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愚和我是發小。我們出生在同一個村里,后來又在同一個鎮上工作。不過我們如今都不小了,他六十,我差四個月六十,幾乎都成了花甲老人。我和他的關系,親密到無話不說,用油萊坡的土話講,我們好到可以穿一條褲子。
說句不該說的話,老愚和呂繩過初夜的事,也是他親口告訴我的。當時我們都已經到老埡鎮工作了。老愚的父親在鎮上的糧管所當保管員,人緣不錯。他父親為了老愚能從村里到鎮上吃皇糧,提前一年辦了退休,讓他頂了職。
第二年,我中專畢業分到鎮文化站的時候,老愚已跟呂繩好上了。呂繩長得有幾分姿色,也比老愚小七八歲,顯得很嫩歡,像一棵春日的香椿樹。按說,呂繩是看不上老愚的,但看上了他父親留下來的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次日早晨,老愚就一五一十地把頭天晚上的事情講給我聽了。老愚紅著臉說,他第一次沒有經驗,折騰了老半天都不得要領,后來使了個猛勁才喜獲成功,還把呂繩弄出了不少血,床單也染紅了一大片。
呂繩在鎮上的食品廠賣肉。因為年輕貌美,總有好色之徒勾引她。呂繩剛結婚那陣子還比較自重,后來經不住那些色鬼們的誘惑,便逐步越軌出墻了。老愚曾嚴肅地警告過她,但她每次都以離婚相威脅,他只好忍氣吞聲,睜只眼閉只眼。老愚五十六歲那年,呂繩終究還是跟老愚分了手,嫁給了一位離異的副鎮長。副鎮長大呂繩十歲,長得像一條黑魚。他跟呂繩許愿說,如果嫁給了他,至少調她到鎮上去當個婦女主任什么的。
在呂繩跟副鎮長談離婚條件時,老愚始終都在征求我的意見,直到副鎮長答應給他十五萬塊錢的補償,我才建議老愚放手。我說,強扭的瓜不甜,反正她已經留不住了,還不如得一筆錢。老愚想了想說,也是,我聽你的,只當是賣了一頭豬或一頭驢。
2
離婚半年后,老愚開始了網戀。那段時間,網戀在社會上像流行感冒一樣大行其道,要么是尋求刺激,要么是宣泄苦悶,要么是打發寂寞時光。老愚則不同,他是真心想在網上談情說愛,希望從大海中撈到一根屬于自己的針,找到一個真正的伴侶,度過后半生,也對前半生的不幸給予一點彌補。
老愚在網上認識的第一個女人叫白洋,是一個高中畢業不久的女孩,臉蛋雖然長得一般,但顯得很清純,像一株農家菜園里沒有施過化肥的大白菜。她生長于河北保定下面的一個窮鄉僻壤,高中畢業后沒考上大學,便在一家污水處理廠學習治污。剛參加工作,白洋收入很低。為了多賺點錢,她差不多跑遍了保定的大小湖泊,還到過孫犁小說中描寫的荷花淀。后來,白洋還通過上網承接外省的活,第一回出省就到了位于湖北的老埡鎮。白洋是坐綠皮火車到湖北襄陽的,抵達時天色已晚,只好先找個便宜的民宿住上一夜,次日一早再趕往老埡鎮。
碰巧的是,我那天正好跟我們站長去襄陽出差,辦完事必須連夜返回單位。吃罷晚飯,正要開車出城的時候,我突然接到了老愚的電話。他托我幫他帶個人,說是他專門從河北請來的治污專家。我和站長找到那家民宿時,白洋正在要求老板娘退還房錢。老板娘顯然不希望煮熟的鴨子又飛了,一分錢也不肯退。其實房費并不多,只有八十。多虧站長出面說情,老板娘才勉強退了二十。
直到第二天早晨,我才知道白洋是老愚私人請來的,與糧管所沒有半毛錢的關系。白洋出門之前,老愚曾在網上跟她許諾說,此行的所有花銷都由他出。白洋太把老愚的話當真了,身上總計只帶了兩百塊錢。當然,白洋也不是刻意摳門,她的確沒有多少積蓄。老愚倒是有點兒小氣,恨不得把一分錢當成兩分用。剛參加工作那幾年,他曾多次在發工資時找我借錢,然后去信用社零存整取。老愚很早就想買一輛二十萬左右的本田車,把那臺騎了十幾年的自行車換掉,可一直舍不得那點兒存款。跟呂繩離婚后,他本來可以用那筆補償費去買一輛嶄新的本田,但他反復考慮,再三猶豫,最后只是買了一輛二手車。
白洋來到老埡鎮的第一個晚上,居然睡在那輛二手車里。老愚毫無疑問希望她在自己家里睡,還說由她睡臥室的床,自己睡客廳的沙發。但白洋沒有答應,她提出去住賓館,或者找一家民宿。老愚卻說,沒必要花那個冤枉錢,你萬一不愿意與我同住家里,那我就去樓下車里將就一夜。白洋說,我去車里睡吧。老愚見白洋態度這么堅決,便沒再往下說,抱著一條毯子就下樓了。拱進車門時,老愚寬慰自己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慢慢來吧。
見到老愚以后,白洋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老愚壓根兒沒安排她去治污,整天把她關在家里看電視,無所事事,百無聊賴。白洋曾問老愚,我哪天開始治污,老愚想了想說,我們所長到外地出差了,等他回來才能定奪。白洋說,我每天閑著也不是個事,還擔心你到時候不付我工資呢。老愚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放心好了,即使所長永遠不回來,我就娶了你,養你一輩子。白洋苦笑了一下說,你這么一個小氣鬼,怎么肯養我?老愚說,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假如你成了我老婆,那就另當別論了。我每月有固定的薪水,還有車有房,養你可謂小菜一碟。白洋聽了無言以對,只是用鼻孔哼了一聲。
在老愚家像困獸似的待了近十天的樣子,白洋曾想過一走了之,但她最終沒能下定決心。主要是,她手上沒幾個錢了,從保定出發時帶的兩百塊錢幾乎已經用完,連回家的路費都不夠了。她找老愚要過工資,老愚死皮賴臉地說,你治污還沒啟動昵,哪有工資給你?再說,你在我這里吃,在我這里住,一分鍍都沒交過,還好意思找我討薪?白洋聽了這席話,深感委屈,想大哭一場卻哭不出來。過了片刻,老愚突然換個口吻說,你不如干脆嫁給我,從此有飯吃、有車坐,還有房子住,比你回老家治污強一百倍。有那么一剎那,白洋差點兒被老愚說動了心,覺得他言之有理,甚至產生了嫁給他的念頭。
白洋之所以左右為難,全怪自己的家境。父母都病魔纏身,一位中風臥床,另一位雙腎衰竭,常年離不開藥罐子;哥哥是個跛腳,沒有拐棍便寸步難行:嫂子打小患有精神病,還有癲癇,十天半月就要發作一次,每次發作起來都會口吐白沫,亂喊亂叫,有時還有暴力傾向,曾用鐮刀砍傷過婆婆的胳膊。家里只有一間小土屋,每到冬天,一家五口人擠在同一張木板炕上,翻個身都難。白洋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擁有一棟寬敞的房子。
冬天的一個晚上,白洋正準備入睡,有人偷偷地潛入了房里。白洋驚恐地開燈,定睛一看竟是老愚。白洋質問,你怎么這時進來了?老愚抖著身子說,車里太冷了,我實在凍得不行,只好回家取暖。他說著就往被子里鉆。白洋龜縮到床的一角,哆嗦著說,求你別這樣,我還是個姑娘呢。老愚冷笑一聲說,每一個姑娘最后都會變成女人,其實我早已在心里把你當成自己的老婆了。他軟磨硬纏,恩威并施,經過一番花言巧語,終于將白洋變成了自己的俘虜。老愚說,既然米都煮成了飯,你就老老實實地跟我過日子吧。白洋嗔怪說,你真壞,完全是個流氓。說完,她就主動去做家務了,買菜,做飯,洗衣,拖地……儼然成了一個家庭主婦。
春節前夕,白洋跟老愚說,你跟我回一趟保定吧,給我父母辭個年,也把我們的婚事告訴一下我父母和哥嫂。老愚說,這是必須的,你不說我也明白,春節前給父母拜年,是許多地方的風俗,萬萬不可馬虎。
老歷臘月十五,白洋在老愚的陪同下,風風光光地回到了保定老家。這一次,老愚顯得很大方,不僅給白洋父母和她哥嫂都買了過年的新衣服,還在二手車的后備廂里裝滿了老埡鎮的各種土特產,比如核桃酥、熏豬蹄和米花糖,總共花了八百多。
初到保定的第一夜,吃罷晚餐后,老愚原本打算去附近住賓館的。白洋的父親卻反對說,你來是貴客,住賓館不妥,鄰居們知道后會說三道四,還是將就著在家里住幾天。老愚猶豫了一會兒說,也行,入鄉隨俗吧。可是,家里的房子的確太窄,六個人擠在一張木炕上像擠肉餅。吃晚飯的時候,老愚又喝了一點兒酒。大約過了三個小時,白洋的父母和哥嫂都睡著了,鼾聲此起彼伏。恰在此時,老愚的酒勁也上來了,口干舌燥,渾身不安。他想把身邊熱騰騰的白洋摟抱一下,可惜連身都翻不開,腿腳像被鐵夾夾住了,動彈不得。
勉強住了一周,老愚實在住不下去,便決定打道回府。臨行之前,老愚談到了他和白洋的婚姻。白洋的父親說,男婚女嫁是人生的大事,我們得好好商量一下。老愚說,你們好好商量吧。經過半天的商量,白洋的父親答復說,聽白洋講,你在湖北的老埡鎮不是有一套房子嗎?我們希望過戶到白洋名下,這樣才能把她嫁給你,免得她今后吃你的啞巴虧。
老愚考慮了良久,點頭默允了。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次日一早,天剛麻麻亮,老愚便不辭而別了。當白洋和她父母及哥嫂睡醒起床時,停在門口的那輛二手車早已無影無蹤。
3
跟白洋分手兩個月之后,老愚忍不住開始了第二次網戀。作為幾十年的知心好友,老愚什么都不瞞我。網戀有了眉目的當晚,他半夜三更打來電話,把他的情況跟我做了詳細匯報。
新勾搭上的網友叫劉唱,家住宜昌小溪塔,四十五歲,以前在醫院當護士,后來嫌單位太累,條條框框又多,便辭職下海辦了一家私人超市,主要經營成人用品。她長得人高馬大,豐乳肥臀,有過兩年婚史,前夫還是三峽職業技術學院的一名副教授。頓了一下,老愚又補充說,正是因為她身材好,我才被她迷上的。當時,我還有點羨慕老愚。原因是,我的老婆什么都好,善良、賢惠、勤勞,唯一不足的是身材干癟,像用刀刮過的,沒有一點性感。
大概在網上認識了半個月,老愚請假去宜昌和劉唱見了一面,兩人似乎都有點迫不及待。可以理解,在他們這個年齡,又剛失去性伴侶不久,都還處于如狼似虎的時候。老愚只請了一天假,頭天下班后去,次日傍晚時回。回來的當晚,老愚便心急火燎地請我吃飯。剛一上桌,老愚就笑瞇了眼說,人啊,真是走起運來連門板都擋不住。開始我誤會他了,以為他要講的是初次見面就上了床。我怪笑一下問,上床了?老愚說,肯定上了,要是不上床,我請假去干什么?我見老愚過于得意,便朝他潑了一瓢冷水說,上個床算走什么運?充其量也只是一堆干柴遇上了一團烈火。
老愚糾正我說,你搞錯了,上床的確不算走運,我其實要說的是另外一件事。我連忙問,還有什么事?老愚賣了個關子,不慌不忙點完萊后對我說,她居然主動勸我把現在的這套房子賣摔。我愣了半響問,如果把房子賣了,你住哪里?老愚說,劉唱建議我把房子賣了辦一個提前病退,然后去宜昌與她一起生活。她在小溪塔有一套兩層樓的私房,住十個人都沒問題。我默默地琢磨了一會兒問,你現在又不急著用錢,何必要賣房子?老愚說,劉唱希望我病退后去宜昌和她一同經營超市。她看準了一個商機,認為仿真娃娃很快就會風靡開來,假如我能投資十萬,不久將會大賺一筆。我聽了趕緊拿著頭擺,邊擺邊說,我覺得這事有點兒懸,你千萬不要沖動,至少不能賣房子。這房子是你父親留下的,好壞是你的一個窩。今后,不管你到哪里結婚生活,這個窩不能丟。
我意猶未盡,還想往下說,服務員上菜了。老愚立刻打斷我說,不再扯房子的事了,我們抓緊吃飯。吃了一陣兒,老愚突然想到喝酒,沒和我商量就讓服務員拿來了兩瓶勁酒。我一怔,問,你什么時候開始喝勁酒了?老愚說,剛在宜昌學的,上床的效果真是不錯,一夜三次不在話下。我模仿廣告上的詞說,勁酒雖好,可不要貪杯喲。
隨后有好幾天,我一直沒見到老愚。他似乎在故意躲著我。有一天,我意外地碰到了老愚的一個表弟,他神神秘秘地問我,聽說表哥要賣房子,你知道嗎?我說,聽他說過一嘴,但我勸了他,讓他別賣。表弟停了一下說,他這次恐怕沒聽你的勸,據說買家都找到了。我一聽,氣不打一處來,馬上打電話質問老愚,我不是勸你不賣房子嗎'你趕快打住,不然要后悔的。老愚有氣無力地說,已經打不住了,房子昨天已換了戶主。他把事情都做到了這一步,我再說什么都顯得多余,于是掛了電話。
沒想到,我剛掛斷電話,老愚又把電話打過來了。他告訴我,再過一周,他將和劉唱在宜昌小溪塔舉行盛大的婚禮,請我一定參加并擔任他們的證婚人。我當即拒絕了他,心想,他們雖然屬于網戀,但畢竟太草率了。
在老埡這個巴掌大的小鎮上,不管什么消息都會在一夜之間不脛而走。老愚和劉唱的婚事也毫不例外。老愚還沒回來,人們已把他們的故事傳得沸沸揚揚,盡人皆知。有人說,老愚這次算是找到了一個稱心如意的老婆,把房子也賣了,將賣房子的十五萬塊錢全部投進了劉唱的超市,夫妻倆準備甩開膀子大干一場。他們進了一批價值高達八萬的仿真娃娃,賣一個至少能賺兩到三萬。還有一種說法是,市場有風險,投資需謹慎,他們的生意別看暫時不錯,但能堅持多久,那還要打個問號。總之,大家七嘴八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我聽到這些,只當刮過了一陣耳旁風,閉口不語,一言未發。
不盡如人意的是,老愚向單位呈交的提前病退申請遲遲沒有批下來。他曾找過管人事的副所長,副所長說,你的申請我們研究過了,你能吃能喝,還能談情說愛,哪有什么病?老愚說,我血壓高,每天都要吃降壓藥。他確實有高血壓,但吃藥可以控制住。副所長說,血壓高的人多得很,十個人中有六七個。從副所長辦公室出來,老愚灰溜溜的,像一只從煙囪里爬出來的老鼠。最頭疼的是,當時他已經沒有房子住了,一到晚上就要四處借宿。按說,他可以到我家暫住一段日子,可我老婆不愿意家里住個外人。我又有些懼內,只好忍住沒提。后來多虧了他那位表弟,讓他睡進了他們家的客房。
劉唱曾到老埡鎮來過一次,還發生了一件尷尬的事。那天晚上,我請他們吃過晚飯后,老愚輕車熟路地直接把劉唱帶到了表弟家。表弟的老婆善于察言觀色,一看就猜出老愚和劉唱打算一起住到他們家。表弟的老婆開始忍著沒吱聲,當他們雙雙正要進入那間客房時,她突然發話了,板著臉說,我們這里有個風俗,寧可借房停喪,不能借房成雙,你們還是另找地方住吧。老愚和劉唱當場氣瘋了,只好到外面住了一夜賓館。
后來,糧管所所長看在他們的父親都是所里老同事的情分上,網開一面,讓他臨時住到了門衛室,與一個七十歲的門衛同住。那個門衛老頭徹夜打鼾,老愚在他嘹亮的鼾聲中度過了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
劉唱那次來老埡鎮,原準備住三天的,結果住了一晚就走了。打那以后,她再沒來過。老愚倒是跑得很勤,幾乎每周都要雷打不動地去一趟宜昌。到了周末下午,他經常不等下班便開著那輛二手車奔赴宜昌。當時還沒有高速公路,從老埡鎮到宜昌小溪塔最快也耍開四個鐘頭。老愚為了趕路,經常在車上憋尿,這樣才能趕去和劉唱共進晚餐。玩到周日黃昏,他一定要吃了晚飯才會返程,回到門衛室差不多已是半夜了。雖然跑得辛苦,但老愚卻渾身是勁,樂此不疲。有那么一段時光,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蜜蜂,每天沉浸在五月的花粉中。有一次,我直言不諱地問,你每周這么跑,不感到累嗎?老愚驕傲地說,遇上這樣的女人,再累也是值得的。
可惜的是,他們的好日子沒持續多久,最多兩個月吧,便開始產生矛盾了。矛盾起因于劉唱的超市。因為大環境的影響,超市生意出現了急轉彎,由盈到虧,每況愈下。花八萬進回來的仿真娃娃,連四萬都賣不出去。而且,掃黃打非部門還三天兩頭跑來找麻煩,重則沒收,輕則罰款。超市的八不敷出無疑殃及了兩人的情感生活,尤其是老愚。
自從聽說超市的情況之后,老愚昔日的激情便一落千丈,欲望也蕩然無存,有時連喝幾瓶勁酒也于事無補。相對而言,劉唱要開朗一點兒。有天夜里,她寬慰老愚說,市場上的事,此一時彼一時,你也不要太擔心,說不準過了這一陣,超市的生意又會好起來。說罷,劉唱還在老愚嘴上親了一口。老愚卻聽不進她的勸,仍然萎靡不振,長吁短嘆。劉唱一下子火了,一腳將老愚踢到了床下,還絕情地說,你給我滾吧,滾回你的老埡鎮去。老愚也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哪能咽下這口氣?他從地上爬起來,囫圇地籠上衣服,真的就離開了宜昌小溪塔。上車的時候,正是半夜時分。沿路靜悄悄的,連條狗都看不見,老愚第一次感到了恐怖。大約開了兩個小時,他實在困得睜不開眼,便停在路邊瞇了一會兒。醒來時,他雙眼都是淚水,用手背擦了擦,再接著往前開。
七天之后,劉唱的超市發生了一起盜竊案,五個仿真娃娃不翼而飛。不過,劉唱沒有報警。案發的第三天,老愚和劉唱辦了協議離婚。知道這個消息后,我用責怪的口吻對他說,你在婚姻上也太隨意了。老愚說,反正離過一次,再多一次也沒什么了不起,無非就是多了一張離婚證。
4
轉眼之間,春節又快到了。也許是婚姻不順吧,老愚的高血壓越來越嚴重,以前每天只需要吃一粒降壓藥,現在必須吃兩粒,否則頭昏腦漲。臘月中旬,所長見老愚身體不濟,便主動批準了他關于提前病退的申請。
申請批下來的當天晚上,老愚趁門衛老頭鼾聲響起之后,打開許久未動的電腦,上了半天的網。他在網上發現了一個征婚的女人,有照片,有個人簡歷,還有詳細的財產說明,看上去誠意滿滿。女人名叫甘姿,家住甘肅下面一座縣城里,剛滿五十歲,穿著樸素,相貌清秀,五官端莊,半年前才從一家國營被服廠退休,名下有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
甘姿生過一兒一女,四十歲那年與丈夫離婚時各養了一個。三個月前,女兒嫁到了自貢,從此家里只剩下她一個人。甘姿希望在春節前找到一個合適的男伴,最好能陪她一起過年,如果可靠的話,也愿意結成連理。不過,甘姿不想離開現在居住的地方,她在甘肅生活慣了。
看到這則征婚啟事,老愚亢奮得一夜沒合眼。次日一早,我剛起床,老愚就跑到了我家,要請我去街上吃襄陽牛肉面。我當時便有了一種預感,他可能又開始網戀了。果不其然,牛肉面還沒上桌,老愚就興沖沖地告訴我,他要去甘肅過年了。我問,又網戀了一個?他說,是的,她比我的心情還要迫切。我鄭重地警告他說,你已經失敗過兩次了,一定要接受教訓,謹慎一點兒,千萬不能再把婚姻當兒戲。老愚卻說,以我目前這種情況,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老愚和甘姿在網上熱戀了一周的樣子,兩人的感情像在桑拿房里蒸澡,迅速升溫,已經到了非見面不可的地步。甘姿說,我家的門向你敞開著,隨時歡迎你的到來。老愚說,我抓緊收拾一下,然后馬上啟程。不巧的是,當老愚將所有的行李打成四個大包準備動身西行的時候,他的血壓一下子升到了兩百六,連路都走不穩了,不得不住進了醫院。在醫院住了八天,他的血壓雖然降下來了,但通往甘肅的火車票卻已賣完。一直等到臘月二十七,他好不容易才從黃牛手里買到了一張高價退票。
老愚到達甘姿所在的那座縣城時,已是大年三十下午三點半了。他事先做好了保密工作,守口如瓶,沒有向甘姿透露一點兒具體到達的時間,希望給甘姿來一個突然襲擊。
出乎老愚意料的是,他下火車后雇了一輛三輪車,拖著四大包行李正往甘姿住的方向走,走到半路,兩人居然在一家鹵萊店門口不期而遇了。他們只稍微愣了一下便認出了對方。甘姿的模樣與網上沒什么區別,左手拎著兩只鹵好的豬耳朵,右手拎著一袋鹵豆干,一看就是個過日子的女人。只是,她身邊跟了一條大狼狗,緊貼著她的褲腿,青面獠牙,虎視眈眈,兇相畢露,讓老愚感到毛骨悚然。老愚問,這狗是你養的?甘姿說,姑娘出嫁時送我的,讓它幫我看門護院。沉默了一會兒,甘姿看著三輪車上的行李包問,你包里裝的是什么?老愚說,大都是被子和衣服,聽說你們這里奇冷,我把它們都拖來了。
甘姿的房子位于一樓,還有一個大院子,種了一些花草和蔥蒜。到院子里下完行李,甘姿搶著給三輪車師傅付了費用,然后就把老愚帶進了家門。進屋坐定后,甘姿一邊泡茶一邊埋怨說,你也不提前知會一聲,不然我可以去火車站接你。老愚說,我想給你一個驚喜。甘姿抿著嘴唇笑了笑說,你確實給了我一個驚喜。原本以為,我會一個人吃團年飯的,你這一來,我們就有兩個人團年了。停了一下,她又說,待會兒,我多弄幾個好菜,再開兩瓶紅酒,美美地吃一頓團年飯。老愚憨笑著說,你快別誘惑我,我的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團年飯異常豐盛。甘姿顯然是有準備的,雞鴨魚肉,應有盡有,加上兩個鹵菜和一個甜湯,餐桌上整整擺了十大碗。老愚驚嘆說,天啊,兩個人怎么吃得下十個菜?甘姿一邊開紅酒一邊說,十全十美嘛,這是本地過年的風俗習慣。老愚在火車上連續吃了幾天的盒飯,肚子里的油水早被刮光了,碰到這么一桌團年飯,正好大吃一頓。他拿起筷子就沒放下,吃得滿嘴流油。他還不停地與甘姿相互敬酒。甘姿剛開始還有些放不開,兩杯酒一喝下去就不管不顧了,你一杯來,我一杯去,其樂融融,直到兩瓶紅酒喝得一滴不剩,團年飯才算吃罷。這時,甘姿已經有了醉意,渾身柔弱無骨,還主動往老愚身上靠。老愚毫不拒絕,一旦甘姿靠過來,他便像一條撲食的餓狗,張牙舞爪地將她摟在了懷里。
收好廚房,甘姿陪著老愚勉強看了一會兒春節晚會,便醉眼蒙眬地說,我好困,先去臥室睡了。老愚假裝正經地問,我睡哪里?甘姿曖昧地說,你千里迢迢趕來過年,想睡哪里都行。老愚喜不自禁地說,太好了,我先去洗個澡,洗完就去你臥室。甘姿說,洗澡間有條新浴巾,是我專門為你找出來的。說完,她便搖搖晃晃地進了臥室。
老愚匆匆洗完澡,連褲頭也沒顧上穿,披上浴巾就直接去了甘姿的臥室。臥室的頂燈關了,只開差一盞粉紅色的床頭燈。老愚三步并作兩步邁到床前,扒掉浴巾便往床上跳。他跳得真準,不歪不斜正好落在甘姿身旁。然而,當他正要掀開甘姿的被子時,那條曾經見過的大狼狗剎那間從床下竄了出來,接著就撲到了床上。老愚還沒反應過來,狼狗便在他屁股上連咬了幾口。老愚當即嚇了個半死,一邊驚叫著用枕頭趕狗,一邊伸手去摸疼如刀割的屁股。那條大狼狗根本不怕枕頭,還想去咬老愚的要害部位。幸虧甘姿及時出面,狼狗才悻悻然地下床,嘴里還狂吠不止。
甘姿一氣之下把狼狗攆出了臥室,然后回頭細看老愚的傷勢,并做了簡單的處理。她先用溫水洗去了屁股上的血,又在被狼狗咬破的地方敷了一些云南白藥粉。可是,這都屬于瞎子點燈白費蠟,屁股表層上的血還沒洗盡,傷口里面的血又流出來了,云南白藥粉也被沖得一干二凈。老愚雙手按住屁股,疼得哇哇叫喚。
甘姿心急如焚地說,看來只好去醫院了。她馬上聯系了救護車,直接將老愚送去了人民醫院。在急救室里,醫護人員趕快對老愚采取了縫針、包扎和打針等措施。直到大年初一凌晨,老愚從急救室轉到普通病房后,疼痛才止住。
到了病房,老愚一開口便憤憤地說,你那條狼狗不能再養了!甘姿遲疑了一下說,等它跟你混熟了就會好的。老愚聲色俱厲地說,不行,有我沒它,有它沒我。甘姿愣了愣,苦笑著說,那我把它送人算了。老愚說,你趕緊送出去吧,否則我沒法在此久留。甘姿說,我盡快。老愚接下來在醫院住了三天,每天都是甘姿回家做好飯送到病房,不是雞湯就是排骨湯。正月初四,老愚傷口基本愈合,醫生讓他出院休養。當甘姿將他攙扶到院子入口時,他猛然又看到了那條大狼狗。它被一條鐵鏈拴在一棵棗樹下,見到老愚就狂吠亂撲。老愚質問甘姿,你不是說好將它送人的嗎,怎么還在家里?甘姿解釋說,我前天就把它送給了郊外的妹妹,可它昨晚又跑回來了。老愚陰陽怪氣地說,它跟你感情不淺啊!
正月初八,我剛下班回家,老愚突然拖著四包行李出現在我家門口。我驚奇地問,你怎么剛去就回來啦?老愚說,甘姿養了一條大狼狗,我被它氣回來了。雖說我是個窩囊的男人,但總不能讓狗也給我戴頂綠帽子吧!
5
從甘肅敗興而歸后,老愚差不多一年時間沒開過電腦。他打算先把電腦放在我家,發誓再不網戀了。我問,這是為何々他咬牙切齒地說,我寧可一輩子打光棍,也不再談戀愛了。我忍不住怪笑一聲說,別把話說早了,憑你這個德性,最多三個月不會網戀。老愚振振有詞地說,我對網戀已經深惡痛絕,你要是不相信,我現在就把這害人的東西給砸了。話剛出口,他便雙手高舉電腦,撲通一聲摔在地上,將電腦摔得粉身碎骨。我一下子呆住了,不禁對他刮目相看。
老愚回到老埡鎮時間不長,呂繩的第二任丈夫因貪腐被抓起來了。抓起來沒幾天,他居然在看守所撞墻自殺了。隨后,老愚在離六十周歲還差半個多月的時候,正式辦理了退休手續。所長為了照顧他,讓他依舊住在門衛室里。
據我所知,老愚一連幾個月沒再談過戀愛,每次跟我見面,與男女有關的事情也閉口不談,看起來是真不會再搞網戀了。我夸他說,你這次很有毅力嘛。然而,世事難料。還沒超過三個月,老愚又舊病復發了。有一天在路上碰見門衛老頭,他偷偷地告訴我,說老愚這幾天行為極為反常,夜里經常不睡,雙手捧著手機,不知跟誰聊天,一聊就聊到天亮。我問,他們聊些什么?門衛老頭說,他沒有聲音,看他的表情,十有八九在談戀愛。我說,不會吧,他發誓不再網戀了,連電腦都砸了。門衛老頭說,你真是孤陋寡聞,難道戀愛非用電腦不成?如今,手機比電腦還要管用。我說,看來我真是落伍了。
為了證實門衛老頭的猜測,我開門見山問了老愚一次。老愚沒有騙我,直截了當地說,有這么一回事,對方名叫貴玲,家住廣西劉三姐的家鄉,離異獨居。老愚剛認識她時,她有一套房子,可沒過幾天就將房子抵押了一筆貸款。聽說房子沒了,老愚就中止了與她的網戀。
過了半個月,老愚迎來了六十大壽。他準備把親朋好友都請來,好好地慶祝一番。我用疑問的口氣說,有這個必要嗎?已是花甲之人了,連個老婆都沒有,居然還要過生,不怕別人看笑話?再說,你孤苦伶仃的,請誰來給你過生呢?恐怕一桌客人都湊不齊吧。老愚胸有成竹地說,這個你放心好了,我到時候把油萊坡上的親戚朋友都請上,再將那幾個跟我談過戀愛的外地女人也請上,湊一桌客人綽綽有余。說不定,隔了這么久,她們還有可能跟我死灰復燃,重續舊緣呢。我呵呵一笑說,你白日做夢吧,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
老愚說,我只不過做個假設而已,即使白日做夢也無所謂。我的意思是,六十歲生日湊一桌客人是十拿九穩的。我朝他潑瓢涼水說,五六個客人問題不大,但一桌實在難以湊齊。老愚不服地說,一桌絕對不會少,即便那幾個網戀者一個也不到,那油萊坡上的客人也不會少于十個。坡上的親朋好友,都是熟人熟事的,打個招呼,帶個口信,或者送一個請帖去,應該都能搞定。接下來,老愚又主動給我介紹了幾個網戀者的近況,一往情深,情意綿綿。可以聽出來,老愚對她們還是充滿幻想的。
河北保定的白洋,后來嫁到了河北滄州,還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丈夫是一個做買賣的,主要販賣蔬菜,雖說收入不高,但全家人一年的吃住不成問題。白洋的父母都因病去世了,與哥嫂也斷了來往。好在白洋在滄州買了一套二手房,算是有了一個落腳之地。
老愚定下婚期后,專程去了一趟河北保定,誠心誠意地去請白洋參加他的生日宴。白洋心懷歉意說,我本來有意去為你賀喜的,但我實在沒臉去。當年,我的確不該要你的房子,坦率地說太貪婪了。老愚寬容地說,你也有你的難處,沒房住嘛,我能理解你的苦衷。不過,我現在想開了,決定在老埡鎮買一間小點的房子,免費給你一半。白洋卻說,謝謝你的好意,你的房子我是不會要的。老愚說,你若不要,就是把我的一片好心當作了驢肝肺。白洋說,話不能這么講,心意未領情意在嘛!
劉唱仍然在宜昌小溪塔開超市,不過沒再賣仿真娃娃,只是趁機賣點兒男性用品,諸如壯陽靈和壯陽膏之類。她的生意十分清冷,不是大斗出小斗進,就是出去的整頭豬回來的片片肉,超市經常處于虧損狀態。
老愚將過生的日子敲定后,又開著那輛二手車去了一次宜昌小溪塔,誠請劉唱出席他的生日宴。老愚還說,假如兩個人能破鏡重圓,重歸于好,那就再好不過了。劉唱說,這是不可能的。老愚充滿懺悔說,當初,我真不該那么小家子氣,不就是投了幾個臭錢嘛,哪至于像挖了心肝肺?現在,我是后悔莫及啊!假如世上有后悔藥賣,我一定買它幾口袋。劉唱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說什么都為時已晚。老愚勾著頭說,我希望你給我一個痛改前非的機會,往后全心全意地跟你過日子。劉唱說,算了吧,你的話我覺得還要多打幾個問號。
沉吟了許久,劉唱說,老實跟你講,我這輩子不打算再結婚了,決定獨自終老。老愚說,一個人過太苦了。劉唱苦笑說,像我這種受盡折磨的人,苦和甜已不重要了。老愚說,聽你這口氣,你是鐵定要打單身了,既然如此堅決,那我也無話可說了。為了早點兒回家,我干脆連夜啟程。劉唱有點依依不舍地說,夜太深了,山路難行,我建議你還是等到天亮后再走。老愚說,早走早到,我還是趁早趕路的好。說罷,他發動了二手車,陷入了茫茫黑夜里。
光陰似箭,日夜如梭,一晃老愚的花甲慶典就到了。老愚做夢也沒想到,甘姿有一天會來老埡鎮。她來得猝不及防,把老愚嚇得目瞪口呆。老愚驚奇地問,你怎么來了?甘姿說,我專門來告訴你一個消息,那條狼狗已經不在世上了。老愚一怔說,怎么?它死了嗎?甘姿傷感地說,死了,一周前才滿頭七。停了片刻,老愚問,它是怎么死的?甘姿說,殺死的,被我用菜刀殺死的。沉默了一陣,老愚問,那條狼狗對你那么忠誠,你為什么要殺它々甘姿說,你曾經說過,有它沒你,有你沒它。為了你,我寧可殺了它,一了百了,無愛一身輕嘛。頓了一下,老愚問,你把狼狗殺了,是否不打算再養狗了,或者找人做個伴兒?甘姿笑笑說,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老愚一聽,不由喜出望外,大著膽子說,你把狗殺了,干脆來給我做個伴吧。甘姿說,這也是絕對不可能的。
為了籌備生日,老愚早早地給河北保定的白洋、宜昌小溪塔的劉唱都發了請帖。老愚本來還要給甘肅的甘姿發一份請帖的,但甘姿提前來了,讓老愚免了這個禮節。
甘姿來到老埡的第二天,她找到老愚,滿臉無奈地說,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說,卻不好意思開口。老愚說,有事你只管講吧。甘姿如實地說,春節后不久,我前夫身患絕癥,搶救無效不幸去世了。老愚不由一驚說,天啊,他患了什么病,走得這么突然?甘姿說,據醫生講,他患的是心肌梗死,從發病到斷氣只過了兩個小時,真是走得太快了。
沉吟了一陣,老愚問,你老公說走就這么走了,你心里多少有些難受吧?甘姿毫不隱諱地說,這是肯定的。遲疑了半天,老愚說,看來你還是很戀舊情的啊!甘姿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連續幾天,老愚翹首以待,望眼欲穿,盼星星盼月亮,盼著劉唱和白洋大駕光臨。然而,他卻空歡喜一場,大失所望。到了生日那天,油萊坡的親戚朋友都按時到了場,而白洋、劉唱一個也沒來。老愚為此傷心不已,恨恨地說,她們都是騙子!更讓老愚氣憤的是,生日當天早晨,甘姿居然無聲無息地走了。她走之后,老愚才跟我說,既然我六十未過就走了,她何必白跑一趟?我說,她也算不上白跑,畢竟告訴了你兩則消息,一是她親手把心愛的狼狗殺了,二是前夫患絕癥不幸去世。
甘姿離開的前夜,我曾試探著問,你前夫現在去世了,狼狗也殺了,你沒想過與老愚重歸于好?甘姿說,實話跟你講,我來老埡鎮之前曾有過這種念頭,但來了幾天后,我這個念頭完全打消了。
生日那天,老愚家里一共來了六桌,還請了一個吹打班子,打鑼的打鑼,敲鼓的敲鼓,吹喇叭的吹喇叭。客人大多數來自老家油萊坡。令人詫異的是,生日宴開席的時候,老愚意外地收到了一束山野的黃菊花。他不知道是誰送的。有人說可能是他的前妻呂繩,有人說也可能是他甘肅的戀人甘姿。
責任編輯 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