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樹的生長之路注定是寬闊的,只要在適宜植被的季節把樹苗栽在泥土里,有了陽光的照應,有了雨水的光顧,樹就會不管不顧恣意地生長。
一棵樹的生長,不論在大地深處,還是在天空中,它的根須、枝丫都會開辟出一條條寬廣的道路。
在鄉村,我經常遇見一棵這樣的樹,它的樹根和枝丫一生都在四處奔走,奔跑出一條條屬于自己的路,一條條深邃的路遍布著這棵樹的家園,我似乎看得見一棵樹要去的遠方,一棵樹最終要抵達的彼岸。
少年時光,我時常躑躅在鄉村大地上,走過的每條路都是樹的根須抵達過的地方,經過的每條路都是枝丫到達過的地方。沿著一棵樹走過的路,我一次次只身走向遠方,走向大地深處,走向天空深處。一棵樹通向大地天空深處的道路,構成了我生命中一條每看不見的通道,它們通向我心靈深處一處處隱秘的角落,讓我一次次凝望自己的內心,審視自我。我更喜歡看一棵樹在曠野中生長的樣子,一棵樹在山林中生長的樣子,它們長年累月地打開自己,向大地向天空敞開了生命的懷抱,我時時聆聽著它們在歲月里一路奔跑的聲音,聆聽一棵棵樹無拘無束生長的聲音。
在鄉村,我對一棵棵樹迷戀已久。遇見一棵樹,我看幾眼就記住了它好看的樣子,一棵樹跟一個人一樣,它有著自己與眾不同的模樣。我甚至覺得,樹要比人好記,記住一棵樹比一個人容易多了,不同樹的種類,樹的高矮粗細,樹的不同氣息,讓我立馬分辨出一棵樹跟另一棵樹的不同。記住了一棵樹,樹就從此站到了我心上,進入了我內心,我觸摸得到它身上歲月的痕跡,看得見它滿身的風霜雨雪,也見過它心頭有過的電閃雷鳴。
一棵樹跟一個人一樣,來到這人世間后,就在大地上不停地行走,從來沒有停下過自己的步伐。把一生都交給了行走,這是一棵樹同這個世界最好的相處方式。
我曾不止一次地聽人說過,一棵樹的枝丫在空中到達的地方,它的根須也會抵達枝丫相同位置的大地深處,看一棵樹的枝丫粗細長短,就能知道樹的根在大地深處的走向。一棵樹伸向空中的枝丫和地下的根一生彼此對應照顧著,根須從大地深處汲取著生命需求的養分,而枝丫的繁茂又為大樹提供著陽光雨水,還有來自泥土的各種養分,都在一棵樹的身心深處互相轉化,化為生命蓬勃生長的力量。
我時常想,樹的根須與枝丫在地底和空中大概互相觀照,彼此向生命致敬吧,至少在杉木身上是真實存在的。從小我就熟悉杉木的生長,杉木可不像別的樹那般枝葉繁茂,從主干上伸出的枝丫只有一兩米長,杉木渾身長滿著刺,卻枝丫稀疏,從上到下數不出多少根。而杉木深埋在地底下的根并不多,跟枝丫一樣數得清,但根部細小的根須很多,這些根須固守著杉木根部的大地,猶如鄉間那些縱橫交錯的阡陌,遍布生命的原野。
很多樹跟杉木一樣,它的枝丫伸展到哪里,根就抵達了枝丫底下的大地深處。大自然中的萬物無不遵循著自己的生命秩序和規律,一棵樹有一棵樹的生存方式,一株草有一株草同大地的相處方式,它們同樣遵循著萬物生長的秩序和規律。大自然的萬物才得以安然地生長。
一
責任田到戶那年,酷夏的傍晚,天燥熱得很,我跟著母親在野外的地頭干活,不料一場不期而至的狂風暴雨突然降臨,天地間一時電閃雷鳴,我和母親來不及返回家中躲雨,雖然無論什么時候家都是一個人最好的避風港。離地頭不太遠的高坡上有棵兩百多年的老樹,我倆只有拔腿跑向老樹。
大風一陣陣像要把荒野掀翻,荒野動晃晃的,風刮得人邁不開腿,大朵大朵的雨點直砸下來,敲擊著我們,也敲打著大地,風雨雷電將荒野和人一同碾碎,再揉成一團。離老樹七八百米遠,我和母親互相拽著,仿佛走了很遠,一路頂著風雨才跌跌撞撞到了樹底下。樹底下還待著好幾個在野外地里干活的村民,他們也躲到大樹下避雨。
樹下的人我都認得,其中一個叫德保的人,一向好吃懶做,卻是個遠近有名的兇人,他在生產隊干活時偷懶?;?,被我父親說過兩回,之后時常找碴同父親吵架,還揚言要殺了我一家,他只要跟我父母碰見就有些仇人相見的味道。這幾個躲雨的都是德保的同輩人,還是五服內的堂嫂弟媳之婁,他們見我和母親也過來躲雨,似乎有些意外。母親也感到驚訝,還是同他們招呼了一聲,就拽著我站在最外頭,跟他們保持著一兩米遠的距離。我猜想,母親大概不想靠他們太近,何況德保的目光一點兒也不友好,一直黏在我和母親身上,似乎在打什么主意。
天地在風雨中扯成了一線,老樹像一次次要被連根拔起,讓人一瞬間明白了什么是樹大招風。野外這棵孤單的樹,風雨雷電還在一個勁兒地蹂躪著它,似乎這人世間所有的風雨都為了它而來,仿佛這人世間所有的苦難也都是為了它而來。母親緊拽著我,身子緊緊護著我,害怕這場鋪天蓋地的風雨會摧殘這片荒野上的天地萬物,撕碎吞沒我們母子,而老樹也將化為無數的殘枝敗葉,最后連它生存過的痕跡都會無聲地湮沒于天地之間??墒悄切┛裎璧闹ρ?,從來沒有向風雨低過頭,仍在不屈地抗爭,依然在庇護著樹底下躲雨的人,每陣風雨過后依舊又回到以前挺拔的樣子。我忽然想起那些藏在大地深處的樹根,是它們緊緊守護著大樹和枝丫,不讓大樹和這人間走散。我渾身濕透了,雨點敲打著樹的枝葉,又變成雨水潑在我頭上,澆在身上。樹葉替我們擋住了從天上砸下來的雨點,我感受著風雨中的老樹也正在忍受著疼痛。有了這棵樹的庇護,我內心忽然一下子安穩了。這棵老樹已在野外卑微地活了兩百多年,就像一個經歷了歲月所有風雨與苦難磨礪的飽經風霜的老人,早巳見過生死,它活在這片荒野上,也早把自己的鋒芒深藏在這片荒野上,它的內心早已不懼人世間任何的苦難與死亡,時時在用整個生命去抵抗無數風雨對它的入侵。
在那個狂風暴雨的傍晚,一場風雨就這樣長久地走進了我的記憶,一棵老樹也就這樣走進了我身心深處,我的生命仿佛被那場暴風雨重塑過。傍晚的那場暴風雨連下了三個多小時,山上暴發了浩蕩的山洪,滾滾的洪水挾裹著泥土和石礫呼嘯著從我們不遠處的坡下鋪天蓋地席卷而過,我們慶幸老樹生長的地方恰恰是荒野最高的地方。如果沒有這棵老樹,我們要是跑到山林低洼的地方躲雨,有可能被山洪給卷走了。
山洪襲來的時候,我本能地感到身邊的母親有些緊張,她把我拽到了最外頭,我們離德保又遠了好幾步,好在樹冠大,仍在為我們遮擋著風雨。母親過來躲雨時怕丟了鋤頭,提著鋤頭過來的。到了老樹下母親卻緊握著鋤頭柄,好像要隨時跟人拼命似的。鋤頭很鋒利,在雨水中泛著白色的光,鋤頭的光芒像一道閃電撕開了我的內心。我忽然明白了什么,雙手伸過去攥緊了母親手中鋤頭的長柄,我已有十一二歲了,仿佛剎那間長大了。我極力挺著胸,直起腰桿子,也像個狠人毫無畏懼地盯著德???,德保不善的目光忽然多了一絲絲畏縮。
在那個山洪暴發的夜晚,母親是我身邊的另一棵大樹,我也成了母親心頭的一棵大樹。
雨小了,山洪也漸漸退去了,我和母親先別人一步走出了老樹。我緊緊握著鋤頭,隨著母親一步步回了家。
一進家門,母親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我伸手扶住了母親,母親摸了摸我的臉蛋,忽然笑了。
母親和老樹賜予了我一次新的生命,在那個傍晚,我在暴風雨和山洪中獲得了一次肉體與靈魂的重生。
我忽然明白了,這棵老樹兩百多年來一直安然地生長在野外的高坡上,沒有人去打它的主意,不僅這片荒野需要這棵樹,還有在這片土地上耕種的人更需要這棵樹的呵護。一棵樹活著,它不僅僅為了自己,還為了村莊上世世代代的人。當一棵老樹把自己活成了他人,樹就走進了人的身心深處,樹就在人的內心深處走出了一條寬闊的路。
那個暴風雨的傍晚,母親也在我內心深處留下了洞察世道人心的一條寬闊的路。
離開家鄉后,長著一棵棵樹的家鄉頓時成了我的故鄉,一棵棵鄉村的樹生成了我記憶中的鄉愁。對我來說,一棵樹就是一條寬廣的路,牽連著我和故鄉,我一次次順著一棵樹闖出的一條條路回到故鄉,回到自己的內心深處。
有一年,我回家過年,母親忽然跟我說,你還記得那個德保吧。
我點點頭,用目光詢問母親。我想起少時那個暴風雨和山洪暴發的傍晚,我和母親在老樹下躲雨的情景。
德保吃槍子了。他在城里搶劫了好幾十起,還殺了好幾個人。母親說,那年在老樹下躲雨時你還小,幸虧我手上有把快鋤頭,德保才沒敢對我們母子下手。
我無聲地點點頭。練潭街上老鐵匠的手藝好,那把快鋤頭很鋒利,價錢不便宜,老鐵匠說這把快鋤頭的鋼好,一把當好幾把鋤頭,值這個價。母親一直不舍得用,總是用那把鈍鈍的老鋤頭,那天出門鋤地時不知怎么就扛上了這把快鋤頭。
不過,這個德保對父母還算孝順,搶來的錢都會捎點回家給他父母用,不像他那個大哥,從來不管父母的死活。沉默了許久,母親又來了一句。
時光忽然就像那天傍晚的洪水,瞬間淹沒了我。這么多年來,這場山洪時時淹過我的身心。
二
村外東北頭的山坳里有座廟,不大不小的廟里曾供著土地爺。我記事時,土地廟上的建筑早已蕩然無存了,山坳里只剩下一堆爬滿青苔的石塊和瓦礫。那些石塊和瓦礫無不見證著歷史的滄桑和人間煙火,透著過往歲月陳年的氣息,似乎還窺得見香火熏過的痕跡。
土地廟年久失修,在20世紀60年代倒塌掉的,再也沒人挑頭出錢重修,當時誰也沒能力重修一座土地廟。倒掉的土地廟漸漸荒廢了,一同荒廢掉的還有那些鄉村的舊時光,它們也在石塊和瓦礫上慢慢變老。土地廟一時重建不了,不知誰用三塊原先地基的石頭搭起了堅固的祭臺,供奉土地爺接續香火,一個殘缺破舊的老香爐里密密麻麻地插滿了燒剩下的香頭。一根根長短不一的香頭簇擁在一起,昭示著土地廟的香火還是跟從前一般旺盛。
土地廟前生著三棵柏樹,柏樹大概跟倒掉的土地廟一樣歷史久遠,經歷了人間數百年的風雨。在遼闊的大地上,有時一棵樹比旁邊的一棟建筑要存活得久,一棵活著的樹散發著持久的生命力,一茬茬風雨陽光成為滋養它們生命的養分,而建筑卻是無數死亡的生命堆積在一起,當它們生命的元素逐漸消失殆盡時,再結實堅固的建筑都會在歲月的風雨和滄桑中化為大地上的塵土。
柏樹大概跟土地爺爺一同享受了無數的香火,生得格外茂盛。中間那棵柏樹生得很奇特,主干長到一米多高的地方,忽然變成兩根枝干,向兩邊生長,一直伸向兩邊的柏樹,與它們的枝干互相纏繞在一起。
遠遠望去,中間的柏樹把另兩棵柏樹緊緊擁在懷里,三棵柏樹枝干纏在一起,所以這一帶的人都喊這三棵柏樹叫三姊妹。我曾不止一次地想,為什么不叫三兄弟樹,而是叫三姊妹,也許因為土地爺是男的,再來個三兄弟,全都是男的,在一起容易鬧脾氣。這座土地廟,被人喊作三姊妹廟。也許沾了三姊妹的光,這里的香火長年累月不斷,遠遠近近的人慕名而來。還有的專門來給三姊妹上炷香,許個愿。據說來給三姊妹樹上香許愿的大都能實現,很靈驗,來還愿的人也多。
三姊妹樹像土地爺一樣享受著世人的香火,也帶給前來許愿的人一條條希望的路,這是樹在人世間另一條寬闊的路,它深入人的內心。不論是誰,只要對三姊妹樹許下一個愿望,就在人世間給自己添了一條希望的路,這條希望之路鋪設了一個又一個人的未來,鋪就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存之路。三姊妹樹就像鄉間縱橫的阡陌,遍布著數百年的光陰,讓這片大地上歷盡苦難的人活在一點點的希望之中。
三姊妹樹一直活著,即使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也沒人敢打三姊妹樹的主意,人的心中對三姊妹樹是充滿敬畏的。三姊妹樹在這一帶似乎享有比土地爺更高的威望,在數百年一代代人的繁衍生息中,每一處村落都流傳著三姊妹樹的故事與傳說,每一個家庭都蒙受過三姊妹樹的恩澤,每一個人往上幾代也都能追溯到同三姊妹樹的淵源。
三姊妹樹通往歷史,也通向未來。
小時候到山上放牛,牛都喜歡往村外山洼里跑,山洼里草的種類多,長得快,草也嫩生生的,有時牛明明放在村子的后山上,才小半天工夫,牛就一口氣翻過好幾道山,出現在村外前山的山洼里。
從村子的后山到前山,牛仿佛是從時光的隧道里穿梭過去的。我不知道,牛在一座座山間走的路,是不是山土無數棵樹走過的路,但牛翻過一座座山,要穿過一棵棵樹,穿過山上無數樹的枝丫。我們也穿過一棵棵樹的無數枝丫,總能在村外的山洼里尋到一頭頭牛。那些牛從不靠近三姊妹廟,只在遠處抬頭望著三姊妹樹,一動不動地仰望著,仿佛一尊雕像。我很好奇,一頭頭牛到底在觀望什么?為什么它們從不靠近三姊妹樹?難道牛能感知到那數百年間煙霧繚繞的香火味,難道牛能感知到那數百年間民眾對土地的信仰?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牛的眼里蘊藏著渾濁的淚水,牛的眼淚穿過我的身心,讓我感受到歲月的沉重。有時,天快黑了,我和伙伴們不得不上前拽著牛鼻子,牽著一頭頭牛離開了三姊妹廟,下了山,往村子里的牛欄走去。
在那些苦難的歲月里,一頭負重的牛是有信仰的,一頭沒有信仰的牛是不會一輩子躬耕大地的。我寧愿相信,一頭溫順勤懇屈從于人類的牛,絕不是造物主的安排,而是牛對大地和生命的一種禮敬。
在鄉村,萬物是有信仰的,它們才能有力量地活著,才活出了自己的樣子。一棵樹有一棵樹的信仰,一頭牛有一頭牛的信仰,一株草有一株草的信仰。如同一頭頭牛,它們反芻的不僅僅是生命的苦難,還有對信仰的追尋。
少時一頭頭牛凝望三姊妹樹的畫面一直定格在我的記憶里,我一次次回望這記憶中的一幕,幾頭牛,三棵柏樹,互相對視。在一段漫長的歲月里,牛和柏樹,雙方凝望的也許是彼此內心的信仰,而我也時常加入它們對信仰的凝視之中,在鄉村,三棵柏樹把一條條信仰之路延伸進我的身心深處。
三
三姊妹佇立在時光深處,接受著無數香火的供奉,也站在人的信仰深處,接受著一個個世人的仰望與許愿。那時,人許下的愿望大多還是樸素而本分的,是靈魂的期盼,也是心靈的期望。
三姊妹廟的香火忽然旺起來,一個病懨懨的女人去給三姊妹娘娘上香許愿,病忽然好了,人也精神了,能下地干活了;一個多年未孕的女子去三姊妹廟許過愿,竟意外懷孕,產下一子;一個打了多年光棍的男人,去三姊妹廟點了炷香后,大清早竟然揀了一個外地逃荒來的女子,當時女子臟兮兮地暈倒在路邊,他把昏迷不醒的女子背回了家,熬了小米湯一點點喂進女子的嘴里,女子活過命來后,感恩男子的救命之恩,競以身相許,嫁給了男子……這些關于三姊妹廟的神奇故事在這片土地上流傳著,引得遠遠近近更多的人來給三姊妹樹上香許愿。三姊妹娘娘在這片鄉村大地上走過了一條條路,她們無比靈驗的故事就這樣一次次走向遠方,招來更多的人上香許愿。
一天,天擦黑時,母親要帶著我去給三姊妹廟上香。三姊妹廟就在家門口,三姊妹娘娘那些怎么靈驗的傳說像飛鳥一樣從母親心頭掠過,母親一直深信不疑。那天恰好是三姊妹娘娘的生日,母親想讓我跟她一起去上炷香,求三姊妹娘娘把外婆從水里解救出來,投胎人間。我出生的前一天,外婆在水塘的木挑土洗衣時不幸癲癇發作,一頭栽進水里。農歷四五月份是江南的雨季,池塘的水滿通通的,等到被人發現時,外婆早已斷了生命的氣息。
外婆離世的第二天,天剛破曉,我就在一場大雨中來到這個充斥著冰冷雨水的人世間。外婆是在我落地的那一刻下葬的。時辰是看好了的。我來到這個世上第一聲啼哭像是給苦命的外婆哭葬的。前后不到一天,外婆和我就陰陽兩隔,兩個本應在這世上相逢的親人就再也見不著面了。外孫和外婆,生與死,不到短短一天的時間,兩個人競擦身而過。
人們都說淹死在水里的人會變成水鬼,要等到下一個淹死的人才能脫身重新投胎。淹死外婆的那個水塘再也沒有淹死過人,水塘像水牢一般把外婆囚禁著。母親相信這世上只有三姊妹娘娘有辦法把外婆從水牢中解救出來。
三姊妹樹的每棵樹下都被人用石塊壘了祭臺,祭臺上都擱著香爐。香爐里插滿的盡是香頭。母親邊上香邊許愿,母親說一句,我跟著念一句,讓土地爺和三姊妹娘娘把外婆從水牢里解救出來。
我已八九歲了,外婆也在水里待了八九年了。上香時,我渾身忽然生出無盡的寒意,像自己也泡在冷水里一般。
母親說著說著忽然哭了。這些年來,我們都把外婆忘掉了,把她一個人遺忘在一個冰冷的世界里。外婆找不到離開那個世界的路,而我們也不知連通往那個世界的路到底藏在哪里。
母親只有來求三姊妹娘娘,三姊妹娘娘的枝丫和樹根都在這個世界走過了一條條看得見和看不見的路,它們認得通向另一個世界的路,也許能把外婆從那個冰冷的世界帶回來。
我也跟著母親一塊兒哭了。山林里一陣又一陣的風刮過,樹在晃動,樹葉也在抖動,不知是三姊妹娘娘發出的嘆息,還是這滿山的樹一起在哀嘆世事多艱?
外婆的離世一直像一根竹簽插在母親的心上,母親對外婆一直心懷愧疚,她覺得自己不該早早拋下娘嫁進劉家的門,要是在娘家多待一兩年,一直守著娘親,或許外婆就能逃過這場生死之劫。
母親把喪母之痛深深埋在心底,就像大樹的根須,扎進了大地的深處。
回家的路上,母親的心情大概很糟糕,我知道母親心里難過,上前牽起母親的手。母親抓緊我的手,像怕把我弄丟了似的。秋天的夜晚,野外到處都是蟲鳴,這些蟲子都是大地之子,也是大地的琴弦,蟲子白天藏在草棵里,深藏在地底下,晚上才從土地里鉆出來,放聲歌唱。這些蟲子所住的大地深處的洞穴就是大地的縫隙,還有那些樹根在大地深處抵達的路也成了大地的縫隙。大地是需要縫隙的,有了縫隙,雨水才能進入大地深處,才能潤澤大地上的萬物生長。
那個秋天的夜晚,母親的心上也忽然生了一道縫隙。人活在人世間,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就會生出許多縫隙,正因為人生有了這些縫隙,像雨水之類的才會滲透進生命,讓生命里多了些另外的物質,也讓生命一天天變得厚重。
這是我的家鄉。
后來我到了千里之外的南方小城,當家鄉成了我的故鄉,親人成了我的遠方,我也成了他們的遠方。漸漸地,我和親人及故鄉之間,也忽然生出了一道道大小不一的縫隙,吞沒著那些被時光丟棄掉的物質。
四
一棵樹獨自在村西頭的山腳下屹立了好幾百年,歷經了幾百年的風雨,蹚過了幾百年的光陰,也把人世間別人沒走過的路都走了一遍,把人世間別人沒看過的風景都看了一遍。這是棵香樟樹,它孤傲而陌生地活著,把自己同周圍的一切草木隔了開來。周圍的草木都是它的后輩,那些草木砍了又生,生了又砍,一季季一茬茬地被收割,成了灶膛里溫暖的柴火。香樟,卻要幾個人才合抱得過來,我時常站在不遠處看這棵香樟樹,看它的枝丫在天空中走過的一條條路,看這棵香樟樹的高大與遼闊,看一棵香樟樹一心要抵達的遠方。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這棵香樟樹成了村里老死的貓的墳場,村莊里一代代人都將死掉的貓的尸體掛在樹上,或用稻草包裹著貓的尸身,把它卡在樹權的位置上。村莊世代都流傳著一個久遠的傳說,貓有九條命,死后要是埋進土里的話,一旦沾了土地的氣息,就會活出貓的另一世,變成貓妖或貓鬼,禍害人間。
這個傳說一直被一個村莊世世代代的人恪守著。
路過香樟樹的時候,我總見樹上掛著一兩只死貓,還見過掛著好幾只。它們就那么奇怪地吊在或卡在一棵樹上,就像這棵樹上結出的一枚枚果實。在香樟樹上,我看見的一枚枚果實卻包裹著一只貓在這世上的一生。一只只貓的一生高低不一地集結在一棵樹上,它們的另一世同樣也被這棵香樟樹開啟。在流逝的時光中,貓的尸身被風干了,沉重的肉身變得異常輕盈,最后就像一陣風消失在天地深處。而一只貓的一生最終化為了塵埃,歸于天地之間。香樟樹把一只只貓送往了天國之路,開啟了一個個新的生命。
貓的下一世還會變成貓嗎?路過香樟樹,看見吊在樹上的死貓,我時常在想這個問題。沒有人給我答案。
村里人都說這棵香樟樹身上沾了一只只貓的死靈,陰氣太重,除了送一只死掉的貓來樹上安葬,平日沒有誰肯靠近它。沒有人輕易來打擾它,香樟樹活得格外安穩。幾百年的光陰,一茬人被時光收割了,一茬人又生了出來,香樟樹卻生得枝繁葉茂,長久地活在人世間,見證了這世上一茬茬人的來來往往。大煉鋼鐵的時代,有人居然打起香樟樹的主意,要砍了這棵幾百年的樹去煉鋼鑄鐵。
一大早,一大隊人馬帶著砍伐香樟樹的全套家伙浩浩蕩蕩地來到樹下時,香樟樹安靜極了,像時光中一個沉默的老人。面對死亡,他已沒有了任何說話的權利,沉默是最好的生存方式。要把五六個人才能合抱的大樹砍倒,沒有一兩天的工夫是做不到的。這一隊人把吊在樹上的死貓清理干凈,有的死貓只剩下一張皮,如同這個看起來張揚卻又干癟得無物的世界。這也是一只貓給人的最后印象,貓的一張皮啪的一聲落到地上后,很快湮滅塵世之中。他們費力地爬上香樟樹,要一根根地砍光樹的枝丫。當他們要動手時,忽然,平地刮起了一陣狂風,像有千軍萬馬繞著香樟樹轉圈。樹上的人都被吹得歪歪倒倒,隨時要從樹上掉下來,都一時被駭到了。有一個人最先明白過來,大喊一聲,快下來,這棵樹活成神了,砍不得。他立馬溜下地來,樹上的人也頓時清醒了,緊跟著下了地。說來也怪,人一落到地上,風頓時就停了。
香樟樹又恢復了老樣子,安靜極了,像什么也沒發生過。
前來砍樹的人紛紛往后退著,退到了一個他們認為安全的地方,都在驚駭地看著這棵神樹。
帶頭的人一看急了,看來這次的任務是難以完成了,他狠狠地從一個同伴的手上搶過一把斧頭,飛快地上前對著香樟樹掄起斧頭,剛砍了幾斧子,斧頭就脫了把,飛起老高,又掉下來劈在他腦袋上。帶頭的人被自己掄起的斧頭活生生劈死了。
村上沒有人敢再打香樟樹的主意,在隨后幾十年的風風雨雨里,香樟樹躲過了各種劫難,還毫厘不損地活在人世間。這棵香樟樹也一直是村上貓死后的墳場。一只貓葬在一棵樹上,從一棵樹上抵達生命的另一個遠方。
直到村上的水蓮打破了香樟樹一直以來葬貓的習俗,她用一根繩子把自己的生命結束在了香樟樹上。
水蓮是替哥哥換親時嫁過來的,以前在娘家做姑娘時水蓮就有個相好的,兩家換親時這對鴛鴦就被拆散了。嫁過來后,男人知道了她以前的破事,覺得被戴了綠帽吃了大虧,而自己妹子嫁給水蓮哥哥時卻還是個黃花大閨女。男人一言不順就對水蓮拳打腳踢,什么丑話都罵了。一個鄉村的女人,貞操被自己的男人一次次踩踏,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展現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也成了村里所有人的笑話……水蓮受不了男人長時間的凌辱,就用一根麻繩把自己的生命結束在這棵香樟樹上。
水蓮死后,男人把妹子騙回來,關在屋子里不準她回夫家,要她和男人一刀兩斷。這個叫方園的女人去留都不是,兩邊都做不成人,她溜出娘家的門,也選了和水蓮一模一樣的路,用一根麻繩把短暫的生命吊在這棵香樟樹上。
我見過香樟樹杈上掛著的兩根麻繩,一根是結束水蓮生命的繩子,另一根是結束方園生命的繩子,兩根麻繩一直吊在樹上,在沉重的歲月里蕩來晃去。我看見水蓮和方園的生命像兩朵花開在香樟樹上,再也沒有謝過。
這棵神一般存在的香樟樹,是在接引水蓮和方園的生命,再順著枝丫走過的路,將她們送往沒有苦難的遠方。
后來,村上接連有好幾個女人,步了水蓮和方園的后塵,用一根繩子把自己的生命吊在這棵香樟樹上。
不知為何,那些繩子始終沒人把它們取下來,一根根繩子仍執拗地掛在香樟樹上。
直到我離開家鄉,那些繩子仍在香樟樹上晃蕩著。
責任編輯 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