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的初冬特別寒冷,中秋剛過,就已經有了深秋的寒意。農歷九月,川西大地就有了隆冬的跡象,榿木河邊的林子里,原本整天嘰嘰喳喳的鳥兒,明顯要比往年少了許多。它們一部分提前飛往了溫暖的南方,另一部分似乎躲在巢里,一聲不吭地望著幾十里外西嶺雪山上過早覆蓋的積雪。
一個寒風瑟瑟的夜晚,父親離開了我們,去了每個人都必須去,或者說不得不去的地方。當我打開房門經過庭院時,我看到西邊的天上掛著一輪冰冷的殘月,似乎是一只巨大的充滿悲憫的眼睛,無聲地望著人間,望著我們,望著我們在那座被田地包圍的農舍里痛哭、沉默,點燃香燭和紙錢。青煙裊裊,一直上升到月亮所在的高處。
接下來兩天,我和哥哥、姐姐以及侄兒、侄女一起,為父親守靈。那些日子,我的腦子里,總像放電影似的,一幕幕上映父親長長的、曲折的一生。
二
大約在清成豐年間,我的高祖那一代從湖北麻城到洪雅再遷到崇州,落址于一個叫白頭的村莊。從此,何家就像被命運之風吹到田野的種子,在那里落地、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有趣的是,在我們何家,三代人以來,就男性來說,都是兄弟三人:爺爺兄弟三人,爺爺為大;父親兄弟三人,父親老二;我兄弟三人,排行老三。
從高祖開始,我家就是農民,依靠從地主手中租來的幾畝地謀生,用古書上的話來說,叫作“世隸耕”。
到了爺爺這一輩,時間已是民國年間,時代變化了,爺爺三兄弟,大概也想換一個活法,不再做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首先,二爺選擇了從軍,跟隨部隊去了陜西;三爺呢,選擇了販賣糧食,可能是為了有一個依靠,他也選擇了二爺從軍的陜西。然而,在那個兵荒馬亂的亂世,二爺和三爺竟然先后失蹤,他們就像一滴水滑進了海洋,從此再也沒有了音信。
爺爺留在了崇州,留在了白頭。不過,他不想做一個單純的農民,他想學一門技術,于是選擇了做木匠。可惜的是,爺爺學了多年木匠,手藝卻一直不好。以至于當父親這一輩漸漸長大后,他又將大伯送到鄰村,給另一個木匠做徒弟。但是,在“教會徒弟要餓死師傅”的所謂古訓之下,大伯在師傅那里學了三四年,主要工作其實就是打雜,手藝自然稀松平常。如此一來,當他告別師傅回到家里,作為一個不稱職的木匠,幾乎沒有什么人找他干活。最多,只是為家里修一修吱吱呀呀的床,或是搖搖晃晃的桌子板凳。
那時候,我們家里租了地主幾畝地,這幾畝地,有水田,種水稻;有旱地,種小麥和大豆,當然還有必需的菜地。這八畝地,都位于榿木河邊。曲曲折折的榿木河,從西邊的雪山腳下流過來,水流清澈、冰冷,大夏天跳下去,也有一種酷寒刺骨的感覺。爺爺就帶著奶奶和大伯,在這八畝地里勞作,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一年四季,四季一年,如此循環往復,把一家人的日子過得清貧,但是踏實。
那時候,父親也一天天長大了,地里不需要那么多人干活。再說,爺爺也不希望兒子們都像他那樣,一輩子都做個從地里扒食的農民,他希望兒子們,至少有一個兒子,能夠脫離農村,能夠走進城市,以便光宗耀祖。
爺爺和奶奶天天小聲地商量,到底要把十幾歲的父親送去干什么。學木匠,大伯的木匠活不就學砸了嗎?老大既然沒學出名堂,又怎么能把老二也送上同一條路呢?學石匠,實在太辛苦,奶奶有些舍不得;學泥水匠,可村里已經有三個泥水匠了,即便學成了,怕也是難以分得一杯羹;學廚師,好倒是好,可是沒門路,不知道拜誰為師。
就在萬般無奈之中,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帶來了一個好消息。這家遠房親戚早已出了五服,不知道是哪一輩的姻親,姓葉。葉家世代經商,如今在崇州城里,經營著本地規模最大的一家染坊,手下有十多住幫工。葉家說,他們還需要一個學徒,學徒可以跟著學手藝,包吃包住,每個月還有三斗米的工錢——一斗米相當于今天六公斤多,三斗米,就是十八九公斤,折合人民幣相當于現在一百多塊錢。
爺爺和奶奶聽說這消息后,十分興奮,連夜帶著父親趕往城里。為了顯得誠心,爺爺還從院子里抓了一只母雞背上,奶奶還嫌不夠誠心,怕葉家輕看,臨走,又背了一小袋花生。
當天晚上,十二歲的父親就留在了葉家。葉家有一座三進的四合院,第一進是店面,第二進是作坊和幫工的宿舍,第三進則是葉家一家幾口的小家。那天晚上,父親躺在葉家第二進四合院的床上,旁邊的幫工早已進入了夢鄉,只有他還興奮得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從那以后,父親便成了葉家染坊的一個小幫工。每天一大早,當葉老板一家和其他工友還沒起床的時候,他已經睡眼惺忪地起床了,起床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打掃院子里的衛生。他拖著一把用竹子編成的長掃帚,在院子里仔細地清掃起來。早飯后,他開始和工友們一起干活,一摞一摞的布匹,被染料浸濕之后,變得十分沉重,他吃力地拖著布匹,把它們一一晾曬在院子里。風吹布動,從遠處看,像一幅畫。但只有勞動的人,才知道它的艱辛。
三
盡管工作十分辛苦,但父親干得任勞任怨;并且,尤其重要的是,他十分注意向有經驗的工友學習染布的技巧。不到一年,他就對各個流程爛熟于心。兩年后,他已成了葉家染坊最重要的角色。葉老板不僅把染坊的技術活交給他,還帶著他到外面談生意。
在葉家的那些日子里,父親每個月有一天休息,那一天,他會把葉家發給他當工資的三斗米背回家。知道他要回來的那天下午,奶奶總是站在村口的路上一再張望。
父親望見奶奶的身影,總是加快步伐。
三年后,按當初的約定,父親可以出師了。葉家把他留下來,讓他做了幫工的頭兒,他的工錢,也從三斗米漲到了十斗米,此外,連年過節或是每染出一批布料,另有紅包。父親省吃儉用,總是把積攢下來的工錢如數帶回家,交給爺爺。那時,爺爺滿面紅光,笑容像秋天的陽光一樣燦爛。
不久,爺爺去世了。臨終,他拉著奶奶的手,指著父親說,我做得最對的事情,就是讓老二到葉家學染布。
爺爺去世后,大伯當家,父親也如同爺爺在世時那樣,每個月,總是把自己的工錢帶回家,一一交到大伯手里。兄弟倆坐在院子里,就著一碗黃豆或是一盤涼拌黃瓜喝酒。幾口酒下去,他們的臉變得通紅,更加沉默寡言,老半天也沒有人說一句話,只有一只不懂事的貓,不時在他們腳下竄來竄去,發出一兩聲尖利的叫聲。
良久,大伯說,老二,你也該成家了。
父親說,還早呢。
大伯說,不早了,你都快二十了。
父親說,我還是想自己開一家染坊。只是,答應了人家葉家的,沒辦法了。
然后又是長久的沉默。
四
就在爺爺去世前一年,有一天,父親趁著月休回到家里,飯桌上,他向爺爺提出,他想從葉家出來,自己開一家染坊。
爺爺吃驚不小。他問父親,葉家對你不好嗎?
父親說,沒有啊,他們對我很好。
爺爺更加不解,那你為什么不在葉家干了?
父親說,我想自己做。
爺爺沉默良久。說實話,他不愿意他的兒子自己出來干,因為,那意味著更大的風險。但是,爺爺覺得,父親做出這樣的決定,一定有他的理由。盡管爺爺對開一家染坊需要多少錢、怎么去聯系布行、怎么把染好的布發出去一概不知,但在一陣沉默之后,他大聲說,老二,我支持你。
因為,爺爺相信父親,相信他的兒子。
但是,盡管有爺爺的支持,父親的染坊卻沒有如愿以償地開起來。
父親回到城里,把自己要離開葉家,另外開染坊的事向葉老板匯報了,葉老板很是吃驚。他舍不得能干的父親離開,使提出給父親漲一倍的工錢。父親婉言謝絕了。他說,我不是為了漲工錢,我只是想試一試。
葉老板沉默了半天,他知道強留也沒用,于是答應了父親,讓父親干完這個月再走,父親也愉快地答應了。
沒想到,就在此后幾天,葉老板到城外催收一筆貨款時,因為在客戶家里多喝了幾杯酒,回城時,遇上暴雨,一不小心,從榿木河上一座簡易的、用大石頭零散堆成的橋上經過時(這種橋,石頭與石頭之間沒有連接,過撟的人要從這個石墩跳到那個石墩,因此稱為跳墩子)摔進了河里。那一帶是淺灘,河里亂石林立,等到路過的人將他救起并火速送曰城里,葉老板已經受了重傷,從此臥床不起。
葉老板有兩個老婆,幫工把她們稱為大奶奶和少奶奶。大奶奶沒有生育,少奶奶生了一個兒子,此時只有兩歲——后來,我們都叫他四爸。葉老板病重期間,染坊的事就由少奶奶經管。葉老板躺在病床上,把父親叫到身邊,懇求他再留一段時間,幫一下少奶奶,等少奶奶業務熟悉了再走。父親看著奄奄一息的葉老板,重重地點了點頭。
就這樣,父親夢想中的染坊只得往后推。
幾個月后,葉老板去世了,葉家染坊的業務也停了下來。
父親和其他幫工一起,辭別了大奶奶和少奶奶,離開了生活了好幾年的葉家。
從葉家回來不久,爺爺也去世了。安葬了爺爺之后幾天,葉家大奶奶突然找上門來。
五
葉家大奶奶向父親哭訴說,葉老板死后不到兩個月,少奶奶就拋下兩歲的兒子去了成都,聽說,已經改嫁到張家去了。葉家大奶奶提出,她愿意將染坊交給父親打理,唯一的條件就是此后要負責她本人的生活,以度供養少奶奶留下來的兒子,也就是后來我們所喊的四爸。
父親拿不定主意,他在院子里,像一頭拉磨的驢子一樣,一次次地轉著圈兒。葉家大奶奶緊張而焦急地盯著他。末了,父親說,你先回去吧,我和大哥商量一下,明天回你的話。
葉家大奶奶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晚上,大伯和父親像往常一樣,坐在小院里喝酒。父親把葉家大奶奶的想法告訴了大伯,并要大伯拿主意。大伯想了想,問父親,老二,你自己覺得呢?
父親說,我覺得可以,但還得征求一下你的意見。
大伯說,你要覺得可以,我也覺得可以。
父親說,那就這樣定了?
大伯說,定了。
次日天剛亮,父親便踩著一地露水前往崇州城里,把他和大伯的決定告訴了葉家大奶奶。
從那以后,葉家染坊以父親為主。
葉家讓父親打理染坊,其實提供的主要就是店面和生產作坊,當然還有客戶關系,至于運營資金,則需要父親自行籌集。父親那些年積攢了不多的幾個錢,大伯又提供了一些,至于三叔,那時他已被抓壯丁去了部隊。父親和大伯商量一番之后,決定將我們家位于榿木河邊一片已經如同臉盆粗的樹子砍了,賣給家具商。那片林子里,大概有上百株大樹,有樟樹,也有榿木。許多年過去了,當年少的我在河里游泳時,那片被砍伐后的樹林,它們從樹樁上發出的新苗,又已經長到了比碗口還粗。
葉家染坊重新開張了。在父親的打理下,染坊的生意蒸蒸日上,染坊出產的布匹,不僅在本地銷售,還遠銷威州,也就是今天的汶川等民族地區。
父親晚年,曾多次向我講過一個故事。他說,大概是民國二十四年秋天,那年的秋天特別冷,也是九、十月天氣,從榿木河邊,就能遙望到西嶺雪山上新堆的白雪。那天黃昏,染坊伙計已經關上了房門,父親坐在燈下算賬。這時,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開房門,外面的風雨里走進三個人。父親一看,都不認識,再看他們的模樣,似乎也不是生意人。
正在疑惑之際,三個人中為首的那個開口了,說他們有一塊白布,需要染成灰色,時間緊,一定要快,價錢好商量。他的口音證明,他不僅不是川西人,甚至也不是四川人,而是濃濃的外省口音,父親需要仔細認真地聽,才能聽得懂。
父親答應了。一會兒,又有幾個人趕著幾輛大車,將車上的布匹一摞一摞地搬進染坊。父親把已經休息的伙計全叫起來,連夜開工。那三個人也沒有走,而是要求就住在染坊里,父親為他們張羅了晚飯。問起他們從哪里來,他們只是笑,并不回答。
不分晝夜地忙碌了三天三夜后,幾大車白布終于全部染成了灰色。又是一個風雨之夜,當崇州縣城都已經睡去了,前幾天來的那幾輛大車,又一次駛到葉家染坊門前,將灰布全部運走。臨走,為首的那個給了父親一大包銀圓。父親追出門說,太多了,不需要這么多。為首那個說,這個就當加急的費用吧。
父親遲疑著問,你們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還是不回答,只是微笑。
那人說,后會有期。說罷,消失在夜幕下。
其實,父親早已經猜到他們的身份。那年,紅四方面軍長征,前鋒已經抵達大邑附近的邛崍山一帶,而紅軍的服裝,正是那種灰布制成。
父親悄悄留下了一塊灰布。多年后,他把那塊灰布捐給了紅軍長征紀念館。
六
榿木河從廣闊的平原上流過。如今,由于水利方面的問題,它已變得十分狹窄,寬處至多不過數十米。但是,在幾十年前,據父親說,那時候的榿木河,要比現在至少寬一到兩倍,尤其是夏秋季節,降水豐沛,榿木河就是一條波瀾壯闊的大河。
那時候,榿木河上的橋很小,兩岸居民來往,主要依靠吱吱呀呀的擺渡船。不過,在我家附近僅幾百米遠的地方,卻有一座巍峨的石拱橋,人稱岳家橋。
出錢修建岳家橋的,是遠近聞名的岳先生。我不知道岳先生大名叫什么,反正十里八鄉的鄉親,都尊他一聲岳先生。據父親說,岳先生曾經留學海外,學的是當時十分罕見的飛行專業。回國后,一直做到了國軍的飛行大隊長。岳家本身是大地主,家有良田千畝,城里還有不少商號。剛做飛行大隊長不久的岳先生去前線打仗受傷后,就解甲歸田,回到崇州,回到榿木河邊,做了一個寄情山水的紳士。岳大隊長家門前不遠,就是水流湍急的榿木河,兩岸鄉親來往十分不便。于是,他就慷慨解囊,拿出一大筆錢,修建了一座寬大的石拱橋。從那以后,兩岸不再依賴船只,無論是枯水還是洪水,都可以安全而迅速地過河。人們感激岳大隊長的善舉,于是異口同聲地將這座橋稱為岳家橋。岳家橋一直使用到20世-紀50年代,有一年,岷江流域發大水,榿木河水位暴漲,在那個風雨之夜,使用了幾十年的岳家橋終于不堪重負,轟然倒塌,只余下兩岸一些殘余的石頭。這是后話。
岳家橋修好后,靠近我家的西南岸,本是一片寬闊的河灘,如今有了橋,人來人往,每天經過這座橋的人,少說也上千。于是,不知是誰率先看到了商機,便在橋頭搭起簡易的茅草棚——之所以搭茅草棚而不是修瓦房,乃是榿木河幾乎每年夏季都要漲兩三次洪水,把整個河灘全部淹沒。因此,這些茅草棚每年都要重建一次。這些茅草棚成了一家家村野小店,賣百貨的,賣吃食的,賣茶水的。
賣茶水的是一位漂亮能干的寡婦,她的丈夫姓劉,是一位低級軍官,后來上了前線,再也沒回來,聽說在太原保衛戰戰死了。劉寡婦拉扯著和丈夫生下的兩個孩子,在河灘上開了家小荼鋪度日。劉寡婦長得漂亮,店子雖小,卻干凈整潔,來往的過客或是周邊的居民,沒事時都喜歡到她的茶鋪里坐一坐。只需一文錢,就能喝一碗甜茶。其中,便有總是笑瞇瞇的岳先生。
后來,一個轟動一時的新聞是,在丈夫戰死兩年后,劉寡婦的肚子竟然大了起來,并生下了一個孩子。人們都在背地里說,那個孩子是岳先生的。那眉眼,那表情,活脫脫就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
那時候,父親在城里的生意已經做得風生水起。從我家到崇州城,穹彎曲曲的榿木河大概有二十多里。如今,不僅榿木河,即便是榿木河注入的西江河上,都早就沒有了船只;不過,在幾十年前,這兩條水量豐沛的河上,卻有大量船只。當然,西江河更寬更深,船只也更大,相對更窄更淺的榿木河,則多半只有一些小型的木船。
因為生意經營得蒸蒸日上,父親也買了一條小船。聽父親后來回憶說,那是一條只能坐三四個人的小船,大概有些近似于浙江紹興城里游動的鳥篷船。隔上幾天,父親的小船就會溯榿木河而上,父親坐在船艙里,一邊抽煙,一邊愜意地觀看兩岸熟悉的風景,一個身強力壯的伙計,用力搖著櫓,小船在河里,不緊不慢地朝著白頭的方向行駛。
快到岳家橋時,河灘上的人們看到小船,一定會說,哦,何家老二又回來了。父親的小船里,擺放著各種從崇州帶回來的日用百貨。所以,下了船,父親和伙計就把日用百貨搬到河灘上,任周圍的鄉人購買。忙碌一陣,買的人差不多了,父親留下伙計張羅,他則信步走進了劉寡婦的荼鈾,要上一杯茶,一邊喝,一邊和熟悉的鄉人聊天。在鄉人的恭維和羨慕中,父親得到了極大滿足。
不過,常常就在父親擺談得興致勃勃時,母親總會聞訊趕來,略帶幾分不滿地要求父親回家,趕快回家。母親看不起劉寡婦,她害怕父親也被劉寡婦勾走了魂。
父親和母親走在前面,伙計擔著挑子跟在后面,他們沿著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漸漸離開了岳家橋,走向了另一每更窄的田埂。
那邊,是家的方向。
七
事實上,在川西,一直有地下黨和游擊隊活動。
成都解放前夕,1949年冬天,父親的染坊里又來了幾個不速之客。他們中的一個,正是十幾年前來染坊里染布的一個年輕人。只不過,十幾年過去了,他已經人到中年,父親自然也沒有認出他。是他主動提起的。他告訴父親,他們就是當年的紅軍。紅軍長征后,他和另一些同志留下來,在川西打游擊。現在,新中國已經成立了,紅軍現在叫解放軍,正在朝四川打過來,他們將配合解放軍主力,在這一帶活動。為此,他請父親為他們打掩護。
父親同意了。從那以后,他的染坊里,就多了幾個從來沒有當過染布工的幫工。這些染坊的“幫工”,每天利用送布的機會,在周邊打探消息。
不久,成都解放,崇州解放,一個舊時代結束了,一個新時代正在到來。
父親因為幫助過紅軍和游擊隊,雖然也算是一個以剝削為生的小資本家,但算是開明人士,被上面任命為縣工商聯委員代表,相當于今天的縣工商聯主席。
葉家大奶奶在這一年冬天去世了,父親為她舉辦了體面的喪事。至于四爸,也已經十幾歲了,從他七歲起,父親就送他上學。此時,他已考上中學,在成都念書。
在當年那些一同做生意的伙伴眼里,身為工商聯委員的父親算是當了官,進了仕途。只有父親不當一回事,別人喊他何委員,他總是不習慣,說,你還是叫我何老板吧,后來人們都叫父親何先生。抗美援朝時,父親買回一批白布,染成了志愿軍軍裝顏色,并把它捐贈給志愿軍。那一年,是父親的高光時刻,他胸前戴著大紅花,參加了成都市的一個表彰會。許多人都傳說,父親就要調到成都市區做官了。那一天終于沒有到來。不久,公私合營;再不久,染坊終于沒法再經營下去了——有了更先進的技術,這種全靠人力和經驗的小型作坊,也就失去了繼續生存的基本條件。
染坊的房子并不屬于父親,或者說,父親只有使用權,它的產權原本屬于葉老板,葉老板死后,屬于大奶奶,大奶奶死后,屬于四爸。只不過,到了公私合營以后,三進的四合院,已經只有最后一進屬于四爸了。父親最后一次把四合院打掃干凈,關門落鎖,然后托人把鑰匙送到了在外讀書的四爸手中。
父親回到了鄉下老家,回到了他小時候成長的榿木河邊。
而我,也由此出生在榿木河邊的那座農舍里,并在榿木河的風雨中一天天長大,成人,最終離開了榿木河遠走高飛,而榿木河,總是固執地走進我的夢里。
八
經商多年,在城市生活多年,父親其實不會干農活,雖然形勢所迫,他不得不干一點農活。更多時候,他在榿木河邊獨自行走。20世紀40年代,在城里掙了不少錢的父親,像當時的大多數商人一樣,賺了錢,似乎只有到鄉下買地才最讓人踏實,才最有成功的喜悅。父親也未能免俗。他把多年來攢下的錢,在鄉下買了三十畝地;不久,又花了另一筆錢,買下了榿木河沿岸的一大片樹林。那是一片遮天蔽日的林子,水桶粗的榿木和柳樹比比皆是,走在林子里,即便是太陽明晃晃的晴天,林子里也是一片昏暗。
然而,正當父親盤算著如何不斷地買地置業,以便也像岳先生那樣做一個田連阡陌的大地主時,我們家遭到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波。
父親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三爸,這一年被國民黨抓了壯丁。抗戰時,四川是大后方,四川人被抓壯丁上前線的可謂數不勝數。三爸還沒有被送往前線,還在距家只有幾十公里的彭州市集訓時,他開小差逃跑了。單是逃跑還算好,他竟然連人帶槍一起消失了。這,便成了重大事件,他成了被通緝的對象。
為了避免三爸的牢獄之災,父親只能硬著頭皮站出來上下打點。面對一個個獅子大開口的官員,父親耗盡了所有積蓄還是不夠,只得回家與大伯商量把剛買的三十畝土地賣出去二十五畝,得到五千大洋,才終于把事情擺平。
不過,三爸在老家也立不住腳了,加上性格使然,他去了距家百十公里外的雅安。在那里,他成了頗有影響的袍哥。有一年,母親從崇州城里回鄉下時,路上被幾個地痞搶劫。三爸聽說后,勃然大怒,立即帶著幾個弟兄從雅安趕來,嚇得地痞們不僅老老實實把搶走的東西送回來,還另外賠了一筆錢。
父親總是惦記著土地,雖然他從來沒有真正當過一天農民。但他近乎本能地熱愛土地,榿木河邊那一片片肥沃的土地,不斷走進他的夢想。又奮斗了幾年,到了1948年,父親終于又一次攢下一大筆錢,這一回,他買下了四十畝土地。當父親樂不可支地走在榿木河邊的土地上時,他不知道一個舊時代正在遠去,一個新時代正在來臨。而他含辛茹苦買下的這些土地,將成為以后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全家人抬不起頭的禍根。
解放了,農村開始根據土地的多少劃成分。原本,四十畝土地足以讓父親劃成小地主,幸好,父親有兄弟姐妹六人,六人平均分配不到七畝,小地主的下場算是逃過了,可不到七畝地加上在城里經營的染坊,父親還是被劃成了小資產階級加上中農。
坦率地說,剛劃成分那幾年,父親和家人并未受到太大影響。父親繼續在崇州城里做他的工商聯委員,人們見了他,都會尊稱他一聲何委員。他一上街,似乎大半個崇州城的人都認識他。
但是,隨著公私合營的深入,父親在城里待不下去了。他只好回到農村,回到榿木河邊。
幾十畝地早就變成了不到兩畝地,但榿木河邊那片林子還在。父親行走在林子里,面色憂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后來,便是大煉鋼鐵,父親很識時務地將整座林子全捐了出去。那些水桶般粗的榿木和柳樹被人伐倒,投進土高爐里,化作了一陣接一陣的青煙。鋼沒煉出來,只有無數不知有何作用的鐵疙瘩。
父親回到鄉下,其實只待了一年多。他無所事事,他希望回到城里。這時,在城里讀書的四爸一再請求父親進城,父親半推半就,不顧母親的反對,又一次背著衣服,坐著那條小船,從鄉下走進了城里。
不過,這時候的父親,既不是染房的老板,也不是工商聯的委員,而是一個到處打零工的社會閑雜人員。好在,他之前認識的那些人,多半還給他一個面子,他就在各個單位,以臨時工的身份幫忙,就以這種艱難的方式,父親繼續他的人生、我的傳奇。
九
在回到農村之前,父親幾乎沒怎么干過農活。因為他十二歲就離開了家,就離開了農村,到葉家做了一個小伙計。
現在,他必須像一個農民那樣,在田野里勞作。他既不會犁田,也不會插秧,甚至就連最簡單的種紅苕或是點麥子,他通通都不會。
好在,有大伯。
大伯開始手把手地教父親。榿木河邊的農田里,人們總能看到兄弟倆的身影,他們要么彎下腰,在稻田里插秧;要么蹲在田壟上栽紅苕;要么佝僂著腰,在田上割麥子。
如同早年在染坊里學染布那樣,對于農活,父親很快就得心應手。過上兩三年,他就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河風將他原本白凈的臉龐吹得黑了,黃了;原本打算盤的手,也被鋤頭和鐮刀磨得起了一個個老繭;原本文弱的身子,也因日復一日的勞作而變得強壯。
然而,盡管父親勤勞苦干,我家的日子卻更加艱難,社會地位也愈來愈低。
首先是一場天災。那一年,鄰居家不幸失火。整個村莊都是本質建筑,火勢一起,無法控制,整個村莊如同火燒連營。我們家修建的十幾間高大敞亮的房屋,以及大量家具和糧食,在短短的兩三個小時里,全部化為灰燼。母親望著一片狼藉的瓦礫放聲大哭。然而,無論多少淚水,也改變不了殘酷的現實。
那時候,農村都是集體勞動,每天上工下工,每個人再通過工分的形式決定年終的收支。干農活,父親和母親都是半路出家,工分低,每一年,為了分回一家人的口糧,就得向生產隊補錢。錢從哪里來,這是一個非常具體的大問題。有一次,我記得,父親與母親在油燈下相對發愁。父親說,唉,要是染房還開著,哪里缺這點錢啊。又說,如果不把榿木河邊的樹林捐出去,砍兩三棵榿木也夠開銷了。母親忽然有些生氣,她說,你說這些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呢?
我十歲那年冬天,父親被抽調到十多里外的地方去修向陽水庫——多年后的今天,當年的向陽水庫成了崇州小有名氣的景區,名字也從土氣的向陽水庫改成了白塔湖。
父親去了有一個月了,捎信回來讓母親去一趟,說是工地上發了一點豬肉和油渣。恰巧,母親的腳受了傷,哥哥和姐姐不在,母親只能讓十歲的我去。如今,從白頭到白塔湖不到十公里,開車也就十多分鐘。但在多年前,兩地之間根本沒有公路,只有一條條蛇形的小路,穿過田野、村莊和林子,路程也要比現在遠得多,足有二十多公里。
我花了大半天時間終于走到了工地并找到父親,父親把大概一斤豬肉和半斤多油渣用南瓜葉包好,遞給我,要我趕快回家。其時,已是下午兩點多,他擔心我不能在天黑前走回家。
我懷里揣著肉和油渣,一路小跑著往家的方向趕。天色越來越晚,最可怕的是,我居然迷路了,在一片小樹林里轉悠半天,終于走出林子時,我又被一戶人家的兩條狗追著狂咬。奔跑中,惡狗追上了我,我的腿上如同遭到棒擊,一陣劇痛,我不由得撲倒在地,肉和油渣也跟著甩了出去。兩務狗聞到肉和油渣的味道,立即撲過去大口大口地吃起來,我忍著疼痛爬起來,徒勞地沖著兩條狗帶著哭腔地大喊大叫,希望它們嘴下留情,把我的肉和油渣還給我。然而,到了狗嘴的肉,又怎么可能還回來呢?
那個晚上,半夜了,我終于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家里。母親沒睡,她坐在油燈前,忐忑不安地等著我,等她看到我那副狼狽相,再看看我腿上的傷口,終于沒忍住,哇一聲哭了起來。
母親一邊哭,一邊喚過我家的狗,用剪刀從狗身上剪下一撮毛,再把狗毛送到油燈上烤成灰,把灰撒到我的傷口上——千百年來,在我老家,一直流傳著用這種方法治療狗咬傷。
被狗咬傷雖然疼痛,但比這更讓我疼痛的,是此后一個秋夜發生的事情。
父親、哥哥和姐姐在水庫工地沒回來,夜里,生產隊分紅苕,家里只有我和母親。母親帶著我,一人挑擔,一人背背簍,穿過兩三條田埂,來到了榿木河邊的田野里。
一株榿木的樹枝上,懸掛著一盞燈,燈光昏暗,生產隊的人都圍在燈下,正中,是一堆剛挖出來的紅苕。大家排著隊,依次領取自家的那一份。好半天,終于輪到我們了,我們家的紅苕裝了一擔外加一背簍。
然而,正當我和母親打算把紅苕運回家時,生產隊的一個干部卻突然跳出來,指著我母親的鼻子破口大罵,說是我們占了他的位置。可天地良心,我們根本沒有占他的位置啊。母親不服氣,分辨了兩句,那個生產隊干部立即惡狠狠地抬起腿,把我們家那一擔紅苕踢翻在地,小半擔紅苕順勢滾進了榿木河,被冰冷的河水卷向遠方。
那是我們一家人幾個月的口糧啊,所有在場的人都呆住了。我和母親也呆住了。半晌,母親發出一聲絕望的號叫,像是一頭受傷的狼。她以頭搶地,一邊哭一邊叫喊:老天爺啊,你睜開眼看看啊。
然而,回應她的,是無邊的沉默,是深秋的涼風,從榿木河上吹來,把半顆灰色的月亮也吹進了云層。
那天晚上,我已經忘記了我們是如何回到家的。母親額頭上鮮血淋淋,血結了痂,和著無數的泥沙。嬸子心疼不已,連夜把她迸到鎮上,舅媽是赤腳醫生,她為母親治療——酒精的刺激,使得母親又一次叫了起來。
許多年過去了,直到八十多歲去世,母親的額頭上,還有當年的傷痕。
至于心里的傷痕,它應該更為長久,它從母親的心上,一直延續到了我的心上……
十
晚年的父親一直居住在那幾間祖傳的老屋里,我從外地調回成都后,花了一筆錢,將老屋重新修葺一新。父親身體不好,經常生病,老屋里便終年散浮著中藥獨有的苦味兒,聞著那熟悉的味兒,我穿過前面的田堤,穿過榿木河上的小石橋,不管千里萬里,都能走回家,走到父親和母親身旁。
那時候,我從沒想過,有一天,他和她,這世界上最疼我的兩個人,他們終將離開我,就像手里捧起的一把細沙,它們終將從我掌心滑落。
父親去世前兩個月,他突然要我把他帶到崇州城里去。
我一聽,知道他的想法。他一定是想回到從前的葉家染坊——不,應該說是何家染坊——再看一看。
自然,他失望了。
從前那個三進的四合院早已拆除,變成了一個人丁興旺的小區。只有小區門前那棵兩人才能合抱的黃葛樹,還是當年的遺存。父親站在樹下,伸出手撫著滄桑的樹干說,這黃葛樹真肯長啊,我記得,當時是葉老板把它從榿木河邊移回來栽在染房門口的。那時候,每到夏天,天氣熱,睡不著,我就和葉老板各人搬根竹椅子,坐在黃葛樹下乘涼擺龍門陣,擺著擺著,我就睡著了,睜開眼一看,天都快亮了,身上全是蚊子咬的包……唉,一晃,五六十年就過去了,你說,這時間啊,它怎么就過得這么快啊!
父親又從黃葛樹下轉身,慢慢走進了小區,在小區的一個花臺邊,他坐了下來,他說,這里,應該就是當年染坊的第二進院子了,我應該就睡在那個角角里,這邊,是染坊的大缸,那邊,是晾布的地方。
我聽著父親的描述,忍不住轉過頭去,淚如雨下……
兩個月后,初冬時節,榿木河的河水變得更加冰涼,第一場小雪即將到來之際,父親合上了雙眼……
如今的榿木河與從前已經有了天壤之別。昔日岳家橋所在的那片河灘,如今建成了榿木河濕地公園。回鄉為父母祭掃的日子,我帶著妻兒在濕地公園里轉悠。優美的公園,已經全然不是舊時我記憶中的模樣,所有的苦難似乎都已經遠去。當我向兒子說起從前的故事,他的表現是驚訝和不解。是的,榿木河,你的前世今生,注定只能流傳到這里了。在往事消失的地方,明天正在降臨……
責任編輯 賈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