過一條朋友圈。半年前有沒有發(fā)過我不得而知,她做了設置,只展示半年的。我問丁雯:“我們到底什么時候加的好友?既然加了好友,你怎么從來不跟我打招呼?”她不回答,露出蒙娜麗莎式的微笑。笑完她問我:“表哥,你去連山能不能帶上我?”我問她去連山做什么,她說:“有重要的事情。我也要去尋找我的夢?!蹦且凰查g,我差點驚出了一身冷汗。莫非丁雯也夢到了連山?還有顏大師,我算是徹底服了,他竟然算準我必去連山。
我決定煞煞顏大師的銳氣。他不是說十天后在懷化等我嗎?我故意第十一天出發(fā),這樣就足以證明他算得并沒有那么精確。當然,我做出這樣的決定還有別的考慮。好不容易回一趟老家,總得多陪陪老母親。她從昆明回來后的這段時間里,一直一個人生活。我姐家雖然不遠,但我媽無論如何不會跟他們一起過的,她一輩子秉持著“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這一信條。
我媽說讓我姐一家住兩晚,但他們只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我們一起幫我媽大掃除,將家里的所有地方包括豬圈都打掃得干干凈凈,還將菜園子里的雜草全都薅了。丁雯手腳很麻利,清理豬糞的時候眉頭都沒皺一下。吃過午飯,我姐一家三口就急匆匆地走了。我姐和我姐夫要回廠里打工,我外甥讀高三了,功課緊,得趕回學校。我舅舅的死并沒有改變他們的忙碌。丁雯說:“表哥,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你,上班雙休,每年還有公休;有時候呢,我又希望你跟我們一樣,哪怕一輩子都走不出這山溝溝。”我問她為什么,她沒有回答,苦笑著搖搖頭,然后回房午休去了。我知道她心里苦。我媽說:“你有時間多陪陪丁雯,這女子造孽i-生下來就造孽。”在我們的方言里,造孽是可憐的意思。
我都計劃好了,等我赴完連山之約,再次把我媽接去昆明住。我前妻已經離開了,我媽應該能適應昆明的氣候。所以,在老家的那幾天,我聽我媽的,多陪陪丁雯。從小到大,所有表兄弟姐妹中,就數(shù)我倆感情最好。
吃完晚飯,丁雯讓我?guī)ビ纤舆呑咦?。我們站在湖北這邊看向對岸,我三舅家大門兩側的挽聯(lián)依稀可見。丁雯坐在一堆鵝卵石上發(fā)呆,我只得坐在她旁邊抽煙。突然她問我:“表哥,你還記得嗎?我的生命是你和丁龍給的?!彼辉俜Q我表哥為哥哥,而是直呼其名,說明她已經鐵了心跟他們斷絕關系了。我要是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將毫無意義。我笑笑說:“你這話有問題,你的生命是我三舅三舅媽給的?!倍■┹p輕嘆了口氣,說:“他們的養(yǎng)育之恩我這輩子都沒機會報答了,但我的命真是你和丁龍給的。還記得嗎?有一年我掉進河里,差點淹死,是你和丁龍把我撈起來的。我清醒后發(fā)了個誓,以后你們叫我做什么我都做。有時候我又在想,要是那時候你們不救我,也就沒得以后的事情了?!拔艺f我怎么不記得這件事,她說:“表哥你貴人多忘事。那你還記得我們這里的一句老話嗎?”我問她哪句,她說:“姑家女,隔河娶;舅家要,隔河叫。也有人反過來講,舅家女,隔河娶;姑家要,隔河叫?!?/p>
這句話我上大學三年級時才知道的。那時我選修了一門課叫文化人類學,這句話是那位老教授說的。他說,土家族以前有表兄妹通婚的古老習俗,然后搖頭晃腦地念出這句話,引起哄堂大笑。現(xiàn)在我自然想得明白,同學們笑,是因為教授當時的樣子很滑稽,像漫畫書里那個迂腐的老夫子。當時我卻偏執(zhí)地認為,他在羞辱我們這個族群,想要起身揍他。轉念一想,萬一我們真有這樣的習俗呢?老教授白白挨一頓揍就太冤了。下課后,我去圖書館查了大量資料,嘿,還真有。除了“姑家女,隔河娶;舅家要,隔河叫”,還有“兄死弟納嫂”,在當時的我看來,都是些不可理喻的陋習。
我正想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跟丁雯說說這句話的來龍去脈,她又開口了:“表哥,假如你沒考上大學,你會娶我不?”這句話實在問得太突然,我只得支支吾吾地說:“哪……哪有什么假如?!薄拔視缘矛F(xiàn)在的你肯定不會娶我,你是吃皇糧的人,看不上我這樣的人。”丁雯不依不饒,繼續(xù)問,“我是說假如當年你沒考上大學,像丁龍他們一樣打工,你會不會娶我?”我繼續(xù)繞開正面回答,說:“這世上就沒得假如這回事?!辈浑y發(fā)現(xiàn),丁雯期待的眼神一下子暗了下去,她低聲問:“那你還記不記得,小姑爹以前說過,讓我給你當新姑娘?小壤和你三舅當時就答應了?!?/p>
在我老家的方言里,新姑娘是新娘子的意思。我爹說讓丁雯長大后給我當新娘子這件事發(fā)生在我14歲那年。那天,我三舅、三舅媽、表姐和丁雯來我家串門,晚上,丁雯還像以前一樣,非要跟我睡。我已經是中學生了,體毛都快長全了,自然是不肯的。我爹見狀哈哈大笑,對丁雯說:“你這么喜歡你表哥,長大后給他當新姑娘好不好?”丁雯聽后,拍著巴掌一連說了三聲“好”。我三舅媽臉色蒼白,卻也跟著拍巴掌叫好,還笑得前翻后仰。只有我表姐沒笑,她似乎很生氣,說:“羞死先人!你們這叫亂倫!”我當時比我表姐還羞。我羞并不完全出于青春期的青澀,更多的是因為我認為我表姐說得很對。小學五年級的《思想品德》課本上明明白白地寫著“直系血親和三代以內旁系血親禁止結婚”,這么簡單的道理,他們怎么就不懂呢?如果我當時就知道我們這個族群有老表開親親上加親的傳統(tǒng),我估計當時我會羞得單純一點,不會那么義憤填膺。我之所以記得這件事,是因為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我三舅媽。
我不打算承認我記得這件事。我說:“記不起來了。大人哄小孩子玩的話,哪個記得了那么多。”丁雯站了起來,說:“表哥你忘記的事情真多!”我跟著起身,說:“人之所以活得痛苦,就是因為記性太好。把該忘的事情都忘掉,開始新的生活,多好啊!”我以為我這話說得很有水平,我在提醒她忘記過去,開啟新的人生旅程。丁雯似乎沒聽出我要表達的意思,說:“反正我都記得。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不會忘記?!?/p>
去連山前的那幾個黃昏,我跟丁雯在酉水河畔回憶了很多往事,內容基本都是快樂的。我對我的表現(xiàn)十分滿意,該笑笑,該糊涂糊涂。我們數(shù)次從酉水上的那座大橋下面過,我偶爾會抬眼看看,我們誰都沒有提起它,當它是空氣。我們小心翼翼地保護著一些過往,至少我是這么想的。細想起來,要是沒有那座橋,一切都會不一樣,丁雯也不會是今天這個眾叛親離的丁雯。當然,我也有既憂傷又清醒的時候,比如她問起我前妻那回。
那天是顏大師微信里說的第十天,中午時,他發(fā)來一個位置,是懷化市里的一家酒店,并說:“我在這里等你們。你們慢慢來,不用急?!眱蓚€“你們”格外扎眼。這家伙,還真成大師了,他怎么知道我不是一個人去連山?
傍晚的時候,丁雯說:“表哥我們不要只說我的事情呀,說說你吧,小嬢都跟我說了。”我很好奇,我媽都跟她說過些什么,問她她說:“你離婚的事。我覺得不能怪小嬢,也不能怪你前妻?!蔽覇査菓摴帜膫€,她說:“哪個都不能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彼脑捊o了我一個繞開話題的絕好機會,我問:“你信命?“她說以前不信,現(xiàn)在信了。我說那好,我有個非常好的朋友是算命大師,明天我們去跟他會合,然后一起去連山。丁雯一下子未了興致,說:“他算得準嗎?我以前也遇到過一個大師,準得不行?!蔽艺f準,比神仙算得還準。丁雯理了理頭發(fā),又問:“你們認識多長時間了?”我說二十年了,她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說:“可是你跟你前妻結婚還不滿八年呀?!蔽肄D過頭看著她,表示沒聽懂。她用一個疑問句解釋道:“既然你們是非常好的朋友,認識二十年了,那他為什么不在你結婚前告訴你你們不會長久呢?”這可真把我給問倒了,沉思了良久,我說:“因為他是真正的大師?!边@回輪到丁雯蒙圈了,兩三分鐘后,她長長地“哦”了一聲,說:“我懂了。既然一切都是命里安排好了的,說不說都一個樣,那他何必泄露天機讓你提前痛苦呢?表哥,看來你這個朋友還真是大師。明天我們去見他,說不定他能幫我找回我的夢?!?/p>
五
進到酒店停車場,我一眼就看見了顏大師的車。這真夠詭異的。據(jù)我對顏大師的了解,他不可能開車跑這么遠。
那是一輛白色的奔馳GLK300越野車,跟了顏大師整整十年,除了接見客戶,他很少開,我偶爾需要充面子的時候會借來開開。跟我前妻一樣,顏大師高度近視,兩只眼睛都超過了一千度,再加上他駕駛技術不好也不喜歡開車,他從來沒跑過長途,去年去玉溪拜見那位農民大師一個往返才200多公里都是我開的。
我們走進酒店大廳那一刻,一切都明朗了。顏大師坐在里面,旁邊坐著何駱媛。我不知道何駱媛車開得怎么樣,但大概率比顏大師技術好。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上大學那會兒就在我們學校的駕校里考了駕照,據(jù)說有兩個學員為了她爭風吃醋大打出手,其中一個還進了醫(yī)院,這件事曾一度鬧得沸沸揚揚。從獲得駕照的時間來看,何駱嬡是不折不扣的老司機。從情場經驗來看,她應該也是老司機,捕獲顏大師這種從來沒談過戀愛的老男人,那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就像貓抓老鼠一樣不費吹灰之力。如果我在十五年前發(fā)現(xiàn)顏大師跟何駱媛單獨出行,我想我一定會提醒他何駱媛是一只騷狐貍的,但現(xiàn)在我不打算這么做。你情我愿的事情,我瞎摻和什么?再說了,我們跟何駱媛認識這么多年了,他倆還是老鄉(xiāng),不說知根知底,多少也有所了解,他倆要是真勾搭上了也不見得是壞事,至少比顏大師去嫖娼好。況且,論長相的話,那些小姐雖然年輕但不可能比何駱媛漂亮。顏大師需要一個像何駱媛這樣經驗豐富的女人,打通他情愛和性愛的任督二脈。
我向顏大師和何駱媛介紹,這是我表妹丁雯,她也要去連山。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向丁雯介紹何駱媛,猶豫了一會兒,我說:“這位是何駱嬡,顏大師的女——朋友,也是我的朋友?!焙务樻碌故谴蠓?,張開雙臂跟丁雯抱了抱,并叫丁雯表妹。抱完后,何駱媛悄悄低下頭,像上學時那樣叉開五指梳了梳頭發(fā)。她的頭發(fā)上過發(fā)膠或者啫喱水,經她這么一梳,亂得像雞窩。顏大師說:“好了,人都到齊了,我們現(xiàn)在退房,即刻出發(fā),應該能趕到連山吃午飯?!昂务構軈s說她還有點事,讓大家等等她,最多兩個小時能弄完。丁雯笑了笑,說她跟何駱嬡一起去,讓我跟顏大師找個地方喝茶等她們。她倆認識還不到兩分鐘,丁雯就要跟何駱媛一起去辦事,我覺得不妥,正琢磨用什么合適的話語阻止她,她卻湊到我耳邊說:“表哥你不懂女人,她要去做頭發(fā)。”說完,她就跟何駱媛手挽手走了。
茶室里,我問顏大師:“你不是料事如神嗎?怎么沒料到這一出?”他問我哪一出,我說:“還能有哪一出?我們去連山的行程莫名其妙地被耽誤兩個小時這一出唄?!鳖伌髱焻萘丝诓?,將茶杯舉在半空遲遲不放下來,微笑著說:“要是我學會了連山易,應該就能算得出。用周易算不出?!闭f完,他將空茶杯放下,續(xù)上茶,問我:“那你知道她們干什么去了嗎?”我說不知道,要不你算算?他又笑笑,說:“這個不用算。她們做頭發(fā)去了。”我說你聽到我表妹跟我說的話了,他矢口否認,說:“沒有。我以前好像跟你說過,易經的精髓在于理、象、數(shù)。理就是闡明這個世界之所以這樣子的根本原因,有人專門研究這個,他們被稱為易理派,象就是現(xiàn)象,就是我們感知到、認識到的這個世界;而所謂的數(shù),是規(guī)律,不管算什么,都有規(guī)律和公式,這有點畢達哥拉斯的味道。她們去做頭發(fā)這件事,只要用象就能知道。”我說我不想聽這些道理,我就想知道是什么現(xiàn)象讓何駱媛去做頭發(fā)。顏大師扶了扶眼鏡,呷了口茶,不緊不慢地說:“難道你沒發(fā)現(xiàn)?你表妹的發(fā)型跟何駱媛的一模一樣。以何駱媛的性格,她會接受一個跟她撞發(fā)型的人一路同行?她不能強迫你表妹換發(fā)型,但她可以改變自己。”我一聽,樂了。我還以為所謂的象有多玄乎呢,不過是觀察和推理,跟我們寫小說沒什么質的區(qū)別。不過顏大師的話給我提供了另外一條信息,這何駱媛竟然連撞發(fā)型這種小事都如此在意,可見是個很難纏的人,她跟我們一起去連山,指不定會有多煩人。顏大師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說:“連山之行,何駱媛非去不可。我們四個,一個都不能少。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蔽艺f你少來了,觀察和推理,那是科學,我相信科學,命中注定的依據(jù)是什么呢?他說:“你好好想想,是誰告訴我連山易起源于懷化市會同縣連山鄉(xiāng)的?是何駱媛。你再聽聽何駱媛這個名字,這是一個巨大的隱喻、一條重要的線索。你可能不知道,所有的易經都是由河圖洛書演變而來的,有些易理派的學者認為河圖洛書可能是外星文明遺落在地球上的,還有一些學者認為地球上曾有過更高等級的文明,不知道什么原因后來消失了,河圖洛書是那個高級文明留下的印記。何駱媛,說的就是可圖洛書的緣分。”說完,他將右手食指往茶杯里蘸了蘸,神經兮兮地在茶臺上寫下“河洛緣”三個字。這簡直逗死了!何駱媛這個名字要真有什么來歷,最大的可能是她爹姓何、她媽姓駱,至于媛,不過是一個給女孩子取名時的常用字而已。他竟然牽強附會地諧音出河圖洛書,還說是隱喻,幼稚至極,把我肚子都笑疼了。他問我笑什么,我說別跟我來裝神弄鬼神秘主義那一套。顏大師依然笑著,說:“羅素先生不是說過嗎?神秘主義是一種深度的情感。羅素先生可是一名堅定不移的共產主義者喲?!?/p>
嘿,這家伙可真行,竟然學會了采百家之所長并學以致用,難怪敢以“大師”的口吻唬人。顏大師雖然大學學的是數(shù)學專業(yè),但他的成績并不好,經常掛科,尤其是研究易經入迷的時候,常常忘了去上課,他也不讀一切跟易經無關的課外書。由此可以推斷,他可能連羅素是誰都不知道。假如幾年前我跟他說,羅素是隋唐時期的人,他爹叫羅藝,他弟弟叫羅咸,他們兄弟倆一個從文一個習武,都投奔過瓦崗寨,我估計他都會深信不疑。羅素先生的那本《神秘主義與邏輯及其他論文》還是去年我主動借他讀的,目的是告訴他所謂的神秘主義其實沒那么邪門兒,不過是深度情感的一種特殊表達方式罷了,當我們對未知的事物傾注情感時神秘主義就誕生了,所以他大可不必大費周章去找那個老農民學什么連山易。這下倒好,他竟然引用書里的話來回敬我。
那兩個小時里,我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些跟生活毫不著調的話題。顏大師說,不管什么主義,也不管科學、哲學還是宗教、迷信,本質上都是一樣的,目的都是更多更好地認識和管理這個世界,區(qū)別只在于它們的方向和方式不同。這話聽上去似乎有些道理,但我討厭“本質”這個詞。如果一定要談本質,那么,人跟畜生在本質上又有什么區(qū)別?不過是一堆化學元素的排列組合罷了。
按照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的說法,那天我跟顏大師聊得還算投機,因為兩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仿佛只有一眨眼的工夫。何駱媛和丁雯很守時,準點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何駱媛燙了個非洲人才該有的鬈發(fā),看上去像一餅黑色的方便面。憑良心說,發(fā)型雖然夸張,但并不妨礙她的好看。何駱媛是一個天生的尤物,當然,這是不太好聽的說法,好聽的說法是她天生麗質難自棄。我要是個浪蕩子弟,說不定會一擲千金只為跟她睡上一覺。顯然,我不是那樣的人。在我看來,好看是一種視覺審美,看看就好,跟性半毛錢關系沒有。我看何駱嬡的時候,她并沒有看我,而是直勾勾地盯著顏大師看。這再正常不過了,就像我看一朵花的時候,花不會看我一樣。
顏大師站起身,揮揮手說了聲“出發(fā)”。我們的連山之行正式開啟。
六
車駛出懷化城后,我問丁雯:“何駱媛做頭發(fā),你跟著去不尷尬嗎?”丁雯說:“要尷尬也是她尷尬。我不在乎哪個跟我留一樣的發(fā)型,又不是愛上同一個男人,我有什么好尷尬的?”我想想,是這個理,何駱媛見到別人跟她的發(fā)型一樣就受不了,只能說明她虛榮,不能說明別的。而丁雯故意刺激她的虛榮心,是大方和勇敢的表現(xiàn)。我問丁雯,你們在一起兩個小時,都聊了些什么?丁雯說:“聊你和顏大師呀。嬡媛姐說你們是兩個怪人,顏大師是一條神棍,你是一個書呆子?!边@才多大會兒呀,她們就以姐妹相稱了,還無比古怪,何駱媛叫丁雯表妹,丁雯叫她媛嬡姐,搞不清她倆到底是親姐妹呢,還是表姐妹。最好不要是表姐妹,不然別人還以為我跟何駱媛是兄妹呢。當然,這畢竟是她們女人之間的事情,我一個大男人,只需要一笑而過。女人是一個極為神秘的物種,我估計顏大師也不一定算得準。
這何駱嬡什么眼神呀?說顏大師是神棍我倒是沒意見,他在商場混,適當裝神弄鬼能有效地招攬生意,至少能給那些想要出書的客戶留下深刻印象。說我是書呆子就明顯不妥了,我的確喜歡讀書,但我不呆,不僅不呆,有時候還很風趣。丁雯說
“其實表哥你也挺神的,就憑一個夢,你竟然一個人開車跑這么遠?!憋@然,丁雯說的“神”跟何駱媛說的不是同一回事。丁雯說的是我們老家的方言,神,有奇怪、詭異、莫名其妙的意思,總之就是反常理,而反常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為反邏輯。如此說來,我去連山這件事確實很神,這很不符合我的做事風格。對我而言,凡事都要講點邏輯才好。不過話又說回來,蕓蕓眾生,誰還沒有個反常的時候?或許,我們每個人體內或多或少都有些非理性基因,只是被長期壓制著罷了。
我記得顏大師曾對我說過:“你知道你寫了這么多年小說,為什么一直不溫不火嗎?就是因為你太迷戀邏輯。這世上很多事情是不能講邏輯的,而讀者也更愿意接受那些不講邏輯的小說。只有在學院搞研究的人才需要嚴密的邏輯,小說家沒這個必要。搞易經也是,只有易理派講邏輯,搞象數(shù)的一旦講了邏輯,就沒法做事了,占卜、算命、看風水,都搞不成,這些事情在邏輯上都講不通,但很多人深信不疑?!邦伌髱熓嵌业?,這正是我們一直關系要好的原因。他對我的所有評價都是真誠而又中肯的,但我不打算改。我就要當一名學者型業(yè)余作家。
對于丁雯來說,邏輯、理性、基因什么的可能太深奧了,我決定換個話題。我問丁雯,你覺得何駱媛這個人怎么樣,她說:“跟表哥你一樣,是個古道熱腸的人,不過她沒得你幸運,是個苦命人,跟我一樣。”丁雯雖然比我早進入社會,但從這句話不難判斷,在識人方面她還很嫩。這可能跟她不懂邏輯有關。何駱媛是否古道熱腸,目前我還沒有充分的論據(jù),不能妄下結論,但說她命苦絕對是空穴來風。那么多男人眾星捧月似的圍著她,她苦什么呀,丁雯自己苦倒是真的。但是自己再苦,也不能推己及人地認為別人都苦呀。丁雯辯解道:“真的,表哥。媛媛姐真的命苦,金主不要她了,她才去昆明隱居的,在昆明沒有人曉得她的過去,又有你和顏大師兩個好朋友?!睂ξ襾碚f,金主是個新名詞,要不是丁雯解釋,我還以為何駱媛嫁了個姓金名主的人呢。丁雯說,金主有兩個意思,一個是指那些把女藝人捧紅的幕后老板,另一個是指包養(yǎng)美女的有錢男人。不用說我也能推測得出,何駱媛的金主指的是第二個。一個二奶被包養(yǎng)她的男人拋棄了,這不僅不值得同情,還應該被世人唾棄,更談不上命苦。這話我沒對丁雯說。我擔心會勾起她傷心的往事。丁雯是值得同情的。不唯丁雯,我三舅全家都值得同情。
在酉水兩岸消失4年后,我三舅、三舅媽和我表姐回來了,還多了個丁雯。那時,丁雯已經快4歲了,我剛滿9歲。按照酉水兩岸鄉(xiāng)親們的說法,丁雯就不應該來到這個世上,至少不應該降臨在我三舅家。他們說,也不曉得這個丁艄公怎么想的,老話講得好,一兒一女一枝花,他家已經有一兒一女了,非要再躲著生一個,要是生個兒子也就算了,偏偏生了個女子。丁雯的到來,讓我三舅家變得一貧如洗,高額的罰款超出了一個艄公想象力的極限,如果我三舅不是艄公而是跟我爹一樣的普通農民,情況可能更糟糕。他們丁家在這條河上子承父業(yè)擺渡幾百年了,功德無量,誰家都有去河對岸的時候,那些干部也不大好意思把事情做得太絕。
按照我的記憶,我爹媽是唯一歡迎丁雯的人。我爹曾說:“懷都懷上了,不生下來怎么辦?怎么說也是一條命,總不能打掉吧?”我媽怎么都想不通,我三舅媽明明上了環(huán)的,怎么會懷上呢?但她最終還是接受了丁雯。我是在丁雯被我表哥趕出家門后才得知,當年我三舅媽懷上后,我三舅進行了新的人生規(guī)劃。他希望我三舅媽能再生個兒子,這樣他就有兩個兒子了,一個繼承祖業(yè)當艄公,另一個讀書,丁家應該出個文化人。為此,他連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叫丁文。誰知造化弄人,我三舅媽生了個女子,這就像萬里晴空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于是,文字多了個雨字頭。
為了不讓干部們?yōu)殡y,我三舅他們一回到家就把丁雯送到了我家。湖南的干部沒必要管湖北的事情,而湖北的干部和鄉(xiāng)親們都知道我家只有我姐和我兩個孩子,多出的那個是湖南親戚家的。丁雯來我家后,我爹媽讓她跟我姐睡,我姐死活不同意,一個人睡習慣了,多個人她睡不著。不得已,丁雯只好跟我睡,我不介意多個妹妹。兩年后,丁雯到了上學的年齡,被我三舅接回了湖南。我記得丁雯走的時候一萬個不愿意,哭得稀里嘩啦。丁雯說,丁鳳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恨她的,她可以上學,而丁鳳已經輟學多年,馬上就要嫁人了。丁鳳認為我三舅用她婆家的彩禮錢供丁雯上學,心里意難平。我覺得不排除這種可能,我表姐確實十三四歲就訂了婚,十七八歲嫁了人,只是他們兩口子要孩子比較晚。他們出去打工,攢了些錢,修了新房子后才考慮生孩子的事情。
仔細分析后不難發(fā)現(xiàn),丁雯其實并不像鄉(xiāng)親們認為的那樣多余。在那樣艱難的情況下,我三舅依然堅持送丁雯上學,就足以說明他將“丁家出個文化人”的心愿寄托在丁雯身上,就連我三舅媽的死都沒能改變他的決心。自從回到村里后,我三舅媽的身體就一直不好,惡寒怕冷,一年四季都像坐月子一樣躲在屋里烤火,很少出門。丁雯上小學三年級,我讀初中二年級那年,我三舅媽那依靠中草藥維持的生命終于油盡燈枯。半年后,我年富力強的爹砍柴時不慎摔下山崖,一命嗚呼。但我三舅依然咬緊牙送丁雯完成了九年義務教育,就像我媽歷經千難萬難把我送進了高等學府的大門一樣。在送孩子接受教育這件事上,他們兄妹倆達成了高度一致,只是我媽稍微幸運一點。她既沒有遭受罰款,也沒有另外一個兒子需要討媳婦,我們村的田土也比三舅他們村的肥沃、高產。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沒有那座橋,以我三舅那份拼命三郎的精神和丁雯優(yōu)異的學習成績,她未來跟我一樣上大學也不是不可能。
七
丁雯說,再強的男人,身邊也不能沒個女人。這句話用在顏大師身上,或許是對的,或許不對。照我看,吃午飯這種事情完全不必太講究,隨便找個服務區(qū)就能解決,稍微餓一餓一口氣開到連山再吃也行,顏大師卻堅持要在會同縣城找家好一點的餐館吃完再走。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肯定是何駱媛的主意。以我對顏大師的了解,他在衣食住行方面都很隨意,我都比他挑剔一點。我雖然在穿衣飲食和住宿方面要求不高,但我很看重出行,我討厭一切操控性差、缺少駕駛樂趣的汽車,比如顏大師那輛,就算我錢多得花不完往河里扔也絕不會買,我無法容忍一輛售價幾十萬、發(fā)動機排量為3.0L的車搭載的竟然是4AT變速箱,5MT變速箱都比它開著有意思。我敢打賭,何駱媛不會這么想,她看重的僅僅是那枚車標。
在會同吃飯的時候,何駱媛往顏大師碗里夾了塊糖醋里脊,嗲聲嗲氣地說:“聽見了嗎?表妹叫我媛媛姐,還有那左一聲右一聲的表哥,甜死人。”這話顯然是說給顏大師聽的,但我怎么聽怎么別扭。丁雯本來就是我表妹,她叫我表哥有問題嗎?我倆從小感情就好,叫甜一點礙著誰了?當然,我也能明白何駱媛為什么說這種酸溜溜的話。她在暗示顏大師改口叫她媛媛、媛妹或者媛媛妹妹,可顏大師總稱呼她的全名。她也不仔細想想,她跟顏大師之間根本就沒有像我和丁雯這樣的情感基礎,人家憑什么那么肉麻地稱呼她?要不是因為她的名字讓他產生了一種不可理喻的聯(lián)想,我估計顏大師都不愿多看她一眼。據(jù)我對顏大師的了解,在他眼里,所有的女人都一個樣,都是一種擁有具體功能的生物。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大師不仁以女人為芻狗,他才不會像我這樣懂得視覺審美呢。我太了解顏大師了,他要是稍微懂點審美,以他的經濟實力找個人正經地談戀愛多好啊,哪怕談不攏也可以好聚好散,犯得著冒著被抓的風險去嫖娼嗎?由此可以斷定,顏大師對女人的需求僅僅是生理層面的,不包括審美,也不包含愛情,所以他沒必要學那些下作的甜蜜稱謂。
剛到連山,何駱媛又開始說些陰陽怪氣的話了。也怪我,要是我旱聽丁雯的,說不定就沒這一出了。在會同縣城的時候,丁雯就提醒我要不要提前在網上把房間訂了,我說不用。顏大師也表示不用,說一切隨緣。他怎么想的我不得而知,當時我想著連山就一個小鄉(xiāng)鎮(zhèn),不會有多大的客流量,完全可以到了之后貨比三家選擇最滿意的旅館八住。到了連山我們才發(fā)現(xiàn),為數(shù)不多的幾家賓館、旅社、酒店大都人滿為患,沒滿的也沒有三間空房。一位好心人告訴我們說,西邊有一家民宿應該有空房,那地方比較偏僻,不好找,知道的人不多,而且收費較高,知道的人也是能不住就不住。
民宿喚作“知道居”,是一個類似于四合院的院子。大門兩側分別有三間木房子,跟這些木房子形成直角的是兩排兩層的吊腳樓,對著大門的吊腳樓則有三層,除了屋頂?shù)耐吆椭酉碌捻叩蕩r,幾乎看不見木頭以外的建筑材料。這些高低不同的房屋組成一個規(guī)整的正方形,將天井圍在中間。天井正中間有個高高大大的花架,上面爬滿了葫蘆藤,大小不一的葫蘆高高低低地掛著,有的已經黃了,有的還綠著。
車剛停穩(wěn),丁雯就下車火急火燎地向前臺奔去。我想,她大概著急詢問有沒有空房去了吧。我陪著顏大師看葫蘆。以前我爹在世的時候,家里也種過葫蘆,只是沒這院里的好看,我爹種的葫蘆都是讓藤子順著山體爬,從沒搭過架子。顏大師說,民宿的老板應該是個道友。我問他何以見得,他說:“這些葫蘆長得很符合一種數(shù)理,看上去像某種陣法?!蔽也恍嫉卣f:“你盡瞎扯淡!什么陣法?八陣圖嗎?那我們豈不是要困死在這里?要不要我打個電話給黃承彥請他帶我們出去,葫蘆種在哪兒由不得它們選擇,但每個葫蘆結在什么位置還能人為控制?”顏大師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自言自語地說:“雖然我看不懂這陣法,但這些葫蘆一定是根據(jù)易經里面的某種數(shù)理排列的。這位道友很有可能用的是連山易,所以我才參悟不透?!蔽覒械么罾硭?。在我看來,葫蘆就是葫蘆,葫蘆的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食用、觀賞和做成容器三個方面,哪有什么玄之又玄的隱喻象征。
丁雯就是在這時候走過來的,何駱媛跟在她后面。丁雯說,這家民宿還剩三間房,都是大床房,問我們住不住。不等我們回答,她又對住宿進行了具體安排:顏大師和何駱媛共住一間,丁雯和我各住一間。這足以證明我之前的判斷,丁雯還是太年輕了。何駱媛想跟顏大師住,這是他們之間的事情,你情我愿誰也管不了,但這事兒應該由他們自己提出來,你這樣安排,不成拉皮條的了?我只能沖她搖搖頭,以示無奈,沒想到何駱媛開口說話了。她說:“表妹還真是單純,連撤個謊都不會。我要是你,就告訴這兩個怪人,只剩兩間大床房,嬡媛姐和顏大師住一間?!闭f完還脧了我一眼,我回給她一個輕蔑的眼神。不知是不是惱羞成怒,她竟然開始了人身攻擊,她說:“喲,還裝清高呢。這離了婚的男人,和賣過的女人沒多大區(qū)別,都是二手貨,誰也別看不起誰。”要不是顧及丁雯的尊嚴和顏大師的面子,我保證給她一耳光。也不知道顏大師到底是在潛心研究那所謂的陣法,還是已經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面對如此咄咄逗人的瘋話,他竟然充耳不聞。倒是丁雯,突然懂事起來,把何駱媛拉走了。
晚飯的時候,何駱媛對丁雯說:“你還別說,這兩個怪人還挺有趣的,而且人單純重感情?!彼f話的聲音很輕,輕得恰好可以讓我聽見。我知道她想緩和關系,但我不接受這種方式。玩笑開過頭很正常,既然對方表示介意了,你大大方方地說聲抱歉會死嗎?我決定整頓飯都不搭理何駱媛。我往丁雯的碗里夾了塊臘肉,叫她多吃點,天氣熱流汗多,臘肉含鹽重味道香,補充鹽分再好不過了。我又問顏大師,既然已經到了連山,接下來該怎么做,他說:“明天大家自由活動,會有人為我們指點迷津的?!?/p>
回到知道居剛沖完涼,顏大師打來電話,問我能不能出去喝兩杯,就我們倆。我沒理由拒絕。一杯白酒下肚,顏大師皺著眉頭說:“我知道你對何駱媛有很深的成見,以后你會明白的,她沒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奔热辉捯呀浾f開了,我也沒必要再藏著掖著了,我獨自干了一杯,說:“我們是兄弟,兄弟是不會害你的。雖然我不喜歡何駱媛,不想跟她有任何瓜葛,但我不反對你跟她在一起。這種女人,玩玩是可以的,千萬別當真!感情這東西,可能比易經還要復雜,不是你一學就會的。”顏大師聽完,也獨自干了一杯,說:“何駱媛的過去是你表妹告訴你的吧?她們像我們一樣,彼此坦誠相待。那么,你有沒有想過,你表妹也會將她的秘密告訴何駱媛,何駱媛又告訴我呢?尤其是她跟你之間的那一段?!闭l能想得到呢,大師也有耍詐的時候。只可惜,他用錯對象了。這種小兒科的伎倆我上小學二年級時就會。
有一次我數(shù)學考試沒及格還跟同學打了一架,我姐揚言放學回家后要告訴我爹,我說:“莫以為我不曉得你的事情。”后來我姐將我考試不及格和打架的事情全都爛在了肚子里。雖然我姐跟我在同一所學校,但我從不去高年級的那棟教學樓,她的事情我一無所知。我有這樣的生活經驗,顏大師想從我嘴里詐取信息,門兒都沒有。再說了,我跟丁雯之間壓根兒就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她以前再怎么不光彩我也是她表哥,這不丟人。
我既不吱聲,也不喝酒,看他接下來怎么辦。顏大師又干了一杯,說:“不管怎么說,何駱媛也是我們這次行動的重要成員,大家不要鬧矛盾?!蔽揖蜎]想過要跟何駱媛鬧矛盾,就像我從沒想過跟公共汽車鬧矛盾一樣。我只是不明白,什么叫我們這次行動?我來連山跟顏大師來連山,這兩件事是獨立存在的,就算他們不來我也會來,同理,顏大師一心要找什么連山易,就算我不來他也會來的。只是我不能這么說,在這異地他鄉(xiāng),我不能讓他誤以為我在搞分裂。我順著他的話說:“何駱嬡已經告訴你連山易起源于這里了,她的功能已經用完了,還有什么重要的7給你當司機'還是陪你睡覺?”“夠了!”顏大師突然大喝一聲,惹得旁邊幾桌人都朝我們這邊看。他大概也意識到了失態(tài),降低分貝說:“總之我們四個每個人都很重要,具體怎么個重要法,我也說不清楚?!蔽艺f那你卜一卦算算唄,他說:“我也算不出來,如果我懂連山易,說不定可以。”我說:“既然算不出來就回去睡覺,不早了。你不是說自有人給我們指點迷津嗎,等那人出現(xiàn)了再說。”
我這么說,是因為我真想睡覺了。我以前酒量沒這么差的,這種四十多度的白酒,我在昆明的時候喝一瓶完全不在話下。這次喝了兩杯就犯困,可能是因為喝得太猛吧,要不就是喝到了假酒。顏大師還很清醒,這極不正常。以他的正常酒量,三杯必倒,這晚他卻精神百倍,走路也不趔趄,還拒絕我送他回房。不過想想也正常,有美人脫光了在床上等著,換作我也能亢奮。
顏大師走后,我見大堂值班的小姑娘沖我笑,于是過去跟她打了個招呼。她本來是坐著的,見了我立馬站了起來,禮貌地問我有什么需要幫忙的。我問她“你們老板在不在”,她說老板出遠門了,但是老板交代了務必招待好我們四位。我笑,顧客就是上帝,哪個客人你們不都得好好招待嗎?她說:“我們老板說了,你們四位跟其他客人不一樣,讓我們盡力滿足你們的一切要求?!薄耙磺幸螅俊蔽夜室庹{侃道,“如果我要求你今晚去我房間陪我,你也能滿足嗎?”小姑娘頓時紅了臉,低下頭不說話??磥?,她說的都是真的,不像開玩笑的樣子。我的酒一下子就醒了。我讓她不要緊張,我只是開個玩笑,并請她將整件事完完整整地說一遍。
小姑娘說,她是在昨天接到老板電話的。老板說,明天會有四位特殊的客人來住店,兩男兩女,其中一位男士的頭發(fā)比兩位女士的長,還留了山羊胡子,請她務必留出四個最好的房間并盡力滿足他們的一切要求。小姑娘一整天都在認真觀察進店的客人,我們來之前,只有一群客人是四人結伴而來的,那是一家四口,雖然也是兩男兩女,但父親和兒子的頭發(fā)都很短,遠沒有母親和女兒的長,也沒留胡子。就在她準備打電話詢問老板,那四位特殊的客人是不是分頭來的時,我們就到了。小姑娘說:“我們老板不會錯的,他算卦可準了?!编?,還真讓顏大師說對了,知道居的老板果然是他所謂的道友,是一個比他還要神的神棍。不過,就算他再神,不也沒算出他留下的四間房我們只用了三間嗎?看來這連山易也不過如此。
我問小姑娘,你們老板還有沒有交代過別的事情,關于我們的。她回答道:“我剛才就是想要跟您說這件事的。我明天休息,怕耽誤你們的正事,就趕在今晚說。我們老板讓我轉告那位長頭發(fā)留胡子的先生,他要找的東西是女媧娘娘遺落在人間的,有緣自會相見?!蔽艺f你早點休息,我保證幫你把話帶到。
八
第二天早餐時,丁雯問顏大師今天是不是自由活動。顏大師說是的,我們現(xiàn)在毫無頭緒,大家四處走走,說不定能發(fā)現(xiàn)些線索。他轉過頭單獨對我說:“尤其是你,連續(xù)一個多月都夢到同一個地方,不可能無緣無故。你多看看這里山水、房屋什么的,說不定能回憶起一些什么事情來?!薄盎貞洝币辉~顯然使用得不恰當,我第一次來連山,哪有什么回憶?如果一定要有回憶,那些回憶也只跟懷化有關,沒連山什么事兒。
我記得上中學的時候,地理老師說懷化市的地理位置很重要,跟江蘇的徐州一樣,都處于鐵路十字路口,是火車拖來的城市。我們上大學那會兒,坐火車去昆明,懷化是必經之地。我從家出發(fā),坐汽車到吉首,然后沿著焦柳鐵路南下,兩個小時后到懷化轉車。整個行程很有規(guī)律,像列車時刻表一樣缺少變化,所以我對懷化這座城市并沒有多深的印象。一定要讓我回憶,那么,我唯一記得的是有一次我在懷化站上車,在車廂里遇見了顏大師和何駱媛。顏大師直挺挺地坐著,兩眼炯炯有神地望著前方,何駱媛靠在他肩膀上睡著了。他們沒發(fā)現(xiàn)我,我假裝沒看見他們,跑去了另一節(jié)車廂,我反正無座,哪兒都一樣。這件事跟連山毫無關系。
丁雯又問:“那我能跟表哥一起走走嗎?”顏大師說這樣最好。是的,這樣最好,我也是這么認為的,我跟丁雯單獨行動,就意味著他跟何駱媛一起過二人世界。
連山跟湘西其他鄉(xiāng)鎮(zhèn)沒多大差別,只是比丁雯他們鄉(xiāng)稍微繁華一點,這里有工廠,還有火車站。我跟丁雯漫無目的地走著,她走得很慢,每見到破敗的老房子都會駐足觀望。我猜想,這些舊房子可能跟她的夢有關吧。這幾天我都沒問她是怎么夢到連山的以及夢的內容。她既然沒主動說,我又何必多問呢?至于我自己的夢,我覺得顏大師說得并不靠譜,我夢到的僅僅是一個地名,沒有景物,這樣瞎轉悠顯然是沒有意義的。我們走到連山火車站的時候,丁雯像一尊雕塑似的站著不動,我站在她身邊抽煙。突然,她問我:“表哥,你第一次坐火車幾歲?”我說19歲,我考上大學那年。她說:“那我比你早,我四歲,有可能更早。這座火車站是我人生的第一站?!蔽倚π?,說:“4歲的事情你竟然記得?!彼亓宋乙粋€我讀不懂的笑,說:“我可不像表哥你貴人多忘事。我是造孽人,記性好。不過第一次坐火車的事情我也沒記住,是你三舅跟我講的?!边@么一說,我想我能推理并還原這件事了,大概率是我三舅他們躲著生丁雯的時候曾路過這里。這樣看來,丁雯來連山算得上舊地重游了。我也能揣測得到,此刻,丁雯心里不好受,她人生的第一站早已物是人非甚至物非人非,叫了幾十年的爹也變成了“你三舅”。我安慰她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倍■┳兊糜行┘?,說:“不!不能過去。我來這里,就是要讓過去變得清晰。我就想知道我到底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我本想告訴她,這是一個永遠也沒有答案的問題,千百年來無數(shù)杰出的哲人都回答不出,但想了想,我忍住了沒說。
又一陣沉默后,丁雯說:“表哥,你相信嗎?其實我不是你表妹?!蔽亿s緊勸她別胡思亂想,雖然你跟我三舅家斷絕了關系,但你依然是我表妹?!安?!”她這一聲太歇斯底里,回音久久沒有散去,聽得我手足無措。丁雯趕緊換回平靜的語氣,說:“對不起,表哥。但我說的是真的,我真不是你表妹。以前我一直都以為我是你表妹,所以加了你的微信后一直沒敢跟你聯(lián)系?!边@下我徹底蒙了。什么邏輯'是我表妹就不敢跟我聯(lián)系,難道表哥是吃人的猛獸?丁雯問我:“表哥,你真的忘了嗎?”我問她指的是哪件事,她答非所問地說:“看來你真的忘了。但我會一直記得的?!焙务樻抡f我和顏大師是怪人,現(xiàn)在看來,丁雯比我還怪。她一個勁兒地說我忘了,卻又不說是什么事,我怎么知道我有沒有忘呢,她長吁一口氣,說:“忘了就忘了吧,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是你表妹,以前不是,以后更不是?!蔽以桨l(fā)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什么不開心的事了?”她說:“沒有啊。我很開心。我們回知道居吧,給你看個東西,你就相信我真的不是你表妹了?!?/p>
丁雯給我看的東西是我轉交給她的那口木箱子,那把銹鎖已經不見了。我記得從我家出門口,那口箱子一直放在我車后備箱里,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拿到房間的,我印象中我沒給過她車鑰匙。丁雯像虔誠的教徒手捧圣物一樣將箱子捧到我面前,說:“表哥你慢慢看,我出去找媛媛姐他們玩一會兒。”這句話我能聽懂,她希望我一個人看箱子里的東西。她出房間門后,我站在窗前,看著她走出院門,這才坐下來打開箱子。
箱子最上面放的是一塊手帕,格子花紋,上面繡有八個紅色的字:“己巳 丁丑 戊子 丙辰”。這是一組生辰八字,我掏出手機查閱萬年歷,它對應的距離今天最近的時間是1990年1月23日7點至9點,農歷己巳年臘月二十七辰時。臘月二十七是丁雯的農歷生日,這一點我記得很準確,因為我媽的生日是臘月二十八,那些年她倆一起過生日。
多年以后,我跟顏大師聊起這件事時,心中的疑問才得以解開。丁雯的親生父母太奇怪了,為什么在手帕上繡八個漢字呢?直接繡時間多簡單呀,工夫都要少費一些。顏大師大笑,說:“你還真是貴人多忘事。整個大湘西,還有你們鄂西一帶,人們都習慣過農歷生日,尤其是在農村。所以他們要繡具體時間,也是農歷時間。你自己不也一直堅持過農歷生日嗎?只是你的農歷生日和公歷生日在同一年,相對簡單。你要知道,農歷跟公歷是不同步的,一般情況下,公歷新年過完一兩月后才到農歷新年。丁雯的農歷生日是臘月二十七,公歷已經是第二年的1月23日了,如果他們繡具體時間,年份應該繡哪一年呢?1989,還是1990?所以,繡八字才是最科學最準確的,說明她爹媽是內行,而且做事細致又決絕。他們要是有一絲留戀,應該還會繡上丁雯原本的姓名,至少會繡姓氏。”好吧,他們是內行,我是外行,外行不知道的事情跟“貴人多忘事“有什么關系呢?顯然,他們對我的這一評價是有待商榷的,關于記憶,我覺得最懂我的人可能是何駱媛。
那天,當我推算出手帕上的生辰八字就是丁雯的生日時,我頭腦里閃過一個很多小說里都有的老套的故事情節(jié)。除了手帕,箱子里還有一塊臟兮兮的、樣式老舊的棉布包巾——普通話叫襁褓,和一套嬰兒穿的連體衣,都挺厚的,里面塞有棉花。箱底放著一個牛皮紙信封,上面寫著“丁雯親啟”。信封已經被打開過了。我知道重點來了,丁雯真正想讓我看的應該是里面的信。
一看就知道信是我三舅寫的。信紙是當年我沒用完送給我三舅的,紙已經泛黃,但上面印的紅色的“云南民族大學研究生院”字樣依然清晰可見。我三舅的宇辨識度極高,寫得歪歪扭扭,錯別字連篇,還有多處涂畫重寫的詞句。我努力辨認,總算讀明白了,大致內容跟我猜測的差不離。
那年,我三舅家兩口子像游擊隊員一樣到處流竄,最后在懷化連山落腳,靠我三舅給一個小老板燒石灰為生。老板人很好,包吃包住包保密。他們如愿以償,生了個兒子,取名叫丁文??烧l知我三舅媽剛出月子不久,丁文就夭折了。他們忍痛將丁文革草地埋了。埋好丁文回出租屋的路上,在連山火車站附近,他們撿到了一個女嬰。包巾里有女嬰的生辰八字,竟然跟丁文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是時辰不一樣,丁文是天黑前生的。那天,下了一整天的毛毛雨。他們給女嬰取名叫丁雯。
丁雯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子,但我三舅和我三舅媽待她比親女子還親。要是沒有那件事情,他們永遠都是一家人。但是丁家在酉水擺渡幾百年了,幾百年來名聲都很好,贏得了河東河西鄉(xiāng)親們的一致尊重。在酉水兩岸,只要提起當艄公的丁家,沒有人不豎起大拇指。所以,他們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在丁家,不得已,只好跟丁雯斷絕關系。
信中還有一段內容跟我表姐丁鳳有關。我三舅他們離開龍山后,最開始躲在花垣縣的一個地方,遇見一戶特別好的人。那家人什么都好,又有文化又有錢,就是沒有孩子,他們很喜歡丁鳳。我三舅三舅媽一合計,帶著個半大不大的女子東躲西藏也不是個辦法,于是將我表姐送給了那家人。有了丁雯后,我三舅逐漸反悔了。一個女子是養(yǎng),兩個女子也是養(yǎng),撿來的都能養(yǎng),自己生的為什么就不能養(yǎng)呢?兩人再次合計,硬是死皮賴臉地把我表姐給要了回來。
信中有一句話格外醒目,我直接引用:“你要是不信,可以去問你小嬢。這件事我只跟他們兩口子講過?!蔽耶敿磽芡ㄎ覌尩碾娫挘瑔査■┦遣皇遣皇俏胰擞H生的,我媽反問我:“你問這個搞什么?”我說不搞什么,您只要告訴是還是不是,她說:“奇了怪了,這件事就連丁雯自己都不曉得,你是怎么曉得的?”
丁雯不是我表妹。得知這一準確消息后,我心里竟然升騰起一種莫名的歡喜。
九
顏大師來電,說丁雯跟他們在一起,問我要不要過去一起吃午飯。我很糾結。丁雯不是我表妹了,我該如何調整相處方式?見機行事吧。
我到達那家餐廳的時候,服務員正在上萊。他們仨已經坐好了。顏大師正襟危坐,若有所思;丁雯跟何駱媛挨得很近,兩人在看同一部手機,是何駱媛的。見我進來,顏大師用手勢招呼我坐下。丁雯起身,說:“表哥你來了?坐吧?!昂务樻绿а弁艘幌挛遥冻鰝€我捉摸不透的笑容,然后繼續(xù)看手機。顏大師問我有沒有找到什么線索,我故意賣個關子,說:“這事兒應該問何駱嬡呀,是她告訴你這里是連山易的發(fā)源地的?!焙务樻路畔率謾C,白了我一眼,說:“我能有什么線索?我又不懂易經。連山易起源于這里,我也是聽人說的。到了昆明,發(fā)現(xiàn)你們在找連山易,就告訴你們了。你們倆,一個是神棍,信鬼神信命,一個是書呆子,信史料信書,就是不信人。”
據(jù)何駱嬡說,她是在去昆明的高鐵上第一次聽到連山易這個詞的。高鐵??吭诮鼹椞兜臅r候,上來了五個怪模怪樣的男人,有的頭發(fā)長,有的胡子長,還有一個既沒留長發(fā)又沒留胡子的白凈后生,骨瘦如柴,上身穿著一件黑色的對襟土布衫,下身卻穿著牛仔褲。他們的座位跟何駱媛的挨著,那個白凈后生就坐在她左邊靠過道的位子,一路上,他們話不多,大部分時間都在閉目養(yǎng)神,到飯點的時候才有交流。他們的裝扮過于怪異,何駱嬡不得不留意他們。從他們?yōu)閿?shù)不多的對話中,何駱媛得知他們跟什么協(xié)會有關,那個白凈后生自稱是會員,他們去江西鷹潭龍虎山找了些關于張?zhí)鞄煹馁Y料,接下來要去懷化會同縣連山鄉(xiāng)拜謁。具體拜什么,她沒記住,但她記住了一位頭發(fā)胡子都很長的老頭的半句話:“連山易的發(fā)源地。”
“整件事情就是這樣子的。”何駱媛攤開空空的雙手,表示已經和盤托出,毫無保留。
顏大師接過話說:“那幾個怪人可能是穿著便裝的道士。他們應該也在找連山易。”我不以為然。在何駱媛眼里,誰不是怪人啊,照你這么分析,如果我當時也在那列車上,又恰好跟他們坐一塊兒,那么,我豈不是也成道士了?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沖突,這話我沒說出來。我打算繼續(xù)賣關子,問顏大師:“那么你呢,你有什么發(fā)現(xiàn)?”他爽朗一笑,說:“看來你已經找到線索了,從你的表情就看得出來。別忘了,我可是懂易象的人?!蔽艺f我什么表情?我自己又看不見。他還在笑,說:“看來你是執(zhí)意要我先說。那我就先說吧。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假如你——假如鐘曉蕓在的話,她肯定會很感興趣的?!?/p>
上午的時候,顏大師沒有像我和丁雯一樣閑逛,而是帶著何駱媛直奔鄉(xiāng)政府,找到了宣傳委員。他跟宣傳委員聊了整整一個上午,聊的都是何駱媛不感興趣的話題,于是她獨自溜了出來,百無聊賴只好給丁雯發(fā)信息,約她一起走走。顏大師說,那宣傳委員十分健談,是個話癆,他從經濟、文化、歷史等方方面面詳細地介紹了連山,語氣中充滿了自豪感。大部分內容顏大師也沒興趣,只是出于禮貌沒好意思打斷他。只有一個話題,顏大師覺得很有意思。連山的文化底蘊比我們想象中的深厚得多,這里是炎帝故里,是中華文明的重要發(fā)祥地。宣傳委員唾沫橫飛地說:“每一個炎黃子孫都應該來我們連山走走,看看老祖宗生活過的地方。”
根據(jù)我對我這個族群的歷史研究,我和丁雯很有可能不是炎黃子孫,而是蚩尤的后代。不對,丁雯已經不是我表妹了,她是不是炎黃子孫我不得而知,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和丁雯來連山跟炎帝故里的事毫無關系。此外,我也不覺得我前妻會對炎帝故里有多大的興趣,她喜歡考證不假,但她的考證全在故紙堆里,對田野調查興趣全無。她宅得超乎想象。我媽曾多次痛心疾首地抱怨道:“哪有孕婦一天到晚關在屋里看書的?她只要稍微運動一下,哪怕只是下樓走幾步,我孫兒也不會掉?!蔽覌屢餐Χ旱?,她怎么能斷定掉的一定是她孫兒而不是孫女呢?
我不想就這個話題繼續(xù)聊下去,正尋思用什么話打斷他,何駱媛先插話了。她說:“對對對,我想起來了。我在高鐵上遇到的那幾個怪人說的就是拜謁炎帝故里。他們在懷化南站下的車。還有,他們說他們到連山后,住知道居,還說知道居的老板也是那個什么協(xié)會的會員?!焙务樻聞傉f完,顏大師就面向我露出個得意的表情,說:“怎么樣?我沒說錯吧?現(xiàn)在輪到你了,說說你發(fā)現(xiàn)的線索吧?!?/p>
我將昨晚跟那個小姑娘的對話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顏大師聽完激動得直拍大腿,有一下沒拍準,拍到了桌子上,疼得他哎喲哎喲地叫喚,還險些把何駱媛的手機震得掉地上。她白了顏大師和我各一眼,對丁雯說:“看見了吧?我怎么說來著,他們就是兩個怪物?!蔽一亓怂粋€白眼。顏大師甩了甩他的右手,問我:“你讀書多,你說說這女媧娘娘遺落在人間的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我讀書確實不少,基本都是西方文學作品,以20世紀以來的西方小說為主,至于古籍,我接觸得并不多。我是在認識我前妻后才開始閱讀的,而且不成譜系??粗伌髱熞桓背芍裨谛氐谋砬?,我知道他心里已經有了答案,但是,為了表明我的的確確讀過《山海經》和《淮南子》,我還是回答了他的問題。我說
“關于女媧,大家最耳熟能詳?shù)哪^于女媧造人和女媧補天的傳說。女媧造人記載在《山海經》里,女媧補天見于《淮南子》。由此看來,女媧娘娘遺落在人間的,不是人就是石頭咯。”顏大師露出滿意的笑容,說:“我就說嘛,你是我尋找連山易的使者,你還不信,現(xiàn)在信了吧?”繞了半天,原來他想表達的是這個。為了不讓他得意得太早,我告訴他還有一種可能,指的是狐貍。我說“狐貍”兩個字的時候,刻意朝何駱嬡看了一眼。她沒有發(fā)現(xiàn),還在專注地刷短視頻。顏大師問我何出此言,我說:“出自《封神演義》。那只附在蘇妲己身體里禍亂朝綱的九尾狐貍精從哪里來的?不正是女媧娘娘派去的嗎?”顏大師又笑笑,說小說當不得真。我逮住這個機會,說:“我就是個寫小說的。你讓我分析我肯定優(yōu)先從小說出發(fā)。事實證明,我不是什么狗屁使者。我要是當了使者,你就不怕被我?guī)耍窟€記得王二小把日本鬼子帶去哪里了嗎?”顏大師笑得更燦爛了,說:“好了好了,別抬杠了。其實你我都很清楚,女媧娘娘遺落在人間的東西,指的是石頭?!?/p>
這句話還真把我搞糊涂了。我記得很清楚,那小姑娘的原話是“女媧娘娘遺落在人間的”,沒有說“東西”。我以為指的是人。意思是讓我們去找一個人咨詢,就像去年我跟顏大師去玉溪找那個農民大師一樣。我猜,這個人很有可能就是知道居的老板本人,他在故弄玄虛。很多小說里都是這么寫的?!段饔斡洝分?,須菩提祖師就是讓一個樵夫帶話,指引孫悟空去拜見他的。在我們的這個版本里,樵夫換成了那個小姑娘。
顯然,顏大師的論據(jù)更充分一些。他說,那位宣傳委員對他說過,這里有一塊很神奇的石頭,千百年來,不停地有人去石頭前參拜,燒香的燒香,磕頭的磕頭,掛紅布的掛紅布。破四舊的時候,有些激進分子為了破除封建迷信,想了個釜底抽薪的辦法——炸毀石頭,可是任他們放再多炸藥,石頭紋絲不動。后來,這些炸石頭的人都遭到了報應,有的眼瞎了,有的腿瘸了,有的一輩子沒找到對象,有的生不出孩子從而斷子絕孫。改革開放后,又有不信邪想要炸了那石頭燒石灰,最終都無功而返。那以后,拜石頭的人越來越多了?!耙皇悄闾峁┝诉@么重要的線索,我還會一直朝著炎帝故里的方向想呢?!鳖伌髱熣f完,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
我覺得這故事編得還不錯,再多營造點神秘氛圍就更好了,寫部小說說不定能暢銷。顏大師說,剛開始他也以為是那宣傳委員為了發(fā)展旅游而編的故事,直到聽了我找到的線索才恍然大悟。他說:“吃完飯你們繼續(xù)自由活動,我再去一趟鄉(xiāng)政府,問問那塊石頭在哪里?!?/p>
顏大師給我留了一道難題。
十
讓我跟丁雯繼續(xù)自由活動我是很樂意的,可是再加上何駱媛,就顯得怪怪的了。撇下何駱媛不管吧,我又擔心丁雯和顏大師會為難。
好在何駱媛很識趣。顏大師一走,她就起身對我們說:“你們表兄妹多年不見,肯定有好多話要說,你們自由活動,想怎么活動怎么活動,我就不當電燈泡了。天氣這么熱,我回房間吹空調去了?!蔽译m然討厭她的怪腔怪調,但她主動走開總不是壞事,我很禮貌地跟著丁雯對她說了聲拜拜。何駱媛走出餐廳的時候,說了句“還是昆明好呀,不冷不熱,跟某些人一樣”。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并沒有回頭看我們,應該是自言自語,可是,一個人跟自己說話需要這么大聲嗎?
我跟丁雯又在連山的街上瞎轉了一會兒。她問我顏大師到底來這里找個什么東西,我給她普及了一下易經的基礎知識。丁雯贊嘆道:“表哥你們好偉大!竟然能找到一本失傳了兩千多年的書?!蔽艺f還沒找到呢,而且連山易不一定就是一本書,還有可能是一組圖案?!吨芤住纷畛蹙褪且唤M簡單的圖案,只有八個卦,后來周文王通過排列組合增加到八八六十四卦,用今天的眼光看,一點也不復雜,八的平方正好是六十四?!妒酚洝分姓f“文王拘而演《周易》”,這個“演”字用得很準確,說明易這個東西早就有了,并不是周文王原創(chuàng)的,他只是進行了推演。司馬迂對文字非??季?,而《周易》里面的文字是周文王、周公旦等幾代后人慢慢增補上去的,用于解讀那些圖案,是一種詮釋學。
丁雯聽完又夸我說:“表哥你好有學問??!”我笑笑,說談不上學問,不過是恰好讀到過一些文獻資料罷了。我本來想說受我前妻影響讀到過一些文獻資料,想了想,沒必要扯她。丁雯問我:“那表哥你覺得,顏大師能找到那個什么連山易嗎?”我說懸,都失傳這么久了,上哪兒找去?我們說連山易的時候,說的不過是一個名字,作為實體的連山易誰也沒見過。我們陪他瘋幾天,放松一下心情就好了,千萬別當真。丁雯聽后一言不發(fā),自顧自地往前走,我緊隨其后。突然,她轉過身問我:“表哥,這十多年來你有沒有偶爾想起過我?”我說不是偶爾,而是經常,你問這個干嗎?她又問:“那你想起的是一個名字呢,還是作為實體的我?”這個問題我沒法回答。我沒想到她這么快就弄懂了“實體”這個哲學專業(yè)術語的意思,還活學活用。
丁雯站在原地期待著我的回答。我看見她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在不斷地往外滲出。我掏出面巾紙,輕輕地幫她擦了擦,然后往自己額頭上胡亂擦了一把。何駱嬡說得對,這天氣實在太熱,是該回房間避一避了。
回知道居的時候,我們看見一輛滿載西瓜的三輪車停在路邊,順便揀最大的買了兩個。我將買來的西瓜用瓜農給的大塑料袋裝著,一只手拎一個跟著丁雯到了她的房間,然后將西瓜放進冰箱里。買西瓜的時候丁雯說過,回去后冰鎮(zhèn)一下,等顏大師和何駱嬡都回來了大家分著吃。多年后我再回憶起這件事,感覺很詭異。我的房間里也有冰箱,我為什么要去她那兒呢?
我之前離開丁雯的房間時,將我三舅留給她的木箱子放在了一把椅子上。我記得我進去的時候,丁雯就是從那把椅子上拿起來給我的,我放回原位一點問題都沒有。再次進來,丁雯隨手把箱子往地上一放,示意我坐那把椅子,她自己坐在床上,蹺起二郎腿。我坐下后,她問我:“里面的東西表哥你都看了嗎?”我說看了,無論你是我三舅媽生的還是撿來的,你都是我的好表妹。丁雯說:“其實我早就曉得我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子。”我問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沒有回答我,而是將右腿蹺得更高,說:“表哥你看?!?/p>
丁雯的腿其實挺好看的,又長又細,應該不比何駱媛的差,說不定還比她的白。雖然丁雯穿著牛仔褲,但我堅信這一點。我們老家的女孩子,皮膚都白。大概是見我一臉的蒙相吧,丁雯提示我說:“往腳上看?!?/p>
她穿著一雙米色的涼鞋,這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她在我家那幾天就穿的這雙,沒什么特別的。她的腳趾甲上涂了紫色的指甲油,這我也早就發(fā)現(xiàn)了。要是擱十幾年前,我倒是會覺得特別,會莫名其妙地覺得只有不正經的女人才會往腳趾甲上涂顏色,比如何駱嬡那樣的,但我早就改變了看法,一個女孩子愛美,這有什么錯?我之前那些無端的偏執(zhí)想法,只能說明兩個問題:一、我讀書少:二、我見的世面少。見多識廣了,心胸自然就開闊了,別說涂指甲油,就連女孩子文身我都覺得挺正常,有些還挺美。只是文的面積不要太大,太大了會掩蓋膚色,反而不美。
見我仍沒看出個名堂,丁雯又開口了:“表哥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腳跟你們的不一樣?“我本想說是不一樣,你涂了指甲油,紫色挺好看的,話到嘴邊又被我咽下去了。很顯然,這不是她需要的答案。我想起在我三舅的靈堂里,我表姐的十個腳趾頭也涂了指甲油的,紅色的。是時候發(fā)揮我幽默的特長了,我說:“嗯,太不一樣了。你小時候有香港腳,我們沒有,每次給你洗腳我都得捏緊鼻子?!薄跋茨_”兩個字一說出口,我就后悔了。好在丁雯并不介意,說:“表哥你莫提我的糗事嘛。我是說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你三舅全家還有你全家,都是大腳趾頭長,而我是二腳趾頭長。你不覺得奇怪嗎?”
這一點我十歲左右就注意到了的,當時是覺得挺奇怪的。我們老家有一句民間諺語,“大腳趾長,先死娘:二腳趾長,父先亡”,當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丁雯的腳趾跟我表哥表姐不一樣時,我想的是我三舅和三舅媽到底誰會先死呢?那年夏天,我都在仔細觀察村里大人形形色色的腳,并對照他們父母去世的時間,發(fā)現(xiàn)那句諺語不可靠,于是就把這件事給忘了。
我明白丁雯的意思,她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腳趾跟我們的不一樣,并由此推論她不是我三舅三舅媽親生的。這說明她觀察細致、心思縝密,但得不出她預設的結論。這世上不僅有顯性基因和隱性基因,還有基因突變和隔代遺傳,任何一種情況都可能導致她的腳趾跟我們不一樣。這個問題,初中《生物》課本上就有所涉及,具體初幾我記不清了。
我不想就這個問題跟丁雯糾纏下去,安慰她說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不管你是誰生的,只要活得開心就好。丁雯的眼神明顯暗了下去,她低下頭說:“表哥你真的全都忘了嗎?”我問他忘了什么,她說:“我早就不是你表妹了。”
這句話讓我再次墜入迷霧。我上午才知道她不是我表妹的,哪來的“早就”一說?這真是太奇怪了!更奇怪的是,丁雯接下來又說了一番沒由來的話。她說:“表哥,假如,我是說假如啊,假如小嬢不逼你們,你還會跟你前妻離婚嗎?假如我是小嬢,就不會逼你們。聽顏大師說,你前妻也是有學問的人,跟表哥你一樣,你們在一起很開心,一起讀了很多書……”
丁雯說著說著,開始低低地抽泣。后面的話我聽不清,只好掏出面巾紙給她擦眼淚。丁雯小時候哭鼻子,我沒少給她擦,那時候用的是手帕。她像小時候一樣,猛地撲進我的懷里,放聲大哭起來。我知道她心里苦。
十一
關于我前妻,我不知道丁雯究竟曉得多少??梢钥隙ǖ氖?,比顏大師告訴她的多。我三舅去世,我媽給她趕信,說明她們一直都有聯(lián)系。
不可否認,我前妻確實有學問。她閱讀廣泛,尤其癡迷于中華古籍,從諸子百家到王陽明,她幾乎都讀過,這正是她吸引我的地方。此外,她還有一個巨大的優(yōu)點——與世無爭,對權力、金錢、職稱、住房都沒興趣,一心撲在古籍上。顏大師也曾當著我的面夸過她,“有妻如此,夫復何求”。她唯一的缺點就是宅,休息日,只要家里還有一口剩飯或者半塊面包,就不會出門,頂多下樓到單元門口扔一下垃圾。我記得有一次,她在書房里讀《長春真人西游記》,我說等哪天我們有錢了,就按照書中的記載,走一趟丘處機到過的地方,她卻說:“不必。我已經在書里跟隨他的腳步走過一趟了?!?/p>
我前妻是印刷廠的一名專業(yè)校對,她的同事都叫她小鐘,年齡比她大的這么叫,比她小的也這么叫,不管誰叫她都滿口答應,但她很少抬起頭看對方,她在專注于她的校樣。沒活兒干的時候,她也不怎么抬頭看人,她在認真閱讀。我第一次見她時,就是這樣的,她根本就沒看我,而是在看一本云南地方文獻。我覺得她專注的樣子很迷人。我們社跟他們廠從改革開放初期就開始了合作,從未間斷,這種工作上的往來讓我們慢慢熟識起來。
細想起來,我們之間從來就沒發(fā)生過轟轟烈烈的事情,一切都很平淡,一切都很順利,順利地約會,順利地牽手,順利地結婚,又順利地離婚,一切都不容忘記。
我記得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地點是云南省圖書館,在翠湖邊上,距離我家不算遠,騎車20分鐘左右能到,但距離她家可不近,打車至少也得40分鐘。那天天氣暖和,一群群白色的紅嘴鷗在這座城市的上空飛來飛去。我前妻遲到了至少一小時,她沒到的時候我就在翠湖邊看這些自由的精靈,偶爾無精打采地給它們投喂點面包,心里多少有些生氣。一見到她我的氣頓時就消了,她說她在家看《夢溪筆談》看入迷了,把約會的事情給忘了,想起時已經遲到了20分鐘,請我務必要原諒她。她說話的時候,臉上流露處一股誠誠懇懇、楚楚可憐的氣韻,令我不忍責備。見我喂紅嘴鷗,她對我說,紅嘴鷗不是海鷗,而是一種淡水鷗,從西伯利亞飛來,第一次來昆明是在1983年(也有可能是1985年,我記不太清了,反正不是我出生前一年就是后一年)。她的這番話解開了困擾我多年的疑問。我以前一直認為紅嘴鷗是海鷗的一種,既然是海鷗自然生活在成水里,為什么會一整個冬天都待在昆明呢?無論是翠湖還是滇池以及其他水域,里面的水都是淡水。那天,她還說紅嘴鷗在西伯利亞的時候生活的地方也不是大海,而是海邊的湖泊和沼澤。我問她怎么知道這些的,她嫣然道,從書里看到的,她參加工作干的第一個活兒就是校對一本關于昆明紅嘴鷗的畫冊。我問她要不要也喂喂它們,她說何必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事情上,每天都有這么多人喂,它們不缺她那一口。
那天下午,我都陪著她在云南省圖書館看書,走的時候她還借了幾本拿回家看。晚上在一條小巷子里吃了碗牛肉米線,我問她,既然這么喜歡讀書,為什么不買回家讀呢,難道真印證了那句古話,書非借不能讀也?她說非也非也,很多地方文獻市場上不好買,而圖書館里往往都收藏得有。她還說她有個不太容易實現(xiàn)的抱負,去遍全國每一座省會城市,將里面有價值的圖書看個遍,至少將書名看完。我以前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第二天,我一個人偷偷跑到省圖辦了張借書證。
結婚前,我們有過無數(shù)次約會,地點基本都在雀圖,要不就是她的書房或者我的書房。她曾夸我,說我的閱讀品位不賴,讓她知道了很多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尤其是外國文學作品,在認識我之前她很少涉獵。我們在一起的9年時間里,只一起看過一次電影,我們彼此都知道那次經歷并不愉快,因為那部電影實在太爛了。至于年輕人經常出沒的時尚餐廳、酒吧、咖啡館什么的,我們從來沒去過。我的同事經常取笑我,我說跟鐘曉蕓好了之后就換了個人,像從古代穿越來的。我聽后只是笑笑。幸福有很多種,他們不懂我的這種。顏大師說幸福這玩意兒很玄奧,沒有人能完全懂得別人的幸福,即使用易經算也只能算出個大概。
第一次約會后一年,我們順理成章地結了婚。她姐姐一點也不看好我們的婚姻。她姐姐說,兩個都呆頭呆腦的,對人生沒一點規(guī)劃,以后生了孩子日子怎么過?她姐姐是個很精明的人,還不到40歲,就成了實職正處級干部。她姐夫是個商人,很隨和,笑話我們的方式也很文明,他說結婚以后他可以給我們提供一些經費,一部分用于請保姆做飯,另一部分用于請家政打掃衛(wèi)生,生了孩子他再追加一點,用于請奶媽,不然我們都不知道該怎么奶孩子。對于他倆的冷嘲熱諷,她媽不置可否,她爹則說,歪瓜配裂棗,一切剛剛好。
結婚后,她搬來我的房子住,她的房子閑置著,既不賣也不租。我們是在進行充分論證后做出這樣的決定的。她以前住的是一套老房子,兩室一廳,建于20世紀80年代末,是她爹媽留給她的。我的房子稍大一點,三室一廳,也稍新一點,21世紀初建的。我們心里非常清楚,結婚后,我媽一定是要跟我們一起住的,農村老太太,一點生活保障都沒有,不跟兒子兒媳過能怎么辦?這樣,我們的臥室就用掉了兩間,剩下的那間早被我改成了書房。書房的空間顯然裝不下我們兩人的書,所以我們決定將她的房子空出,用于裝那些暫時不讀的書籍。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對生活還是有點規(guī)劃的。
結婚后,我媽主動承包了所有家務,無怨無悔。在我媽看來,讀書人讀書不僅天經地義,還很光榮,她不讀書,理應做家務。
結婚一年后,我媽問我們準備什么時候要孩子。她說,趁年輕趕緊把孩子生了,一來不傷鐘曉蕓的身體,二來她手腳還算利索可以幫忙帶孩子。這當然是個不錯的建議,只是這之前我和我前妻誰也沒想過這事,仿佛生養(yǎng)孩子是一件跟婚姻毫無關聯(lián)的事情。既然我媽提醒了我們,我們自然應該認真考慮并充分準備。
我們在“計劃生育”中遇到的第一個問題是她的高度近視。剛開始是雙方的同事說的,女人高度近視自然分娩風險很高,尤其是像鐘曉蕓這樣雙眼都高達一千度以上的,視網膜脫落的概率非常高。后來我們分別去云南省第一人民醫(yī)院和昆明市婦幼保健院咨詢專業(yè)產科醫(yī)生,他們證實了同事們的話,不過,他們說剖腹產可以有效降低風險。這就有了第二個問題。
我前妻認為,剖腹產本身就是一種風險。剖腹產出生的人都還沒有步八老年,誰也不知道這項技術會不會對人生產生潛在的負面影響,無法統(tǒng)計他們的平均壽命和身心健康狀況。沒有驗證過的人生,她總覺得不放心。為此,我專門做了個小調查,調查對象為我們認識的所有有過剖腹產經歷的家庭。結果顯示,無論產婦還是新生兒都很健康,剖腹產技術已然成熟。偶爾有些孩子存在先天缺陷,但都是遺傳造成的,跟剖腹產沒有關系。我寫了份三萬字的調查報告給我前妻,她認認真真讀了兩遍,校對出七個錯別字和一處標點使用不當?shù)牡胤?,說:“這我就放心了?!彼f生孩子是一件大事,我們將一條生命帶到這個世上,就應該對他(她)負責,所以應該從備孕階段開始就認真對待,一點也不能馬虎。
時至今日,我依然認為,在要孩子這件事上,我和鐘曉蕓雖然毫無經驗,但足夠認真。無論是行房時間、受孕地點,還是心情愉悅程度、飲食營養(yǎng)狀況,我們都參考了大量書籍,我為此戒煙戒酒,她也每天下樓散步,有時還會在盤龍江畔小跑。終于,她的肚子在我們的掌控中成功地隆了起來。
十二
我對丁雯說,沒有人逼迫我們,一切都是我和我前妻商量過后做出的決定,每個決定都很慎重。丁雯用右手手背擦了把眼淚,說:“表哥你一定要理解小嬢,她說得也對,你們田保家不能絕后,這是我小姑爹唯一的遺愿,也是小姑爹走前交代給小嬢的最重要的事情?!?/p>
我不明白丁雯怎么突然關心起“田保”家的問題了,按理說,她是最不應該關心宗族姓氏問題的人。她連自己究竟姓甚名誰都不知道。
根據(jù)我家族譜的記載,我祖上姓一個在當?shù)厥趾币姷男帐稀?,道光二十五年,在一次?zhàn)爭中,我先祖無意中截取了敵人的情報,立了大功,田氏土司賜予他同姓,五代后可返宗。這本是一個歷史上屢見不鮮的故事,比如來自云南的大太監(jiān)馬和就是因為立功改姓叫鄭和的,可我先祖卻當成了金科玉律。到我爺爺時正好第五代,我爺爺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我曾祖父認為田家的恩德不能忘記,所以不能三個孩子都改回保姓,最后決定我爺爺?shù)母绺缫廊恍仗?,我爺爺和他弟弟姓保。誰知天有不測風云,我那個姓田的大爺爺當兵一去不復返,生死不明,我小爺爺又感染肺結核一命嗚呼,我曾祖父只好重新修改決定,讓我爺爺一個人姓兩個姓,從此,中國多了個復姓——田保。我爺爺叫田保國,田保國生了一兒四女,我爹叫田保萬,田保萬生有一兒一女,我叫田保林。田保家已經兩代單傳了。
根據(jù)我的考證,我老家那一帶早在雍正十三年就完成了改土歸流,權力落八流官手中,土司的地位一落千丈。所以,道光二十五年如果還有土司,那也只是個象征權力的吉祥物,說話作不得數(shù)。如此,田保這個姓氏并不具備什么重要意義,只是個可有可無的符號罷了。
我問丁雯,假如她找到了親生父母,她會不會改回她親爹的姓氏。丁雯毫不猶豫地搖搖頭,說:“不會,除非他也姓丁。”我說這就對了,假如我和我前妻生了個孩子,由于種種原因,那孩子姓了別人的姓,那就跟田保家沒什么關系了,跟沒生沒區(qū)別。丁雯趕忙辯解道:“表哥,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如果我不姓丁,就徹底不是你表妹了?!?/p>
丁雯的思維像詩歌一樣跳躍,前一分鐘還在說我和我前妻的生育以及田保家的香火延續(xù)問題,一眨眼就切換成了我倆的表兄妹關系問題了。想要跟她有效交流,我得學會適應這種跳躍。我調整到她的頻道,說:“怎么會呢?不管你姓什么,都是我的表妹。你可是我看著長大的?!边@句話,似乎讓丁雯陷入了深度回憶,她微微抬起頭,呈45°角望著天花板,好大一會兒才說話:“是呀,從小到大都是表哥你保護我。我身上哪里有顆痣你都曉得?!闭f完,她低下頭,做出一副很羞澀的樣子。
這有什么好害羞的呢?事實本來就是她說的那樣。我記得她上小學前有一次從漆樹林里穿過,長了一身的漆瘡,是我從地里拔了些蘿卜,炭火燒熱后切開,用切面在她身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沒過幾天,長瘡的地方就結痂了。用燒燙的蘿卜治漆瘡,這種民間土方,我們村人盡皆知,而我好不容易逮著了一次親自實踐的機會,所以記憶深刻。我還記得丁雯的大腿外側長有一顆很大的痣,具體是在左腿還是右腿,我沒記住。
丁雯突然冷不丁地問我:“表哥,云南好玩嗎?”我說:“好玩,你又不是沒去過?!闭f完我頓時感到不可思議。我為什么會這么說呢?她什么時候去過云南,我怎么不知道?既然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說,丁雯說:“表哥你想起來了?”“想起什么了?”我問道,語氣中的驚訝連我自己都能感覺到。丁雯的眼神明顯暗了下去,說沒什么。我覺得剛才的一幕實在太匪夷所思,問她:“你為什么問這個?”丁雯略帶哭腔地笑著說,因為她也覺得云南很好玩,尤其是云南的山歌,歌詞好玩死了。說完她旁若無人地唱了兩句:“青菜心,白菜心,老表好人心;青菜薹,白菜薹,表妹好人才。”我想我明白她想要表達什么了。
這是一首云南的彝族民歌,是一首情歌,歌詞里的老表和表妹并不是真正的表兄妹,而是一對相互心儀的青年男女。彝族同胞在追求愛情時,不分男女,都表現(xiàn)得熱情奔放。
是時候離開丁雯的房間了。我看了看手表,15:47,說:“也不曉得顏大師打聽得怎么樣了。這大熱天的,等得我瞌睡都來了。”說完,我故意打了個哈欠。丁雯沒有起身送我,依然坐在床上,說:“表哥你要是瞌睡來了,就睡吧,顏大師回來了我叫你;要是想一直等他,我給你按摩醒瞌睡。我就是做這個的,手藝好得很?!?/p>
丁雯終于聊到了她的職業(yè)。這一路走來,我一直想問她離開家后這么多年都靠什么謀生,但一直沒敢問。
給我按摩的時候,丁雯說她在吉首租了套兩室兩廳的房子,她住一間,其他地方用來開了家小小的養(yǎng)生館,按摩、推背、拔罐、針灸、艾灸都做,顧客全都是女的,有時候也承接泡藥澡和月子澡業(yè)務。原來她一直在吉首生活,難怪我三舅死的時候,她比我先趕到,自從有了高速公路,從吉首到龍山,兩小時都不到。她要是還在東莞,不管她乘坐什么交通工具都不可能比我快。丁雯說,被我表哥丁龍拎出家門后,她很迷茫。東莞肯定是不能回去的了,她已經下定決心不干了??墒遣桓衫媳拘心芨墒裁茨??她一個初中畢業(yè)生,一沒學歷二沒技術。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她在吉首彷徨不定的時候,遇到了當年在東莞時認識的一個姊妹,也是龍山人。那個姊妹早就洗手不干了,正跟著一個師傅學正規(guī)的按摩養(yǎng)生,就在吉首。在那個姊妹的介紹下,丁雯也拜了師。出師后,那個姊妹回龍山創(chuàng)業(yè)去了,丁雯沒有啟動資金,留在師傅的店里打了幾年工。三年前,丁雯覺得自己可以單干了,就完全照搬師傅的模式,也在吉首開了家店。師傅人很好,主動將一些老顧客推薦給丁雯。
丁雯邊給我按后頸邊說:“表哥,你的頸椎病很嚴重啊,平時要多注意運動,不要老坐著看書?!币荒R粯拥脑?,我在昆明時那些技師也沒少說,我也知道應該多運動,無奈我一進書房就忘記時間,除非我媽或顏大師叫我。我媽不在的時候,叫我出書房這件事全仰仗顏大師。顏大師長了一雙扁平足,稍微走點遠路,就會腳疼,他是足療店的??汀=Y婚前,我三天兩頭跟著顏大師泡在足療店里。結婚后時不時也會去,只是頻率低一些。好幾次我們約我前妻一起去,都被她婉言謝絕了,但她不反對我去。有一次我跟她開玩笑說,你不跟著去,就不怕他把我?guī)ツ欠N不正規(guī)的店嗎?看得出,我前妻對這個話題饒有興趣。她問我不正規(guī)的店都會提供哪些特殊服務,我說我又沒去過,怎么知道。她想了想,說:“你應該去的。不調查哪來的發(fā)言權?”我說要去就一起去,不去都不去,她說:“我找?guī)妆纠钽y河老師的書讀讀,說不定也能知道,沒必要去?!?/p>
丁雯打斷了我的回憶。她正在給我按肩膀,問我舒不舒服,我點點頭。她接著說:“表哥要是覺得舒服就叫出來,要是覺得我用力大了也可以叫出來,我分得清這兩種叫,雖然這是我這些年來第一次給男人按。“我依然點點頭。她又說,“表哥你不要不好意思嘛,我雖然讀書少,但干這行我是專業(yè)的。我呀,這輩子就是服侍人的命,服侍別人是服侍,服侍表哥也是服侍?!蔽矣X得服侍這個詞非常難聽,勸她少用。要是照這么說,我在出版社當編輯,編別人的書稿,有時還跟作者協(xié)商修改事宣,也同樣是在服侍人。丁雯說那不一樣,“我雖然不懂表哥你那個行業(yè),但我曉得,你編別人的書稿肯定是要拿錢的,就跟我給別人按摩一樣,但我給表哥你按是免費的,是我心甘情愿的,所以用服侍是對的,就像你三舅媽服侍你三舅、我小嬢服侍我小姑爹一樣。表哥你說我說得對不對?”我趕緊點頭說對。沒想到她腦子轉得挺快的。
就在我脫光上衣趴在床上接受丁雯為我螞蟻上樹的時候,門鈴響了。來人是何駱媛。她說她看見我們拎著西瓜回來,這會兒應該冰得差不多了,顏大師回來了,她想拿一些過去給他解解渴。我起身,從冰箱里拿出一個涼颼颼的西瓜遞給她,并讓她等我穿好衣服一起去找顏大師。何駱媛漫不經心地瞟了我一眼,說:“你身上連個印子都沒有,說明還沒整好,你們繼續(xù)整,吃飯時我打表妹的電話?!边@正是我不喜歡何駱媛的原因之一,她老愛用那些語義模糊的詞匯。“整”是云南方言,相當于我老家人說的“搞”,可以用于指代一切動作、替代一切動詞。出門時,何駱媛陰陽怪氣地對著空氣說話,卻又故意讓我們聽見,她說:“這書呆子挺會享受生活的嘛。把表妹接去昆明,天天整,不好嗎?”
十三
吃晚飯時,顏大師大聲宣布他已經打聽出石頭的具體位置了,讓我們早點休息,明天一早出發(fā)尋找失傳已久的連山易。
回房間洗完澡正準備睡下,丁雯按響了門鈴。她披頭散發(fā),穿著一件低領的碎花連體睡裙,雙手端著一盤切好的西瓜。丁雯說她睡不著,想跟我再聊聊。我們的話題是從顏大師開始的。丁雯問我:“表哥,你說顏大師到底能不能找到連山易啊?”我說肯定找不到,要是連山易那么容易找前人早就找到了,還等著我們?丁雯說:“看來這個顏大師也是個苦命人,在做一個明知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我說是啊,人活一輩子,總得有件事讓我們魂夢系之。丁雯又問,“那讓表哥你這輩子魂夢系之的是什么事情呢?”
這可真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我這輩子還真沒遇到這樣的事情。從小到大,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不停地否定自己的過去,就拿何駱媛來說,我以前固執(zhí)地認為她是個不正經的騷貨,現(xiàn)在我改變看法了,她雖然不招我喜歡,但也沒有那么不堪。沒有什么事情能讓我一以貫之,這正是我羨慕別人的地方。這方面,我前妻比我強得多,她將閱讀、校勘古籍當成畢生的追求,而且不求名不為利,我們社出的好幾本書都是她點校的,但署了別人的名字。她用白菜價將自己的成果賣給了那些需要評職稱的人。
我承認,那晚跟丁雯聊天時,我有些心不在焉,回答她的問題有敷衍了事的嫌疑。丁雯正正地坐在我的對面,我跟她說話時總會不自覺地偷瞄她的胸口。她有兩處文身,分別位于左右乳房的上端。她左邊乳房上的那個文身讓我惴惴不安。那是三個大寫字母,TBL,B和L之間空有一個字母的距離,字母下方的內容大部分被衣服遮住了,我看不見,感覺應該是一種花的圖案。她右邊乳房上的文身讓我感到好奇。我猜測那是一個六爻卦,第六爻是陽爻,第五爻是陰爻,第四爻是陽爻,它們組成了三爻的離卦,第三爻只露出點尾巴,沒法辨別陰陽,第二爻和第一爻完全被衣服遮住。在周易中,上三爻為離卦的六爻卦共有八個,我不知道丁雯身上文的是哪一個,也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在身上文一個卦象。
丁雯大概看出了我的異樣,問我:“表哥你在看什么々”
“你的文身?!蔽抑毖圆恢M地回答并補充道,“你以前身上沒有文身。”
她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她迅速地將頭低下,小聲卻又不失激動地說:“表哥你終于想起來了!”
“想起來什么?”
“我以前身上沒有文身?!?/p>
這根本就不用想,我看著她長大的,能不知道她以前沒有文身嗎?丁雯不無失望地說:“看來表哥你還是沒想起來?!?/p>
何駱嬡說我和顏大師是怪人,我看丁雯更怪。她老問我有沒有想起來,卻又不提醒我想什么事,讓我從何想起呢?我對我的記憶很有信心,只要她稍微給點提示,我肯定能回憶起來,可她拐了無數(shù)彎抹了無數(shù)角就是不提供線索。
“表哥,你想看我的文身嗎?”丁雯說這句話的時候,臉更紅了,頭更低了。這很容易理解,一個女人讓她表哥看她乳房上的文身,任誰都會害羞,更何況我已經被證實跟她沒有血緣關系不是她的表哥了。憑良心說,我真的很想看,但為了不讓氛圍進一步尷尬下去,我說:“不想。你告訴我都文了些什么就好了。”丁雯用左手將睡衣左邊的領口往下拉了拉,露出大半個乳房,用右手指著文身說:“這邊是表哥你的名字,名字下面是一朵玫瑰?!闭f完,她站起身,將原本擺在桌上的西瓜連盤子一起扔到了我的床上,然后一溜煙跑了出去。
那晚我徹夜未眠。在丁雯告訴我之前,我就已經猜到了,TBL很有可能是我姓名的首字母,就像DW是她的姓名首字母一樣。她將我的名字文在乳房上,再加上她之前提起的我們老家表兄妹通婚的古老習俗以及那首云南民歌,種種怪異行為,足以說明一切。但問題是我們是表兄妹,盡管已經沒有了血緣關系,我依然當她是我親表妹。
十四
第二天出發(fā)前,丁雯又來了我房間一次。她說裝西瓜的盤子是從知道居的餐廳借的,得還給人家。盤子我頭晚就洗干凈了,遞給她她沒有伸手接,而是望著我的床。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被子沒疊,露出被西瓜汁染紅的床單。丁雯又問了那個古怪的問題:“表哥,你想起來了嗎?”我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集合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們三個每人掛著一副黑眼圈,我想我自己的情況也跟他們差不多。何駱媛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她說既然大家都沒休息好,就別著急出發(fā),先回去睡個回籠覺,石頭就在那里又不會跑,早去晚去都一樣。顏大師當即提出反對意見,他說趁早上涼快,早去早回,不然一會兒又該熱起來了。
那塊被顏大師描述得神乎其神的石頭,其實就是一塊普通的青巖。這種石頭在喀斯特地貌中再常見不過了,我老家整座山都是,農民的苞谷、紅苕就種在石頭窩窩里的。其主要成分是碳酸鈣,所以質地堅硬。但再怎么硬,也不可能硬到用炸藥都炸不開的程度。如果一定要說眼前的這塊青巖有什么特別之處,就是它上面掛有很多紅布,下面的土里插有很多燒盡和沒燒盡的香和蠟燭,旁邊還有紙灰。這些都是外在的,是人為的,不能說明石頭本身擁有某種神秘的力量。我問顏大師是不是搞錯了,他說沒錯,就是它,它一定跟連山易有關聯(lián)。我打趣道:“是的,關聯(lián)可大了。這種石頭往往體形很大,一塊就是一座山,我們看見的只是極小的一部分,大部分都埋在土里的。如果你把這些土全部刨走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石頭往往是延綿不斷的,石頭就是山,石頭延綿不斷就是山延綿不斷,石頭連著石頭,山連著山,這大概就是連山吧?!睕]想到顏大師聽完后,當即豎起大拇指說:“你如果研究易理,很有可能成為這一派的代表人物,不說能比肩孔子,跟虞翻齊名應該問題不大?!?/p>
聽了顏大師的話,丁雯悄悄向我豎大拇指。這個幅度不大的動作被何駱媛看見了,她捂著嘴偷笑。丁雯以為顏大師在夸我,其實不然,他在諷刺我。
我記得《三國演義》中曾寫道,赤壁之戰(zhàn)前,諸葛亮前往江東舌辯群儒,他罵得最兇的人就是虞翻。虞翻確實是研究周易的重要人物,而且學術成果頗豐,他看不起諸葛亮,認為他只是一介村夫,于是問他治何種學問。諸葛亮勃然大怒,罵他迂腐,大敵當前不為孫權出謀劃策,不思考如何退敵,卻整天惦記著做學問。
如果我要反唇相譏,我有九成把握能辯贏他,但我沒那么做。太陽逐漸升高,地上的熱浪開始往庫管里鉆,我犯不著跟他浪費時間活受罪。再說了,何駱嬡在,我要是辯贏了他,他豈不是很沒面子?我轉過身跟丁雯和何駱媛說話,叫她們去找個陰涼的地方玩一會兒,我陪顏大師研究石頭就好了。顏大師盤腿坐在石頭前,半閉著眼睛,一言不發(fā)。
她倆走后,我拍了拍顏大師的肩膀,說:“好了,差不多得了,就一塊破石頭,沒哈研究價值?!鳖伌髱煵⒉槐犻_眼,說:“你永遠也不會懂的?!蔽艺f我永遠也不必懂,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你變成一坨烤肉。他終于睜開了眼睛,笑了笑,說:“你不是尊崇邏輯嗎?那我用你的那套語言說吧。你有沒有想過,這世上的邏輯分很多種,而你奉為圭臬的只是其中一種?你認為的理性,在別人眼里可能是最大的非理性;你認為的非理性,在別人眼里可能才是真正的理性。我們眼里精神病人是瘋子,精神病人眼里我們才是瘋子,區(qū)別只在于我們人多勢眾,他們寡不敵眾。就像周易和連山易,它們遵守的邏輯就不同。周易講五行相生相克,而連山易根本就沒有五行的概念,它講六甲三元九運。諸葛亮認為曹操大軍來犯,當務之急是御敵;虞翻不受戰(zhàn)爭干擾,一心做學問。他們誰錯了?誰都沒錯,只是他們眼里的世界不一樣罷了。就像這塊石頭,在你眼里和在我眼里是不一樣的?!?/p>
我很詫異,顏大師竟然能說出這一番話來。這番話涉及20世紀以來的語言哲學。我敢打賭,他并沒有讀過相關書籍,無論是索緒爾、維特根斯坦,還是羅蘭·巴特、米歇爾·福柯,他都沒讀過,甚至連他們的名字都沒聽過。不可否認的是,他說得很有道理。顏大師真他媽是個天才!
既然顏大師要用他的方式研究他眼里的石頭,我自然應該尊重他的決定。我打電話將丁雯和何駱媛叫回來,帶她們回知道居補覺。走之前,我把顏大師的車鑰匙塞在他的褲兜里。就算他開不回去,熱得受不了的時候上車吹吹空調也好。
回知道居的路上,不斷有哈欠聲從我車的后排傳來。就算不看內后視鏡,只聽聲音我都能分辨得出那哈欠是何駱嬡打的。我跟她開玩笑,問:“你跟顏大師昨晚在干啥呀?困成這樣?!彼檬峙拇驈堥_的嘴巴,發(fā)出哇哇哇哇的聲音,然后說:“做愛唄,還能干啥?”我沒想到她回答得如此干脆,如此輕描淡寫。我估計丁雯也沒想到。我倆誰也沒再作聲。一連串哈欠后,何駱媛接著說:“在一起就轟轟烈烈地愛,不要等分開了才朝思暮想、相思成疾。”我刻意乜了一眼內后視鏡。她說的,似乎也很有道理。
回到知道居睡了兩個小時后,我打電話給顏大師,叫他回來吃飯。他說他不餓,讓我們先吃。我給顏大師打包了一份,我們吃好后我給他送去。何駱媛說她也去,她要把顏大師的車開回來然后帶著丁雯去會同縣城逛街。她不會開我的手動擋,丁雯也不會。
車上,何駱媛毫無來由地對我說:“我發(fā)現(xiàn)你跟鐘曉蕓真不是一路人,你們就不該結婚?!蔽覇査銢]見過鐘曉蕓,怎么知道我們是不是一路人?她說她聽顏大師提起過,她還說顏大師早就料到我跟鐘曉蕓走不到最后。我說:“是嗎?他要是真那么料事如神,怎么不提前告訴我?”
“他告訴過你,只是你沒注意到。還記得你們結婚時,他送你的那個紅包嗎?”
就算我記不住其他所有人的紅包,我也不會忘記顏大師送的那個。那個紅包上沒寫名字,但我有三種方式可以判斷出那是顏大師送的。
一、排除法。所有紅包中就那一個沒寫名字:
二、還是排除法。那個紅包上雖然沒有名字,但有別的字,只有顏大師才會寫那種奇奇怪怪的打油詩;
三、分析筆跡。那首打油詩雖然模仿的是《詩經》中的四言句式,也押了口水韻,但毫無文采可言:
不世奇緣,
得以嬋娟;
久久為功,
長長遠遠。
何駱媛說:“豎著讀,只讀每句第一個字?!?/p>
不得久長。我操!原來是首藏頭詩,還藏得這么明顯。
一個急剎車險些將我倆甩出車外。何駱媛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慌亂,她左手握著胸前的安全帶,右手握著門把手,像背誦課文一樣不緊不慢地說:“所以,沒有人能夠理解別人,除非在事后?!焙冒桑哂挟斦軐W家的潛質。
何駱媛將顏大師的車開走后,我找了片小樹林坐下,遠遠地觀察顏大師。他像一尊雕塑似的一動不動,蟬鳴聲在四面八方洶涌起伏。
十五
我跟我前妻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我們的孩子卻流產了。我們連孩子的性別都不知道。
醫(yī)生說,那叫難免性流產,發(fā)生的概率很低,但也不是沒有先例。這種病例有一個共同的地方,都發(fā)生在懷孕三個月到四個月之間,胎兒已經發(fā)育出脊柱了。不同的是,有些胎兒是豎著掉下來的,麻木一點的孕婦甚至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所以沒有危險;有些則是橫著往下掉,胎兒的脊柱卡在宮口,如不及時送醫(yī),會對孕婦造成生命危險。我們屬于第二種情況。
流產后,我前妻變得非常虛弱,但她很樂觀。她說,沒想到我們第一次嘗試要孩子就中了個頭彩。我安慰她說,等你痊愈了,我們再試一次。肯定就沒這運氣了。醫(yī)生說過,出院一年半后可以重新要孩子。
那段時間,我媽對我前妻的照顧可謂無微不至。她變著花樣給她做好吃的,隔三岔五就會有一大缽鯽魚湯。鯽魚湯是一道流傳于酉水兩岸的傳統(tǒng)美食,味道十分鮮美。據(jù)說它還有滋補功能,哺乳期婦女喝了能有效催奶,提高乳汁產量。我前妻嫌腥氣,不肯喝卻又不知道該怎么拒絕,最后都是我趁我媽不注意倒掉了。
那段時間,她們婆媳關系一如既往的融洽。一年半后,我們再次將要孩子提上日程,而且整個過程比之前更講究,至少增加了更多的飲食禁忌,但凡書上提到的有風險的食物,我前妻一概不吃。為了讓食物更符合科學標準和我前妻的口味,我讓我媽休息,我親自做飯。按照我前妻的要求,我買了把小天平,用于稱食材和飯萊的重量;將家里的調料盒全部換成帶刻度的,該放10毫升鹽、10毫升醋的時候絕不多放或少放半毫升。我媽調侃我們說,懷個孩子,比研發(fā)原子彈還精密。我不知道她從哪兒學來“精密”這個詞的,不過用得挺準確。
我們是那么的精密,可結果還是流產了。醫(yī)生說,還是難免性流產,而且有習慣性流產的嫌疑。她建議我們一年半后,從懷上孩子的第一天開始,就由她們專業(yè)人士介入,全程監(jiān)測,確保萬無一失。
我媽依然無微不至地照顧我前妻,只是偶爾會念叨:“城里女人怎么了?生個娃兒怎么那么難?我們那里的女人,生個娃兒跟屙泡屎一樣簡單?!蔽覌屨f這話的時候聲音不大,眼晴空洞無神,有時候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有一次她洗碗的時候說這句話,說著說著碗掉在地上摔碎了,還把地板磚砸裂了。我不確定我前妻有沒有聽見我媽的話,但我知道,這樣下去肯定不是辦法。
顏大師約我喝酒那天,我前妻已經痊愈三個多月了,那天昆明異常的冷。我以照顧老婆和老娘為由,不肯出去。他說“你最好來一下,我有重要事情跟你說,關于你老婆和你老娘的?!蔽覇査降资裁词虑椴荒茉陔娫捓镎f,他說:“不喝二兩沒法說。”
我去到燒烤店的時候,顏大師已經把酒倒好了。那天喝的是50年陳釀的青花汾酒,比飛天茅臺還貴,喝酒這件事上他從來沒這么大方過。我由此斷定,他要說的事情很嚴重。我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然后才坐下來,一聲不吭。他說:“別掙扎了。你們注定沒孩子?!蔽覇査裁匆馑?,他沉默了一會兒,把他的杯中酒干了,說:“你跟別人能生,她跟別人也能生,但你倆就是生不了。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蔽矣指闪艘槐?,我說我不信命。顏大師也干了一杯,我倆沒有碰杯,各喝各的。服務員上完一盤烤五花肉,說了聲慢用,走開了。我倆誰也沒搭理他,靜靜地坐著,看卷閘門外汽車飛馳而過。最后還是他先開口,說:“放手吧,你們這樣下去不行,只會讓鐘曉蕓的身體越來越差,最后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我沒接他的話,而是找他要了根煙,點燃后自顧自地抽了起來。他也點了一根,說:“這種話,別人問我我都不說的。不信你去問問別的易學大師,這個行當最忌諱的就是泄露天機。但你是我兄弟,鐘曉蕓也是很好的人。兩個好人在一起沒有好結果,這種情況時有發(fā)生……”他大概還準備了一些話要說,我獨自干了一杯后,摔了杯子起身走了。
經歷了兩次失敗后,我跟我前妻產生了嚴重分歧。我主張一切遵醫(yī)囑,咱再來一次:她認為,我們之所以兩次失敗,是因為我們太在意這件事,過度緊張導致的,這次我們應該徹底放松,一切順其自然。我覺得她說的也不無道理,再仔細一想,我倆說的并不沖突呀,要孩子前按她說的辦,除了我不沾煙酒,其他所謂的禁忌一概不管,該吃吃該喝喝,一旦懷上后則按我說的來,立馬住進醫(yī)院。
我前妻又開始了她快樂的閱讀生涯。
因為沒有了計劃,這一次,我讀完了33本小說,我前妻讀完了21本古籍,她都沒懷上。她姐夫給我們出主意,讓我們用試管嬰兒技術培養(yǎng)受精卵,然后帶我們去緬甸找人代孕,一切費用他出,被我當即否決了。
我想好了,如果一切真如顏大師所言,那么,懷不上反而是好事,至少我前妻不用遭罪。我已經制定好了另一套方案領養(yǎng)一個孩子。但實施之前,我得想辦法說服我媽。我媽的態(tài)度很堅決:“你們要做好事我不管,領養(yǎng)好多個我都當是我孫娃兒帶,但我要一個親孫娃兒,最好是孫子,孫女也行,反正要一個親生的。”既然說不通,那就哄。我跟我姐和我姐夫商量,讓他們把我媽接回老家住上一段時間,一兩年后我們再接她回昆明,到時候就說我們領養(yǎng)的是親生的。我前妻聽了我的計劃,直搖頭,說:“不行。媽那么想抱孫子,根本騙不了?!?/p>
事實證明,我前妻是對的。我媽回老家不到半個月,就自己回來了,左手拎著一個編織袋,右手拎著一個麻布口袋,里面裝著各種植物的根,有木本植物的,也有草本植物的。她說,編織袋里面裝的是讓人懷孕的藥,我和前妻都要熬了吃,麻布口袋里裝的是保胎藥,懷上后熬給我前妻吃。都是她在老家的山上一鋤頭一鋤頭挖來的,為了挖一種草的須根,要不是我死去的爹保佑,她就從山崖上掉下去了。
我們當然不會相信那些不認識的根根,只得請顏大師出馬說服我媽。顏大師到我家后,先哄著我媽給她算命,內容包括哪年生過大病、哪年折過財、哪年戴過孝以及哪年喪的偶,等等,無不準。為了進一步博取我媽的信任,顏大師又讓我媽報了兩個她閨蜜的生辰八字,依次給她們算,都很準。我媽笑著埋怨我說:“小顏有這種本事,你怎么不早點跟我講?”見時機成熟,顏大師對我媽說,他算準那些草藥有問題,專門來家里通知我們千萬吃不得。我媽說那些藥是我們村德高望重的赤腳醫(yī)生廖興福親口跟她講的,她挖回來后,廖興福挨個挨個地檢查過,應該沒得問題。顏大師瞇起眼睛,捋了捋山羊胡子,說:“藥是好藥,但是跟他們兩口子的八字不合。自古巫醫(yī)不分家,那位廖前輩只懂醫(yī),不懂巫,不知道同樣的藥對不同八字的人起到的效果不一樣。打個比方,草烏這種藥,有些人吃了強身健體,有些人吃了當場斃命。為什么?吃的人八字不一樣?!蔽覌屄牶?,這才不舍地把那兩包草藥扔了。
我們誰也沒有想到,就在我媽回老家挖草藥的那幾天,我前妻有了。等我們注意到她很久沒來月經,去到醫(yī)院檢查時,胎兒已經沒有了胎心。這一次,我媽仍然保持著好臉色,但說話相當難聽,動不動就當著我前妻的面罵她以前養(yǎng)過的一只母雞,吃得比其他雞都好,可就是不會下蛋。我媽憤憤不平地說:“也不曉得那個夜貓叼的上輩子做了什么狠事,終于學會生蛋了,可生下來的盡是軟殼蛋,掉在窩里跌得稀爛?!痹谖覀兇澹覌屩干AR槐的本領并不高明,可能我前妻以前沒聽過這樣的話,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她假裝不懂。她一直都是個十分豁達的人。我媽后來離開昆明時,說話倒是客氣,她說:“我老婆子命不好,不適應昆明這四季如春的氣候,享不了這個福,我還是更喜歡四季分明一些?!?/p>
我媽離開昆明后兩年的一天夜里,我前妻一改往日的矜持,像個蕩婦一樣跟我折騰到天亮。我睡著了好幾次,都被她舔醒了。陽光從窗簾縫里射進來時,她說:“我們離婚吧?!蔽覉詻Q不同意,我可以沒有孩子,但不能沒有她。我承諾,一定好好勸我媽讓她接受既定事實,實在不行,就讓她單獨住一段時間,反正我們還空著一套房子。她搖搖頭,流淚不止,笑著說:“沒用的。顏大師說得對,我們在一起注定沒結果?!蔽覇査?,顏大師都跟她說了些什么,她把頭搖得更快,說:“不關他的事。他只是安徒生童話中那個說出皇帝沒穿衣服的孩子?!蔽艺f我不相信顏大師說的就是真相,我一定有辦法讓我媽接受我們沒有孩子的。她還在搖頭,還在流淚,還在笑,說:“也不關媽的事,是你出軌了?!蔽遗e起右手食指中指和無名指發(fā)誓,我沒有出軌,從來沒有。她說:“我相信你身體沒有出軌,但你精神出軌了。你喝醉酒的時候會在夢里喊一個女人的名字,用你們的方言喊的,聲音很模糊,我一直沒聽懂,只當你在說夢話。你很少喝醉,但只要喝醉,就會在夢里發(fā)同一個音。去年你跟顏大師從玉溪回來那晚你又喝醉了,睡在沙發(fā)上,我和媽照顧你,她也聽見了。她無意中重復了一遍那個發(fā)音,我聽懂了,是丁雯。我知道丁雯是你表妹,你們失聯(lián)很多年了,你跟我講過她的故事。她很可憐。但我也是女人,我糾結了一年,還是無法容忍我丈夫在夢里喊另一個女人的名字。”
十六
雖然我跟我前妻心平氣和地把婚離了,但我總覺得,丁雯不可能成為我們離婚的理由。就算我在夢里喊丁雯的名字,那也沒什么,她被我表哥拎出家門時是那么孤苦無依,而我前妻又是那么通情達理。
我們離婚那天,昆明下著綿綿細雨。雨點打在盤龍江面上,蕩起無數(shù)小圓圈,它們猛烈地撞擊著,圓滿瞬間破滅。離完婚,我們在民政局門口緊緊相擁,反復交代對方一定要珍重。松開彼此的時候,我前妻跟我說了一段話,關于顏大師和連山易的。我怎么把這事兒給忘了?不行,我得趕緊告訴他。
顏大師還在原地打坐。我去到車里取了一瓶礦泉水,走到他跟前。他的嘴唇被曬出了一層層白色的殼。我擰開瓶蓋給他喂水,他沒有表示出吞咽的意思。我給了他一巴掌,他才恢復意識,有氣無力地問我干什么。我吼道:“這么大的太陽,你不要命了!”他什么都沒說,接過水瓶像水牛一樣咕咚咕咚喝干了。我扶他去車上,他沒有抗拒。就是這家伙太重了,與其說我扶他,不如說是拖他。好不容易把他塞進車后,我打著火,開啟空調,將我記得起來的我前妻的話告訴了他。
我前妻說,《連山易》并不是在秦朝失傳的。秦始皇焚書坑儒,燒掉了大量偉大的著作,但國家圖書館里都保存有孤本,包括《連山易》。劉邦創(chuàng)建西漢,原封不動地接管了秦國的圖書館,清點圖書時《連山易》都還在。后來有一天,一個叫劉歆的圖書館館長突然發(fā)現(xiàn)《連山易》不見了。他嚇壞了,擔心被殺頭,就寫了一本叫《連山易》的書塞進了圖書館。至此,《連山易》徹底在國家層面失傳。劉歆寫的那本《連山易》共計6萬字,從篇幅就不難分析出是一本偽書。這事直到王莽改新重新清點圖書時才發(fā)現(xiàn),從文風和筆跡分析大概率是劉歆所作。更悲催的是,這本偽書后來也失傳了。到了隋朝時期,又有人宣稱找到了《連山易》,計4萬宇,但也是偽書。往后,不斷有人在尋找《連山易》,不斷有人聲稱找到了,都是偽書。就在前幾年,還有人說他在貴州什么地方找到了寫在絲帛上的《連山易》,還拍了圖片。我前妻認為,那人找到的應該是隋朝以后的偽書。她讓我轉告顏大師,不要枉費心機,西漢以前的《連山易》不可能找得到。
顏大師聽后,直夸鐘曉蕓學問做得好?!安贿^,”他說,“我要找的連山易跟歷代學者找的不是同一個東西,他們找的是書,我找的是易。他們都是易理派的,他們眼里的《易經》,不管是《連山易》還是《周易》《歸藏易》,都是哲學著作,就像你和鐘曉蕓讀到的中華書局和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的《周易》一樣。而我要找的是可以使用的易,也就是象和數(shù)。象數(shù)一般都是秘傳的,不可能大張旗鼓地出版發(fā)行?!?/p>
經他這么一說,我認為可以勸他放棄了。我說既然是秘傳,你對著一塊石頭冥想有什么用々石頭又不會說話。顏大師說:“石頭有石頭的語言,只是我還沒參透。”我說得了吧,與其相信石頭,還不如找個師傅拜拜,比如知道居的那位神秘老板。顏大師面露喜色,說:“這么說,你也相信連山易沒有失傳?”我想了想,說:“照你和曉蕓的說法,應該沒失傳。劉歆發(fā)現(xiàn)圖書館里的《連山易》不見了,說明被人偷走了,他監(jiān)守自盜也不是不可能。總之,《連山易》從國家圖書館流落到了個人手里,有一定的概率能傳到今天?!鳖伌髱熣f他也是這么想的,只是他認為,連山易的傳播媒介不一定非得是圖像和文字?!盀槭裁床荒苁鞘^呢?”他說。顯然,他已經走火入魔了,我得把他拉回現(xiàn)實。我說就算連山易靠石頭傳播,也犯不著在這太陽底下毫無頭緒地琢磨呀,為什么不回去問問知道居的老板呢?哪怕他只提醒一兩個字,也比在這兒像只沒頭蒼蠅一樣暴曬強。顏大師嘆了口氣,說:“凡事都要講點緣分。難道你沒看出來,知道居的老板在躲著我們?說明我跟他的緣分未到。就像——就像……”
“就像什么你直說,別吞吞吐吐的?!?/p>
“就像你和鐘曉蕓跟孩子無緣一樣?!?/p>
好吧,雖然他哪壺不開提哪壺,我還是原諒他了。我說既然明知無緣,又何必勉強呢,再說了,你的周易已經運用得很好了,就連我跟鐘曉蕓走不到頭都能未卜先知。
“卜了的。”他說,“我哪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要是我學會了連山易,說不定會有?!?/p>
繞了半天,又回來了。好吧,我豁出去了,只要他不再執(zhí)迷于把自己曬成干尸,說點傷心的往事也無妨。我說:“既然你明知我們不得久長,為什么不提前告訴我?我們可是兄弟!”
“因為那是你的人生。鐘曉蕓是你人生的必經之路。我不能輕易改變?!?/p>
“你說的不能,指的是沒有能力呢,還是沒有意愿?或者是一種約束?”
我以為我這句話很幽默,他聽了應該會笑,誰知他更嚴肅了,說:“你還是那么愛咬文嚼宇,跟鐘曉蕓一樣。你們倆太像了。拋開易學不談,就按照你的邏輯,你認為兩個完全一樣的人能過得到頭?所以我求她跟你離婚?!?/p>
“什么?你求她跟我離婚?”
“是的,求不動你,只能求她。你們要是繼續(xù)在一起,只會讓雙方的氣場變得越來越弱。我不希望你們因此耗盡生命。”
我腦子里嗡嗡嗡地響成一片。時間似乎也停止了。一條金色的蛇從那塊石頭前游過,又消失在我之前待過的樹林里。一個疑問迅速地躥了出來:“照這么說,我夢里喊丁雯的名字是你們一手編導并演出的?”
“不是?!鳖伌髱煍蒯斀罔F地說,“那時候我并不知道這世上有個叫丁雯的人。不過后來知道了。那晚你喝醉了躺在我家的沙發(fā)上,嘴里確實在喊丁雯的名字,語氣很急促,要死要活,生離死別似的。何駱媛也聽見了。只是沒想到,這么快大家就認識了?!?/p>
十七
天麻麻黑時,丁雯和何駱媛回來了,帶來了滿滿一后備箱東西一頂帳篷、兩箱礦泉水、一箱自熱米飯、一箱自熱火鍋,還有蚊香、驅蚊花露水、瑞士軍刀等各種小玩意兒。
何駱媛將帳篷搭好,拍了拍手,對丁雯說:“好了,跟你表哥回去吧?!?/p>
丁雯沒吱聲,看著我。我問何駱媛:“你們打算在這兒露營?”
“是呀,”何駱媛說,“一會兒天黑了,我就去那邊的地里偷幾個紅薯,燒熟了邊吃邊看星星。想想就浪漫。”
我向顏大師投去詢問的眼神,他堅定地點了點頭。
我跟丁雯回到知道居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丁雯提議先沖個涼,然后出去喝點酒,晚飯夜宵一次性解決。我表示同意。
我們隨便找了家燒烤店坐下。丁雯穿著頭晚的那條碎花睡裙,腳上趿著一雙粉色的人字拖鞋。她的酒量很差。我喝了兩個小瓶紅星二鍋頭,她一個都沒喝完,就趴下了。我只得把她背回我的房間,放在床上。剛給她蓋好被子,她又醒了,跳起來說:“表哥,昨天的西瓜還有半個,我去拿過來給你醒酒?!闭f完就光著腳出去了,拖鞋都沒穿。
回來后,丁雯盤腿坐在床上,用大腿夾著那半個西瓜,說:“表哥,沒得刀子,也沒得勺子,我們就這樣抓著吃吧?!彼桓焙莛挼臉幼?,像豬八戒那樣抓起瓜瓤就吃,任西瓜汁滴在床上和她的睡裙上??吹梦夷康煽诖簟M蝗?,她停下來問我:“表哥你在看什么?”我說:“你的文身?!彼S手將西瓜放在一邊,將雙手往睡裙上擦了擦,說:“表哥你想看就看個夠吧。”說完,她麻利地將睡裙脫去。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又雙手拉住我的右手,放在文有我名字首字母的乳房上。
“表哥你想起來沒有?”
“想起來了?!蔽以捯魟偮?,她就用嘴緊緊地堵住了我的嘴。
筋疲力盡時,我渾身都沾滿了西瓜汁。丁雯不許我的手離開那只乳房,她說:“表哥,媛媛姐說得不對。我不是二手貨,在你這里我是一手的?!蔽艺f我也是你的一手。
昆明城北邊有一個名叫豹子頭村的城中村,聽老昆明說,站在長蟲山往下看,以前的村子就像一個豹子腦殼,故而得名。大四上學期,為了考研前的最后沖刺,我在村里租了間房子,每天看書做題到深夜。考上后,房子我沒退。我已經習慣了深夜讀書,擔心回宿舍住會打擾室友。再說了,房租每月160塊錢,大四的課程又少,我隨便找份家教就能付上。我本科畢業(yè)前一星期,丁雯打來電話,說為了祝賀我學業(yè)有成,她要到昆明參加我的畢業(yè)典禮。她從東莞坐汽車到廣州,然后轉乘火車到的昆明,一路無座。她到昆明時,露出一副疲倦的笑容,一見到我就說:“恭喜你,表哥,你已經跳出農門了。聽小嬢講,你還考上了研究生,不用交學費的那種。”看得出,她因疲憊而變小的眼睛里充滿了祝福和羨慕。
畢業(yè)典禮前,我將丁雯安頓在我的出租屋里,自己回宿舍睡。畢業(yè)后,學校不讓住了,我買了些塑料地板,在出租屋里拼好后打了個地鋪,丁雯依然睡床上,我睡地鋪。那個暑假我沒回老家,每天出去做兩個小時家教,加上往返時間共三個小時,剩下的時間都跟丁雯在一起。我們很少去南屏街、正義坊以及昆都這些繁華的地方,一有時間就去爬出租屋后的長蟲山,要不就逛教場中路菜市場、金刀營菜市場、江岸農貿市場,每天換著花樣地買菜做飯。丁雯的飯菜沒我做的好吃,所以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我做飯。自己精心做出的萊肴有人品嘗并贊不絕口,那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情。不像丁雯沒來我備考研究生的那段日子,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吃,做了兩頓就不想做了,索性在學校食堂吃了再回出租屋。
丁雯除了愛吃我做的飯萊,還愛讀我讀過的書。我的那些專業(yè)教科書她讀起來很費勁,我耐心給她講解。我是一個優(yōu)秀的家庭教師,在我的悉心指導了,丁雯一字不落地讀完過弗洛伊德的《釋夢》,商務印書館出的。那書我自己讀來都感覺困難重重,為了能更清楚地給丁雯講解,我每天都先讀一部分,并劃出重點,做好讀書筆記。我做讀書筆記的習慣就是那時候養(yǎng)成的。有一次丁雯問我:“表哥,你說我還有機會上大學嗎?”那時候,丁雯已經初中畢業(yè)在東莞的一家服裝廠打了近兩年工。我鼓勵她說,只要肯下功夫,以后參加成人高考,同樣能上大學,只是如果這樣的話,就不能再讀我的專業(yè)書了,得惡補高中的課程,畢竟她沒有上過高中,那三年是很難跳過的。丁雯使勁點了點頭,說:“表哥,我聽你的。我一定會努力的。我要成為跟表哥你一樣的人?!?/p>
哦,是的,我全都想起來了。那天,我們一大早去往篆新農貿市場買菜,那是昆明最大的農貿市場,里面的農產品種類繁多,我記得我們買了一公斤排骨、半只雞、一些蔬菜,還有新鮮蓮子和菱角,這兩樣我在昆明第一次買,我們還在路邊的花店買了一束名叫高原紅的玫瑰、一束紫色的香水百合。那天中午我做的飯,簡單吃完后,我午休了一會兒就去做家教了。出門前,丁雯說晚飯她做,她從網上學會了做糖醋排骨?!氨砀缒阋欢ㄒ獓L嘗我的新手藝喲?!彼f。
不巧的是,那天我回去得很晚,到出租屋都夜里八點多了。我做家教的那家人說,他們臨時決定第二天出去旅游,請我一次性上六小時,晚飯就在他家解決。我給丁雯發(fā)了條短信,讓她自己先吃,不用等我。她回了個“好”字。
我回到出租屋時,屋里彌漫著百合花的香氣。丁雯正盤腿坐在我的地鋪上發(fā)呆,可折疊的簡易餐桌就在她面前,上面擺有一盤糖醋排骨、一盤素炒茼蒿、一砂鍋雞湯和兩碗米飯,兩雙筷子分別擱在兩個飯碗上。對了,還有一瓶汾酒和兩個紙杯,上午買回來的玫瑰花插在一個大號可樂瓶里,擺在餐桌的正中間。香水百合插在另一個大號可樂瓶里,擺在書桌上的。見我進門,丁雯站起來說:“表哥你回來了?餓了吧?趕緊吃飯。”我沒有告訴她我已經在東家那里吃過了,坐下來陪她一起吃。砂鍋里的雞湯還是燙的,另外兩道萊也還有些微微熱,丁雯問我要不要重新加熱,我說不用。丁雯做萊的水平,說得委婉一點,很一般,排骨太甜,雞湯又太成,素炒茼蒿沒放蒜泥。為了不打擊她的自信心,我一個勁兒地說好吃,硬撐著吃了兩碗飯。我們還喝了酒。那時候,我的酒量還很差,一紙杯都沒喝完就睡下了。
那晚丁雯沒有睡床上。地鋪上有一小攤血跡,像極了西瓜汁。
出租屋里的那張床很窄,目測寬度不足一米。接下來的幾天,我們都睡的地鋪。每次醒來時,我都側著身子,左手搭在丁雯左邊的乳房上。研究生開學前,丁雯離開昆明回東莞去了,她說她會聽我的話,半工半讀,將來也考到昆明。
“回到東莞,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文身?!倍■┱f,“我把你的名字文在這里,就是要告訴這個世界,這是我表哥整晚握著的地方,這里永遠都屬于表哥你?!边@話我信。我聽說文身很疼。我名字首字母下面的那朵玫瑰花無疑加劇了這種疼痛。
我問丁雯,另一邊文一個未濟卦是為什么。我看清楚了,上三爻為離卦,下三爻為坎卦,高上坎下放在一起就是一個六爻的未濟卦,是周易六十四卦中的最后一卦。丁雯說,那是她被丁龍趕出家門后在吉首文的。那時候,她剛拜師一個多月,拿到了第一份學徒工資,有幸遇到個易學大師并請她卜了一卦,得到就是這個卦。她牢牢記住了大師的話,火在上水在下,水滅不了火,如果往壞處想,是水火不容的意思,如果往好處想則是還有希望,未濟是未完成的意思,一切都還沒有結束,沒有結束就還有盼頭,結束了就是既濟卦,水在上火在下。
“表哥你曉不曉得?”丁雯說,“這十幾年,我做夢都夢見這個文身變成了既濟卦。”
十八
我和丁雯睡到自然醒,一看表,快十一點了。我們很擔心顏大師和何駱媛,不知道他們在帳篷里睡得怎么樣。我想起那條金色的蛇。那應該是一條王錦蛇,這種蛇無毒、性格溫和,輕易不攻擊人類,但據(jù)我所知,有王錦蛇的地方通常會有青竹標、烙鐵頭和五步蛇這樣的毒蛇出沒。在我老家,這三種蛇都很常見。
丁雯洗漱的時候,我給顏大師打了個電話,他說他們一切安好,讓我們不用管他們,該干嗎干嗎。
吃完午飯,打好包,我們給顏大師和何駱媛送去,他們不能總吃自熱食品和干糧。顏大師還在那塊破石頭前打坐。帳篷挪過位置,輾到了背陰的地方,我們一下車,何駱嬡就從里面鉆出來,拉著丁雯的手鉆回去。何駱媛邊走邊說些古里古怪的話,我聽見了一句:“表妹你可算來了,擔心死我了!昨晚我夢見一條金色的蛇鉆進了你的身體里……”
我將顏大師的那份飯萊放到他面前,他連看都沒看一眼。正午的陽光利箭一樣往身上射。我走到帳篷前,跟何駱媛商量,讓她勸勸顏大師,這樣下去早晚會走火八魔。她很不屑地說:“切!他一個成年人,需要我們管?再說了,他什么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決定要做的事情,八匹馬都拉不回來。就像你那鈴聲唱的那樣,轉山轉水轉不出自我。既然沒轉出自我,就讓他繼續(xù)轉唄。再說了,我覺得現(xiàn)在這樣挺好的,無憂無慮,有什么不好?你們要是有事就先回昆明,我在這兒陪他。”
我還真有回昆明的打算,我的公休馬上就要結束了,但我不放心把顏大師交給何駱媛。她雖然沒那么討厭,但做事靠不靠譜還有待于進一步考察。我再次走向顏大師,這回他先開口了:“恭喜你找到了失傳已久的連山易?!蔽铱嘈?,你被太陽曬傻了吧?我連連山易是什么都不清楚,怎么就找到了?他睜開眼睛,爽朗一笑,說:“你一個作家,難道聽不出這是一個比喻?你的連山易就是你失去已久的愛情?!蔽噎h(huán)顧四周,見四野無人,丁雯和何駱媛躺在帳篷里好像在說悄悄話。我小聲說:“有話我們找個陰涼的地方說?!鳖伌髱熆焖倨鹕?,并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和草屑。
進到頭天的小樹林,顏大師先開的口,他說:“先給你道個歉。我之前說你到了連山必遇桃花,我錯了,不是桃花,是正緣。我學藝不精。我要是學會了連山易,可能就不會犯這種錯誤了。”我對顏大師說:“你到底是人是鬼呀?咋啥都知道?難道你真有未卜先知的本領?”他說:“這有何難?只要你能聽見她倆在帳篷里說的話,你也做得到?!鼻校∥疫€以為他有多神通廣大呢,原來是聽力異于常人。顏大師說,他的聽力確實比正常人好,如果他的視力也能優(yōu)于常人的話,就真的耳聰目明了,聰明是智慧的代名詞。他說:“假如說周易讓我耳聰,那么,連山易就能使我目明??上О?,到現(xiàn)在還是毫無頭緒。”
我不想聽他噦里吧唆地說些神神秘秘的話。我有個疑問急切地想跟他說。我跟丁雯早就在一起過,這么美好的事情,我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呢?顏大師夸張地笑了起來,驚得林子里的蟬都不敢叫了。笑完,他捋了捋胡子,說:“還是用你的話解釋吧。你不是一直認為你的記憶很牢靠嗎?現(xiàn)在看來,是不是不堪一擊?“我有些不耐煩,你別盡說些沒用的,說重點。
“重點就是——”看得出,他開始賣關子了,踱著細碎的步子,邊走邊說,“你現(xiàn)在能回憶起這段感情,覺得很美好,這是因為你已經知道丁雯不是你親表妹了?!?/p>
“什么意思?你說話能不這么拐彎抹角嗎?”
“我在琢磨怎么用你的話來表達。這么說吧,你之前一直想不起這段往事,因為你心里充滿了恐懼。你認為那是亂倫。你做了你堅決反對的事情,與其記住,倒不如忘干凈了好。精神分析的那一套你比我專業(yè)?!?/p>
或許起風了吧,我感覺后背涼颼颼的。想了很久,我說:“不對!我們對亂倫的理解不一樣。我讀過喬治·巴塔耶的書,商務印書館出的和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的都讀過,他研究得很清楚,亂倫是人類社會誕生以來產生的第一個禁忌。在部落社會里,人類并不知道亂倫會導致人種質量下降,他們之所以禁止亂倫,是因為族內通婚意味著跟其他部族沒有交換,這種婚姻只有消耗,除了快感沒有任何產出,是一種色情行為,跟嫖娼一個性質。我跟丁雯都在山里長大,沒見過什么世面,但我們并不是原始人,在這個多元的社會里,雖然我們懂得一些生物學和解剖學的皮毛,但既然我們兩情相悅,我們依然可以在一起,大不了不生育嘛?!?/p>
“不生育?你這么快就忘了鐘曉蕓?”
好吧,我竟無言以對,但我不打算這么快就接受他的觀點。我說:“你別老用我的話說呀。用你的話說。”
“用我的話說就是,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你跟鐘曉蕓命中注定,跟丁雯也是命中注定。你的生辰八字注定了你自帶雙妻命。”
“得了吧?!蔽医K于找到了他的漏洞,“照你這么說,古代中國男人就沒幾個不帶雙妻命的。且不說王公貴族,就連寫《浮生六記》的那哥們兒,一個沒落的窮書生,都有兩個老婆呢?!?/p>
“錯!”顏大師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妻是妻,妾是妾。中國自古就是一夫一妻制,妾不是妻。一個男人命帶雙妻,要么死過妻,要么休過妻。這就是我為什么堅決要拆散你跟鐘曉蕓的原因。你們兩個書呆子,誰也不會主動提出離婚,如果你們不離,她的身體只會一天天垮下去,你跟丁雯的前緣也只能在鐘曉蕓失去生命后才能續(xù)上。我們認識二十年了,你見我什么時候做過坑蒙拐騙的事情?我學易經的第一天就發(fā)過毒誓,學會后只能用來行善積德,否則不得好死。給人算命看相,是要提醒他們提防厄運的到來,提前做好準備,哪怕只是個心理準備:給人看日子、取名字,都是圖個吉利、規(guī)避潛在的風險。全都是替人消災解難的事情。風水我從來沒看過,陰宅陽宅都沒看過,這方面我還不夠精通,萬一沒看好反而壞事。我要是學會了連山易,說不定這塊短板就補上了。”
雖然顏大師說得很有道理,但還是難以令我信服。他說的婚姻特指法定婚姻,不包括事實婚姻。如果我那段有關豹子頭村的記憶屬實,那么,我跟丁雯的婚姻在先,盡管那只是短暫的事實婚姻。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前妻鐘曉蕓才是陪我走到最后的人。
我半響沒說話,顏大師可能誤以為他說服了我吧。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好了,別想了,接受現(xiàn)實吧?;厝ナ帐皷|西,明天回昆明開啟新的生活。你不是要趕著回去上班嗎?”
這讓我始料未及,你不是還沒找到連山易嗎?這就放棄了?
他又恢復了笑容,說:“命中注定的事情,我努力過,給自己一個交代就夠了?!?/p>
“你為什么不跟知道居的老板聯(lián)系呢?說不定會有更多的線索?!?/p>
“你以前為什么不向你媽打聽丁雯的情況呢?她的線索豈不是更多?”
“你別老說我行嗎?說你的事呢!”
“這么多年來,你媽都沒告訴你有關丁雯的一個字,她自有她的考慮。知道居的那位道友躲著我,肯定也有他的道理。只要緣分到了,所有的謎團自會解開;要是緣分一直不到,那就注定成為一輩子的遺憾。人類社會的遺憾還少嗎?那么多科學家那么賣命地工作,不也沒有找到外星文明和史前文明的確切證據(jù)?”
十九
回到知道居,我們退了間房。丁雯沖涼的時候,我出去給我媽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我要娶丁雯。一抬頭,我看見了一輪明月,月暈之外是漫天繁星。
我媽的語氣似乎并不驚訝。她說:“你要想好,千萬莫騙她!這女娃兒造孽?!蔽艺f我已經想好了,她好像還不放心,問道:“你不嫌她名聲爛?”我說我從來就沒嫌棄過她,以前她是我表妹我沒嫌棄過,以后她是我婆娘就更不會嫌棄了。我媽又問:“那你會不會嫌他讀書少,沒文化?”這倒是個問題。我猶豫了大概半分鐘,說:“讀書少跟有沒有文化是兩回事。丁雯雖然讀書不多,但不代表沒文化,就算沒有,跟了我以后也會有的。我不嫌棄。”我和我媽都很清楚,我們說的讀書是上學的意思,不是指閱讀量。我話音剛落,電話那頭,我媽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邊哭邊說:“早曉得你這么想,我十幾年前就應該讓你們在一起的。還有,那個娃兒是你的……”
一顆流星飛速地劃過夜空,就像眼淚淌過我的臉頰。丁雯的命,真的太苦了!
我三舅回到龍山,把丁雯藏在我家后,又當起了艄公。那時候,打工的浪潮已經涌過了一波又一波,我表哥逮準我三舅回來的機會,把手里的船槳和長篙交還給他,背個帆布包就走了。
自從我三舅重新接管酉水兩岸后,湖南湖北的鄉(xiāng)親們都明顯感覺到,丁艄公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丁艄公了。他雖然還像以前那樣免費渡人過河,過年時挨家挨戶去收糧食,但僅限于他認識的人,但凡不認識的,他堅決收取5毛錢過河費,不管對方是哪家的親戚,他都要收。對此,個別明事理的鄉(xiāng)親表示能理解,丁艄公家已經被罰得連搖褲(內褲)都穿不起了,又多了張吃飯的嘴,屋里還有根病秧秧,他需要錢,人窮自然就志短,也就顧不上丁家?guī)装倌陙矸e累的好名聲了,但大部分鄉(xiāng)親都明確地表示出不滿,陌生人過河,只要能說出是哪家的親戚,按規(guī)矩就不應該收錢,幾百年來一直如此,怎么能說變就變?5毛錢雖然不多,但這不是錢的問題。老話說得好,豬尿泡打人——不痛,但是氣脹人。其中,氣最大的當屬我大舅。有一次他親口對我爹說:“我們丁家的臉都被你那個背時的舅老倌糟蹋完了!早曉得他連先人的臉都不要,當初我和老二就不應該讓他繼承祖業(yè)?!睋?jù)我大舅說,當年分家時,是他心疼我三舅,堅決讓他當艄公受萬人尊重,他自己和我二舅自謀生路,一個學了瓦匠,一個學了木匠。
雖然酉水兩岸對我三舅的非議頗多,但他依然是一個合格的艄公。這一段河上,兩岸的人只認丁艄公,只要丁家兄弟讓他繼續(xù)劃船,大家就得認。我三舅媽的死,也沒能改變我三舅艄公的身份。那時候,很多年紀跟我三舅差不多的人也都紛紛出門打工了,兩岸成了留守老人、婦女和兒童的大本營,艄公也不再是一個光宗耀祖的職業(yè)了,但我三舅依然堅持每天出工,風里雨里從沒間斷過,依然像以前那樣,哪怕是三更半夜,只要對岸有人喊過河,他就會穿好衣服提著馬燈去劃船。我三舅曾向我爹媽哭訴,要是河上沒得艄公,丁家?guī)装倌甑哪樏婢彤斦姹凰麃G干凈了,他自己死后也沒臉去見列祖列宗。需要過河的人少了,我三舅留在船上的時間也隨之縮短了。他將河邊的河漫灘開墾出來,種上蔬菜,沒人過河的時候,他就打理菜園子。我表姐負責將那些瓜果、辣椒、生姜、芫荽、小蔥、四季蔥之類的背去縣城賣。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熬著,像他家鼎罐里的紅苕稀飯一樣。我三舅的話越來越少,只有看到他家板壁上貼滿的獎狀時,才會露出黑黢黢的笑容。那些獎狀,都是丁雯從學校贏回家的,光“三好學生”就有好幾張,還有優(yōu)秀班干部、作文比賽一等獎以及運動會上各種名次的獎狀。
丁艄公的夢想是從丁雯上初中二年級那年開始幻滅的。那年,酉水上要新修一座橋,距離我三舅家很近。工程進度很快,丁雯剛讀初三,丁艄公就徹底失業(yè)了。沒人可渡的丁艄公只得隨波逐流去打工,可是他年事已高,除了劃船沒有別的生存技能,只好在一家磚廠搬磚。那時候,水泥澆筑的空心磚已經逐步流行,燒制的青磚被人冷落,那家磚廠經常招不到人,哪怕是像我三舅那樣的中老年勞動力也都不愿意留在當?shù)兀贻p人就更別想了,他們大都在沿海城市打拼或晃蕩,只有過年時才回來。還有,磚賣不出去,我三舅的工錢就沒著落。
丁雯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進了湘西州的一所重點高中,在吉首。我三舅卻眉頭緊鎖,整天坐在早巳無人光顧的船頭,一桿接一桿地抽著旱煙。我表哥豪情萬丈地表示,就算拆屋賣瓦也要送妹妹讀書,可一說到錢,他的聲音就變得比蚊子還小了。他雖然打了多年工,卻一分存款沒有。剛開始打工時,他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新奇,完全沒有存錢的意識,找到一分花一分。后來懂得存錢的重要性了,卻因一場戀愛騙局搞得人財兩空。二十老幾的人,連個對象都沒有,在村里放屁都不響。我表姐就更指望不上了,嫁人后,兩口子出去打工就沒回來過。況且,我三舅也開不了這個口,他跟我媽一樣,堅決奉行“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那一套。如果我爹還健在,我想,我家肯定愿意伸出援手,可是當時我家的情況也是泥菩薩過江,我上大學的學費也是東拼西湊借來的。酉水兩岸的人愿意把錢借給我家,他們相信,大學生只要一畢業(yè)就有了一切,不愁還錢。丁雯則不一樣,能不能考上大學還是個未知數(shù)。那些小學初中成績好的女孩子一上高中就廢了的情況,酉水兩岸并不是沒有先例。只有我姐和我姐夫慷慨解囊,但他們也不富足,能借出的那點錢剛夠交學費,丁雯的生活費依然沒有著落。吉首可是湘西州的州府,是大城市,那里的伙食可不是幾個紅苕、一碗稀飯就能糊弄過去的。
就在我三舅一籌莫展的時候,丁雯自己站了出來,說她不讀了,她要出去打工。丁雯去打工的頭一晚,我陪她在河邊坐了一夜,她在我懷里哭了一夜。我還記得她泣不成聲地說:“表哥,從此以后我們就不是一類人了。”
電話那頭,我媽也泣不成聲,從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我明白了一個大概意思。
剛開始,我爹我媽也不知道丁雯是撿來的,一直當她是他們可憐的侄女盡心撫養(yǎng)。后來,我三舅見丁雯和我很要好,建議兩家開親。我爹不同意,說新社會有新社會的規(guī)矩,老表開親親上加親的老一套是犯法的,搞不好要坐牢。我三舅這才將丁雯的身世說了出來。我爹也就答應了這門親事。他還說,二天(以后)他們結婚,要是有干部來找麻煩,就當場滴血認親,證明丁雯不是我三舅的女子。為了讓丁雯從小就意識到她是他未來的兒媳婦兒,我爹還會時不時跟丁雯開玩笑,說她是我的新姑娘。我三舅媽和我爹相繼走后,我媽和我三舅依然認這門親,只等我和丁雯長大,把丁雯往轎子里一裝運過河。我考上大學后,我三舅曾主動提出退親,他說:“丁雯這女子恐怕是沒得那個命了。”我媽還在堅持,她說,早就定下來的事情,不能因為上了個大學就不認賬。我三舅抽了三桿葉子煙,說,那就按新社會的搞法,要是他們想在一起就結婚,只要有一個人不愿意,我們老輩子不能勉強。
“丁雯去昆明找你的事情我都曉得,”我媽似乎平靜了不少,說,“你已經是研究生了,她只是個初中生,我心里雖然有想法,覺得她配不上你了,但只要你自己愿意,當媽的我也不反對。哪曉得她后來竟然做出了那些事情,那我就不能不管了。她已經毀了丁家的名聲,我不能讓她再來禍害田保家。只是我沒想到,那個娃兒是你的……”
天上又一顆流星飛快閃過,向西方墜落而去。
不知道何駱媛是在什么時候站在我面前的,我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她右手拿著一張面巾紙懸在空中。我接過來,說了聲謝謝。她說:“對不起啊,我不是有意偷聽的,我買剃須刀回來,正好路過。”為了讓我相信,她將左手抬起讓我看,她拎著一個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裝著一盒英吉利牌手動刮胡刀和一瓶刮胡膏?!耙膊恢浪l(fā)什么神經,”何駱媛接著說,“留了這么多年的胡子非要刮掉。”我快速地擦了擦眼淚,淡然回答道:“他想重新做人唄?!薄澳銈円部梢灾匦麻_始呀?!焙务樻抡f完這話用右手捂了捂嘴,繼續(xù)說,“你別怪我多管閑事啊。你們的事情,表妹都跟我說了,剛才又一不小心聽到了你和你媽說的話。誰讓你的手機聲音那么大,跟開了免提似的!”
“我們正在重新開始。”我說,“希望你們也是。”
“你這書呆子怎么比我還愛管閑事?”何駱嬡說完,一蹦一跳地拐進走廊,連個背影都沒留給我。
二十
回到房間時,丁雯已經洗漱完畢了。她沒有穿她的碎花睡裙,而是把我的長袖T恤當睡衣穿著。衣服很長,蓋住了她的臀部,袖子也長,她像京劇舞臺上的青衣一樣揮舞著長出來的袖口。
見我進來,丁雯轉了個圈,問我:“表哥,好不好看?”我問她什么好不好看,她說:“我穿你的衣服好不好看?!蔽液敛华q豫地說了聲好看。她一屁股坐在床上,說:“我就曉得好看。我是穿表哥你的衣服長大的?!?/p>
這句話一點也不夸張。自從丁雯住進我家,直到去打工,她確實大部分時間都穿我的舊衣服。我姐的舊衣服她也穿過,只是我姐的身材嬌小,丁雯一天天長大漸漸穿不進了。
“我穿的第一條牛仔褲是表哥你穿過的,我穿的第一件牛仔衣也是表哥你穿過的。牛仔服男女都能穿,我穿去讀書也沒有人笑我。”丁雯已然陶醉于往事之中。她還繪聲繪色地講起我為了她跟社會上的小混混打架的事。
那件事發(fā)生在我高考前一個月,我還有印象。那是一個星期六,我回家取生活費,我們村有一家人辦喜事,那家人跟我三舅媽有些七彎八繞的親戚關系。我三舅要擺渡,就讓丁雯來送人情隨個份子錢。客人中有一個年齡跟丁雯相仿佛的小女孩,穿著一條花裙子和一雙黑色的皮鞋,看上去像個城里人。那女孩笑話丁雯穿男孩子的衣服,丁雯沒理她,那孩子越來越放肆,又說了些很難聽的話,丁雯氣不過,跑過去把那女孩裙子的腰帶扯下來扔在地上。這時,那女孩的哥哥,看上去像個初中生,走了過來,不容分說地扇了丁雯一個耳光。兩個小女孩吵架甚至是打架我這個高中生肯定是不便參與的,只能勸架,可是那個男孩竟然動手打丁雯,這我無論如何不能忍,于是我上前還了他一個耳光。那男孩還想撲過來跟我打,被其他客人拉住了。我本以為這件事就這么結束了,沒承想,那男孩是個小混混,初中沒畢業(yè)就在來鳳城里混社會。不知道他通過什么渠道找到了我,伙同另外三個小混混把我堵在學校院墻外面的小巷子里,揚言要下掉我身上的一個零件。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我是懂的,撒腿就跑,可還是挨了他們一刀,砍在我右手小臂上。好在我的同學們及時趕來,我只受了點皮外傷,上點藥包扎一下就完事兒了,雖然留下了一條疤,但并不明顯。這件事的后半部分我從沒跟丁雯提起過,以后也不打算告訴她。
丁雯還沉浸在回憶中,她說:“從小到大,最疼我的人就是表哥你啦?!?/p>
“對不起!”我脫口而出,“傷害你最深的人也是我?!?/p>
“表哥你為什么這么說?”
“我們本來有個小娃兒,是不是?”
“表哥你怎么曉得的?小姨跟你說的?”丁雯露出惶恐的表情。
我點點頭。丁雯卻迅速地低下了頭,眼淚隨之滾落。她說:“對不起,表哥!我沒用,沒留住田保家的血脈。”
研一那年的暑假,我回了趟老家。我媽將我的行程告訴了丁雯,我到家后半個月左右,丁雯也回去了。她沒有直接回我三舅家,而是先到的我家。第二天,我騎上我爹生前騎過的二八大杠送丁雯回家,一進我三舅家門,我就感覺到氛圍不對勁。我三舅、表哥、表姐、表姐夫以及我大舅、二舅分成兩列齊刷刷地坐在堂屋里,個個神情肅穆。
我表姐第一個開口,她站起來指著丁雯劈頭蓋臉地臭罵:“你還有臉回來?我們丁家的臉都讓你丟光了!”
我表姐心直口快,嘴上從不饒人,這一點我從小就知道。我讓表姐冷靜,有話好好說。她怒目圓睜地看著我,欲言又止。我三舅站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回去吧,不關你的事。這是我們丁家的事情?!蔽掖缶硕烁阶h,勸我回家去。我表姐表示不同意,她說:“怎么不關他的事?他又不是外人。我們就應該讓他曉得,他婆娘是一個么子樣的爛貨!”這時,我表哥站了起來,勸我表姐說話不要這么難聽,說不定是誤會呢?“誤會?”我表姐的憤怒似乎無以復加,“我親眼看到的還能有假?她在外頭賣,懷了個野種,偷偷打胎。你自己問她是不是這回事,我有沒有冤枉她。”我表哥將目光投向丁雯,丁雯微微地點了點頭,然后把頭低下。我三舅的語氣倒是平靜,他走到丁雯面前,問:“那吳二聾講的是不是真的?”丁雯又點了點頭。我三舅的頭隨之低下,說:“你走吧,從今天開始,我們斷絕父女關系,你不是我們酉水丁家的人了。”我三舅說完離開了堂屋,進了他的房間。也不知道我表哥那天發(fā)了什么神經,我三舅話音剛落,他就把丁雯拎了出去。
我記得被拎出家門后丁雯沒再哭,只是默默地走出村子。我遠遠地跟著她。她站住回頭看我,我也站住,始終保持大約5米的距離。目送丁雯坐上去縣城的班車后,我沒有回家,也沒去我三舅家。我要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還丁雯一個清白。我首先去了吳二聾家。他家早已人去樓空。這我早該料到的,除了招工他很少回老家,連過年都不怎么回。
吳二聾是丁雯他們村最早見過世面的人之一,曾參與過建設海南島,那些年一直在幫沿海的一些工廠招工,酉水兩岸的很多年輕人都是他帶出去打工的。是他告訴鄉(xiāng)親們,這世上有一個叫廣東的地方,比來鳳龍山兩個縣加起來還大,而且十分繁華,那里的橋上還有橋,路上還有路;是他讓大家知道,這世上有一種高科技叫助聽器,可以讓像他那樣耳朵有問題的人聽得清楚。他在酉水兩岸的威望很高,按輩分我們應該叫他伯伯。我不明白,他既是長輩,為什么要中傷丁雯。從我三舅的問話中不難分析出,他并不是百分百相信我表姐的話,需要用吳二聾的話來印證。
雖然沒找到吳二聾本人,但我還是打聽到了些小道消息。幾個月前,吳二聾回來招工,有一次喝醉了,不知怎么就聊到了丁艄公。吳二聾無比心痛地說,丁艄公苦了一輩子,沒想到他躲著生的那個女子竟然不爭氣,在外面做雞。那時候,村里很多人已經知道了“雞”的另一個含義。有人勸他不要亂說,他拍著胸脯,指天劃日地發(fā)誓,要是他講半句假話,出門就被車子碾死。他說他有一次陪一個老板去洗腳城,親眼看見丁雯在里面,穿著暴露的工作服,那工作服比電視上演的還不正經。丁雯見到吳二聾,臉都嚇白了,一溜煙跑了。吳二聾講完整個過程后,大概意識到了事情嚴重性,反復叮囑在場的人不許說出去,哪個說出去了就是牛雞巴日的。一位好心的大嬸告訴我,丁雯的事情,河兩岸的人都曉得,只是不曉得是哪個牛雞巴日的傳出來的。她還發(fā)誓說絕對不是她,她也是聽別人講的,因為那天她不在現(xiàn)場,沒有親耳聽見吳二聾的話,男人喝酒她從不上桌。
我想順藤摸瓜找到那個“牛雞巴日的”,可無從找起,大多數(shù)人只要一聽到我提起吳二聾或丁雯,立馬噤若寒蟬。最后,我去了我表姐家,義正詞嚴地對她說:“你講話要負責任。既然你都講她是我婆娘了,那么,我就有權曉得我婆娘的事情。你要是敢講半句假話,我保證讓你坐牢?!蔽冶斫惚晃覈樀貌惠p,從小到大,我從沒那樣跟她說過話。她跑進廂房,取了一沓錢紙、三根香,點燃了,跪在她家神龕前,磕了三個頭,然后才開講。
我表姐說,她之所以曉得丁雯打胎,是因為她自己也去打胎,我表姐夫陪她去的,他也看見丁雯進手術室了。我表姐說她恨丁雯,要不是因為丁雯,他們兩口子不會那么窮,連個新房子都修不起。沒得個窩,拿什么養(yǎng)娃兒?經過她和我表姐夫的再三商量,哭了幾十場,終于決定把孩子打掉。為了省錢,他們找了一家私人開的小診所,沒想到就遇到了丁雯也去打胎。我表姐當場就破口大罵,罵丁雯是小賤人,不要臉,×癢,討日,什么難聽罵什么,丁雯一句話沒敢說。我表姐還說,當時她只是以為丁雯發(fā)騷跟哪個男人睡了懷了野種,或者被哪個男人騙了,想想也是可憐人,就沒有聲張。直到回村后聽到村里的傳聞,大家都說是昊二聾說的,她才將賣和打胎聯(lián)系到一起想。吳二聾的話沒有人不相信。
我媽說,她是在我前妻第二次流產后,她回老家的路上才曉得真相的。是丁雯親口跟她講的。那天,她氣沖沖地坐火車回去,在吉首站下車時,是丁雯去接的她。她們聊起我的事情,我媽氣還沒消,數(shù)落我前妻中看不中用,讀了一肚子書,連個娃兒都保不住。丁雯聽后,自言自語地說:“要是我沒把那個娃兒打掉就好了,那是表哥的娃兒,田保家早就應該有后了?!蔽覌屢宦?,刨根問底,丁雯只好如實作答。我媽再根據(jù)丁雯去昆明的時間以及她打胎的時間,一算,就知道那娃兒十有八九真是我的。我媽始終保持冷靜,先鄭重地給丁雯道了個歉,說我們田保家和丁家對不住她,請求她的原諒,然后勸他不要難過,都是命中注定的,最后間接地表達了一個觀點,丁雯打掉那個孩子是對的,不然我們就會一輩子背上亂倫的罪名,21世紀了,老表開親親上加親的那一套是犯法的?!皬男〉酱?,你表哥對你好不好?你不希望你表哥去坐牢吧?”我媽這樣對丁雯說。我媽說,她雖然在生孩子這件事上對我前妻有意見,但她尊重我的選擇,畢竟兩個都是知識分子,不像丁雯,讀書少,名聲還爛,所以她在安撫丁雯的同時,想方設法讓我前妻給她生個孫子,這就有了挖草藥那一出。
“還有一件事,那年你回去,是我打電話跟丁雯講的,我跟她講你想她了,請她回去一趟。你們一起去你三舅家,也是我提前跟丁鳳講的。我曉得,丁鳳肯定會把家族的人都找來的。我就是想讓你對丁雯死心。你是研究生了,她只有初中文憑,名聲還那么爛,你應該找一個跟你一樣的女人。我這么做都是為你著想。我從來沒想過要害丁雯,要不然這十幾年來,我不會一直跟她通電話的。這十幾年,除了我,丁家和田保家還有哪個曉得她是死是活?”我媽在電話里的原話就是這么說的。
“表哥,請你相信我,我從來沒恨過小嬢。”丁雯說,“是我自己命苦。這些年,每次講起你,小嬢都會把話題扯開。她什么意思我懂。我配不上你。明天你們回昆明,我回吉首,像以前一樣互不往來。表哥,謝謝你陪我這么多天!還有顏大師和媛媛姐,他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這段時間我很快樂?!?/p>
我為她擦了擦眼淚,說:“你講什么傻話?明天你跟我們一起回昆明,以后我們一起生活,我們四個人可以天天聚在一起?!?/p>
“假如吳二聾講的都是真的呢?”
“管他真的假的!過去的事情不提它。”
“不!”丁雯嚴肅地說,“表哥,我不能隱瞞你。你聽我講完再做決定。那天,就是跟吳二聾一起去的那個老板點的我,他不肯戴套,我不答應,他就打了我一耳光,還是吳二聾把他架出去的。這些事情,吳二聾回去沒講。他也是個好人……”
丁雯說她離開昆明后,先去做了文身,然后就去洗腳城上班了。去之前,她非常清楚那是一家不正規(guī)的洗腳城,除了洗腳,還提供別的服務。丁雯去昆明是有預謀的,她要把第一次給我,然后再去賣。她計算過,只要賣一年,就可以攢夠錢,然后回去讀書,考大學。在洗腳城上了一個多月班,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她想把孩子生下來并撫養(yǎng)長大,哪怕那孩子是個傻子、瘸子也在所不惜,因為她知道孩子是她跟她表哥的。可是如果那樣的話,就意味著她失去了上大學的可能性,上不了大學,她跟心愛的表哥就徹底成兩類人了。權衡再三,她決定把孩子打掉。她幻想著自己考上昆明的大學,在昆明跟表哥結婚。在昆明,沒有人知道她丈夫其實是她表哥。她打聽過,政策變了,婚檢不再是強制的了。只是她做夢都沒想到,她會遇上丁鳳兩口子。她的夢徹底破滅了。她想到過死。要不是在吉首遇見貴人開導她,說不定她真去死了。她連怎么死都想好了,躺在鐵軌上,火車一過,一切都解脫了。貴人告訴她,女人的命掌握在自己手里,女人想怎么活是她自己的自由,女人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貴人跟她說了很多,最核心的就是這三句。最后,她聽了貴人的話,扔掉了包括QQ號碼在內所有聯(lián)系方式,重新申請了一個電話號碼,開始了新的生活。
“表哥,你曉得嗎?我唯一保留的聯(lián)系人就是你和小嬢。我一直想跟你打電話,但一直沒打。貴人說,時機還沒到,不要過早地把未濟卦變成既濟卦。實在忍不住的時候,我給小嬢打電話,可她總是轉移話題。2013年冬天,吉首落了好大的雪,我拍了好多照片,發(fā)在朋友圈。當時我在想,要是我表哥也能看見就好了。他應該好多年沒看到過雪了吧?昆明是春城,不會落雪。我在微信里搜索你的電話號碼,哪曉得你的名字就跳了出來。我以前搜過好多次,都顯示用戶不存在。我高興死了!加你,馬上就加上了。你沒有做設置,任何人都可以加你。但我沒跟你聯(lián)系。我聽貴人的。”
2013年,我已經工作三年了。我對各種網絡聊天工具毫無興趣,QQ都很少登錄,但為了工作的需要,在同事們的勸說下,那年年底我開通了微信。
我問丁雯那貴人是誰,是不是介紹她拜師學藝的那位?如果是,下次回龍山得去拜見她。丁雯搖搖頭,說:“表哥,你以后可能會曉得,也可能一輩子都不曉得。我認識他(她)的時候,他(她)跟我一樣躺在鐵軌上。火車越來越近,貴人自己爬了起來,又把我拉到了一邊?!?/p>
二一
吃早餐時,何駱媛坐在我斜對面。她問:“表妹,你要跟我們一起回昆明嗎?”這句話分明是問丁雯的,可她根本沒看她,而是直勾勾地盯著我。我替丁雯回答道:“當然跟我回昆明啦。從今以后,她不是我表妹了。”何駱媛往牛奶杯里加了點糖,說:“這正好。你失去一個表妹,我得到一個表妹。這叫什么?宇宙守恒還是能量守恒?”她問話的時候,眼睛看著顏大師。顏大師沒有回答,只是露出一個連我都讀不懂的深沉的笑。刮了胡子的顏大師,讓我感到很不習慣。
回到昆明后,我?guī)Ф■┤チ艘惶吮宇^村。以前的那些房子都還在,只是多出了一片蓋有藍色彩鋼瓦的鐵皮房子,跟連山的那些廠房和倉庫很像。我們還爬了一趟西山,顏大師和何駱媛沒陪我們去。昆明人流行一個說法,西山是一座很奇怪的神山,一男一女去爬,如果他們是情侶,下山后就會分手,如果他們不是情侶,下山后則會成為情侶甚至夫妻。
從西山回來,丁雯陪我到小區(qū)外面的萊鳥驛站取了個包裹。里面是一本書,是我前妻寄來的,書名叫《淮城夜語校注》,[明]玉笛山人著、鐘曉蕓校注。她終于署上自己的名字了。
我和鐘曉蕓失去第一個孩子半年后,有一次顏大師約我出去散散心。我們到了大理,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份標題叫《淮城夜語》的手稿,作者署名為玉笛山人。手稿中記載了很多南詔大理國的宮廷趣事以及神話傳說。我意識到,手稿很有可能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據(jù)我所知,關于云南歷史的史料,明朝以前非常少,洪武年間,木英進駐云南,才開始有了關于云南的書面記載,但都是站在官方立場上寫的,大都是些歌功頌德的內容,說他們如何治理有方,如何將中原文明帶到了蠻荒之地。像《淮城夜語》這樣用筆記體小說的形式寫成的東西,幾乎沒有。回到昆明后,裁將手稿連同十幾張我親自拓的碑文一同交給了我前妻。她非常感興趣,并承諾一定好好校注。我對她說,校注好之后出書一定要署上自己的名字,那是我們來過這個世界的證明。她做到了。
顏大師也收到了我前妻的書。他跟我說:“你們是事業(yè)上的好伙伴。一個做歷史文獻,一個寫小說,互相啟發(fā)。但你們不是好夫妻。”
丁雯也覺得《淮城夜語校注》很有趣。她說:“這個姐姐好有學問,好有才華,我比不上她?!鳖H大師接過話頭,說:“比不上就對了。你要是跟她一樣,你們早晚也得散?!彼€給我們補充了一個易經中的知識——沖。他說,很多人一聽到八字相沖就嚇得小死,這是不對的,他們不懂什么叫沖。沖有很多意思,沖突只是其中之一,是最不必引起重視的一個。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沖是盅的異體字,盅作為名詞是一種容器,酒盅,而作為動詞,則是說這種容器已經裝滿快要溢出了。道家把列子的書叫《沖虛經》就是這個意思,沖是滿,虛是空?!拔覀冊诮o人合八字的時候,如果發(fā)現(xiàn)兩人八字相沖,就會認認真真地分析到底是哪種沖。如果是滿,就要提醒他們當心過度美滿樂極生悲:如果是沖突,根本不用在意,沖突就意味著有可能互補。兩個來自不同家庭的人組成一個新的家庭,哪有不沖突的?很多時候,沖突是很有必要的。打個比方,一個奇懶無比的人跟一個勤勞的人在一起,就必須要沖,要是勤勞的一方占了上風,這個家就會越來越好。要是兩個都是懶鬼,就會演變成另一種沖?!鳖伌髱熣f完這些,又湊到我耳邊小聲說,“你的八字跟鐘曉蕓和丁雯都相沖。跟鐘曉蕓是溢滿的沖,跟丁雯是另一種?!?/p>
丁雯說,她雖然讀書不多,但從來沒放棄過閱讀?!氨砀?,你發(fā)在朋友圈里的那些書我全都買了的,只是有些書我讀不懂?!蔽艺f沒關系,以后我陪你讀,慢慢給你講解。她激動地說:“那我回去把那些書取過來。”我說沒必要啊,既然我發(fā)的朋友圈,說明我有,我讀過了覺得好,才推薦給朋友們讀。丁雯堅持要回去,她說:“那我回去把吉首的房子退了,來昆明開店?!蔽易屗烊タ旎?,如果方便的話,去來鳳把我媽也接來。
丁雯和我媽再次回到昆明時,是顏大師陪我去昆明南站接的她們。何駱嬡沒去。當天夜里,我約顏大師出去喝兩杯,才知道何駱嬡已經走了,電話處于關機狀態(tài),微信也沒人回復。三杯酒下肚,我責怪顏大師為什么不把她留住。他說:“我真沒想到你會這么問。我還以為你會感到慶幸呢。”我為什么要慶幸?你他媽一條神棍,能跟何駱媛在一起,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分。
顏大師笑著問:“你不討厭她了?”我沒有正面回答他,而是告訴他,何駱媛對他真好,簡直可以用無微不至來形容,而且懂他,比我還懂。在連山的時候,顏大師發(fā)神經在一塊破石頭前打坐,何駱媛不僅沒有勸他回知道居,還去買帳篷等一應生活用品,連蚊香花露水之類的都想到了。說明她尊重他那些神神怪怪的做法,并愿意做他的后盾。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你跟鐘曉蕓不也是知己嗎?正因為是知己,所以要分開。這就是他媽的命!”顏大師說。我看見一滴眼淚掉進了酒杯。
“別他媽跟我說什么命不命的。命運在自己手里!”
“是嗎?”顏大師說,“那我還是用你聽得懂的話說吧。還記得楊振寧的那個視頻嗎?我發(fā)給你的。有人問揚振寧,有沒有上帝。他說,如果上帝是一個人形的東西,他想沒有;如果指的是造物者,他想是有的。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是被一股更強大的力量制造出來的。這股力量是什么?西方人說是上帝,老子說是道,老百姓說是天老爺,一回事,只是叫法不一樣罷了。而命,就是人類通過努力已經發(fā)現(xiàn)了的規(guī)律。個體有個體的命,群體有群體的命,都是注定好的。就像計算機一樣,所有的程序都是事先編好了的,我們輸入的每一個指令,都在那套程序下運行。不同的軟件看上去千差萬別,但歸根結底都是二進制的。用你的話說,叫0和1,用我的話說,叫陰和陽。世界就好比一臺龐大的計算機,而我們充其量是這臺計算機上的一個小軟件,很多人甚至都意識不到不同軟件的存在。你之所以不愿意承認命的存在,是因為你不知道它,它對你而言,是未知的。你逃避未知,所以詆毀未知。就像很多人忌諱說鬼,忌諱談論死亡一樣?!?/p>
“你別跟我扯這些沒用的,趕緊去把何駱媛給我找回來?!?/p>
“關于這臺巨型計算機,我用我的方式去認識,知道得比你稍微多了那么一點點。何駱媛是跟我不一樣的程序。她有她的運行方式。我不能像病毒一樣干擾她、破壞她。再打個比方,假如你是Win10系統(tǒng),鐘曉蕓是我們小時候玩的《紅色警戒》,你們注定不能兼容,就算你再努力裝再多兼容包,游戲效果也不會好,而丁雯就好比是掃雷、蜘蛛紙牌這類簡單的小游戲,跟任何Windows系統(tǒng)都兼容,但沒法安裝在蘋果系統(tǒng)上。易經就好比是LINUX系統(tǒng),開放源代碼,歡迎所有人使用它、研究它、開發(fā)它,可是,使用這個系統(tǒng)的人并不多?!?/p>
“說你的事兒呢,別老扯我?!?/p>
“好吧,計算機我也不怎么專業(yè),這些比方可能不恰當。我跟你說一件事吧,我感覺何駱媛跟丁雯早就認識?!?/p>
“這怎么可能?那天我們在懷化,她們才認識的?!?/p>
“你的意思是,她們一見如故?”
“沒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是這么奇妙,有些人一見如故,一些人天天見卻形同陌路?!?/p>
“看吧,你也承認了,有一種神秘力量的存在。”
“我不覺得這有什么神秘的。每個人的性格不一樣罷了,有些性格相互吸引,有些性格相互排斥,還有些性格既不相互吸引也不相互排斥?;蛘哒f,每個人都自帶磁場?!?/p>
“好吧,就叫它磁場吧,一個符號而已,我們不爭論這個。我要跟你說的事情是,大概十年前,何駱媛給我打了個電話,告訴我一個生辰八字,說是她閨蜜的,請我?guī)兔λ闼恪N椰F(xiàn)在都還記得,那個八字要是屬于男人,是一個大富大貴的命;要是個女人,則是少年苦、青年勞、中年平、晚年好的命。那個八字,跟丁雯的一模一樣。算完八字,何駱媛又讓我給這個八字的主人占一卦,問卜姻緣,得到的是一個未濟卦……”
他話還沒說完,我已驚出一身冷汗,嚴厲地問他:“你什么意思,你是說,我們的連山之行,是你和何駱媛一手導演的?”
“我對天發(fā)誓,”顏大師正色道,“在懷化見到你們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這世上有個叫丁雯的人,你從來沒跟我提起過她。還有,就算我們要導演一出戲,能讓你夢到連山?能把你三舅導死了?我們又不是黑白無常,有勾魂的本事?要不是你三舅死了,你能跟丁雯重逢?按照你的邏輯,這也說不通吧?這就是一套編好的程序,我們所經歷的只是其中的一環(huán),這套程序繼續(xù)運行下去會發(fā)生什么,誰也不知道。我既不是創(chuàng)造計算機語言的人,也不是程序員。用你的話說,我充其量算一條神棍。不過,我要是有機會學會連山易,說不定能推演出一點端倪來?!?/p>
這太驚世駭俗了!我趕緊將話題推回給他,像推兵乓球一樣。我說:“我不跟你說這些神秘莫測的事情,當務之急是怎么把何駱媛找回來。”顏大師似乎并沒有聽我說什么,他接著說:“關于易理,你和鐘曉蕓比我懂得多。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未濟卦是周易的最后一卦?按照你的邏輯,最后一卦應該是既濟卦才對,既濟,既定事實,已經完成,理應在最后,可事實是,它是第六十三卦。先有完成,后有未完成,為什么?”
顏大師用一種成竹在胸的眼神望著我,像老師對學生提問一樣。我說,既然你已經有了答案,就別賣關子了。他端起酒杯,輕輕地跟我碰了一下杯,將酒杯端在手里,并不喝,說:“第六十三卦是既濟,最后是未濟,說明未濟是對既濟的否定,也就是說,否定了之前已經完成的一切,重新開始,然后返回乾卦。這樣一來,八八六十四卦就成了一個密閉的環(huán),周而復始,無始無終。這很有可能就是我們這個世界的真相。用你能理解的話說,在我們之前,這個世界曾經有過更高級的文明,不知道什么原因它們消失了,就像恐龍滅絕了一樣,這是既濟。殘存下來的生物開始重新演化、發(fā)展,這叫未濟,然后有了文明的影子,就是乾卦。接下來一步步發(fā)展,又到了既濟,文明再次消失。易最早的那組符號,也就是河圖洛書,可能就是某個史前文明消失前遺留下來的。后人從中衍生出了三易,周易揭示了這種循環(huán)規(guī)律,連山易里可能記載著別的內容,可惜,我無緣讀到。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這個世界所有文明的發(fā)端與消亡都是被制造出來的,就像汽車的冷卻系統(tǒng)是我們制造出來的一樣,冷卻液在里面不斷循環(huán)但它們并不自知,而河圖洛書極有可能是制造這個世界的那股神秘力量留下來的?!?/p>
“說這些沒用的干什么?找何駱媛才是正事?!蔽抑厣甑?。
“怎么沒用?”顏大師反駁道,“你跟丁雯的事情就已經充分說明了周易是正確的,丁雯問卜姻緣,得到了未濟卦,你們這不就重新開始了?我要是懂連山易,說不定能準確地算出你們從頭再來的時間和地點。”
“你別老說我的事兒行嗎?說你跟何駱媛呢。”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何駱嬡是一個隱喻,河圖洛書的緣分,既然三易的源頭都是河圖洛書,那么,我一個只懂一點易數(shù)的人,又怎么可能左右得了這種緣分?用你的話說,我充其量算個神棍。”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難道當一輩子神棍,打一輩子光棍?”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說:“不知道,隨緣吧。學易經的人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不能給自己算。照目前的情況來看,我要做的,是繼續(xù)尋找失傳已久的連山易?!?/p>
責任編輯 羌人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