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

西部之旅（組詩）

·三色堇

石峁遺址

一座石城躺在禿尾河北側

一躺就是四千多年

它的怦然出世

讓我看到了那無妄的歡喜與破絮中

遍地飛揚的小獸們的蹄痕

泥土下，千年的骨針

刺穿了光陰的魔咒

刺穿了這座石筑的城堡

馬背上的王者用弓箭射殺著黑暗

一位穿著麻制長裙，胸前掛著銅鏡的女人

帶著羞赧的紅暈

坐在落滿了夕光的石頭上

正用精美的口簧吹奏出隨風飛舞的旋律

銅鏡照射著音符

它們穿過街巷，穿過每一堵光滑的石墻

掩蓋了車水馬龍的回聲

在時間的季風中

凝固成被時光反復打磨的廢墟

過蘭州

黃河上游的紅柳

在細雨中被風吹打著

發出低沉的聲音

一堆雕塑

像是凍僵的小丑站在暮色里

早已失去的好奇心在這里被喚醒

我想象著

那可能的事物與可能的相遇

其實，都不復存在

一支點燃的香煙

被我揮霍的詩句都在黃河的對岸

我踩在蘭州的土地上

詞語，在肉身里溢出安寧

哈拉庫圖

晨光在哈拉庫圖曠野中緩緩升起

許多年過去了

馬蘭草的枝條，是否依然刺痛了

當年被放逐的詩人那支苦澀的筆

我知道你來過，知道你不曾離去

而我沒有在漫天大雪中與你相遇

時間的殘渣讓人無法還你

一個公平的世道，你的夜又深又長

長得使你的胡須又黑又密

我永遠記得你“餓馬搖鈴”的日子

記得你穿著單薄的衣衫在小樹林里迂回

現在小村里早已沒有了

黃昏中走過的最后一頭馱水的毛驢

只有幾頭小牛在哈拉庫圖的晨光中

反芻著一首詩的味道

一只鳥疲倦地站在堅硬的土壕溝上

望著遠去的未曾忘記的事

它的身上落滿了塵灰或者更多的光

郎木寺的黃昏

我知道要在這里彎下腰身

對著3500米的海拔

對著與我擦肩而過的諸神多么不易

那些身著純棉質地紅褐色僧衣的喇嘛

穿梭在夕光中，安靜，淡然

此時，郎木寺的金頂有些耀眼

不知那些飛鳥

是否能落在這些輝光中

而那些在黃昏中打坐的僧人

像是坐滿的群山，內心是否也有嗔念

我在郎木寺的山坡上快速走著

不再牽掛身外之事，西出陽關

與我又有什么關系

月光勾住墨色的山脊

隱秘的鐘聲和祈禱

在碩大的轉經筒的沙沙聲中更加肅穆

在這里

沒有人會懷疑真正的答案

我只想祈求繚繞的香火

能驅散內心越來越沉重的陰影

瑪曲小憩

秋雨中的瑪曲有些涼意

這里到處都是牛的味道、羊的味道

對于一個素食主義者

只有圣潔的云朵屬于我

馬背上的騎手那么英俊、年輕

他帶來了草原的消息和歡悅的哨聲

我對著那一扇扇雕花的窗口

遞出急促的心跳

我將一本昌耀詩集揣在懷里

當作我今夜取暖的燈盞

而瑪曲小鎮街邊的一把小銀梳

讓我的心忽然就有了另外的顫動

陽光照在上面，它被孤獨所赦免

我與友人反復確認，觸摸

它的紋理，雕花，色澤，質地

一定有故事留在了它的內部

像是被遺忘的舊歲月

江山（組詩）

·慕白

飛云江

江中這些水

不在意河床之寬窄

沒有兒女情長

只管流淌

滔滔不絕

選擇離開，每次妥協

拐彎

這不是出于恐懼

或憤怒，是愛

百轉千回，一段柔情

該愛也愛了

該散就散了吧

漩渦在轉

看不見的傷埋水底

水仍在流動，在呼吸

繼續活著

魚兒眺望星空

此后，魂歸何處

聽天由命，山水之間

腳在身上

清白且勇敢

流吧，忘卻萬古愁

別再瀠洄

時間能療傷，鳥在空中

江山

江山極小，半壁是你，半壁是我

這世界又極大，都是我們的

我們是彼此的王，兩顆心合體

所有的奏折，隱秘的語言

我們的國土固若金湯，我的江山

不生長薔薇、紅杏、桃花

這一類的花兒，但我允許國土

有節制地種上蒲葦和有節的青竹

山有山的巍峨，水有水的情懷

我的江山雖小，卻有澄明的天空

云朵像羊群涌動，重復說著漢語

遇見長安

我對面坐著你

你的眼神兒

讓我對火鍋里的辣椒

清江魚，青菜，豆皮，蓮菜

海帶，米飯和燒酒

都有了善意

小滿日，與強華同登祁連山

馬蹄寺，金塔寺，大佛寺

寺寺有我的前身

古與今，時光的建筑

流水、清風、明月、塵沙

懸崖之上，神也是人

天空似啞巴，清風聚又散

沙漠和戈壁，留不下一朵云

我有自知之明

大道在歧途，半生浪蕩

寫詩，記錄人間煙火

有些溫暖，除了技藝，智慧

更在信仰，不做偽證

有愛，才有依附，活下來

不知疲倦的駱駝

身邊的人不斷離去

夢想著有朝一日飛天

我像玄奘取經，皮囊里帶著南方的痛

祁連山不長樹，只生佛

懸崖絕壁是人世間唯一的道路

告訴你一個天大的秘密

對著神龕祈禱，我依然難以免俗

登泰山

我們一直朝前走

中天門開始，饑餐渴飲

卸下所有的牽絆

過千層石和仙人崖

一路上積雪如冰，人間天上

每一步都如負千鈞

我們小心翼翼，給所有神靈磕頭

為路過的流浪貓投食、祈福

祈禱未來，十八盤，步步驚心

南天門最難，蒼山負雪

道旁松生石罅，回望來路

仰看遠山，恍如隔世

到達岱廟，上玉皇頂

身處東岳之巔，我看到你

壁立千仞，果然如是

“泰山安，四海皆安”

執手相望，云峰霄漢

從此，我昂然天外

萬物皆小

宿建德江

宿航空小鎮

一夜無夢

清晨打開紗窗

一只翠鳥

隨陽光飛進房間

它那么小

進來后

找不到回去的路

不停撞向玻璃

如此幾次三番

它終于飛不動了

我輕輕地把小鳥捧到窗口

看著它倏忽飛離

小鳥飛走了

這時，我多想有人

在遠方給我祝福

你生在人間

活著，就好

靈魂伴侶（組詩）

·陳維錦

昨晚的夢

一群人從此地趕往彼地

他們從你追我趕到你死我活

我卻被小動物小植物小人物牽絆

當他們站成強大的陣營

我是對面唯一的敵人

突然，他們消失在巨大的黑洞

我被光明驚醒

發現夢和現實正相互內卷

是那根刺穿心臟的針

讓一顆軟弱的心變得堅硬

靈魂伴侶

發現需要靈魂是二十歲后

發現有了靈魂是三十歲后

發現需要靈魂伴侶是四十歲后

發現有了靈魂伴侶是五十歲后

他，是現實的墻

阻擋了該阻擋的

她，是意識的門

放任了該放任的

是我在模仿意識的無處不在

是我為現實安插了兩個哨兵

流逝

春訊消融著龍門山上的雪

龍門山低下來了

我夠到它的時候

樹林下，羊群蹚過了白水河

到了夏季它會更低

石頭也不斷減輕自己

水中流著山頂，也流著山底

倒影小于龍門山上的雪

我從心底把它們放出去了

像河流放走了一場大雨

替身

愛此時鮮亮的花草

愛此時墻上的影子

愛人類之外的生物

愛實用之外的裝飾

愛此時的別處生活

你們替我活成好看的皮囊

和有趣的靈魂

愛你們是大校上校中校

（現場以此為玩笑）

將我這個少笑

瞬間提拔到開懷大笑

愛此時你們眼眸中的我

寬恕了反對多年的自己

愛一個具體的人而非他的角色

愛“此時”標簽上

定格的童年和暮年

愛這些從不死去的替身

替我活過的千次萬次

游走在歲月深處（組詩）

·唐晴

穿過風雨依舊還是清晨

千里江山，都在腳下

都在身后。前方是密布的烏云

十萬大山紛紛歸隱

退守在我心中最深的角落

人們命若草芥混跡在大地上

十萬煙火如同霧氣在山里縈繞

漫山遍野的牛羊，如此安詳

它們或臥或低頭吃草

或悠閑地踱步，并不像我們

看見一朵花驚喜，看見一片花海

驚喜，通風報信的眼睛

藏不住秘密的嘴，停不下

慌亂的腳步。

暴雨如注，雷聲如鼓

無處躲藏的時候，只有前行

虛張聲勢的黑云被鳳吹散

被電閃擊穿。恐懼之后

眺望漫天云彩，分不清是朝霞

還是夕陽，那就堅信

只要挺過風雨

依然是清晨

可可托海大峽谷

風從遠古走來，盤古的骨骼散落一地

一只紅尾巴的狐貍，在尋找自己的今生與來世

它一直記得，前世的溫暖與幸福

父親的精血化作稀有金屬，深埋地下

那些紫色的、粉色的、黑色的，閃著光芒的寶石

并不能遮蔽天空的蔚藍與云朵的潔白

山谷矗立的神鐘山，孤獨而偉岸

像一只巨大的陀螺，等待一條神鞭

好幾次，我忍不住揮手，忍不住

把它各個側面都拍滿了整個畫面，只有幾朵白云

在它頭頂，其實神鐘山并不需要花草樹木

并不需要一朵云的愛戀，它就是一塊石頭

不同于神瑛侍者，不同于大鬧天官的潑猴

漫山遍野的碎石，那只紅尾巴的狐貍默默地說

心痛的感覺，只有自己

知道

夜

打開所有的燈，等花開

等露珠兒打濕您的鞋

小雪

不要出門

生一爐搖曳的火

熬一壺陳年的普洱茶

等雪來

等梅花開

等一個出走半生

歸來的少年

清明

一場雨下了千年，依然

不會停下來，正如愛

正如思念，正如每一個春天

花都會漸次盛開

所有的親人從四面八方回來

回到熟悉的田野，回到溫暖的大地

踏青，叩拜，仰望天空

用一杯酒澆灌

自己的根

小寒時節

今夜更深露重

寒冷卻剛剛開始

你不能緊閉柴扉，不能守住火爐

一個人遠行，一個人打拼

熬過漫長嚴寒的冬天

花開半夏的時候

你是否還有

一顆聞香的心情

吹過川西平原的秋風（外一首）

·啞鳴

撲面而來的冷風

早年缺吃少穿的情景

又浮現腦海

現在的日子過得很舒坦

想到過去

并不是憶苦思甜

而是一種揮不去的寒涼

莫名其妙涌上心頭

風吹進鼻孔

我不由自主地翕動鼻翼

風一下灌滿鼻孔直至全身上下

寒涼的風

帶著平原上枯草泥土竹林水溝

消失的老屋和牛糞的氣味

橫掃平原

不論我是走動還是站著不動

都像是浸泡在一條寬闊的河流中

寬闊而渾濁的河水

我像一節漂木

一沉一浮地漂在這條河水中

半生的時間

一直被冰涼的河水收留

半生的時間

一直做著一個落水者

半生時間

岸被推得越來越遠

毫無察覺

待明白過來時

早成了流水的一部分

此時的川西平原

處于一片巨大的虛無中

虛無的村子

虛無的父母鄉親

虛無的糧食蔬菜和炊煙

虛無的豬狗牛羊雞鴨

虛無的快樂和憂愁

虛無的白天和黑夜

虛無的少年和中年

虛無的川西平原哦

這么多年一直生活在虛無中

沒有任何的真實能夠抵抗

黃昏，平原上那片樹林

黃昏，平原上那片樹林

像一座古老的房屋

在遠處

在平原上站立了很多年

有人拖著勞累的步伐

牽著牛羊

拿著農具

在黃昏中歸家

走進它深深的影子

有人進入那片影子之后再沒有出來

一座古老的房屋

一座年久失修的老屋

這么多年沒在風雨中散架

一直站立在平原上

我想走進去看看

最終沒去

一片樹林——一座古老的房屋

平原上一道原始的風景

也是黃昏時

鄉村各路鬼神的歇腳處

尼尼微（外三首）

·周楷棋

一條河新生的濕地

一株水葫蘆自泥濘中向陽

一塊石頭棲居在兩千年前的譫妄

如土墻沿殘垣

晚空重唱

那時，人崇拜長翅膀的人

那時，神廟在四方形的高原上空逐步

越來越窄，沒有可立足的記憶

沒有三角帆

被預示黃昏的樹濤灌滿

我見到，或想起，也許我身在其中

穿著亞麻短衣牧羊

然后死去，疾病、兵械、流放

或者自然死去

尼尼微，兩千年后用另一種語言靠近

另一種光景。我隔著熒屏，從河畔近照回溯

沒有遺腹的記憶

倘若事實如此

我已經死去無數次，幸運的是

我從不知曉

惶恐的是我正目睹炮火

燒干彼岸的野草

沃爾庫塔，北極以北

我們向苔蘚遷徙

在墻根

在水底，在石頭上

在遺忘的緯度

與整座沉默的寒冬為敵

涂鴉，廢鐵與窗格，這蕪生之國的境地

幸存的搪瓷倒影

它們在所有爭斗中落敗

它們不屬于任何時代，它們的詞格

在內部公路輪轉：煤田、機場和青年賓館，

斷鐮刀

一池埋鮭魚的凍土

我們；無數擁抱野草的標語

我們抵達，眺望最后的薄暮向極夜延宕

然后扎穩營地，清點罐頭

動物腳印，以及那些仍在記憶中

向來時招手的日子

即將饑餓

第一顆星升起了

沃爾庫塔，北極以北，我們遷入世紀斷章

與整座蘇醒的寒冬為敵

無題

我們足夠沉重了嗎

大家都背著一大筐石頭

砸向他人

或者壓垮自己

紫鈴藤

我寄情在你從來不會

將來也不會

仰望，或者宛如雕像駐足的高地

我在那里攀藤，眺望，受寒

委頓

以死者的瓣落

飄到一雙雙陌生的腳邊

十月就這樣過去了，你抵達的不是輪回

你遺忘的

在我枯黃的一瞬

無數深秋落寞過永恒

責任編輯 羌人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