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來柳條邊秧歌隊報名那天嘎嘎冷,西北風打著旋地亂竄,像一把把薄片小刀子,鉆進他棉衣的領口和袖口,割得他哆嗦亂戰,弓腰縮背的。看著他怎么也超不過十四歲。
可他說,過了年就十六了。
“我想扭秧歌。”他的脖頸上挎著一副軍綠布做的棉手悶子,上面打了幾塊陳舊的補丁。他把右手從手悶子里拿出來,抹著凍出來的鼻涕,兩只眼睛鼓溜溜的,眼珠像兩顆大黑豆。
“你說十六就十六。”秧歌頭兒走向一掛板車,從車上的一堆雜物里掏出一把扇子遞給他,讓他隨便做幾個動作,看看感覺。
這掛板車停在大柳樹下面,專供隊員們放置雜物和休息。
這會兒,秧歌隊隊員正在老生產隊的大場院里排練,為了抵御寒冷,大家伙兒的動作比平時幅度更大,喇叭匠鼓著腮幫子,鳴里哇啦吹得正歡。
“黑豆眼”接過扇子,跟著曲子擺動了幾下。秧歌頭兒搖搖頭,嘟囔說,看著瘦伶伶的,倒像個機靈鬼兒,咋還順拐了呢。走吧走吧,別搗亂。
這時有個男隊員跑來,大呼小叫地告訴秧歌頭兒,踩高蹺的上裝又有倆女的撤出,說是過了年初五要跟姐妹去南方打工,掙現錢去。
自土地包產到戶起,一晃過了好幾年,吃飽喝足的人們漸漸不滿足于僅吃飽喝足。這一兩年,時不時地就有村民扛上行李包,踏上南下的綠皮火車,去打工。等到臘月底回村過年時,口音腔調,發式衣著,行事做派,都有了變化。再出發遠行時,就得“拐”走三五個村里人。
秧歌頭兒遙望著排練的隊伍,眉頭揪出個疙瘩,嘟噥了一句:“掙工資掙工資,真當城里頭遍地是金子哪。浪去吧,都浪去!”
走的那倆上裝是扭秧歌的“老把式”,扮相、技術都好,隊里一下子走了倆“硬手”,秧歌頭兒著實鬧挺。
他們這地方扭秧歌的最大特色是“一旦一丑,一捧一逗”,男女組合成一對,女的踩高蹺、戴頭飾、畫臉,是旦角、上裝;男的不踩高蹺,是“地出溜子”(“溜”字讀三聲)、下裝,得使出肢體表情等渾身解數,甚至丑態百出,逗上裝發笑并扭得更浪更歡實,這一對,就是隊里的名角了。
過年時,女人們家務多,分身出來不容易;時間上寬綽的,年歲稍大就有些力不從心,所以扭上裝的人手很少足興,不得不找男的反串。“男旦”比女旦豁得出去,動作大開大合,時不時來幾個“險招”,又敢于反過來挑逗下裝,形成一對一互逗,分外抓人的眼、撓人的心。這一對搭檔,能承包滿場的笑點和掌聲。
“頭兒叔,我能踩高蹺。”秧歌頭兒一回頭,看見了那兩顆黑豆眼。原來他還沒走。
“別光耍嘴皮子,走兩步試試。”秧歌頭兒從身后的車廂里抓起一副最矮的高蹺丟給他,眼神里的懷疑像這刮鼻子刮臉的西北風,無遺無擋的。
隊里實在缺人手,要不然,柳條邊秧歌隊哪能接收歪瓜裂棗?秧歌頭兒咂著嘴想。
“黑豆眼”齜牙樂了,麻利地一躍,坐在車廂邊上,甩掉了棉手悶子,伸出兩條腿。秧歌頭兒幫他把高蹺綁在小腿上,順手捏一把那肥肥大大的棉褲管里的細腿。
“說你有十六,打死我都不信。凈扒瞎。”秧歌頭兒隨口說。
“黑豆眼”咧咧嘴,沒反駁。秧歌隊對隊員的年齡沒太嚴格的限制,七老八十也能上場,只要你不摔跟頭,當然,摔了也歸自個兒負責,不過,太小的不要——十六(虛歲)是道杠。這是這塊土地上不成文的令兒,十六歲是一道劃分青、少年的分水嶺,只要一過十六歲,你是輟學打工,你是早戀婚育,就被頒發了一紙“特赦令”似的,由著他們來。他們的爹媽也不會被人指指點點,笑話這家大人沒正事兒。
最矮的高蹺有三十幾厘米高,綁完以后,“黑豆眼”扶著秧歌頭兒的肩膀站起來,立刻反高出了秧歌頭兒大半個腦袋。秧歌頭兒半抱著他,把著他的腰,他抬腿探腳,才邁出一步,身子打了一個忽閃,急忙下死勁摟緊秧歌頭兒的脖子。
秧歌頭兒抬眼撤目一下人圈,想再找個人一起扶著“黑豆眼”,再試。
秧歌隊的隊員都是周邊村屯的村民,過了臘月十五,匆忙集合起來排練半拉月,大年初二正式上場亮相。扭完二月二龍抬頭那一天,整滿一個月,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把家伙什兒一歸攏,隊員們收心回家備耕,下次集合隊伍來過,要等到年底的臘月十五。所以,即使踩過多年高蹺的上裝,隔了近一年,再次上場時,也得適應幾天才能走穩當。“黑豆眼”這會兒的笨拙,倒未必說明他是個生瓜蛋兒。
可他急于證明自己能行,不等人來,迫不及待地又邁開腿,顫顫地走了兩步,腳下一哧溜,重重地摔倒在雪地上。這股子勁兒可不小,把秧歌頭兒也帶倒下了,發出“媽呀”一聲叫。
秧歌頭兒一骨碌爬起來,扶起“黑豆眼”坐好,先為他解高蹺。天太冷,秧歌頭兒的手指凍得不咋靈活,好一會兒才解開蹺繩,“黑豆眼”站起來,右腿著地,忍不住“咝”地吸口氣,五官皺巴到了一起。
“看你走的那兩步道兒就知道你不行,盡蒙人。咱這可是個體面活兒,得體面人才干得了。離過年就剩三天了,大年初二就得上場,現練習也不趕趟。家走吧。”要打發這小子走了,秧歌頭兒多說了幾句。他是這一帶有名的秧歌頭兒,能上裝能下裝,能鑼鼓能嗩吶,拉隊伍也有二三十年。扭秧歌,啥人行,啥人不行,走幾步他就能判斷。
這時,他們聽見了一串女人的笑聲,像是幾枚銅鈴鐺被春風拂來擺去的,擠擠挨挨地互相亂撞,撞出一連串既透亮又清朗的脆響——他們同時扭頭,看見了白鴿子。
白鴿子在隊里扭白蛇,因為長得像雪團,得了這么個小名。
白蛇、青蛇,是秧歌隊里挑大梁的,響當當的倆主角兒。模樣、身段、技能,差一星半點兒都上不去前兒。一支秧歌隊,七八成的體面靠白蛇青蛇撐著。
這幾十年,柳條邊秧歌隊的白蛇一直是白鴿子的媽在扮。想當年,她肚里懷著五六個月的白鴿子,還敢踩著高蹺扭了一正月大秧歌,都那身板兒了,扮上去還是比一般人靈秀。她就憑著自身條件、本事和這一份剽悍的生命力,成為柳條邊秧歌隊的傳奇之一。白鴿子從小就跟著她媽排練,有時候還搶過鑼、鼓、镲,亂敲一氣,別說,竟都在點兒上。
今年白鴿子十六,她媽也上四十了,就把這接力棒交到白鴿子手里。說來也奇,這丫頭綁上高蹺,沒練幾趟就如履平地,動作、眼神,都神似她媽當年。大家打趣說,人家是聽著秧歌調兒坐的胎兒,比常人起碼多十幾年功力。蛤蟆沒毛,那叫隨根。
這會兒,白鴿子走出排練隊伍,朝著秧歌頭兒這邊跑過來。
“可別摔著啊我的小姑奶奶!“秧歌頭兒大叫,踩高蹺能走穩已經要功夫,何況是跑,何況她是新手,何況場院外的地上連冰帶雪。沒想到他不說還沒要緊,聽了他的話,白鴿子細腰一扭,猛地打了一個趔趄,晃悠幾下,秧歌頭兒心里一翻個兒,從他身后噌地竄出去一個人,抱住了白鴿子。
這會兒正好喇叭聲住了,銅鈴鐺一樣的笑聲就響徹了大場院上空。白鴿子抱著一個人的脖子,全身都快趴在他身上,笑得花枝亂顫,身子軟得頭都抬不起來。而那個人被壓得兩條細腿簌簌地抖,卻努力撐著上身超負荷的重量,沒有倒下。
“快放下她,人家唬你玩兒呢!這傻小子,這都看不出來!”秧歌頭兒帶笑埋怨。
搶上去的“傻小于”是那個“黑豆眼”。他聽了秧歌頭兒的話,愣怔著還沒完全回過神兒,就覺得身上一輕,白鴿子已經大踏步走了。他慢慢站直,黑黑的臉頰早飛上了兩團紅云。
白鴿子一屁股坐到板車上,噘起了厚嘟嘟的嘴唇:“不過癮!我才不要這么矮的高蹺!你見過誰家白蛇比黑蛇矮一頭的!”她一邊嚷著,一邊動手解下蹺繩,又從身后抄起了一副最高的高蹺,麻利地往腿上綁。
“小姑奶奶,你媽把你交給我時可留下話了——丫頭還小,又是頭一年扭秧歌,要是閃著腰、崴了腳,落下一輩子病根兒,我可饒不了你!”秧歌頭兒賠著笑,學白鴿子媽的腔調說話。“別說你媽,你三叔也饒不了我呀!”
秧歌隊吹嗩吶的林大喇叭,是白鴿子的三表叔,著實疼她。在一支秧歌隊,喇叭匠有多重要呢——這么說吧,他要是不玩活兒,整支隊伍就散了攤子。
“我不管!要那么著,干脆我去扭大頭人兒得了,不踩高蹺,不用技術,臉都不用露,傻子都能扭……”
“頭兒叔,讓我扭大頭人吧!”他們的身后傳來“黑豆眼”的喊聲。
大頭人是秧歌隊里最沒技術含量的角色,隊員把大頭娃娃的面具套在腦袋上,不用踩高蹺,踩得上曲子的點兒,別順拐就行。
“讓我扭大頭人吧,給我半拉子工錢就行!不給錢……也行!”“黑豆眼”的聲音有點兒嘶啞,透出急皮猴兒的心境。秧歌頭兒再次打量他的身材,回想起剛才他去抱白鴿子的動作,猴子一樣敏捷,反應夠快。這一抱雖說是無用功,起碼能看出這孩子的心性不差。他這單細的身子,頂個大頭的話,也能挺出效果。
“頭兒叔,就換他吧,讓原來的大頭人去扭個別的角兒。隊里都是大人,我連個伴兒都沒有,可算來一個!”白鴿子央告秧歌頭兒。
“你的腿?”秧歌頭兒斜睨著“黑豆眼”的腿。
“我腿沒事兒,老結實了!”從這幾個字里看到了希望,“黑豆眼”用力跺一下右腿,眉頭都沒皺一下。
“好小子!哪個屯兒的?”
“那邊兒的!”他的手一指西邊,視野蒼茫處,影影綽綽橫著一個大屯子。
“多大?”
“十六!”
“叫啥?”
“黑豆!”
嘎嘎嘎……秧歌頭兒是蛤蟆拱旱煙熏透了的公鴨嗓,笑聲像公鴨叫——他笑著搖頭,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小方格本和一截鉛筆頭兒,記上:臘月二十七,劉家歪子,黑豆,十六歲。
劉家崴子是西邊那個大屯子的屯名。秧歌頭兒不會寫“崴”字。
“劉家崴子離這兒可不近哪,天天上午八點半排練到下午三點,你能保證準時到嗎?”
“能!”黑豆響亮地回答,黑豆眼里喜氣洋洋。西北風呼號著,卷過來一蓬雪面子,可丁可卯撲了他一身,他連若打了一串冷戰,臉色發了青。
秧歌頭兒瞇眼看了看西斜的太陽:“今兒個冷,我們再練會兒就散了,你明早準點兒到!回吧,這么遠跑來扭秧歌的,你是頭一個呢!”
黑豆興沖沖應著,轉身就跑,每次右腳落地都很輕,左腳得重重點一下。
他的腳還是崴了。
“他哪有十六?要是超過十四,我把這副高蹺吃了。”白鴿子綁好了三尺長的大號高蹺,準備下地試走。她站直了扭過頭,看見那個一瘸一點的背影在頂著風往西跑,撲哧笑了。
“黑豆,明天記得戴一副毛線手套,手悶子不行!“白鴿子喊。
黑豆轉過身看白鴿子,倒著腿快速向西移動,揚起戴著棉手悶子的右手擺動。
“哎!”
二
夜來又一場雪,練秧歌的場院里均勻地鋪了一層白。積雪不厚,剛到鞋幫。
太陽才冒出頭不久,黑豆就出現在場院里了。他的兩腮凍得通紅,眼睛上罩著兩彎白睫毛。
他摘下頭上的狗皮帽子,頭發被汗水濡濕了,升上去裊裊的白氣。
大柳樹的枝條上也積了雪,不多,風過時,紛紛揚揚飄落到地上、那掛裝雜物的馬車車廂上。場院里平展展的,白得晃眼。
來早了,隊員們許是還在家吃早飯。黑豆看看太陽,想。
馬車旁邊立著兩把細竹子扎的掃帚,黑豆抄起一把,從腳下開始,唰,唰,掃了起來。場院是從前生產隊里給農作物脫粒的場地,早被磙子壓得溜光平滑,連條裂縫都沒有,自然也沒有灰塵,因此積雪被攢成堆時,基本保留了本色。他忙活得起勁,頭上很快就冒出了騰騰的汗,身上也熱起來——這雪必須收拾干凈,要不地上滑,一會兒排練的時候,踩高蹺的摔跟頭就麻煩了。
“黑豆!你來得這么早,真聽話!”鈴鐺一樣的聲音響起,黑豆心里一跳,抬起頭,看見了迎面跑過來的白鴿子。她穿了一件大紅色緊身短襖,頭上裹著大紅圍巾,下穿醬色條絨的長褲,越發顯得腰細腿長,站在雪地里,像年畫里一株開得熱熱鬧鬧的小紅梅樹。
她把手從脖子上掛著的花手悶子里退出來,又從腋窩拿下夾著的高蹺,放在車廂上,抄起另一把掃帚,掃了起來。
唰,唰,唰!
“黑豆,你家那么遠,來得最早,我真服了你這股勁兒!”她手腳麻利,嘴皮子也利索,一邊干活一邊嚷嚷,兩下不耽誤。
積雪被攢成一個一個的雪堆,黑豆在板車上找到兩把大板鍬,遞給白鴿子一把,倆人一起把雪堆的雪扔到場院外圍。
“嘿,你告訴我,你為啥來扭秧歌?”白鴿子問。
黑豆不回答,摘下棉手悶子扔在板車上。不知道是棉手悶子太保暖,還是心里緊張,他的手心呼呼冒汗。
“哈,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為了掙錢!真財迷!”白鴿子笑嘻嘻地說。黑豆咧咧嘴,沒出聲。
“擺弄扇子手絹,還是毛線手套好用。”白鴿子提醒說。
“沒事兒,我扭秧歌時不戴手套。”
其他隊員陸續來了,家在柳條邊屯住的隊員帶了抬筐清雪,男男女女嘰嘰嘎嘎,有的撮著雪呢,裝作不小心,就揚到人身上去了,立刻被人追著打,塞進脖頸子里幾個雪球,被塞的人吱畦亂喊。太陽已經升起很高,場院的氣氛也在升溫。很快,場院里的雪就被清干凈了,剩下星星點點的殘雪站不住腳,一陣風過,被帶走了。
“老天爺,保佑保佑,下場雪趕年三十再下吧。”秧歌頭兒對著太陽拱手。排練的日子沒幾天了,這半個上午的時間,就在說笑打鬧中過去,大年初二第一場拜年秧歌早都聯系好了,他心里急。
林大喇叭蘊足了氣,一曲《小拜年》飛出了喇叭口,鑼聲、鼓聲和镲聲同時響起,隊員們立刻進入狀態。黑豆套上大頭娃娃的面具,跟在隊伍的最后頭,隨著前面的人扭動起來。開始還不斷順拐,大頭娃娃面具沉,套在脖子上,動作不好協調,好在他用心,很快就能跟上點兒了。
秧歌頭兒心里高興,吼起來——
正月里來是新年兒啊
大年初一頭一天兒啊
家家團圓會啊
少的給老的拜年啊
也不管那男和女啊
哎呦呦呦呦呦哎呦呦
都把那新衣裳穿啊
哎呦呦呦呦
都把那新衣裳穿啊
這地方的年俗,打頭排老一的就是拜年秧歌。說不準是哪年哪月興起的,沒秧歌不成年,從大年初一開始,一直扭到二月二龍抬頭,聽著熱鬧火爆的秧歌調,看著花花綠綠的秧歌舞,一年就有了一個亮亮堂堂的開端,過日子心里有底。
如是,領上一支體面的秧歌隊闖蕩江湖,秧歌頭兒的心里實在美氣。
排練歇氣兒時,秧歌頭兒把一套府綢的短襖褲塞給黑豆,嫩綠的褲褂,大紅的腰帶,和其他人的秧歌服一樣,顏色熱烈得槍眼。
“換上,就這一套了。不過我估摸著你撐不起來。”秧歌頭兒說。
黑豆第一個趕來排練,跟白鴿子兩個清完了小半個場院的雪,讓秧歌頭兒心里熨帖。這小子不愛吱聲,長得也不喜興,小黑臉總繃著,像個大冤種。可心性是真不錯,沒看走眼。
隊員們都坐在板車上歇著,秧歌頭兒說完,白鴿子立刻拿起衣服,幫著黑豆往身上套,她這急性子,把黑豆鬧了個手忙腳亂。好在那套衣服夠肥夠大,很容易就套上了。白鴿子上下打量了一眼,立刻笑彎了腰。
“哈哈哈,像偷來的道袍!”
秧歌服原本肥大,剩下的這套還是最大號的。黑豆的身材瘦小,在棉襖棉褲外頭套上這身衣服,仍然太闊,又長。
“這么忒勒的可不行,容易絆跟頭,或者讓高蹺踩著,鬧不好得摔一連串。”白鴿子說。
秧歌頭兒皺緊了眉:“那咋辦?再不,別讓他穿秧歌服了,就穿他自己這身上場?”
“那不行!”黑豆還沒回答,白鴿子就嘎巴溜脆地嚷起來,“咱們是柳條邊秧歌隊,大家伙兒都那么齊整,就他一個不穿秧歌服,像編外的!影響咱們的集體形象,那不行!”
秧歌頭兒也知道這道理,柳條邊秧歌隊可是方圓幾十里的排頭!他卡巴著眼睛,還沒說話,黑豆忙說:“沒事兒,我有招兒!”
他的“招兒”就是把長長的袖子和褲腿挽上幾疊,把腰帶攔腰系緊,看上去的確利索多了。
嗩吶又響起來,今天的最后一場排練開始。黑豆套上面具,搶到了隊伍當中。白鴿子嚷一句:“鬼催你了!”大踏步跟過去。
黑豆努力跟住隊伍,人小,步子邁得就大,可衣褲實在長大,料子又滑,哪禁得起大開大舍的扭動,沒幾下子,挽起來的部分就又禿嚕回去。他再挽,再禿嚕,這會兒隊伍已經拉開他好遠。他顧不得了,提里嘡啷追上去,已經扭到結束曲,樂曲一改之前的悠揚舒緩,變得既快且急,隊員們的動作也既快且急,樂手的雙手舞動如暴雨飛瀑,擊打出萬馬奔騰一般的巨響。扭秧歌的隊伍從長方形攢為圓形,正中間是高蹺隊員,四周圍著一圈一圈的地出溜子,所有隊員的雙手高舉,快速舞動著彩扇和手絹,如果從高處看下來,這會兒的整體造型是一朵大花。這樣快節奏的蹦跳大約五分鐘,一場大秧歌的表演就接近了尾聲。嗩吶調子陡然一變,轉為悠長的慢曲,其他樂手的動作停下,隊員們有序地恢復成兩人一橫排的縱隊,魚貫而出。
就在大家變換隊形的時候,跟在后面的黑豆哎呦一聲,摔倒在地上。一個小年輕的地出溜子踩到了他拖拉在地上的褲腳,他不留神,就絆倒了。好在這會兒大家的動作已經放緩,他又在隊伍的尾部,沒有連累更多的人滑倒。
很多人在笑。黑豆迅速爬起來,摘下笨重的面具,卻踩到自己的褲腳,又絆了一個跟頭,跌了個嘴啃地。人們哄然大笑,秧歌頭兒也嘎嘎嘎地笑,過去拽黑豆起來,心疼的卻是那套綠秧歌服——要是再踩上幾腳,就得扯壞了。
“真是個笨豆!爛泥扶不上墻。”他咧著嘴嘲罵。
走在最前頭的白鴿子大踏步跑過來——她現在踩的是最高的高蹺,跑起來仍然伶俐。黑豆的嘴角磕破了,滲出血絲。周圍的人拍手打掌,笑得肆無忌憚。他低著頭,牙齒緊咬住下嘴唇。
“嘿,你扶我一把!”白鴿子把住了黑豆的肩頭,并排兒往大柳樹方向走。
“衣服不合身沒事兒的,交給我。這幫人就這樣,看你小,跟你鬧著玩兒的,別搭理他們,有我呢。”她說。
“其實大伙兒都挺好的,處長了就好了。”她又說。
隊員們三三兩兩地散去,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長,緊緊追趕著他們急促的腳步。
白鴿子扶著黑豆的肩頭走到大車那兒,讓黑豆幫自己解高蹺,又脫下一身白衣,再一把抓起他甩下來的綠秧歌服,起身就走。
“哎,你要干嗎々”秧歌頭兒沖著她的背影喊。黑豆也有點兒愣怔。
“你別管,我有招兒!”白鴿子頭都沒回。
第二天,黑豆又是第一個到場的。偌大的場院空空蕩蕩,他套上大頭面具,一手舞動彩扇,一手轉著手絹,在心里打著秧歌點兒,自己練了起來。
直等到隊員差不多來齊了,白鴿子才氣喘吁吁地跑來。她還穿著昨天那身衣裳,團團臉被老北風涂抹了一層厚重的胭脂,紅撲撲的。她把懷里抱著的一個藍花布包袱扔在板車上,匆忙綁上高蹺,跑上了場。
她和黑豆湊近了,黑豆小聲問:“我的衣服拿來了嗎?”
“你猜!”她的大眼睛里閃動著狡黠的光,得意地笑了。
等到排練中場休息,白鴿子打開包袱,抖摟出那身衣服,也不說話,扯過黑豆就往他的身上套。黑豆抻抻袖子、踢踢腿,體會到衣服合體帶來的愉悅,不由得感激地看了一眼白鴿子,小聲說:“替我謝謝你媽。”
白鴿子先是一怔,接著就忍俊不禁,卻嘟起厚墩墩的嘴巴,嬌嗔地說:“小看我?我就不能改呀?”
“白鴿子,你自己動手改的?沒把衣服鉸壞了吧?明年可還得給別人穿呢……”秧歌頭兒有點兒急。
白鴿子抿嘴一笑,彎腰把黑豆的上衣下擺翻出來給人看,果然并沒裁剪,只是把肥出來的部分窩進去一條寬寬的邊,卻又不是簡單地窩一下了事——那樣穿著會不舒服,她是把多余的那道寬邊兒疊了兩疊縫制的,針腳細密,粗粗一看,竟不像是改過的樣子。
這丫頭,模樣俊不說,手也這么巧!
隊員們圍過來,紛紛贊嘆。
“昨個兒就為了改這套衣裳,我后半夜才睡。今兒一早天不亮就起來忙活!看看,眼睛都熬眍嘍了呢!”她的抱怨里蕩著笑意,怎么聽都像是在撒嬌,大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的,兩排向上翹的睫毛護著兩顆漾滿水波的黑眸——哪有眍嘍?
“白鴿子,你為啥對我好?”
“因為——你比我小唄。有我護著你,看誰還敢跟你嘚瑟!”
三
大年初二是個大晴天,上午八點,秧歌隊的三十六個隊員——連三個趕馬車的車老板都算在內,集結完畢,整裝待發。
白鴿子圍著大紅色長條圍巾,襯著一白到腳的秧歌服飾,艷麗得讓人不敢多看。她第一個跳到大車上,黑豆被她拉著坐在身邊。兩個人都是第一次出來扭秧歌,搭著過年的喜氣,躍躍欲試的心氣,少年的朝氣,眼神里閃動著屬于他們這個年齡段的星光。
秧歌頭兒看看初升的太陽,吼一嗓子:“大年初二開門紅!柳條邊秧歌隊出發嘍!”
大車老板們跳上車轅,把手里那根纏裹著彩色布條的鞭子虛空猛抽,發出三聲炸裂的脆響,六匹健馬擺動馬頭,噓溜溜一聲長嘶,同時起步,雄赳赳跑了起來。它們高大健壯,鬃毛整齊,馬脖子用彩綢帶子拴了半圈鑾鈴,跑起來嘩啷嘩啷響。
隊員們的歌聲、笑聲,沖破了馬蹄聲、鑾鈴聲的束縛,放肆地闖進了原野,在松遼大平原上橫沖直撞。馬車過去了,這歡樂的碎片還在轍印里打滾,一伸手就能撿起來幾片似的。
這歡樂祥和的紅紅火火的大年啊!
天空湛藍,雪原潔白,這三輛姹紫嫣紅的馬車,就像是三艘航行在白色海洋里的彩色巨輪了。
“黑豆,我媽說,白蛇是主角,大家都愛看,可是總有一些下場子的人使壞,喜歡擠呀逗的。我三叔不在隊伍里,照應不來的,到時候,你可得盯著我點兒,護住了我,別讓我吃虧呀!”白鴿子咬著黑豆的耳朵,小聲叮囑。
黑豆用力點頭:“嗯!”
白鴿子撲哧笑了,溫香的口氣和她的發絲一起,拂過黑豆的臉頰,癢得黑豆的心一哆嗦,趕緊把臉別過去,想離白鴿子遠一點兒,她像隨身揣了一個小火爐,烤得他直冒汗。可白鴿子把他的胳膊拉得死死的,車上人又多,壓根挪不開,脖子上倒蹭出更多的汗,全身都熱烘烘的。他決定,不再看白鴿子的臉,她那一對水葡萄眼會放電,朝他忽閃一下,就又電出一身汗來。
柳條邊秧歌隊的第一個場子打在了王家油坊。這是個有百十來戶人家的屯子,屯子里有小半數紅色的磚瓦房,紅色院墻,中間夾雜著灰突突的草房子,參差不齊。草房子和紅房子一樣頂著厚厚積雪的房蓋,個頭卻小得多,房子周圍圈著高梁秸稈夾的障子,風吹過時嗚嗚嗚地響。
不管在哪個屯子打場子,第一場拜年大秧歌都要給屯長家扭,這是慣例。
一進王家油坊,鑼鼓手們就開始了咚咚鏘、咚咚鏘的敲擊,三掛大馬車緩緩停在屯長家門前時,被鑼鼓聲催出來的觀眾也到了一些。隊員紛紛跳下馬車,活動坐麻了的腿腳,和認識的觀眾互相拜年、打招呼。打镲的樂手雙手猛一用力,兩片金屬镲片撞擊在一起,爆發出響徹云霄的巨響,震得人心一哆嗦,扭秧歌的,看秧歌的,精氣神立馬都鼓了起來。
秧歌頭兒一聲吆喝:“都樂呵的,精神點兒!給王家油坊的老少爺們兒娘們兒哥們兒姐們兒拜大年啦!”
在隊員、觀眾的笑語聲里,屯長家的院門大敞四開,爆起熱烈的鞭炮聲,剎那間硝煙彌漫,硫黃火藥的氣息凝固在院子里,霸氣地入侵人的感官,而這濃烈的異味卻并不使人厭煩,哪怕是被嗆得不住聲地咳嗽,那被咳嗽憋得通紅的臉上也掛滿了笑。小孩子們捂著耳朵在人群里鉆來鉆去,等鞭炮聲剛一平息,就搶上去用腳在鞭炮屑里來來回回地蹬,要是能蹬出一個完整的爆竹,立即如獲至寶,撿起來揣進衣兜。
二踢腳咕咚咕咚響起來了,腳下的凍土大地在微微顫抖,家家戶戶大門洞開,更多人涌了出來,從四面八方匯聚到了屯長家大院內外。
“黑豆,別緊張,你是最不用害臊的,因為誰也看不到你的臉。”白鴿子小聲囑咐黑豆。她的花手悶子和大紅圍巾都放在了車廂里,換了一副白線手套戴,整個人像是被一團雪裹住了,白嫩的臉蛋上只染了薄薄的胭脂,五官剛被水洗過一般清透,夾雜在一群頂著“戲劇臉譜”的隊員里,和她那身秧歌服一樣仙氣十足。
“大頭娃娃”使勁兒點頭。
“記著,別忘了我和你說過的事兒!”
“大頭娃娃”再使勁兒點兩下頭。
隊員們在王家大門外列好了隊形——因為是第一場,新隊員難免緊張,管理人員不足,三個車老板兒也過來幫著整理隊形。秧歌頭兒早搶在頭里,對著屯長一家人拱手抱拳,敞開大嗓門兒吼起來:
新春佳節到,
拜年要趁早。
福祿壽喜財,
都往屋里跑!
迎來喜慶和歡笑,
洪福齊天好運罩!好運罩!
恭祝王大老板闔家大吉大利、新年開大運啦!
黑豆戴著大頭娃娃面具,一雙黑豆眼鼓溜溜望著王家大院—地上沒有積雪,平展展的黃土地為秧歌隊提供了安全的舞臺。
一聲嘹亮的嗩吶聲殺出鑼鼓聲的重圍,沖上天際,吹響開場的沖鋒號。白蛇和青蛇并排打頭,高蹺隊員一對一對進了院子,移動著“打場子”——把那些簇擁著往隊員跟前擠的觀眾“趕”到場地之外去。觀眾擔心被高蹺踩到,急急忙忙向后退,迅速閃出了一個足夠大的圓形場地來。
隨后進場的是地出溜子方陣唐僧師徒四人、挎竹籃子拿長煙袋桿兒嘴角邊點一顆大痦子的媒婆、跑旱船的大姑娘、騎黑驢的小媳婦兒……方陣最后是并排兩個大頭娃娃。所有隊員都是踩著秧歌點兒,扭動著腰身,揮舞著彩扇和手絹進場的。
這會兒,秧歌頭兒吼完了拜年嗑兒,收下了屯長給的賞錢和一條煙,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人馬。
場子圈定了,隊員們按照排練時的隊形,固定自個兒的位置,嗩吶調突然一轉,從序曲過渡到了開場曲——《小拜年》,鑼、鼓、镲,同時響起,一場拜年大秧歌正式開場。
圍觀的人們穿著厚厚的棉衣,有人嗑著瓜子,有人把手籠在袖筒里,目光追逐著各自喜愛的隊員,忽高忽低,忽上忽下,眼睛都不夠使了似的——一支曲子還沒吹完,白蛇就俘獲了所有觀眾的目光。人們驚嘆之余,有知根知底兒的人大聲介紹,這新上來的小白蛇是追看了二三十年的老白蛇的閨女,模樣比她媽當年還俊,功夫看上去也不相上下呢——
白鴿子穿了一身雪白的襖裙,頭上掛滿白色頭飾,背后懸著一對白色劍鞘的木劍,劍鞘上垂下四綹長長的白流蘇,靜止不動時,也衣袂飄飄。寶劍只是裝飾,卻讓她在俏麗之外,又添了英氣。這身衣服她媽穿了多年,原本有些顯舊,她心靈手巧,自個兒裁裁剪剪,里外調個兒,這兒縫根帶子,那兒繡朵小花,款式時新,尺碼貼體。俗話說,女要俏,一身孝,裹上這么一身緊箍身段的雪白衣裳,她又愛笑,一逗就笑,一笑就露出一口潔白的好牙,像一朵脹鼓鼓的白牡丹花苞被春風吹裂,吐露出顫巍巍的花芯一樣,就是女人見了,心都忍不住一悠蕩。
秧歌頭兒存心打造一個新白蛇,把其他秧歌隊比下去,給白鴿子配了最擅逗的地出溜子閆老五。閆老五不負眾望,守著上裝各種挑逗,聳肩膀兒,吐舌頭,扮拐子,學抽風,齜牙咧嘴地出盡怪相,白鴿子被逗得一次一次笑出了聲,自個兒的花活可全沒耽誤,彩扇和手絹舞動如團花一般上下翻飛,腳下高蹺挪動得又快又穩,時不時來一招驚險動作,歡、俏、險、浪,全活。
“媽呀!不小鬼是老白蛇的閨女兒,扭得這個帶勁!才出道,就比她媽還強!這個模樣,咋看咋像《阿詩瑪》!”人們嘖嘖贊嘆。
有喜歡扭秧歌的觀眾被催出了癮,倏地闖避場子,隨便搶過哪個地出溜子手里的扇子手絹,蹦趾幾圈,挑逗喜愛的上裝。被搶的地出溜子也樂不得退到觀眾隊伍里喘口氣。大過年的,就圖一樂唄。
據說,扭秧歌能上癮,聽見音樂和鼓點兒腳底板就刺癢。
這些臨場發揮的“編外隊員”放得更開,有時候幾個地出溜子會圍著一個高蹺上裝逗,像比賽似的,看誰能逗樂上裝,看她和誰飛眼——贏的人得意揚揚,夠嘚瑟小溜兒一正月的。
大頭人角色不需要管理表情。第一次上場的黑豆只緊張了一小會兒,就能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任務,同時眼睛盯住了白鴿子,牢記她的叮囑——不過,直到結束,也沒啥意外發生。黑豆松了一口氣。
第一場拜年大秧歌順順溜溜扭完了,嗩吶慢悠悠地過渡到結束曲,鑼、鼓、鑲也都止了,隊員們動作舒緩,有條不紊地歸攏還原成兩人隊列,魚貫出了屯長家大院。這工夫,下一家接秧歌的旱已經敞開大門,高挑起大掛鞭,主人端著盛香煙和賞錢的大方盤,喜眉笑眼地候在大門口了。
一個屯子,屯長、會計、治保主任等自然是屯子里“有頭有臉兒的”。自打土地承包開始,政策活了,人的腦袋瓜也活了,有人搞起了養殖,有人買了大車跑運輸,是名副其實的新貴,迅速躋身屯里頭面人物之列。這些人不差賞錢,不心疼香煙鞭炮。能有一支一流秧歌隊給自家送來大年祝福,讓全村男女老少都跟著沾光看秧歌、蹭熱鬧,這份吉祥和體面,讓他們一整年的奔忙都有了動力。
這一天,柳條邊秧歌隊在王家油坊一共扭了七場拜年大秧歌。第六家是養牛大戶,第七家是養豬專業戶,兩家紅磚瓦房中間夾著一座黃泥墻、茅草頂的草房子。
秧歌隊排隊往第七家走時,看見草房子的大門外站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迎著隊伍拍手歡呼:“接大秧歌嘍!接大秧歌嘍!嘭,啪,嘭!”一邊回身抱著身后老太太的腿,跳著腳喊:“奶奶,快去放鞭炮,接大秧歌!”
那老太太嚷著讓孫子別亂說,隊員們已經一排一排走過了草房子,魚貫進入第七家的紅磚墻大院了。
從第七戶人家出來,隊員們不再保持隊形,三三兩兩地往大車走去,準備回家了。那個男孩仍然猴兒在路當聞兒,臉上糊滿了鼻涕眼淚,都哭抽搭了:“奶奶……嗚嗚嗚,秧歌……接大秧歌……”老太太用棉襖袖子給孫子揩著眼淚,哄著說:“明年啊,等你爸你媽掙回錢,翻蓋了磚瓦房,咱就能接了!”
黑豆爬上馬車,緊挨著白鴿子坐好,看夕陽離地還有兩筷子高,回看身后,那男孩被奶奶抱在懷里,往秸稈障子的院里走了,卻還扭著脖子望向秧歌隊,鼻翼似乎還在一抽一抽的。
“離天黑還旱著,為啥不給草房子家扭一場呢?怕他們賞不起錢嗎?”黑豆小聲問。
白鴿子搖搖頭,排頭的車老板嘴里發出一聲“嘚兒——駕”,馬兒歇了一小天兒,精神頭兒養得十足,察覺到是回家的路,不由得昂頭奮蹄,擻著歡跑起來。
“誰家還拿不出十塊錢!關鍵是,秧歌隊給拜年的都得是體面人家。那些名聲差、日子窮的,昨會輪到給他們拜年?有頭有臉兒的還拜不完呢!”
“我覺得,按家都拜到了才對勁兒。大過年的,誰不想接好運氣來家,都是一樣的人呢。”黑豆小聲嘟噥著。
白鴿子撲哧一笑:“都一樣?哈哈,你肯定沒有十六!”
“為啥?”
“你要是真的十六,保準不會這么說了。”
大車啪啦啪啦跑在凍土路上,馬兒和人鼻口噴出來的熱氣攪在一起,凝結在隊員們的眉毛、睫毛、前額和鬢角的發絲上,漸成霜白。風息了,路過的屯子上空升起了炊煙,靜止一般直連上淡藍色的天幕。隊員們累了一天,興奮勁兒早都過去了,這會兒倦意上來,大車上漸漸沉寂。于是馬蹄聲、鑾鈴聲、奔跑時帶起的風聲,灌滿了他們的耳朵。
黑豆和白鴿子面西坐著,到底是少年人,精神頭兒不減,看著大紅的夕陽在他們眼前緩緩下墜,路邊楊柳樹的枝條七叉八叉地交錯在日頭上,那落日大得出奇。
“黑豆,到大柳樹,你還得走兩小時才能到家吧?就你自個兒,怕不怕?”
“不怕!你呢?離家多遠?”
“我家在大柳樹后屯住,中間穿過一條大河,打著哧溜滑過,可快了!到家——也就二十分鐘吧。”
“嗯。哎,對了,我盯了你一天,也沒見誰擠你啊?”
“是啊,我也奇怪呢。可能是……可能是今天下場扭秧歌的人,都是小老頭兒吧,他們抹不開逗我。”白鴿子的大眼睛轉啊轉的,又憋不住要笑。
黑豆仔細回憶了一下今天的七場大秧歌,下場的男觀眾看著都得有四五十、五六十的模樣,如果放肆地逗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的確不太合適。
車老板嘴里發出“吁——”的長聲吆喝,大車緩緩停下,大柳樹到了。隊員們卸下高蹺,跳下馬車,圍住了秧歌頭兒,每一雙眼睛里都閃動著兩簇小火苗。
秧歌頭兒大聲說:“今天扭了七家,賞錢八十,會計家賞了二十——”
人群里爆發出哄聲,出現了小小的騷動。
“咱們三十六個人,平均一個人分到手兩塊多點兒……多多少,我得回去扒拉扒拉算盤珠才知道。老規矩,等每人湊到十塊錢整數,再分。這會兒先把煙分了。”
秧歌隊的規矩,甭管角色大小,出力多少,平均分賬。
七條煙,一個人分兩盒,還缺一個人的。白鴿子說:“我那份兒先記上賬。我家沒人抽煙,不急。”
一個四十多歲的下裝捏捏分到手的兩盒煙,喜滋滋地說:“今年年成好啊,這要扭上一正月,能拿上百八十呢!”
“聽說他們出去打工的,一個月就能掙好幾百,都是現錢。”一個上裝說。這聲音顯然是一個不和諧的音符,讓這首歡樂的曲子有了一絲兒顫動。不過,似乎也沒誰注意到這處走調,大家嘻嘻哈哈拆開煙的外包裝殼,揣起屬于自己的那份兒,然后仨一伙、倆一串兒的,扎進了暮色,每一雙腳步都著急忙慌的。
種地苦,一年忙活到了頭,除去人吃馬嚼,所剩不多,扭上一正月大秧歌,樂呵之外,賺點兒外快貼補家用,體面,一家子人都高興。這日子,他們的爺爺奶奶這么過,他們的爹媽這么過,如今輪到他們,還這么過。
幾顆星星浮出了天空,不甚明亮,細看去,還有數不清的星星隱含在藏藍色的天幕里。大地暗沉沉的,天干冷干冷。
黑豆回頭看白鴿子,她沒有伴兒,獨自往北走去。黑豆很想說,送白鴿子回家,可嘴巴張了幾次,還是沒說。他扭過頭,獨自往西跑去了。
大年初四的下午,在養雞戶牛家扭秧歌時,白鴿子的擔心應驗了,三個年輕觀眾下場,擠出閆老五,合伙逗白鴿子。白鴿子開始還笑得歡暢,到后來三個人把她擠在中間,她畢竟踩著三尺高的高蹺,地方逼仄了難施展身手,又沒經驗,有點兒著慌。圍觀的人覺得好玩兒,一連聲地起哄,看這個小白蛇能不能靈活地逃出包圍圈。
突然,一個穿綠衣服、扎紅腰帶的大頭娃娃踩著秧歌點沖了過來,硬闖進人圈,頂著一個地出溜子往外趕。這游戲講究的是玩兒的時候腳下和手上的功夫不能停,否則就變成無賴打架了。那個人愣了一下,已經被大頭娃娃逼得手忙腳亂,步步后退,一不留神,退到了場子邊緣。有個調皮的觀眾伸腳絆了他一下,他摔了個腚蹲兒。人群爆發出大笑,這人笑罵一句,爬起來,把扇子和手絹一丟,鉆進了觀眾群。那邊圍攻白鴿子的包圍圈被撕開了缺口,她又靈活,已經沖了出來,和大隊人馬會合到一起了。
這天在大柳樹下分完了煙,其他隊員四散了,黑豆率先往北走,白鴿子跑了兩步跟上他。
“黑豆,今天多虧你,要不準讓那幾個壞小子欺負了。”迎面的風硬,白鴿子倒退著走,和黑豆臉對臉,笑嘻嘻地說。
黑豆有點兒臊,想了想說:“年輕人下場扭秧歌的少,你不用擔心。”他這話說得老氣橫秋,白鴿子立刻大笑起來。
“確實挺少的,但是……總會有的吧。我想好了,下次,再有人使壞,我就拿高蹺踩他!”
黑豆趕緊說:“不能用高蹺踩人!能踩壞的!”
銅鈴鐺撞擊出的脆響回蕩在雪原里,白鴿子笑彎了腰。
“就是要踩壞他們啊,要不還踩啥?”
黑豆有點兒急,解釋說:“高蹺的根兒那么細,受力面積小,產生的壓力大,踩人時很疼的,容易出事兒。”
白鴿子停下腳,瞪大眼睛看著黑豆。黑豆猜她沒聽懂,又解釋說:“你看過耍把式賣藝吧,有一個老項目叫‘爬釘板’。賣藝的躺在幾百幾千根釘子上,肉皮就沒事;可要是板子上只有一根釘子,人躺上去,你說會怎么樣?”
“會扎進去唄。”白鴿子大咧咧地說。
“和高蹺能踩壞人是一個道理呀!”
白鴿子歪著腦袋看黑豆,撲哧笑了:“那我用它扎壞人,總可以吧?”
黑豆想了想,點點頭,“可是得悠著點兒使勁,真能扎壞了人的。”
“哎,黑豆,你這么大點兒個人,咋懂這么多?”
黑豆越過白鴿子的腦袋看她后面的雪原,眼神飄忽不定:“我物理和數學都好,上學期期末考試,數學考全校第一昵。我們老師說……”
“那你為啥來扭秧歌?我妹上初一,再過幾天,她就開學了!”
黑豆低下頭,一邊走一邊用千層底棉鞋踢路邊的積雪:“中學在縣城,得住校。我媽有病,我爸……我爸上個月死了。開學我就不念了,回家種地、打工……”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偏過臉,不正面對著白鴿子。白鴿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頭才又漸漸正過來,眼皮卻還垂著。
“我打小就愛看大秧歌。爸用肩膀馱著我,追著秧歌隊走,跟一個屯子又一個屯子,能跟上半個正月。我嚷著也往家接大秧歌,頭幾年我爸不吭聲,后來就說,等爸把這批雞養成了,也當個萬元戶,咱就有面子把秧歌隊請上家拜年了,也讓鄰居們沾沾咱的光。過日子,過的就是個旺騰騰的心氣兒,才有奔頭兒……”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要哽咽了。白鴿子正要安慰他幾句,他突然抬起眼皮,正視白鴿子的眼睛,咬著牙說:“我爸,是個好人。”
白鴿子沒回話,黑豆加重了語氣“我爸,真是個好人!你信不信?”
“我信!”
黑豆停下腳,怔怔地看了白鴿子一會兒,眼圈越發紅了,忽然抬手指著白鴿子身后嚷:“大冰!”
一條寬闊的大河出現在黑豆的眼前,東西向,河面上有少量積雪,更多的是裸冰,冰面在暮色里閃著清冷的光。風又起了。
黑豆大叫一聲,搶先跑上冰面,腳下一滑,差點摔了。白鴿子大笑著跟上,兩個人你追我趕,哧溜著滑向對岸。
過了河不遠就是白鴿子住的屯子,她家把西頭第一家,一面青的半磚房。
她伸手推開木板拼的院門,又停腳,回頭看黑豆。
“黑豆,你說實話,到底多大了?”
“……十六啊。”
白鴿子撇撇嘴:“來的時候說十六,過完年你還十六。得,你說十六就十六,我過了年虛歲就十七了,你得喊我一聲姐。”
“……姐。”
“哎!弟,哈哈哈!”
白鴿子笑彎了腰,屋門開了,一個中年男人探出頭,往大門口張望。
白鴿子苗條的身影一晃,消失在院門里。黑豆呆呆地站著沒動窩,直到看著她跑進屋門,那屋門“砰”一聲關上了,才回過身子,踏上了回家的路。他的心里悵然若失,冰河也變得討人厭,躲進了夜色找他的麻煩,一忽凹下個雪坑滑他一跤,一忽冒出塊冰凌子絆他一個腿絆兒。
白鴿子彎腰大笑的樣子可真好看。
黑豆決定,以后回來,無論多晚,都要把白鴿子送回家。
四
元宵節是大節令,歷年來,秧歌隊都把正月十五、十六這兩個重要日子留給孫家堡。從前,方圓幾十里就屬這個屯子最大、最富裕。包產到戶之后,才幾年工夫,堡子里迅速崛起了一批專業戶,其中好幾個萬元戶在報紙、電視上都露過臉。
孫家堡的紅房子多,離屯子老遠,就見一大片搶眼的磚紅色橫亙在雪野之間,挾帶著富貴氣息撲面而來。孫家堡紅燈籠也多,幾乎家家門前支著高高的燈籠桿子,有的人家還挑起兩根、三根。一對對大紅燈籠在藍湛湛的晴空里隨風搖擺,和紅房子分庭抗禮,從不同的空間和角度展現孫家堡的氣勢、氣派。
來到萬元戶扎堆的地方扭秧歌,收成可期,連黑豆的臉上都難得地漾出了笑紋兒。
孫家堡是個有故事的地方,孫家堡的故事集中在財富聚集的過程,這過程在人們的口耳相傳中不斷被傳奇化,帶給秧歌隊隊員們的刺激,首先是錢,可也不僅僅是錢。
比如——年年秧歌隊離著孫家堡還好幾里地遠,就有很多人家挑起了鞭炮桿,預備好二踢腳,做足了恭迎的架勢。扭完了一家,立刻就有下家來請。活不斷捻兒,錢又好,煙高檔,待承也尊貴。一個屯子不用挪窩,兩天都扭不完。
不歇腳地扭了十幾天秧歌,孫家堡給進入疲勞期的隊員們打了一針強心劑,有人嘴里哼起了秧歌調,黑豆的心也跟著旋律躍動起來。
白鴿子也表現出一點兒反常,從一早爬上大馬車,就心事重重的模樣,黑豆問她啥,她都答非所問。再問,就忽地撂下長長的睫毛,咕嘟了小嘴不吭聲。
“你咋不樂呵呢?”黑豆輕輕捅咕白鴿子一下,小聲問。
“沒有啊,哪有。你瞎琢磨哈呢。”白鴿子的眼皮挑了好幾下,都沒抬起眼來,臉倒騰地紅了。
孫家堡果然不一樣,按慣例,秧歌隊拜年的頭一家居然不是屯長家,而是養大車專業戶孫福家。孫家的兩扇大鐵門一開,果然敞亮,足有兩千平方米的大院子鋪滿了紅色方磚,一眼看過去紅靄靄一片,托起了東南西北四趟紅磚房,正房的內窗兩側攏著紫紅色的窗簾。嘖嘖,怕是城里的平常人家,也沒這么貴氣。
隊員們咂著嘴,有人小聲嘀咕著咬耳朵,又捂嘴偷笑。早見幾個年輕人挑出了四掛大掛鞭,看上去足有兩干響,同時點燃,一時間,四條紅色長龍砰砰啪啪卷著火星向上扭動翻滾,硝煙大作,幾步遠就看不清對面人的臉。隨后又是一連串的咕咚咕咚二踢腳聲響,震耳欲聾,管你什么嗩吶聲鑼鼓聲镲聲,統統被鞭炮聲吞個干凈。
鞭炮聲一停,一對富態喜興的中年男女端著兩個大號方盤過來了,一個盤子里裝滿了瓜子、花生、糖塊,另一個盤子里摞著足有五條煙,煙上面是捆扎在一起的一沓十元票子。
乖乖,這一家還不頂別的十家八家了!黑豆在心里驚呼。
秧歌頭兒陡然昂起了頭,一連串拜年嗑兒不加標點地吼出了唇:“孫大老板牛氣沖天必定天天大發年年大發孫老板賞錢一百喇叭匠子吹起來打镲打鼓的敲起來兄弟姐妹們都給孫大老板扭起來呀!”
他的公鴨嗓吼出了破鑼的動靜,長長的“呀”字還沒落地,隊員們轟然接了一聲:“得嘞!”驀然耳邊一聲響亮,是憋了半晌的镲、鑼、鼓的合力暴擊,林大喇叭的大牛眼珠子瞪得快爆出眼眶,腮幫子鼓得像一邊塞了一個大氣球,一曲喜慶的《鬧元宵》沖出了喇叭口,飛上了天空。
黑豆心里感嘆著有錢可真好,卻多少有點兒不是滋味,眼珠子鼓溜溜盯緊白鴿子。她一直心神不寧的樣子,開場后,也只展現基本動作和技術,以往紛繁復雜的花式表演都不見了,小嘴抿著,眼皮垂著,遠不如平日歡騰活跳,安靜得和其他成年大姑娘沒哈兩樣了。而她的下裝閆老五也收斂了大半,動作表情規規矩矩的。
嗩吶曲換了一支又一支,下場跟著扭動的觀眾越來越多,場面喜氣沖天。沒人去擠白鴿子,黑豆暗暗松口氣。按時長說,兩場也該結束了,可林大喇叭仍然在不知疲倦地吹奏下去,結束曲不知道什么時候到來。隊員們心里有數,孫家出了大錢,得對得起人家的賞金——
一個留大鬢角、穿掃地大喇叭褲的年輕人突然下場,一把搶過閏老五的扇子手絹,對著白鴿子扭起來。他的眼神熱烈放肆,盯緊白鴿子步步緊逼。只有他一個人,也跟不住點兒,按說是擠不到白鴿子的,可她的腳步亂了,動作僵了,不但臉上的微笑消失了,眼神也慌慌張張的。
黑豆立刻殺了過去,老實不客氣地迎頭沖向喇叭褲,幫白鴿子解圍。正式上場十四天了,黑豆的動作已經很老練,喇叭褲當然不是他的對手,被逼得連連后退,四周的看客們發出哄笑聲,似乎所有觀眾的眼睛都被吸引到這幾個年輕人這邊了。
喇叭褲惱羞成怒,根本不顧踩不踩點兒,對著黑豆狠撞了一膀子,再狠狠踩住他的一只腳,用力一碾——黑豆的腳面一陣疼痛,耳邊聽到一句斥罵:“小癩蛤蟆!給我滾!”
黑豆一愣,觀眾中有人喊出一個名字,似乎是叫喇叭褲,他理都沒理,腳也沒拿開——這會兒,曲子已經結束,有人拽走了喇叭褲。黑豆的腳上一松,抬頭看白鴿子,她的大眼睛里包了兩汪淚,掉頭快步走向大門口,連隊形都不管了。
黑豆懵惜懂懂地隨著人流往大門口走,一個隊員掐了他胳膊一把,笑問:“腳疼不?蛤蟆小子……”
“不疼!”黑豆粗聲粗氣地說。
“踩你活該!人家小兩口子調情鬧著玩兒,你小子跟著湊啥熱鬧!莫不是癩蛤蟆想吃鴿子肉?”那個隊員一邊說一邊壞笑,逗引起周邊一片哄笑聲。
這笑聲拖住了黑豆的腳,他看見隊員們被秧歌頭兒領著往下一家走,他看見觀眾一股腦擁向門口。他慢慢回頭,看見一對老頭老太和大院的男主人孫福兩口子笑瞇瞇送別秧歌隊,喇叭褲站在他們一旁,眼神追著白鴿子的背影,霸道又邪性。
“小兩口子”這四個字像一只只小錘子,錘了黑豆一天。喇叭褲一直跟著秧歌隊看秧歌,卻再沒下場,他的目光始終沒離了白鴿子。白鴿子冷了臉,小嘴咕嘟一天。
因為是元宵節,散場按例早些,回到大柳樹下,秧歌頭兒攏清了收入,把錢和煙分給大伙兒。托孫家的福,孫家堡其他請秧歌的人家雖然沒有孫福那么大的手子,賞錢卻也比常時翻了兩三倍。大過節的,掂著比平時厚實幾倍的收獲,每個隊員的臉都笑成一朵花,看向白鴿子的眼神多出幾分討好,出言則大多不離“有錢真好“的主題。
白鴿子一直沉默,自顧卸下了高蹺和衣服飾物,不聲不響往家走。
黑豆默默跟在白鴿子的后頭。
有細碎的雪花輕輕飄落,一點都不冷。晴天下雪,好看。
“黑豆,你要說啥,說吧。”白鴿子用腳踢著小路兩邊的積雪塊,悶悶地說。
“……姐,那個小流氓,真是你的…對象啊?”說出這話的時候,黑豆的心直顫悠。
白鴿子沒吭聲。
“說話呀”黑豆躁了。
“去年開春,孫家托媒人上門提親,我爸說我還小,沒答應……可孫家不斷打發人過來,請的媒人越來越有面子,我爸就同意了。說是等我滿了十八,就嫁過去……我倆就見過兩面。”
黑豆停住腳,胸口一起一伏。
“他是孫家大院的兒子?”
白鴿子點點頭:“獨生子。早就聽說,慣得不像個人樣兒,無法無天的。十七那年,就被派出所拘留過……”
“他配不上你!你不知道啊?看他二流吧唧的樣兒,有錢能咋的?人不隨心,抱著錢匣子過一輩子嗎?”黑豆第一次這樣大聲對白鴿子說話。
白鴿子低下頭:“我跟他相親的當天晚上,媒人讓我倆好好嘮嘮,看對不對性子,沒說上三句話呢,他就貼乎過來了,笑得邪里邪氣的,被我橫了一眼睛。第二次見面,他就敢動手動腳,還來硬的,我就扇了他一撇子。我跟我爸鬧退婚,我爸說,十八九歲的小人兒,還不定性呢,結了婚就好了。他爸那么能干,他也錯不了。我爸還說,孫家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的好人家,嫁進門去有面子,一般的閨女人家還看不上……”
“你是一般的閨女嗎?再說,你才多大點兒啊?”
白鴿子不說話,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我老弟十五了,就不愿意念書……我爸看屯里人都活了心,也心急,可他一沒手藝,二沒本錢的。媒人說,孫家答應了,等我過了門,就讓我老弟去孫家學開車。以后,帶著我家也跑運輸……”
“啊,原來你是讓你家賣了呀!”
白鴿子的腳尖在積雪里扭來扭去,不吭聲了。
“可你不喜歡他,我看得出來,要不你就不會一天都沒笑一次了!你那么愛笑!”
白鴿子吸吸鼻子,抬起頭,看沉在地平線上的落日,夕陽的余暉給她臉頰邊的汗毛、睫毛、發絲鍍上一層金,連眼睛里也漫著一層金乎乎的光。
“不喜歡人家還答應婚事,你跟你爸一樣,也圖他家有錢,你想嫁給錢匣子!”
黑豆的聲音越發蠻橫。
白鴿子眼里的金色亮光重了,幾乎流溢出眼眶,金睫毛抖了幾抖,回過頭,氣沖沖地嚷起來:“我愛嫁誰,我自己說了算!你個小毛孩,憑啥管我,真以為你是我弟呀!”撒腿跑上了冰河。
夕陽隱沒,雪大起來,白鴿子的背影很快就掩沒在紛紛揚揚的雪片里了。黑豆佇立不動,估摸著白鴿子已經進了家門,才轉過頭,踏若干干凈凈的新雪,往家走去。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不記得前一年的八月節是不是陰雨天了,不過這一個元宵佳節,注定是看不見月亮的。
五
孫家堡的有錢人多,都想請柳條邊秧歌隊來家拜年,在孫家堡夠不夠得上“有頭有臉兒”,似乎就拴在這幾場拜年大秧歌上。秧歌頭兒擔心完不了活,十六一大早就趕到了大柳樹下。隊員們也都來得早,一看就是攢足了勁兒,要拿出和昨天一樣飽滿的熱情,來匹配和昨天差不多厚的粟子。
白鴿子是最后一個到的,她耷拉著眼皮,誰也不看,自顧爬上大車。黑豆一直緊盯著她,這會兒急忙跳上車,擠在白鴿子身邊。
黑豆憂心忡忡。他第一時間發現白鴿子的眼皮有點兒腫,又第一時間在她偶爾抬眼的瞬間,看見她的眼白發紅。她哭過,也沒涂胭脂,素凈著一張清水臉。
“你為啥哭?”黑豆小聲問。
沒回音,黑豆扭頭,看見白鴿子伸長脖子,盯著路邊一株株快速滑過去的大楊樹。
“我看得出來,你就是哭了,別不承認。”
前面是一個叫“柳條窩鋪”的屯子,有兩個中年漢子站在路邊,沖大車招手。秧歌頭兒吩咐車老板子停車,問他們有啥事。一個漢子高聲大嗓地說,聽說了柳條邊秧歌隊小白蛇的大名,想請他們在屯里打場子,扭一天,屯里有頭有臉兒的人家好多戶呢,眼巴巴盼若——秧歌頭兒遞過去兩支香煙,說明十六已經訂給了孫家堡,等結束那邊的活兒,就來柳條窩鋪。
要擱從前,白鴿子聽了陌生人這話,保準喜得抿了嘴兒,昂起天鵝般的脖頸,大眼睛轉呀轉的,笑意盈盈。可這會兒,她就跟沒聽見似的,頭都沒抬。
活兒接連不斷,這一正月能掙點兒好錢——玩著樂著,體體面面就把錢掙了,這日子才有過頭!隊員們的熱情等不及扭秧歌時發散,就在馬車上打鬧起來。秧歌頭兒笑著斥罵,壓服不住沒算,連他也被幾個年輕人按倒在車上,一通胳肢。馬車跑一路,歡聲笑語撤一路。
“多好啊,就樂意這么熱火朝天過日子。可惜,明天秧歌隊里就沒我了。”白鴿子慢慢說,聲音里透著疲憊和憂傷,仿佛一夜之間,她就從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變成了大姑娘。
“為啥?”黑豆嚇了一跳。
“昨晚,孫家派媒人來我家了,送來一千塊錢。”白鴿子悶悶地說。
黑豆默不作聲。
“說是給我買衣裳胭粉的錢。還說……不讓我扭秧歌了。孫家的媳婦兒,不能當戲子兒逗大家伙兒開心,讓人指指戳戳地議論,不成個體統呢。婚事也得往前提,上秋就辦,孫家著急抱孫子。呵呵。”白鴿子苦笑了一下。
“那……你答應了唄?”
“林三叔在我家串門子,也跟著勸。就我媽不是心思,說這孫家管得可真寬,還沒過門兒呢。媒人說,孫家那么有錢有勢,百八十里找不出第二家,規矩能小得了嗎?等過了門兒,規矩得隨著,老派兒得守著,現在就得學著適應!”
“那你今天咋還敢來?孫家看見能依嗎?”
“我不管!我昨晚求我爸讓我再扭最后一天,算是告個別。要不我就退婚,去上海找我大姨去。我大姨不同意我跟孫家的事兒呢,前些日子還來信說,自個兒還是個孩兒呢,咋就到人家伺候公婆、生孩子去了?外頭的世界變了呢,也不睜眼看看,還扯早婚那一套……我大姨家的姐比我大一歲,在服裝學校學模特表演。大姨說,我姐的條件還沒我好呢,讓我也去學,保管能出息……我爸不出錢她給我出。”
“先說結婚的事兒!你爸就應了?”
“我爸我媽看媒人那個豪橫勁兒,都掛不住臉了,就依了我再扭一天。按我媽的想法,不能讓孫家壓服太狠,要不以后過了門兒等著受大氣。媒人不樂意了,話里話外斥我性子野,沒規矩,都是爹媽沒正事兒沒管教好。我爸說,孫福當初挑著貨郎挑子搖街走,見個小孩兒也點頭哈腰的,這才發達幾天,就牛哄成這樣了?古時候的皇上家,還講個與民同樂呢!媒人陰沉個臉,抬腿就走,把門摔得咣當一聲響。”
孫家堡出現在視野里了,兩趟醒目的紅色在逼近。
“我要是你,也不費這勁。多扭一天能咋地,啥都改變不了。”黑豆冷冷地說。
“我知道,可我就是舍不下這身白衣裳!”白鴿子的聲音有點兒哽咽,手從手悶子里退出來,深情地撫摸著身上的秧歌服,“我喜歡扭秧歌,喜歡聽大家伙兒的掌聲喝彩。真的,就算把世上所有好吃的、好穿的,一股腦堆到我跟前,要換那一會兒的熨帖,我也不樂意。”
黑豆默默聽著,隊員們還在廝瘋,沒人看見白鴿子的眼淚。
“黑豆,你說,我就想按著自己的心思活著,對還是不對?”
“我本來以為,那么多人追著你跑,夸你,稀罕你,孫家會……會覺得體面,覺得臉上有光。哪想到……”黑豆答非所問。
“哈,體面?你這小東西,壓根兒就不知道啥是他們的體面!”
咚——嘡——幾個炸響的大二踢腳震耳欲聾,離著孫家堡還挺老遠,迎接的鞭炮聲就接二連三地響起。這誠意!
隊員們鉚足了勁兒,在大道上排好隊形,走進村子,來到昨天約好的豆腐劉家,也就是剛才搶先放二踢腳那戶人家。可在劉家大門外等了半天,林大喇叭吹得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來了,劉家的大門也沒打開。
秧歌頭兒去敲大門,沒人應答。摸不清狀況,他決定去排序第二的養雞專業戶錢胖子家扭秧歌,依舊吃了閉門羹。
被鞭炮聲、喇叭聲催出來看秧歌的人們不遠不近地圍著秧歌隊,嘁嘁喳喳咬耳朵。隊員們可掛不住臉了。
柳條邊秧歌隊成立幾十年,還是第一次被人瞧不起。這跟對待要飯花子有哈區別!請秧歌的人家要面子,扭秧歌的就不要臉嗎?
性子火爆的隊員爆起了粗口,秧歌頭兒也沒制止。林大喇叭一遍一遍擦著他的黃銅大喇叭,有個年輕隊員手欠不懂事,拿起丟在車里的兩片镲用力一擊,發出刺耳的聲響,立刻被飛了幾十道眼鏢。
人家安心不讓咱進門,這時候打镲,不就跟要飯的守在人家門口唱蓮花落一樣了?
有人喪氣地說,難怪都說,人的錢一多,心就黑了。還是換個屯子打場子去吧,去攔咱們路的柳條窩鋪,人家不小看咱們!掙錢再要緊,也不能不要臉!又有人說,咱一直覺得扭秧歌是個體面事兒,看起來呀……真正的體面是把日子過好,讓秧歌隊給咱拜年!
孫家堡的屯長從人堆里鉆出來,他和秧歌頭兒熟。他說去看看是咋回事,眾人盯著他進了屯子東頭孫家的大四合院。很快出來,卻走向相反的方向,拐到另一條路,不見影兒了。
看來是屯長沒擺明白這事兒,不好意思回來見大家了。
白鴿子靠著黑豆,麻利地解下高蹺。
“你們甭著急,我去看看咋回事兒。”她說。
高蹺解下以后,她不急不慌地走向孫家大院,片刻后,她出了院子,小跑著過來,遠遠的就告訴大家:“扭吧,沒事兒了!”
很快,豆腐劉家鞭炮齊鳴,一團和氣的豆腐劉笑嘻嘻地迎了出來。
“咣”的一聲,林大喇叭把喇叭丟在車上。
“不干了!”
大多數隊員也一屁股坐到大馬車上,大聲說:“不扭了!啥破地方,有倆錢兒燒的,黑心爛肺!”
豆腐劉尷尬得直搓手,秧歌頭兒攤開手,說:“老劉,我們剛定下來,今天改去柳條窩鋪拜年了。隊員們說,大過年的,來個要飯的還得樂樂呵呵接進去,好吃好喝招待著,高高興興送出門,圖個大吉大利不是?沒見這么羞臊人的。現在,你傷的是大伙兒的體面,我說話可不好使了……”
豆腐劉趕緊掏出一盒煙,先給了秧歌頭兒一支,又點頭哈腰地分給林大喇叭等隊員。林大喇叭豎著眼,沒接。其他隊員有人沒接煙,有人接了,把煙夾在耳朵后。
“都是兄弟的錯。昨晚小舅子來家拜年,兄弟喝多了,一早沒爬起來,沒聽見大家伙兒過來。抱歉抱歉!”豆腐劉滿面堆笑,拱著手。
有人怪聲怪氣地笑,幾個旦角一連聲地“呸”。豆腐劉的臉呼啦紅到了耳根。
“扭啊,嘎哈不扭!大伙兒排練吃了那么多苦,扭秧歌拜年也不是見不得人的事兒,靠本事賺錢,不磕磣!三叔,趕緊的,都等你呢!”白鴿子大聲嚷,最后一句是沖林大喇叭說的,還給他使眼色。林大喇叭猶豫了一下,不情不愿似的摸起了喇叭。
豆腐劉抹掉腦門上的汗珠,急忙小跑在前面,帶秧歌隊回家……
秧歌隊在劉家只扭了一場,豆腐劉卻足足賞了五十塊,這簡單直白的悔過方式有效撫平了隊員們的心傷,依次序扭到了錢胖子家。
隊員們一如既往地賣力氣,包括白鴿子——一逗就笑,還經常笑彎了腰。閆老五也放開了逗。黑豆不費勁兒地在觀眾群里找到了憤怒的喇叭褲,他的眼睛就沒離開過白鴿子,眼珠像兩粒黑冰球。黑豆產生了不祥的預感。
扭到第四家時,喇叭褲下了場,目標明確,直奔白鴿子,步步緊逼。扭到第五家,他身邊又多了兩個小青年,也都打扮得流里流氣,掃地褲子大鬢角,大冬天戴個蛤蟆鏡。三個人把白鴿子圍得密不透風,看的人議論紛紛,白鴿子還在盡力歡笑,臉上的線條卻是硬的,眼神也慌了,求救似的一眼眼看向黑豆。
黑豆扭了過來,徑直沖向喇叭褲。喇叭褲冷笑著,像是早就料到他會過來似的,主動迎上去,用胳膊肘狠狠懟了一下黑豆的胸。他比黑豆高得多,力氣也大,黑豆一聲驚叫,才要還手,胳膊已經被他一把揪住,再用力一扯——秧歌服的料子都不結實,刺啦一聲,衣服從肩頭裂開了。
黑豆嗷一聲叫,突然摘下面具,狠狠砸在喇叭褲身上,再趁他沒回過神的空兒,撲上去死命抱住他,腳用力一勾,把他絆倒在地,然后騎在他的身上,揮拳正要打,卻被另兩個蛤蟆鏡扯著膀子掀翻。喇叭褲翻身起來,抬腳照著黑豆的臉踹去,黑豆的鼻子咕嘟一下冒出了血,瞬間糊了滿臉。
白鴿子尖叫起來:“別打,別打呀!他是我弟!”
遠處的秧歌隊員看不見里頭出了亂子,還蹦跳得歡。近前的幾個停下來,知道喇叭褲和白鴿子的關系,判定是爭風吃醋引起的,不知道該偏向哪一方,有點兒發蒙。主家倒是趕緊過來拉架,可那三個人把黑豆壓在地上群毆,密不透風,誰能插得進去?
白鴿子突然抬起高蹺,照準喇叭褲的腳面子跺了一下。喇叭褲一聲慘叫,張口就罵:“賤貨!”狠命一推,白鴿子驚叫一聲,摔倒在身后的柴禾堆里。她的腳連著高蹺,使勁兒跺誰的腳面也夠一受,所以她只使出三分力,而喇叭褲這一推卻沒留情,也出乎白鴿子的意料,摔了個結實。幸虧她身后是苞米秸稈的柴禾垛,下面堆積了一層碎秸稈和葉子,喧乎乎的,要不非出大事兒不可。
這一聲驚叫鉆進黑豆的耳朵,競為他注入了無窮的力量,他突然硬翻上來,像一頭斗紅眼的小牛犢,猛地撞向喇叭褲,喇叭褲被黑豆撞了一個大跟頭,那兩個蛤蟆鏡再次聯手把黑豆摔倒,抬腳在他身上猛踹。
白鴿子忍著疼往起爬,可高蹺太高,她站不起來,只得爬行著靠近戰局,拖著一個人往后拽,一邊大叫:“別打了,不許打我弟!”混亂中,她拖住的正是她那個“未婚夫”。這會兒喇叭褲連疼帶酸,少爺脾氣發作,不由分說,抬腳狠踹白鴿子,一邊“賤貨、賤貨”地怒吼。
白鴿子慘叫連聲,這會兒林大喇叭已經趕過來,攔腰抱住喇叭褲,把他摔翻在地,嘴里喝罵著:“你小于狂什么狂!”
更多的人涌上來,有拉架的,有幫自己人的……樂手們早住了手,秧歌頭兒嘴巴咧得像個苦瓜瓢,一邊動手拆分纏斗的人,一邊嘶啞著公鴨嗓制止。可這會兒哪還有人聽他的,一不留神,不知道是誰一拳頭砸中了他的左眼角,鬧了個五眼青……
這一天草草收工,坐在返程的大車上,大家都沒了以往的歡實。風大,可口灌,想說話的也都憋回去了。
黑豆靠著白鴿子坐著,他傷得不輕,直勁兒咳嗽。他標志性掛在脖頸上的棉手悶子不見了,許是丟在了打架那家的柴禾垛。他把手籠在襖袖子里,眼睛半閉著,臉色灰白。白鴿子看看同一輛車上的其他人,都勾著頭,想著各自的心事,沒人注意他們。她把自己的花手悶子挎在黑豆的脖子上,抓起他的一只手,塞進花手悶子里。黑豆想掙脫,被白鴿子強按住,又抓起他另一只手,塞進另一只花手悶子里。她的眼淚走珠似的掉在手悶子上,不一會兒,就打濕了一片花布面。
回家之前照例是分賬。今天只干了半天多一點兒的活,收入卻比平常干一天還多些,氣氛才又熱了一點兒。
有人捏了票子,揣起了煙,嘟噥著說:“有錢,可真好。”
黑豆慢慢下了車,白鴿子攙起他一只胳膊:“今天我送你回家。”
黑豆掙脫了她的手,蹣跚著往北走了,白鴿子只好跟上去。沒走幾步,黑豆又把脖子上掛著的花手悶子摘下來,挎到白鴿子的脖子上去,又強行抓起她的手塞進了花手悶子。
白鴿子突然笑了出來,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兒的事。
“黑豆,你跟姐說實話,你是不是故意使的‘苦肉計’?讓我看清他的嘴臉?”
黑豆卻答非所問:“你身上疼不疼?”
白鴿子搖搖頭,笑嘻嘻地說:“一點兒都不疼,我穿得多!我叫那么大聲,是故意給我三叔聽的!”
他們默默走了一段路。
“黑豆,你咋不好好上學呢,出來蹦跶啥?你物理和數學那么好,考個中專、大學啥的,有個正式工作。日子再難,也能熬過去呢。”
“……嗯……你呢?你為啥不上學?”黑豆悶悶地說。
白鴿子沒吭聲,兩人又默默走了一會兒,忽然抬頭,眼前就是那條冰河了。昨夜的雪不大,積雪已經被風吹得差不多了,冰面光滑得像鏡子面。
白鴿子攙著黑豆,小心翼翼踏上冰河。黑豆突然彎下腰咳嗽了幾聲。
白鴿子停下腳,抬起眼睛四下張望,眼神定住了。
“別動,我就來。”她吩咐說,自己一步一滑地跑了,很快,就拖著一個東西興沖沖地跑回來。
“慢點兒跑,別摔了!”黑豆啞聲叫。他看清了,白鴿子用一根細繩拖回來的是一個孩子玩的冰車——用幾條木方子釘成,方子下釘兩條鋼軌。
黑豆被白鴿子逼上了冰車。他瘦小的身子比個孩子也大不了多少。
白鴿子拉著那段細繩在前面跑,冰車滑動起來。
“姐,還是讓我自己走吧,我能走!”黑豆央求說。
白鴿子不理他,突然,“嘣”一聲,細繩斷了。
黑豆要從冰車上爬下來,被白鴿子按住了。
“不要動!”她轉動著眼珠四處張望,卻沒看到什么能代替繩子的東西。她突然又笑了:“哈哈,有辦法了!”
她解下頭上的長圍巾,穿過冰車的第一根橫木方……
“不行,姐,你戴這個圍巾可好看了,別白瞎了!”黑豆抓住圍巾,冰車動不了了。
“你別管!好好坐著別動!”白鴿子嚴肅地說,這命令的口吻和臉色,比起她的笑容另有一股不容抵抗的魔力,令黑豆放棄掙扎。
他抬起頭,對岸快到了。
白鴿子解下紅圍巾,黑豆戀戀不舍地爬下冰車,兩人上了岸,慢慢往屯子里走。
“黑豆,你聽姐的,你得回去上學。”
“我聽!那,你呢?”
“我……我上初一時,就有男生半路上截我,到初二,鎮上的小混混也開始跟著我……屯子里有些亂七八糟的議論,我爸擔心出事兒,就不讓我念了,說反正也考不上高中……其實,我喜歡服裝裁剪呢。”
“那,你去上海找你大姨唄!你說過的那個!”
白鴿子想了想,突然扭過頭,興沖沖地說:“這樣行不?等出正月,我就去上海找我大姨,上服裝學校念書去。你也回學校上學,以后就考上海的大學,來找我!”
“行!”
白鴿子把右手抽出花手悶子,食指伸直,其余四指蜷起來,黑豆急忙伸出食指,勾住白鴿子的那根食指,勾得緊緊的。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變誰是大、壞、蛋!”他們一起喊,又一起大笑,一串串的鈴鐺就又拋撒在雪原上了。
“姐,明天,你還去扭秧歌嗎?“
“扭,干啥不扭?那錢還給他家!我不管了!退婚!去上海!”白鴿子鼓著腮說。
到了正月二十五,黑豆歸隊時,第一眼就看到了大柳樹下那個雪白的身影,不由得就笑了。
這一天扭秧歌時,黑豆的手上戴了一副白色的棉線手套,大小正合適。那是白鴿子熬了四個半夜織的。
秧歌隊又少了兩個下裝,過完元宵節,他們跟著回屯過年的打工人去了深圳。聽說,那地方遍地是錢,在街上擺個碗,碗后頭一蹲,一年下來,能回老家蓋四間大磚瓦房。
不知道南方人拜年扭不扭秧歌。沒有拜年秧歌,那年也得叫年吧?叫不出個別的哈吧?
黑豆還是扭他的大頭娃娃,白鴿子還是眾人矚目的白蛇,他們還是同坐一輛大車,每天收工后,也還是黑豆送白鴿子回家,倆人的話卻少了一些。經過正月十六孫家堡那場鬧劇,他們都長大了似的,多了心事。
六
秧歌隊的馬車轱轆按部就班地滾到了二月二龍抬頭,春寒料峭,可每天里刮的畢竟是春風,室外儲存年貨的大缸里的冰雪每天都在瘦身,埋藏在冰雪下的凍貨——黏豆包啦、肉啦、凍梨凍柿子啦……白天融化表層,夜里再凍上,滋味和營養在這個過程中遞減,提醒人們:春分了,黑土大地已經從沉睡中蘇醒,在召喚播種者呢。
這一天,家家戶戶燎豬頭、啃豬爪,把殘余的年貨歸攏到一起,一股腦煮一大鍋,用這種堪稱壯觀的形式,告別這一個歡樂祥和年。
秧歌隊的大馬車跑向終點——下洼子屯。這是秧歌隊在這一年里的最后一站,隊員們都來得格外早。收尾,總要有些儀式感。整一個月的扎堆兒,生疏的熟悉了,熟悉的打成一片了。每天男男女女一起扭著樂著、打著鬧著,大車嘩啷嘩啷跑到哪,歌聲笑聲撒到哪。其中也會有隊員之間鬧別扭了,掉小臉子了,嫉妒吃醋了……扭頭別腮不說話,也熬不多一會兒,就又“多云轉晴”,照舊打鬧說笑。
這塊營養豐富的黑土地,是滋養豪放民風的溫床。一年里的一半時間天寒地凍,要沒有過大年時這個闞騰勁兒,他們活得就太苦了。
打春半個多月了,覆蓋黑土大地的積雪逐漸退出舞臺,原野上斑斑駁駁,黑白分明,路邊的楊樹暫時還不見返青的跡象,枯瘦的枝條在春風里盡情舞動,發出呼啦啦的響聲,那是塞外的春聲。
下洼子在柳條邊西十多里地,四五十戶人家聚集在一處凹兜地塊,放眼看去,灰黃色的茅草房中穿插鶴立著十幾座紅磚房,掛大紅燈籠的卻只有一家,在春風里孤獨地飄擺。不知道是不是地形地貌的劣勢,擋住了改革開放的春風,造成了下洼子的貧窮落伍。
既然是“告別演出”,隊員們哪顧得舞臺規模,情緒格外熱烈,按照秧歌頭兒的名單,屯長、會計、養殖戶、承包土地大戶……按家拜年。
最后一場大秧歌結束后,飄起了小雪糝子。大家伙兒排著隊,慢慢地往停靠在大道上的大馬車方向走。這又一個在大秧歌中結束的年,帶給他們的,除了精神和物質收獲,注定還有一些其他的什么。
下一次再穿上這身行頭扭秧歌,要到年底。而年底,還能不能拉起秧歌隊,誰知道呢々起碼這一伙人里,又有四個人準備去南方打工了,最大歲數的都快五十了。還有幾個人計劃養雞養豬,農業貸款都申請下來了。那玩意兒綁身子,今后不要說扭秧歌,看秧歌都得抽空。
他們和他們的后代,不想再像上輩子、大上輩子的先人那么過日子了,他們要努力過上更好的日子。這好日子長得,大體是孫福家那個模樣,好日子的具體滋味,他們卻還懵懂,卻也知道,靠扭秧歌掙的那三瓜兩棗,是絕對撐不起來的。明年就算還組建秧歌隊,他們會不會參加,都是未知的了。再歡樂熱鬧的大秧歌,也注定是不能帶給他們過好日子的底氣和預示了。
這或許是最后一個秧歌年了吧?
這一份未知把離情別緒渲染得格外濃重,回家的腳步不知不覺放慢,拉長,遠不如往日急迫。
黑豆突然跑到隊伍前頭,指著路過的一座草房子,對秧歌頭兒說:“頭兒叔,這家的人剛跟我說,他家也想請一場秧歌,行不?”
秧歌頭兒扭頭看看,那是一戶三間門臉的草房子,和其他草房子一樣,茅草房頂,黃泥巴墻,周圍匿著舊木板障子。不知為啥,這家沒有粘貼大紅的對聯、窗花、掛錢啥的年紅。整座小院,仿佛是從黑白電影里搬下來、戳在這兒的,說不出的古舊、寒磣。
秧歌頭兒搖搖頭:“這家是干啥的?不像是有頭有臉兒的呀。”
黑豆搖頭。
“要是有點兒頭臉兒的,誰還住草房子。沒準十塊錢都拿不出來,趕緊回家得了,燙壺小酒慶祝慶祝!”有隊員嬉笑著說。
這也是秧歌頭兒想說的話。組建秧歌隊操心,又經過了孫家堡風波,也算是有了閃失,可畢竟人都平安。樂呵一正月,錢也整到了手,攢的煙夠抽幾個月的。至于下一步——現在城里基建活多,眼見著離家外出淘金的人越來越多,秧歌頭兒的心也打起了小鼓,前兒和當瓦匠的表兄弟研究,合伙拉起一支包工隊,進城包活干,剛一張羅,就攛掇起十多個人,秧歌隊的隊員就占了七個。手頭有了正事忙活,他這秧歌頭兒,怕是也當到了頭。
那可是一份真正體面的事業啊,沒準能讓他過上像孫福家那樣的日子!
“頭兒叔,就給他家扭一場吧。他家有錢、有煙,都跟我說了。不是有頭有臉兒的人家,接一場秧歌怎么了?誰定的破規矩?”黑豆央告著。
最后這一句刺激了秧歌頭兒,他在馬車前停下,問:“那,他家是‘五好家庭’不,”黑豆張張嘴,沒出聲,有一個隊員臉上的表情不對勁,大聲說:“還‘五好家庭’呢!這家我知道!女的是老肺癆,男的是殺人犯,日子窮得是叮當山響……”有人夸張地驚呼,那個隊員越發得意,補充說,“這不是窮急眼了嗎,男的買了一千只雞雛,兩口子倒班,二十四小時不離人地守著,可雞雛都是帶瘟病來的,沒幾天就死干凈了。男的去找賣雞雛的說理,不知咋的,就打起來了,他把那育雞雛老板打死了去自首,年前剛槍斃的……”
他的話沒說完,就有另兩個隊員幫腔證實,還提出佐證——這家大過年的一星紅色不沾,當然是家有喪事。
秧歌頭兒轉過頭斥責黑豆:“盡胡鬧!這家哪兒請得起秧歌!就算他請得起,咱也不能壞了規矩!明年柳條邊秧歌隊辦不辦還不知道,這最后一場,總不能給個殺人犯家拜年!你這孩子,盡出餿主意!”秧歌頭兒嗔怪著。
“頭兒叔!就給他家扭一場吧!他家男人犯了罪,可命已經抵給人家了,他的老婆孩子還得活啊!”黑豆抓著秧歌頭兒的胳膊,苦苦哀求著,可大家都已經爬上馬車,開始解高蹺,準備返程了。雪越下越大,馬不停地倒騰蹄子,沖著家的方向“噴兒、噴兒”地打著響鼻。
白鴿子沒上車,她看看那座草房子,看看眼圈紅紅的黑豆,扭頭沖秧歌頭兒嚷:“頭兒叔,黑豆跟咱們一個月了,沒功勞還有苦勞,他再窮再小的人兒,也得給他個臉……”她的嗓子像是被堵住了,突然沖黑豆伸出手:“走,咱倆扭!我扮上裝,你下裝逗我,夠了!”她又央求林大喇叭:“三叔,煩你再給吹一曲行不?我今天的錢和煙都給你。求你!”
林大喇叭抱著喇叭,跟著白鴿子和黑豆就走。打镲和敲鑼打鼓的互相看看,也都抱著家伙下了車。這支幾個人組成的“微型秧歌隊”走進了那座木板障子小院。很快,從院子里挑出一根高高的葵花稈,稈頂拴著一掛長長的鞭炮。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鮮艷的紙屑和雪花攪和在一起,紛紛揚揚飄散在空中,聲勢驚人。
秧歌頭兒靠在大車旁邊,叼著煙,盯著不遠處那座模糊不清的小院。《小拜年》的喇叭曲子和鑼聲鼓聲镲聲一股腦響起來,隱約能看見白蛇的上半身,她被裹在大雪片子里,看上去霧蒙蒙的,像是真白蛇降臨凡間了。
他丟下煙蒂,看見上裝隊員們在重新往小腿上綁高蹺,地出溜子們已經在三三兩兩往草房子走。冷清的村道上有了人跡,吃完晚飯的人們陸陸續續地出來看秧歌了。
雪越發猛,像在為這最后一場拜年大秧歌壯行似的,所有秧歌隊員都扭出了他們的巔峰狀態。足足扭了半個小時,喇叭曲子才停了下來,天色已經擦黑,雪還在下。黑豆摘下大頭娃娃面具,跑進了屋子。很快,他托著一個盤子出來,盤子里放著一條煙,煙的下邊壓著一張十元錢的票子。他站在矮小瘦弱的女主人旁邊,像其他接秧歌人家的男主人一樣,恭恭敬敬地托起盤子。女主人佝僂著腰,懷里抱著一個大相框,一個貌相憨厚的男人在鑲黑邊兒的照片里笑。
女主人也一直在笑。
秧歌頭兒雙手接過錢和煙的剎那稍微一猶豫,就大大方方接下了,大吼一聲:“謝老板賞!祝大老板四季發財年年旺運長命百歲萬里鵬程啦!”
到了返程的時候,黑豆把疊好的秧歌服和大頭娃娃面具放在車上,攙扶著那女主人,一齊給秧歌隊深深鞠躬。馬車即將啟動,秧歌頭兒突然揚著大嗓門,喊:“黑豆,你小子到底多大啦?”
“過了年,虛歲就十五啦!“黑豆響亮地回答。
責任編輯 賈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