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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雀在后(中篇小說)

2025-02-23 00:00:00喻言
四川文學 2025年2期

有一次我在航空雜志上看見小楊。占了整個封二的一幅上半身特寫,一張帥氣而精致的娃娃臉,一副非常有形的身材,與二十多年前并無二致,仿佛歲月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我坐飛機的習慣,是起飛的時候翻一翻乏味的航空雜志,飛機進入平流層,我也大概率進入夢鄉。那天,因為意外看見小楊這幅照片,就把雜志后面關于他的報道翻出來,認真讀起來。算是業內人士的我,自然知道航空雜志這類純市場化的媒體,所謂報道,其實是一種軟文廣告,被宣傳的人物和企業都要為刊登的版面埋單。這種軟文,基本精神就是有節制地美化,不像硬廣告那樣赤裸裸吹牛皮,真假混雜,似是而非,慢慢把讀者代八,最后成功欺騙,算是一樁技術活兒。這篇報道,對于小楊的一些小細節的描述,活靈活現,以我當年對小楊的熟悉,真實性不容置疑,作者肯定花了不少心思。

至于其余內容,我就姑且信之。

不久前,在南方一個小規模的企業家論壇上,我與小楊剛好有過一次短暫交集。那是論壇歡迎酒宴上,代表主辦方的一位女性領導致辭后,主持人又邀請本地一家企業家代表上臺致辭,這種千篇一律程序化的廢話表演,我素來自動忽略,毫不影響與鄰座一位熟識的企業家低聲交談。鄰座突然向我努努嘴,示意我留意臺上,嘴里還發出一句感嘆,“我們打拼幾十年,敵不過人家一張小白臉。”我也隨著把目光轉向臺上,一眼就看見小楊。

那晚,小楊穿一身白色西服,看上去應該是杰尼亞的定制款,與他挺拔的身材十分熨帖。我之所以能一眼認出他,是他的外形幾乎沒有改變,只是在一頭茂密的黑發中刻意漂染了一綹白發,讓那張顯得過于年輕的娃娃臉多了一絲成熟男人的魅力。小楊帶著他那殺人無數的微笑走上臺去,非常熱絡地與迎面下來的女領導握手,然后上身略微前傾,低聲在女領導耳邊說了句什么。那位年逾不惑表情端莊的女領導臉上的笑容立刻燦爛起來,我惡意揣度,如不是在數百雙眼睛矚目下,估計女領導會花枝亂顫。年輕女主持人把小楊引導至麥克風前,再次隆重介紹小楊身份,女主持人連續用了一串排比句式的夸張形容詞,看向小楊的目光帶著一絲隱蔽的熱切和癡迷。我不由內心感嘆,二十年后的小楊依然保持著老少通殺的魅力。

我對小楊后來的境遇并不熟悉,聽一些零星還保持聯系的老同事偶爾說過幾嘴,不過是些“發財不見面,見面沒發財”之類酸話,也沒細究。此番偶遇,起了八卦之心,便向鄰座企業家打聽。

那家伙也是久歷江湖的“老司機”,立刻醒悟過來,問我與小楊是否舊識。我實言相告,確系二十多年前的故人。

那家伙一下來了勁,說道:“你這位故人可是個人物,二十年前單槍匹馬闖到這里來,社會上混了一陣,后來給本地一家龍頭企業老板做司機,接著做了助理,也算場面上人物。十余年前老板帶著獨生兒子到澳洲考察農莊,駕游艇出海遇難,偌大的身家落到俏寡婦手上。老板的兄弟姊妹一大家,心有不甘,都跳出來爭家產。不想這從不顯山顯水的俏寡婦卻是手段厲害,從北京找來幾位手眼通天的律師,把一些枝節業務剝離出來,逼著那幫鬧騰的親戚簽城下之盟,要么把這些外圍企業拿走,要么打官司。利害擺上臺面,這幫親戚就分化了,大多數選擇立馬到手的利益,少數心有不甘的,勢單力孤,也翻不起風浪。俏寡婦舍去小財,卻把整個集團核心業務牢牢抓在手心,與老板那個家族徹底劃斷,再無瓜葛。本地商界都暗自稱道,俏寡婦背后必有高人。后來,大家發現這個高人應該就是你這位當初跳出來幫俏寡婦擋槍擋刀的故舊。讓大家大跌眼鏡的是,過了一年,俏寡婦再嫁,你這位故舊財色雙收。兩位都是厲害角色,男主外女主內,企業做得比在從前那個老板手里更加風生水起,沒幾年把企業做到A股上市,又過幾年把又一家企業做到港股上市。你這位故舊執掌兩家上市公司,在本地企業界風光無限,長袖善舞,省市領導面前都是紅人。”

我心中不由再次感嘆,這也算功夫不負有心人吧!當年小楊就給我開玩笑說過,我們這類沒當官的父母、沒大筆遺產繼承又不敢提著腦袋賺玄錢的平民,找個有錢的老婆也是終南捷徑。當年我很是鄙棄,說他是軟飯烏托邦。

鄰座話鋒一轉,說道:最近你這位故舊遇到點麻煩。有人放出話來,說當年游艇失事有貓膩。不過,這事當不得真,那娘們再狠,也不可能對親生獨子下手,虎毒還不食子!估計還是當年那幫親戚,看到他們當年放棄的企業如今成了巨無霸,難免眼紅。

酒宴中途,小楊陪著女領導逐桌給與會嘉賓敬酒,一眼認出我來,一把撲過來給我一個熊抱,熱情得有些夸張地向女領導介紹我,還摟著我肩頭讓人給我倆舍了張影。又要了我的電話和房號,說要找時間與我好好聊聊。

之后三天會期,小楊卻再未出現,商場上客套話聽多了,也沒當真。離開那天早上,突然有個年輕人來敲我房間的門,自我介紹是楊總的司機,說楊總臨時出差到外地了,沒來得及款待老朋友,特地上門來說聲抱歉。說完遞了一個購物紙袋過來。我打開一看,是幾條當地的極品香煙和一大盒燕窩。我嘴上連說,太多禮了,也沒推辭,一手接過。小楊如今的身家,這點禮品,按照當地的說法,灑灑碎啦。不過這么多年,還記得我這個老煙槍的嗜好,也算有心。順手就把這個紙袋裝進行李箱,下了飛機到家后清理行李才發現,紙袋底部還有一只小巧的盒子,打開盒子看見黑絨布上臥著一只都彭限量版的鉑金鉆石打火機。

我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那是20世紀90年代初,我和小楊一起到廈門出差,無意中進了一個貪腐官員抄家物品拍賣現場。看見一只鑲翡翠的打火機被人以兩萬元價格拍走,讓我這個煙不離手的老煙槍咋舌不已。當時小楊拍著我的肩說:“不用羨慕,等哥哥哪天發財了,送你一只鑲滿鉆石的打火機。”

從盒子里取出打火機,在手心掂了掂,沉甸甸的。這款打火機我在香港的商場見過,售價大約三十萬港幣。我心中升起一股暖流,小楊確實是個有心人,二十多年前的一句戲言居然還記得。我掏出手機給小楊撥過去,提示音告訴我,不在服務區。

小楊其實是我去報社工作的第一個“師傅”。20世紀90年代初,我從一所職業高中辭職,應聘到一家部委下屬的行業報。那家行業報是國家新聞出版總署第一批撤銷財政撥款、完全自負盈虧的報業改革試點。我應聘的工作崗位,用業內話講,叫“經宣”。“經宣”二字,顧名思義就是經濟宣傳,這是含蓄的說法,直白一點說就是有償宣傳,后來又發展為“廣告軟文”,一種貌似新聞報道實則廣告的怪胎文體。我的工作內容就是通過采訪行業內的企事業單位領導,說服他們出錢,買版面宣傳單位和他們個人。我去報到的第一天,就被通知第二天去東北出差,為了照顧我初來乍到,特意安排了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同事帶我,這位老同事就是小楊。

小楊給我第一印象并不算好,太過光鮮。發型用庫絲固定得紋絲不動,光可鑒人,蚊子降落上面都要打滑。上身是一件當年流行的墨綠色夢特嬌T恤,下身淺灰色西褲的褲線筆挺得像刀鋒,腳上蹬一雙棕色的三A皮鞋。這身打扮,與我想象的新聞單位氣韻完全不搭,一副時尚街頭的潮哥形象。讓不修邊幅的我感覺到氣場不合,不過他并沒違和感,一見面就滿面帶笑,熱情握手。

小楊長我五六歲,一張娃娃臉欺騙了歲月,看上去比出校門沒幾年的我更顯年輕。往后幾年的同事經歷也未見時間的殺豬刀在他臉上顯出功效,報社上上下下一直喊他小楊。他離開報社去時代的潮頭跳蕩多年后,老同事們偶爾談起他,依然一口一句小楊。小,仿佛成了他的終身標簽。

20世紀90年代初,從大西南去大東北,幾乎是國境內最長距離。飛機這種昂貴的交通工具,不能作為一家自負盈虧的報社普通員工出差的日常。我們只能坐三十多個小時的火車到北京,再轉車出山海關。某次行程安排匆忙,小楊帶著我臨時補了張票就上了車。上車后,也不尋座,他領著我直赴餐車車廂。那年節,火車都超載,硬座車廂的過道上擠滿無座的乘客,我倆提若行李,一路從人縫中殺過。餐車還沒營業,鎖著門。一個戴廚師帽的家伙站在餐車外的車廂接駁處過煙癮。小楊輕車熟路掏出一包三五牌香煙,塞到他手上。那家伙把煙放到鼻子下嗅了嗅,一言不發,拿出鑰匙把我們放了進去。空空的餐車廂就我們兩個人,小楊笑著對我說,開車后列車長要到餐車巡查,到時候找他補臥鋪票。

火車出站后不久,就有另外的廚師推著推車從餐車另一頭進來。小楊扔了支煙過去,師傅接了,看了看煙標,別到耳后。小楊站起來又遞過支煙,掏出打火機遞過去,師傅點上火問了句

“找車長?“擺擺頭說,“在后面。”一會兒進來個燙著波浪頭的四十來歲的女人,走路腰部扭幅略大,制服顯小,襯得波濤洶涌,波峰頂著一只“列車長”字樣的標牌,不容忽視。

小楊忙起身迎上去,我在他身后,看不見他表情,只看見他從兜里掏出記者證,隱約還夾了張百元大鈔。女車長停下步子,接過記者證,眼睛上下打量小楊,不知小楊說了句什么,女車長的臉涌上幾分笑意,然后在身側的卡座坐下來。小楊趕緊把筆掏出來,她在一張小紙條上寫了幾個字,與筆一起遞還給小楊。兩人不知又說了幾句什么,笑意更濃,女車長的眼波中隱隱還有幾絲媚意。后來女車長站起來,從我這頭穿過車廂,出車廂時還回頭與小楊揮了揮手。

小楊坐回對座,把那張小字條在我面前晃了一下,說過一會兒去軟臥車廂補兩張軟臥。我笑著伸出大拇指點了個贊,小楊秒懂我的笑意,競浮現出一絲與年齡不符的羞澀,說:“這大姐挺好的。”我說:“嗯,我看也——挺——好!“我倆不由相視大笑。他點了點我說:“你們這些大學生陰壞。”我接著問

“按照報社的報銷標準,我們只能坐硬臥,軟臥好像超標了啊。”小楊把記者證往面前一拍,說道:“有了這個,還不能找個單位報銷?”我一把奪過記者證翻起來。90年代初,這個綠殼殼的小本本在很多場合還是能嚇人的。那幾年社會上招搖撞騙的記者太多,已有防火防盜防記者的說法,國家新聞出版總署要求各個新聞單位發放的記者證必須加蓋國家新聞出版總署的鋼印,我到報社報到時被告知“經宣”人員不配發記者證。小楊解釋說:“以前管得松,進報社就人手發一個,后來報社按總署要求回收時,直接報丟失,所以一直留在手里用。至于總署備案的鋼印什么的,誰搞得明白!搞個鋼印還不容易?火車站邊上花一百元分分鐘搞定,誰還他媽到新聞出版總署查備案號?”一邊說,小楊一邊將記者證收回揣進兜里,看得出這個過期記者證他還是很在乎的。對我這個初入行的“小白”,小楊毫無保留地進入“師傅”的角色,讓我的好感值迅速飆升。

軟臥包廂已有兩個客人,看外形,像是兩姊妹,穿著同款白色緊身T恤,身材挺拔,波瀾起伏,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齡。小楊彬彬有禮打了聲招呼,放下行李,拿出一套運動短衫短褲跑到衛生間換下那條褲線鋒利得能殺人的西褲,然后又掏出一只折疊衣架,把西褲疊得整整齊齊碼上去掛在床頭的橫欄上。我早已鉆上上鋪,從旅行包中翻出一本《百年孤獨》看起來,這本書大三時讀過,讀得似是而非,正好適合沉悶的旅途折磨腦細胞。我讀得并不專心,更多的心思還在留意小楊的舉動。小楊一進包廂,我就嗅到一股淡雅的古龍水味道,我由衷佩服小楊,在二位女士濃郁的香水味中不動聲色地釋放男性荷爾蒙。小楊床位是我的下鋪,他很紳士地提出與那位妹妹調換,說女士爬上爬下不方便。立刻獲得二位女士的好感,熱情與他聊起來。兩位女士應該是北方的,一口普通話字正腔圓,我尖著半只耳朵零星地收獲了些信息:兩姐妹姓于,不是親的,是堂姐妹,一個家在天津一個住在遼寧,到南方來探望一位重病的長輩,這趟車到石家莊還要探望另一位長輩。

火車帶著節奏的顛簸,很快讓人昏昏入睡。一覺醒來,我發現窗外的天空已近黃昏,小楊與兩位女士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玩起撲克,一口一個小于姐大于姐叫得那個親熱。

到了石家莊,兩位于姐與小楊互留電話,小楊幫他們拎著行李送下車才彼此依依作別。看到我意味深長的笑意,小楊給我解說道:“這年頭能坐軟臥的,都有相當的社會背景,雖然萍水相逢,說不定哪天就能用上,出門在外多個朋友多條路,先留下深刻印象,有棗沒棗先打一竿再說。”我接了一句:“就你這根竿,怕是忙不過來啊。”小楊回了句:“加上你那竿就兩根了,兄弟,閑著也是閑著。”不得不說,小楊作為“師傅”,還是相當敬業。

小楊隨手拿過我手上的《百年孤獨》翻了翻,說道:“我看到外國小說上一長串的人名就頭疼。”說著從他旅行包中翻出一本《紅與黑》來,說道:“這本書除外,我能從里面找到自己的影子。”我來了興趣,問道:“誰是你的影子?”他說:“外省青年于連,我是縣城青年小楊。”

要趕時間,到北京未出站就轉車去了沈陽,此次出差的第一站。部里來了位副部長,在沈陽開行業片區會,各地的廳長局長處長來了上百號。下了火車,我們直奔會議所在地政府迎賓館。我們并非會議邀請代表,不過新聞單位都有不請自來的熱情。報社的意圖是想趁這個機會,認識一下東三省行業中的頭頭腦腦,借此開展“經宣”工作。小楊帶我跑到會議報到處,拿出報社的介紹信,負責登記的是兩個年輕人,電話請示了領導才給我們安排了房間,又給我們一人發了一袋參會資料。

漫長的旅程,我與小楊有了充分的交流。小楊進入報社之前,在郊縣百貨公司做采購員,隨著個體經濟的活躍,國營企業失去壟斷地位后開始舉步維艱,計劃環境生存下來的采購員就不好混了。恰好報社作為改制試點,經濟上自負盈虧,急需引入一批頭腦靈活的經營人才,小楊趕上這個時機進了報社。話里話外,我還是感覺到面對新聞單位林立的大學畢業生,只有高中學歷的他內心還是有點小自卑。小楊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力,能伏低做小,迅速與陌生人拉近關系,按照現在的術語,就是情商超高。正是這個長項彌補了他的短板,得到報社上上下下的好感,獲得很好的資源,工作上也很快打開局面,每一次外出的“經宣”業績都頗有斬獲。報社安排小楊帶我,其實是考慮到我中文系科班出身筆頭快,能寫,與小楊擅長拉關系的特長形成優勢互補。小楊顯然也心知肚明,所以一上來也不藏著掖著,知無不言,也不端“師傅”的架子,擺足精誠合作的姿態。

開會的迎賓館是偽滿洲國時期的日本總領館改造的,有一個很大的園林和幾棟中西風格混搭的老建筑。北方園林梳朗開闊,園中栽滿枝干虬曲的古松,行走其間有種莊重肅穆的感覺。會務給我們安排的兩人一間的標間就在其中一棟老建筑中。一進房間,我就躺上床,馬不停蹄的旅程讓我渾身骨頭發酸。小楊進門后,用電熱水壺燒了一壺開水,把房間里的茶杯漱口杯全部燙洗一遍,才從行李箱里翻出一個金屬的小茶盒,給我們各自泡上一杯茶。然后在沙發上坐下來,找出會議手冊,很認真地翻看起來。一邊看一邊對我說“副部長秘書姓郭,應該到過報社,與社領導比較熟。除了東道主是省廳一把手參加,其他省來的都是副廳長,不過各地市局來的幾乎都是一把手,還有各省廳都來了兩個處長,還有幾個城市的副市長。”這些信息,我并沒看出什么特殊意義,小楊卻笑起來,說:“行業會議卻來了幾位副市長,說明這幾個城市要么這方面問題比較嚴重,要么想拉近和部里的關系,有求于部里,這幾個城市是我們這次工作的重中之重。我們這次要借力打力。”說著他就在房間里要了長途電話打回報社,要領導幫他介紹這次參會的副部長秘書。電話打完,他又找服務員借來熨燙工具,從行李中翻出的西褲襯衫熨燙一遍,完了還把我的T恤西褲也捎帶上了。盡管作為一個剛入行的小白,我還是感覺到他處于一種臨戰前的興奮中。

會議歡迎晚宴,副部長和秘書均未到場。小楊難免有些失望,給我嘀咕道,注意控制不要喝高了,晚上可能還要辦事。現場主持晚宴的是省廳一位女性副廳長,小楊逮著機會去敬酒,不知說了幾句什么,讓這位資深美女笑逐顏開帶著他去給幾位副市長敬酒。小楊趕緊給我招手,讓我一起。或許因副廳長作伐,各個副市長都挺給面子,一一起身干杯。有一位女副市長,據說是朝鮮族的,臉盤不大,身材卻甚高挑,年齡也不大,三十出頭,與我們干了雙杯。第一次領教東北人喝酒的豪放,很快就抵擋不住,小楊還好,把我扶回房間,我直接倒到床上。頭暈得厲害,內心卻很清醒。我對小楊說:“那位女市長對你印象不錯,可以重點關注一下。”

東北的漣普遍四十多度,來得猛去得也快,待到十點鐘,小楊被酒精染紅的面孔已恢復正常,給郭秘書房間打電話,問對方是否有空,說過去拜訪他。明顯報社領導提前做過溝通,郭秘書很爽快請他過去。這次小楊沒拉我同行,起身從旅行箱中翻出一盒包裝精致的蟲草,興沖沖出了門。二十多分鐘后,小楊就滿面喜色回到房間,說道:“郭秘書很給面子,答應會議期間,幫我們推介給幾個熟悉的領導。還說,來了副市長那幾個城市,正在向部里申報項目,申報材料正在他手里。”

都說秘書能當領導半個家,果然如此。這次副部長秘書出面,幾位副市長和幾個城市的局長都爽快答應歡迎我們會后去他們所在城市采訪。

采訪第一站,小楊選擇了那位朝鮮族女市長的地盤,明面上的理由是順路,但我覺得小楊心中另有妄念,當然,我并未挑明。不過讓人失望的是,那位女市長似乎很忙,只在辦公室匆匆接見了一下我們,就安排秘書帶我們去下屬的幾個局和公司。好在女市長的威信頗高,下面的局和公司都很配合,我們很快談定幾個專版。這個時候,我的專業能力體現出來,一個版面除去圖片也就五六千字,拿著對方提供的材料一編一改也就一個晚上的工夫。關鍵是該突出的重點、不著痕跡的表揚都撓到對方癢癢,經常是賓主盡歡,擺大酒收場。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隔夜酒還沒全消。小楊拍著我的肩膀說:“兄弟,我們兩個合在一起就是文武雙全,所向無敵。”我嘟囔了一句:“可惜女市長拒人千里,變得高不可攀。”小楊搖著頭笑起來,說:“這幾天打聽過,人家有個叔叔在北京部委當一把手,自己又是省上重點培養的干部。”不過,他最后還是來了句,“可惜沒有機會深入交流,說不定,也能攀一下。”

我們又花了一個多月,走了十多個城市。記憶深刻的是中俄邊境的一座城市。分管副市長這次已是第二次見面,出乎意料的熱情,不僅安排了對接做專版宣傳的部門,還拉著我們去小興安嶺一處國營林場吃野味。晚上又叫來電視臺一群女主播搞舞會。其間副市長一直旁敲側擊打聽我們和郭秘書的關系。后來喝得高興,直接宣稱我們是中央派來的記者,讓女主播與我們深入交流。雖是邊僻之地,水土卻分外養人,女主播個個身材高挑、亭亭玉立,讓我體內的荷爾蒙迅速充盈。小楊卻保持冷靜,不斷給我澆涼水,提醒我不要見色忘形。

舞會結束,我留了幾個主播的聯系方式,意猶未盡回到賓館。小楊告訴我,女主播就不要聯系了,說不定其中哪個就和副市長有一腿。看到我驚訝的表情,小揚神秘兮兮地說,副市長的背景情況他已探查了個底朝天,原來在省上一個部門當副職,前岳父是省上領導,愛喝酒,喝完出軌,被老婆逮了現形,離婚后發配到邊境城市來。這家伙到了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更無所顧忌,與本地電視臺、歌舞團一幫大姑娘小媳婦打得火熱。他前老艾人最近退了,他就想著去部里抓個項目搞點政績好離開邊城回省上。不過,上次聽郭秘書說他那個項目批下來的難度有點大,他目前屬于病急亂投醫,搞不清楚部里的狀況。一聽這話,我酒醒了大半。小楊接著說,我們與他保持適當距離,把該做的業務做了,他那個項目我們也幫不上,不要留下什么把柄,免得哪天項目沒搞成,迂怒于我們,找我們秋后算賬。未了,小楊不無遺憾地感嘆,這家伙好不容易攀上高枝,不好好珍惜,一手好牌打得稀爛,可惜了。

不過副市長倒是個爽利人,安排給下面的工作倒沒有打折扣,我們待了幾天,簦了兩個專版業務。臨走時,又送我們本地出產的人參鹿茸,足足裝了兩大包。

我們在吉黑兩省兜兜轉轉一大圈、最后又回到遼寧,到了靠近沈陽的一個地級市。這算是最后一站,此處工作一完就算結束本次東三省的業務“掃蕩”任務。整個行程路徑是小楊規劃的,按小楊的說法,最大效率利用東北地區發達的鐵路網絡,盡量做到不在一條線往返重復。可以說整個行程安排都很合理,但這最后一站,卻設計得不科學。我感覺小揚跟我在玩心眼,肯定另有目的,只是我并沒挑破。一個多月密切的工作搭檔,我們相處融洽,配合默契。沒有利益沖突的兩個孤獨男人交情很易加深。自認為,對小楊我已有相當程度的了解。

由于是周末,我們并未聯系相關部門,下了火車直奔市政府賓館自行去開房。按照當時報社的報銷規定,兩位同性一起出差,只能住同一個標間,我們這一路都遵循這個規定。這次小楊卻提議我們各自開一個房間,理由是我打鼾嚴重影響他的睡眠質量。我意味深長地對小楊笑了笑,同意了他的提議。住進房間不久,小楊就過來敲門,說要出門見個朋友,今天大家就自由活動。這段時間行旅匆匆,大灑不斷,渾身困乏,正好補上一覺。

一覺醒來,天已擦黑,獨自出門尋了家餃子館胡亂對付一頓,便漫無目的在街上閑逛。時令已是夏末,風中隱隱有些涼意。90年代北方一座不知名地級市的夜晚,非常冷清,街上燈火晦暗,路上行人稀落。突然望見小楊正與一位女士一邊溜達一邊親密交談。小楊的背影修長挺拔,在南方人中已是難得的高度,那女的穿著一雙高跟鞋,身量快與小楊平齊。小楊的身姿竟襯得那女人有點壯碩,好在她的服飾讓腰臀的比例適度夸張,短裙下又露出一雙渾圓的大長腿,讓我感覺到這具豐腴的身體里藏著一堆還沒來得及釋放的能量。背影有一絲熟悉,又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遠遠跟在后面,內心涌起八卦之心。看見他們進了前面轉角一處閃著霓虹燈的大門,我慢慢蹭過去一看,是一家歌舞廳。門口站著幾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正在用眼波撩人。舞會的門票10元一張,90年代初的北方小城,這算不低的消費。按照我的江湖經驗,這些眼帶電波眉含春色的女人應該是等買門票的男舞伴。我向一個年輕的女人發出邀請,我的南方口音明顯讓她有些詫異,東北封閉的三線城市,來自南方的流動人口還是比較稀缺。不過她還是爽快地接受我的邀請。

那個年代的歌舞廳格局大同小異,小舞臺上一個服裝暴露身材夸張的女歌手扭若身體唱著軟綿綿的港臺歌曲,舞池很大,周邊是一圈卡座。整個舞廳泛著一種藍色的幽暗燈光,很暗,越往舞池中央越暗。卡座的案幾上都點著一支蠟燭,才能隱約看見對方的臉。找了間空著的卡座,請我的舞伴坐下,又喊服務員要了兩聽飲料、一個果盤和幾碟小吃。這一下就花了二百多,這已是當時內地人兩個月的工資。出手闊綽很快就贏得舞伴的好感,她主動拿起我拍在案幾上的那包箭牌香煙,抽出一支遞給我,又給自己取了一支,拿起案幾上打火機,先給我點上,再給自己點上。剛才一路走過,沒在卡座區找到小楊的身影,舞池里面黑影幢幢,更看不清。我拉起舞伴也進入舞池。

東北女子看似高挑的身材,卻很有內涵。剛開始的時候,還略為矜持地保持微距離,隨著向舞池深處移動,點的接觸很快擴大到面,一支舞曲還沒演奏完,兩具陌生的身體已經產生多年的革命友誼,變得親密無間,渾然一體。身體充實的同時,兩眼并沒閑著,經過不懈努力,適應了黑暗的視力居然于黑暗深處找到小楊的蹤影。他正抱著那個略顯壯碩的女人,隨著音樂輕輕搖晃,做著零距離到負距離的突破。在這靡靡之音的樂曲中,昏暗的燈光下,迷亂的氛圍中,一對心懷鬼胎的陌生男女,很容易就撕下偽裝,我不由設身處地,推己及人。突然想到“擦槍走火”這個成語,也許小楊和我目前就處于這個狀態。素了一個多月的身體里埋著一團炸藥,一點就要爆炸,前提是身體健康。可惜我并不具備這個前提,身心皆有點小潔癖,我的陌生舞伴伴隨不斷提速的呼吸傳播出一股深藏在胃部的濃濃蒜味,嚴重刺傷我,就像一只點燃的引線接近炸藥包時突然熄滅了,內心泛起一股淡淡的沮喪。一支舞曲結束后,在卡座略坐一會兒,我并未太過糾結,胡謅了個借口,在陌生舞伴驚詫的表情中離開了舞廳,終結了這個陌生的北方城市可能發生的一場艷遏。

我沖完涼躺在床上不久,就聽見兩個人的腳步聲進了隔壁小楊房間。那時候酒店房間的隔音效果不太好,有節奏的運動和喉管深處刻意壓抑的嘶喊聲,把我的睡眠切割得七零八落。我把這理解為小楊對我這一個多月用鼾聲折磨他采取的報復。第二天,小楊就到我房間主動揭開謎底,那個我有點眼熟的背影就是我們去北京火車軟包中的大于姐。我曾暗忖按小楊的德行,有機會可能會與小于姐發生點什么,這么快與大于姐勾搭上確實出乎意料。小楊主動招供,大于姐家就在這座城市,他做行程規劃的時候刻意把這里作為最后一站。看來,大于姐是他本次遠征最后的工作目標。我假裝不經意說了一句:“大于姐年輕的時候,應該是個風情萬種的美女。”小楊體會到我對他審美品位的質疑,立刻反擊我:“你還年輕,不懂女人的魅力。”我反問:“越資深越有魅力嗎?”他搖搖頭,道:“權和錢會給女人增加無上魅力,那位女副市長,權力讓她美麗不可方物,大于姐同樣如此。她老公在中俄邊境做邊貿,早已撈得盆滿缽滿,她自己開了一家本地最大的酒樓,在沈陽和大連還有兩家大酒樓,妥妥富婆一枚。”通過美學理論的爭鳴,我對小楊的認識有了進一步提升。也許社會閱歷的膚淺,讓我還無法理解他的境界。

后續幾個晚上,采訪工作結束后,我們都去大于姐的酒店吃飯。足有上千平方米的大堂,數十個包間,裝修豪華,暗自咂舌,大于姐還真是個不顯山露水的富婆。也暗自佩服,小楊短短的路途,就收獲如此豐富翔實的信息。男女突破最后一層,再無掩飾,吃飯時,我看見大于姐看向小楊的眼神都快滴出水來。

此行斬獲頗豐,小楊與我商量從沈陽坐飛機回去。大于姐正好要去巡店,開了一輛蘇聯產的拉達越野車把我們送到沈陽。大于姐到酒店給我們開好房間,又給我們一人送了一箱俄羅斯出產的虎骨酒。另外還送給小楊一個包裹嚴實的盒子,后來我問小楊,小楊說是從俄羅斯搞回來的虎鞭。我嚇了一跳,說:“大于姐應該提前給你泡酒喝。”小楊自信地說:“用了那個就像考試作弊,勝之不武。”

在沈陽又住了兩天,小楊陪大于姐逛了兩天街,我放單,把沈陽故宮之類的景點刷了一遍。上飛機的時候,小楊手里拎了只精致的金利來皮箱,里面裝著全套金利來服飾,這是這兩天陪大于姐逛街的戰果。我對小楊的佩服自是滔滔不絕。

在飛機上,小楊給我細細盤了下賬。我們這次東北之行做了十多個專版業務,大約四十多萬的產值,按照報社激勵政策,我們除了工資外還有百分之十的提成。扣除他買來送副部長秘書那盒蟲草的錢,還有一些超出報銷標準的費用,我們各自可分到大約兩萬元的提成。雖然我早已暗中默過賬,但心中一直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通過小楊口里說出來,我的驚喜還是不可抑制地表現出來。如果我還在那所職業中學當教師,十年的工資也賺不到這么多。小楊拍著我的肩頭感嘆道:“兄弟,我們內地的還是窮啊,沒見過大錢。大于姐老公他們做邊貿的,一趟生意下來都是上百萬。按我們的能力,不該賺這么少。”

接著,又說到我們這一趟收的禮品。這一路我們收到的東北特產人參、鹿茸、林蛙油裝了兩大箱托運。小楊的意思,拿出一半來,送給報社的頭頭腦腦,以后還會有事借助領導的人脈。大于姐送的兩箱虎鞭酒也不要留,那東西稀罕,寄給郭秘書正合適,他在會議期聞耍了郭秘書的家庭地址。小楊說:“這是長線投資,只要他在那個位置上,以后找他幫忙的事情還會有很多,好不容易搭上線,千萬別斷了。”我很是服氣小楊的面面俱到,看得長遠,雖然只是高中學歷,但社會這所大學的造詣比我高了好幾個段位。

這趟出差,最大收獲的還是我,到新單位的第一次亮相就贏得開門紅。不僅賺了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錢,也因我那十幾個專版的稿子讓報社上上下下知道經營部終于來了一個特別能寫的快刀手,奠定我在經營部的特殊地位。多位資深業務高手都主動提出與我合作。不過,我還是把更多的合作機會留給小楊,畢竟第一次出門,彼此都留下愉快的印象。

后來與小楊一起又去過天津、山東、江浙一帶。不過去得最多的還是改革開放前沿的兩廣、福建、海南。沿海地區先富起來那幫土豪奢華的生活像一根鞭子,時不時抽打我們并不堅韌的內心。每次回到報社,小楊都要感慨一番,我們目前賺這點錢,在內地看似還湊合,到了沿海說出來都傷自尊。也是趁著工作之便,小楊刻意在沿海地區積攢了一些人脈,他學會句雞湯語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對此,深信不疑。

機會很快就來了。90年代初,海南島大開發,一群內地去的弄潮兒把地皮炒高了十幾倍,很多公司把地皮拿到手,還沒捂熱就翻倍加價賣給隔壁公司。一夜暴富的故事在報社口口相傳,很多暴富的人都是曾經的熟人。小楊為此找機會去了一趟海南,可惜未得門徑,回來后整天坐臥不寧,急得抓耳撓腮。與海口一海相隔的廣西北海,也跟著水漲船高,成為第二個熱點,地價與房價持續翻番。報社與當地政府下屬的開發企業合作,拿下一塊海景地,打算開發一個帶別墅和電梯公寓的高檔社區。當時周邊別墅價格炒到每平方米一萬,電梯公寓也到了每平方米六千。報社出臺一個政策,向內部員工半價出售樓花,以此籌集后續的建設資金,每人限購一套。消息一出來,小楊興奮得快炸了,當即拿出全部存款訂購了一套公寓。最小戶型的公寓都在六十平方米,需要小二十萬。我來報社時日尚短,還沒攢下這么多錢,只得放棄。報社有錢的大都在經營部,經營部的大多數人都成為未來的業主,編輯部、辦公室和后勤那幫拿固定工資的大多拿不出這么多錢,不過他們也有人找親戚朋友借錢或者幾個人拼湊一起訂購一套。

小楊找到我,讓我把我那一套指標讓給他,我毫不猶豫就答應了。隨即,我又問了句:“你哪來這么多錢?”小楊做了一個高深莫測的笑臉,說:“你就別管了,賺了給你發大紅包。”小楊用我的指標訂了棟二百多平方米的海景別墅,按照報社的五折政策,也是一百多萬。錢是找大于姐借的,他與大于姐說好,賺了錢,一人一半。我隨口問了句:“萬一虧了呢?”小楊不以為然地說:“全國幾億人都想去那邊買房,虧,不可能現在這個世道膽大的騎龍騎虎,膽小的騎抱雞母。”又語重心長地說,“兄弟,時代變了,現在是錢生錢,我們搞專版實際上是賣苦力賺錢,太慢了,得轉換思路。”我內心還是比較佩服小楊的膽魄,但并不認為海南、北海的房地產會一直往高沖。17世紀荷蘭的郁金吞、80年代長春的君子蘭都炒成天價,最后落下來一文不值,讓多少人傾家蕩產,跳樓上吊。這句話我并未說出口,以免掃了他的興致。

小楊自從開始炒房,對專版業務的熱情降下來。有幾次領導安排的出差都被他找理由推了。作為朋友,我覺得有必要找他談一談。約在報社不遠的一間咖啡廳,我過去的時候,他已坐在臨窗的沙發上。穿著一身筆挺的金利來西服,叼著一支三五牌香煙,顧盼生輝,風度翩翩,像極了港劇中的豪門公子。鄰近一桌坐了幾個衣著時尚的女人在聊天,其中有人時不時把眼波掃向他。我不由浮起個念頭,這哥們明明可以靠顏值吃飯,他偏要去投資炒房,是不是有點舍本求末々突然,我就失去勸他的興致,也許他的別樣人生本就與我們不同。小楊反過來開導我,不要故步自封,這個世道變化太快,像我這樣能說會寫,又有文憑的人,不能小富即安。現在是個亂劈柴的時代,正是我們這些沒有家庭背景的人出頭的時候,關鍵是膽子要大,看到機會絕不放過。他主動提起他的家庭,他到報社之前就離婚了,有一個女兒跟著前妻。他感嘆了一句,貧賤夫妻百事哀,他現在的目標就是賺幾百萬,讓女兒過上予取予求的富貴生活。我無法和他討論人生與財富的關系,本質上我也是一個不安于現狀的人,但急劇變化的世界讓我感到迷茫。

不久,小楊跳舞的時候又認識一個叫唐姐的女人,據說服裝生意做得很大,在最繁華的商業街有十幾間鋪面。有一次小楊約我到報社附近的茶館打麻將,才見到這位聞名已久的唐姐。這是一個無法準確判斷出年齡的女人,妝化得很精致,衣著把該突出的重點都恰到好處地突出,口紅很艷,一直叼著一根褐色的細長摩爾女士煙,聲音速出一股沙啞的性感。印象深刻的是用的香水很正點,后來小楊告訴我,那是香奈兒五號,香港買回來的,一千多港元一小瓶。這是一個很有殺傷力的女人,不知小楊能否搞定。

大約有半年的時間,只要不出差,小楊整天就與唐姐沲在一起,跳舞、吃飯、打麻將……全陪。說實話,小楊真算得上一個優質男伴,顏值高、帥氣、見過世面、能說會道、善解人意、體貼八微。不過襄王有夢,神女無心,唐姐突然閃婚嫁給一位年近七十的臺商。那臺商也是出手闊綽,立馬花了一千萬買了棟樓給唐姐開了家豪華影樓。

那天晚上,小楊喊我吃火鍋,很快喝得半醉。我打趣道:“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再牛逼的高手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好在你也沒失去什么,起碼這幾個月你們都在對方身上找到了快樂。”小楊發了會兒罘,突然說道:“可惜了老子那壇虎鞭酒!以為征服了身體就征服了心靈,這女人的心思太深沉。”我說:“其實你們并不適合在一起,你們都是同一種人,你看中唐姐的錢,唐姐看中了臺灣老頭的錢,你對唐姐上了手段,唐姐也對臺灣老頭上了手段,只不過唐姐的心志堅定,歡喜中卻不忘初心,值得同情的倒是臺灣老頭,被唐姐夜夜征伐,敲骨吸髓,哪天就在床上一命嗚呼了,你還可以繼續與唐姐保持互動,說不定沒幾年就財色皆收。”我敢打賭,小楊對我的提議有一分鐘的心動,不過仔細想了想,還是理智地說:“這女人心思太不好把握,不能將有限的身體陷入這無底洞中。”

對于女人,小楊到底是拿得起放得下的角色,很快就翻篇了。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報社在北海合作開發的社區漸漸成型,報社這幫炒房的同事還沉浸在即將兌現的財富美夢中,國務院連續發布幾道調控令,直接粉碎了海南北海的房地產泡沫,一夜之間,地價房價直線暴跌。從高空直墜深淵,一萬元一平方米的別墅跌至一千元一平方米,六千元一平方米的海景公寓跌至五六百元一平方米,關鍵是如此低價,依然有價無市,無人問津。企業破產,老板跑路甚至跳樓自殺,諸如此類的消息甚囂塵上。內地過去趕潮的人群如同潮水般退去,海灘上留下一堆不堪入目的垃圾。北海這座突然涌八數十萬淘金人的小城,恢復了原有的寧靜,后續十余年,那些建成的、爛尾的豪華別墅成了當地農民免費的養雞場養豬場,那些海景公寓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溫馨的棲息地。看見報社那幫財富夢破滅的同事面色灰暗,我們這幫躲過一劫的家伙,陰暗的心里無疑多了一道亮光,卻又要擺出一副心有戚戚焉的面孔,還得說幾句毫無營養的安慰話。

再次看見小楊的時候,盡管有心理準備,還是大吃一驚,感覺完全換了個人。發型紊亂,胡碴橫生,眼窩深陷,眼袋發青,整個人看上去了無生氣,仿佛大病初愈。對小楊的安慰,我無法用幾句不押韻的漢語打發,把他請到火鍋館,叫了一箱啤酒。小楊很快就酩酊大醉。他的問題不單是自己血本無歸,還有從大于姐那兒借來的一百多萬。

果然,大約一個月后的一天下午,下班走出報社大門,兩個東北口音的壯漢攔住我打聽小楊在不在。我心中一個激靈,故作鎮靜地說,小楊出差到外地去了,應該就這幾天回來。擺脫兩個東北壯漢后,我第一時間找公用電話給小楊發了一個傳呼,很快他回過來。我把情況一說,要他找個地方躲起來,這段時間不要來報社,我想辦法給報社的領導請假。

小楊當晚就玩起人間蒸發,我也沒問他去處。想起大于姐還認識我,可能找我要人,第二天我幫小楊請完假,也找個出差機會一火車跑到浙江去了。再回來已是一個月以后,聽說兩個東北壯漢多日尋覓不到小楊,闖進報社找領導要人,鬧得很兇,最后報了警才悻悻而退。后來他們不知通過什么途徑找到小楊家里,把防盜門都撬了,也是鄰居報了警才作罷。兩個東北人折騰了大半個月才離開。所有人都明白,這件事只是暫告一段落,遠遠沒到結束。

過了幾天,小楊終于浮出水面。竟然紅頭花色,煥然一新,臉上再看不到一絲喪氣。我開玩笑說

“你是不是學會了采陰補陽,摧殘了多少階級姐妹?”他意外地沒有搭腔,很嚴肅地說準備辭職。這段時間他一直待在縣城老家,想了很多,覺得不能再蹉跎下去,現在才三十多歲,還可以在外面闖一闖,再在報社混下去,絞盡腦汁,到處賠笑臉,每年就賺十多萬小錢,永遠也無法出頭。再說,這種“經宣”業務,打的是“擦邊球”,也不會長久。小楊的話,也提醒我,第一次開始審視目前的工作和生活。

小楊又告訴我,他與大于姐通過電話,兩個東北壯漢過來找他的事情,她事先并不知情。她老公發現她賬上少了一百多萬,追問之下,才說了借給朋友拿去北海炒房的事。她老公認為她被騙了,才喊人過來追債。她知道后,好一通鬧,才把兩個討債的撤回去。我八卦地問了句:“她老公知不知道你們深厚的革命友情?”他說:“又沒捉奸在床,大干姐咋可能不打自招?她老公也在外面包二奶養小三,彼此假裝不知道罷了,有錢人的婚姻都要表面維持,一旦鬧離婚是要分家產的,大家都會傷筋動骨。”我說:“也是,如果她老公抓到真憑實據,就不是來討債,而是直接收繳你的作案工具。”小楊說:“我把北海這棟別墅和那套公寓都抵給她,大于姐的意思,這筆賬就銷了。”我感嘆道:“真是個仗義的姐們!”小楊接著說:“這個人情欠得太大,早遲要還的。”

小楊這類經營人員,都是社會招聘的,并不占報社正式編制,辭職書一交,財務賬結清,就拍屁股走人。先去了深圳,后又去了福建,那時候移動電話尚未全國普及,再說一個月幾千的費用,也非尋常人用得起,不過,他倒經常打長途回來聊兩句。他的開局并不算好,盡管前幾年在那邊積攢了一些人脈,但終究浮于表面,并不算牢靠。有一次說江湖救急,我問要多少,他笑著說多多益善,你看著辦。第二天我領了兩萬提成一分不留全匯給他。他只在電話中說了句:“好兄弟!”不過這家伙女人緣非比尋常,總能絕處逢生,時不時上演美女救帥哥的戲碼。后來我也離開報社,漸漸斷了聯系。偶爾聽從前的同事聊起,不外乎說他又有什么艷事,遭了厄運,突然又發了財,不與從前的朋友往來等等,都是飯后茶余的閑話。其實,我能理解,小楊已與原來那幫老同事分處不同的生活圈層,大家見面,也無話可說,最多是一種衣錦還鄉的炫耀,真見面,說不定又有難聽的話說。世情不外如此。說到底,小楊不過是我人生途中眾多過客中的一個,曾經相逢有緣,后來緣盡則散,彼此相忘于江湖。二十年時間,經歷過太多人與事,如果不是那次南方企業家論壇的偶然交集,也許彼此只有偶爾的懷想。

收了那只限量版都彭打火機大約一周后終于打通小楊電話。他說剛從東南亞回來,這次偶遇居然沒有時間詳聊,非常遺憾。我謝過他的贈禮,他說當年他說過的話都記得,只不過兌現的時間有點晚。我說太貴重了,他說當年落拓江湖的時候經常找我打秋風,這點禮物算不得什么。二十年時空隔離,又對著電話,彼此都帶著生疏與客套,說過幾句就收線了。我的理解,也許小楊通過這種方式了卻我當年的人情。

不過算是與小楊重新接上頭,建立了聯系。所謂聯系,也不過過節時發發短信問候一番,畢竟二十年時間音信了無,再密切的朋友都會生出陌生感。再說,這么長時間,各自經歷過什么互相都不知道,內心如何變化更不知道。如此過了一年多時間,也就是在我在航空雜志上讀到小楊的專訪后不久的一個冬夜,他突然出現在我所居城市,電話約我見面。盡管這個約見非常突兀,我還是很快出現在他約見的地點——他入住的一家五星級酒店商務樓層的專屬茶吧。他一如二十年前一樣周到,在臨窗茶桌上,已點好一壺祁門紅茶,放在一只小火爐上溫著。我生出些小感動,我二十多年前的癖好,他居然記得如此清晰。記憶中,小楊的長項向來如此,他能記住所有朋友的一些日常細節,交往中常常讓人如沐春風。感動歸感動,久歷江湖的我還是記得一句老話,禮下于人,必有所圖。出乎意料的是,小楊似乎專程來與我敘舊,說起的盡是二十年前我們相熟的人與事,談起一些曾經風光一時的人物突然隕落,嗟嘆不已。坐了快兩個小時,我看還沒步入正題,夜色已深,提出告辭。他突然問我一句:“你澳門方面是不是有可靠的朋友?”我愣了愣,說道:“認識一二人,怎么?有事?”他搖搖頭,道:“沒事,隨口問一下,前次去澳門,聽一個朋友提起你。”我打著哈哈說:“你們離澳門近,來往多,你在那邊朋友應該很多啊。”他感嘆說:“那邊水太深,場面上的人倒認識不少,只是可靠的真朋友,還得講緣分。還是老朋友靠譜。“他送我出門,臨別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兄弟,你看我現在表面風光,內里的苦楚,只有自己知道。”

后來,小楊過來得頻繁,幾乎每月都有一兩次。每次都是吃餐便飯喝頓閑茶,漫無邊際海聊。不過,每一次他都獨自一人與我見面,從沒見過他的隨行人員。照理說,他現在的身家,出門帶一二隨行人員才算合理。我暗自忖度,他是不想讓身邊的人認識我。有了這種認知,愈發覺得小楊在我們交往斷絕二十年后突然再續,應該有不便宣之于口的理由。但他既不說,我也不能自作多情主動提起話頭。就像兩個高手過招,比的就是耐性。想想真沒意思,江湖混得越久,越缺乏開門見山、坦誠相待的勇氣。有一天,他突然關心起我的生意來,問得很細,市場情況,股權結構,稅收環境。我笑著問:“怎么?我這種小生意你看得上?要不要投點錢來?”他笑笑說:“我還是比較羨慕你們做實業的,一步一個腳印,走得穩。”我說:“我也想走快點啊,實力不允許啊,我還想飛,可惜長不出翅膀。”他說:“飛得高,跌下來就沒救了。走在地上,摔一跤,爬起來還可以繼續走。”我說:“所有的風險都與收益成正比,你現在事業做得這么大,自然就要擔更大的風險。”他笑了笑,搖搖頭,再沒往下深說。

將近有一年時間,小楊沒有再來。不過平時微信互動頻繁起來,不再是禮節性的問候,經常有些吐槽的內容,說一些官場逸聞、商界八卦之類。便捷的實時通信,確實縮短了人際距離,有時感覺小楊與我的交往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但事實上并不可能,我們各自的人生閱歷讓我們各自的內心都藏著太多不堪為人知的秘密。有一次,在微信中聊到各自的孩子,我問他女兒怎么樣了,那孩子二十多歲了,應該結婚生子了吧?他發來幾張國外牧場的圖片,說那是他送給女兒的嫁妝,后來又發來幾張兩個混血幼兒的照片,說那是他的外孫。我知道財富人群的潛規則一般不會把家人的照片示人,畢竟那是他們的軟肋,除非他已對你完全信任。一瞬間,我有點小感動。我問他:“后來沒有再要孩子?”他開玩笑說:“目前還沒有來上門認親的。”我問:“楊太沒有給你提要求嗎?你們偌大的家業總需要一個法定繼承人啊,否則你就真給社會作貢獻了。”隔了好一會兒,他才回了句:“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我接了句:“莫是你年輕時透支過多,彈盡糧絕?”隔了一會兒他回說:“兄弟可以侮辱我的智商,不能低估我的身體。”我突然醒悟,責任在女方。按照現在楊太的年齡,估計提供優質卵子的能力有些困難,不過早幾年應該沒問題。不過太過隱私,我就不好繼續這個話題,趕忙打住,富豪的世界一般人很難明白啊!

突然有一天,小楊發來邀請,請我去沈陽。這邀請來得突兀,我直接電話問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說:“算是故地重游吧。”估計是怕我推托,又說了句,“有些很重要的事想與你聊聊。”

我滿腹疑惑上了飛機,小楊比我早到,帶了部商務車一直候在機場,我一下飛機就被他拉到一家酒樓。在包房剛落座,小楊就問我:“這地方是不是有些眼熟?”我點點頭又搖搖頭。這時,進來一個虎背熊腰的年輕人,三十來歲,滿面笑容,很恭敬地沖小楊喊了聲:“楊叔。”小楊站起身,很親熱地拍打他肩頭說:“好小于,又胖了一圈。”年輕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腦袋。小楊說:“我陪朋友說說話,你就不要招呼了,給我們上幾個好菜,拿瓶酒,不要讓人打擾我們。”年輕人點頭應諾,又朝我禮貌一笑,推門出去安排去了。

小楊又問我:“這小伙子是不是也有點面熟?”看著我疑惑的眼光,小楊說,“小伙子是大于姐的兒子。”我恍然大悟道:“難怪有些掛相,這母子倆還真有幾分像。對了,這酒樓就是以前大于姐那家酒樓。”小楊點點頭,然后嘆息一聲:“可惜大于姐幾年前就不在了。”我吃了一驚。小楊說:“胰腺癌,查出來,拖了幾年,還是走了,人終究抗不過命。”

不一會兒,那小伙子自己推著餐車把菜和酒送上桌,又帶上門出去了。

小楊話鋒一轉,說道:“其實十多年前這家酒樓就不是大于姐的了。她老公做中俄邊貿當年也算風生水起,在那邊修了個規模不小的商貿中心,生意正火,趕上那邊排華,直接把華商趕了,黑社會的又趁火打劫,把庫存一搶而空,完了還一把火點了。修商貿中心花了不少錢,從銀行貸了一筆,還向國內的朋友集資了一部分,被老毛子這么一搞,不僅自己的身家賠進去了,還背一身債。她老公也是狠角色,在那邊混了這么多年,黑白兩道都有些能耐,如何忍得下這口氣?糾集了一幫人,一邊去官方打官司,一邊找黑道的人算賬。后來就被黑槍打了,人財兩空。國內這幫集資的一看錢回不來了,就追著大于姐要。這幫做邊貿的路子都野得很,紅的白的手段都施展,一個女流之輩如何抵得住々把存款、房產連帶老家和大連、沈陽的三家酒樓都賣了,才算把事情擺平。剛才那小伙子原來在莫斯科大學留學,這一下也待不下去,趕緊回國。孤兒寡母,生活都快過不下去了。大于姐這女人像個爺們,我剛離開報社那陣子,并非一帆風順,遇到過不去的坎,每次都幾萬幾萬地給,幫我過難關。她遇到這么大的事,卻沒對我說,后來,她那位堂妹,天津的小于姐,就是當年我們在火車上遇到的那位,找到我。那時候,我已經在公司掌握了很大的權力,就挪了一筆錢,幫大于姐把沈陽這家酒樓買回來。大于姐就帶著兒子打理這家酒樓,說賺了錢再把錢還給我。我對她說,她給我的恩,我這一輩子都還不了,就不要再提錢的事。大干姐那時真拼啊,酒樓的生意打理得非常好,沒幾年把老家那酒樓買回來,說還要買回大連那酒樓,結果身體就出了問題,熬了幾年,臨終的時候托我看顧他兒子。幸好這小子爭氣,剛開始的時候,我過幾個月就來一趟,幫他擺平一些社會關系。沒多久他就上道了,把老家那家酒樓又賣了,大連那家酒樓也不惦記了,在沈陽連開了三家店,還搞了個中央廚房,他說先要做成沈陽最大的再往外發展。大于姐泉下有知,也該放心了。”

當晚,我們住宿在二十年前大于姐給我們安排的那家酒店。這家當年太原街最豪華的酒店盡管重新裝修翻新,但在日新月異城市擴大數倍的沈陽,這家酒店早已排不上字號。小楊告訴我,這么多年每次來沈陽,他幾乎都住這家酒店。我的理解是,小楊是一個念舊的人,或者說,這也是對當年那段歲月的一種紀念。或許,這也是小楊想讓我產生的一種理解吧。說實話,盡管經歷太多江湖風雨,我仍然感覺自己對人性認知的淺薄。小楊今天告訴我的一切,遠遠超出當年我對他的了解,我的內心有一點小小的震撼。當然,我也知道,小楊這次請我來沈陽,絕不僅僅為了告訴我他和大干姐的故事,這只是一道開胃菜。也許明天,才是他要找我聊聊的重要事情。

十一

第二天,我們沒出門,小楊把我請到他房間。我們住在相鄰的兩間商務套房,有一個還算寬闊的會客廳。我在沙發上坐下來,小楊給我倒上一杯紅茶。他抬頭四顧了一下房間,說:“現在好多酒店客房都隱藏監視攝像頭,這家酒店還算規矩,我用隨身的儀器檢查了一下,可以放心大膽地說話。”我打趣道:“你們這類富豪活得太小心了,是不是特缺乏安全感?”他嘆息一聲:“江湖險惡啊。”

過了一會兒,他說道:“今天我要給你聊一些事,憋在心里這么多年,從沒找人傾吐過。外面的人看我,上市企業的掌舵人,風光無限,狗屁!人最孤獨是什么?就是心中裝著太多的秘密沒有人分享。秘密就是毒藥,量小,可以自我消化,太多了,這毒藥就慢慢把你的內臟腐蝕。經常半夜醒來就再睡不著,那些秘密就像爬蟲一樣在你每根神經上蠕動。”

我靜靜聽著,沒有搭腔。我早已沒有分享別人秘密的興趣和勇氣,我知道,多掌握一份秘密,人生就多增加一份壓力多承擔一份風險。

他接著道:“這二十年,我確實找不到一起分享秘密的人。我女兒長大后,她漸漸接受了我當年與她母親的離異,她踏入社會后遭遇現實的毒打也慢慢明白了我當年的無奈,父女的血緣親情天然無法割斷,但我的秘密如果告訴她,可能她一生都會生活在恐懼中。至親之人無法成為我的分享者。至于我現在這位太太,本質上,我們更像一對合伙人,各自的秘密就是各自的命門,誰也不會將命門交給對方。至于這二十年來商場上結交的所謂朋友,不過是利益組合,因利而聚,利盡則散,此刻是朋友,下一刻或許就是對手。思來想去,還是當年的老朋友才是真朋友,當年都一起在底層打拼,每天想念的不外乎賺點小錢,吃好喝好,老話怎么說的,相識于微末,就是相識于微末。那時,我們也相互耍點小心機,但那算什么心機啊,有句話怎么說的,在戰場上,戰友是可以把后背交給他的人,對的,我們是戰友。商場上這幫人,把后背交給他,還不把你捅成篩子?當然,二十多年前那幫老朋友也不止你一人,但那幫人故步自封,早巳脫離這個時代,成為社會邊緣人,我與他們已沒什么聊得起的話題。再有,這幫人現在找到我,覺得我發財了,也應該照顧他們跟著發財。當年落難的時候,他們可從沒伸過手,現在讓我照顧他們?其實照顧一下給點方便讓他們賺點小錢也沒有什么問題,關鍵是他們又沒有這個能力而心還大,一點小錢還不一定能滿足。我也知道這幫人在外面到處說我發達了臉一變不認老朋友了。其實,我真不在乎他們說什么,畢竟大家已是兩個世界的人了。這就是人性啊。”

我插話道:“你就這么信任我?你沒有想過,二十年時間,一切都會改變。”

小楊搖搖頭,道:“有些變不了的,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就像當年我看大于姐,這個女人值得交,看那位嫁給臺灣人的唐姐,我沒聽你的建議與她繼續交往,那女人吃不住,反過來會把我吞了,所以果斷終止。看女人和看男人沒有區別。這不是書本上學得來的,我雖然只是高中畢業——后來去讀的什么MBA就純屬扯淡,說白了為了混圈層,但我自認看人的眼光比你們大多數高學歷的準。也許這是天賦,也許是在社會這所大學學到的東西更多。看人其實就是看懂人性。所謂三歲看老,我們認識的時候,你二十歲出頭,秉性已定。記得我們在那次論壇上意外相遇,我當時非常開心,沒想到你也在做企業,過去的老朋友終于有個能說得上話的。那次見面之后,第二天有急事出差了,沒有時間與你好好聊聊。也不用諱言,之后,我通過各種渠道收集你的信息,對你這二十年的經歷做了了解。你的企業為什么這么多年做得不上不下,拋開其他因素不說,你心不夠黑臉不夠厚手段不夠毒辣,是最主要原因。這幾年我們交往也算頻繁,說穿了,還是不斷對你試探—一我走到這一步,不得不小心翼翼。最終我對你的判斷是,這么多年你也經歷過社會的毒打,經歷過起起落落,遭受過人情冷暖,但你這個人秉性沒變!這是我敢與你交心的原因。”

他話鋒突然一轉,問道:“記不記得我曾經打聽你在澳門那邊的關系?還問過你公司生意上的事?”我點點頭。他很認真地說,“我曾經考慮過投資你們項目的事,按你的能力,應該可以做得更大,因為資本規模限制了你們的企業發展,我如注資給你們,也許你們會上一個臺階。但后來再三考慮,還是打消這個念頭。你們的項目與我上市公司主營業務方向不同,是我們禁入行業,再說,上市公司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我另外有資金來源,但不干凈,投給你們可能會帶來無窮后患。我所以問你澳門那邊的關系,有些錢必須經他們漂白,我那邊也有關系,但那邊的關系與我太太家的攪得太深,我不想用。最初的想法,是把錢投給你,既幫了朋友又成全了自己,反復思量后打消了這念頭。你們正正規規做生意的,沒必要蹬進我們這潭渾水。其實錢賺多了也就是個數字,企業做大了就失去自我。”

不可否認,小楊的一席話讓我有些感動,但并沒完全獲得我的信任。他當年的話術水平就很高,不過比之如今的爐火純青,當年不過初窺門徑。這二十年,見過太多牛鬼蛇神,面上語重心長,暗中扣動手槍。我兩眼專注地望著他的臉,表情非常慎重地聽他繼續往下講。

“這幾年,你大約也聽說過江湖中一些傳言,我的前任,也是我以前的老板,當年游艇出事是我做了手腳。這是無稽之談,毫無根據。我當年的老板娘,也是我現任的太太,事情的經過,她非常清楚。但,我現在可以告訴你,當時她知道的并非真相。這不是一場意外,確實是一場謀殺!”

這句話石破天驚,我強作鎮定,不讓震驚表現出來。小楊眼光直勾勾看著我,仿佛要看到我的內心。過了一會兒,才接著說道:“是不是被嚇著了?”我沒有接話,依然沉默以對。

他接著說:“我不是兇手,也沒有參與這場謀殺。但這件事不能說與我毫無干系。”說完,他看了看我的茶杯,說茶涼了,站起身,幫我把杯中的茶水倒掉,重新滿上。再坐下來,繼續說道:“你想過沒有,當年我還僅僅是個老板的助理,為什么能拿出一大筆錢幫大于姐買回她的酒樓?”說著,他解開襯衫,露出右胸來。他指著靠肩膀部位的一道深褐色的疤痕說:“這是拿命換的!你的閱歷應該看不出來,這是一道槍傷,我幫他擋槍,拿命換的。”

這次,我的鎮定再也裝不下去,表情暴露無遺。

他看著我,笑了笑。繼續說道:“沿海那幫老板為什么早幾年全都暴富?大多是走私撈了大筆錢奠定了基礎。這些地方走私有傳統,有些家族傳承幾百年,明朝那會兒就走私。真正消停了是新中國成立后,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太生猛,當然,也不是完全消停,即使‘文革’這么嚴峻的環境,也沒完全絕跡,只是規模很小,主要是內地沒有市場,走私進來的貨沒有地方銷。很多家族是有人走私,有人緝私,一家人,互相打配合,家族得以延綿。我的前任就是這種家族中的一員,趕上改革開放的好時候,內地個體經濟的市場蓬勃發展,提供了走私商品巨大的銷售市場,做著做著就成了本地最大的走私犯。走私也有規矩,也有競爭。規矩大家都自覺遵守。不像港產片演的那么囂張,人人都帶槍,動不動就殺得血肉橫飛。他們的規矩是劃分好勢力范圍,各做各的,互不過界,遇事就拿錢擺平,絕不首先使用暴力。有些時候,他們還主動自己舉報自己,讓緝私隊破獲一批走私貨,抓兩個小角色,送一點功勞。這樣可以讓與他們打配合的人立功升職,給他們更好地保駕護航。可以說,走私犯、海關和緝私警察都在自覺共同維護一個和諧的營商環境。那些使用暴力的,都是江洋大盜,直接截貨,但這些都是流寇,做一單就跑,絕不停留,否則黑白兩道都會群起而攻之。當然,也有一些初涉此道的爛仔,不懂規矩,這些爛仔,就像電視劇里演的,一般活不過兩集。后來這一行做的人越來越多,來錢太快了,禁不住別人眼紅,做正行的也轉行了,規模越來越大。人多了就不那么守規矩了,有時為了搶生意,買槍手打黑槍的事就時而發生。那次,我陪老板出去談貨,就冒出個打黑槍的,我先看見了,把老板一推,槍子就鉆進我身體。幸好那家伙拿的是一把私廠出的仿制槍,扣第二槍的時候卡殼了,算撿回一條命。挨了這一槍,躺了幾個月,老板就提我當助理,其實就是幫他打理見不得光的生意。

“我算救了他一條命,說是救命恩人也不為過,加之我是外地來的,與本地人沒有復雜的關系,慢慢獲得他的信任。我后來又幫他做成幾筆大業務。說實話,他原來那幫人素質都不高,能賺錢完全是占了得天獨厚的資源,他放手讓我獨當一面,無形中就成了他最信任的助手,我也漸漸有了自己的勢力。有些貨款就收在我手里,有些是一箱箱現金,有些存入我掌握的一些私人賬戶,那時候銀行管理混亂,那些私人賬戶都是用從外面收購的一些身份證開的,有些人可能已去世了,有一些人根本不存在。做這一行都是狡兔三窟,錢要分散存放,還是現金為主,但現金太多,保管起來也有很大風險,所以每家公司都有很多私人賬戶,每個賬戶錢都不多,幾十萬,至多百把萬。老板手里有一本賬,他需要的時候就從我手里調。八了這一行,其實也就把命交出去了,他也不怕我帶錢跑路。這時候正遇到大于姐出事,我義不容辭要幫她,就拿了一筆錢出來,這筆錢也不全是挪用老板的,還有一半是我的花紅。就這件事,老板一直不知道,那時候生意好,資金周轉得快,我想再做幾筆業務,分的花紅就可以填這筆窟窿。有一天,老板談了一筆大單,要我三天之內把賬面上資金全部調出。這一行,都是拎著命在耍,內部運行有點像紀律部隊,令行禁止,規矩大于一切。盡管我對老板有救命之恩,但只要破壞規矩,一樣饒不了我。我挪用公賬上的錢,算是犯了大忌,即使老板念著舊情,不追命,也必然斷手斷足。畢竟有幾百萬缺口,我暗中找人借錢,那地方隨手能拿出幾百萬現金的人其實不少,兩天過去了,卻無一人借給我。這時才明白,我從前那點江湖地位不過是借了老板的勢。我第一次生出寄人籬下的悲傷。正當我走投無路的時候,一個平時比較親近的手下突然找到我,說他一個遠親可以幫我想到辦法。人一陷入絕境,就亂了心智,所謂病急亂投醫,當晚我就與這個手下開車去了鄰市的一個漁村見他的遠親。踏進那位遠親家門,突然看見一個不該出現在這里的熟人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微笑著看著我。我知道我馬上將踏入一個陷阱,我那位親近的手下已退出房間把門關上。那位熟人拍了拍擺在身邊的兩只大密碼箱,說:“這里面裝著你需要的數目。”我有些木然地在他對面沙發上落座,說道:“什么條件?有些成本我支付不起。”那人卻笑著說:“我主要是交個朋友,朋友有了難處,幫他渡個劫。至于說條件,我現在真還沒想好,哪天想好了,我再給你提。”

明知是只毒餌,我不得不吞下,吞下之后,還能茍延殘喘,否則一天后,我就會被打落塵埃。

那個熟人,也不算太熟,只是在場面上見過幾次。那人在那一帶很出名,大家都喊他黎生,本地人將某先生簡稱為某生,那一帶有很多張生、劉生、王生,叫黎生的,就他一個。黎生明面上是開煉油廠的,實際上是做重油走私的。那些從中東、東南亞走私的油輪幾乎都有軍方背景,停靠碼頭后用罐車拉進煉油廠精煉成成品油再批發給工廠和加油站,一艘油輪的貨值少則幾千萬多則上億,利潤高得突破人的想象。做這一行,不僅手眼通天,而且資金實力雄厚。這一帶,以前只他一家做。我那位老板最早從走私摩托車開始,發展成做汽車,后來內地打擊走私車力度越來越大,風險越來越高,開始考慮轉行,他的資金積累也夠了,官方的人脈也起來了,這兩年也開起煉油廠。

“有半年的時間,他一直沒有聯絡我。我心中卻擺脫不了惴惴不安,對方就像一個有著無限耐心的獵手,在靜靜守候致命一擊的契機。那筆錢就是一個地雷,不知哪天就會被引爆。當然,我心中也暗存僥幸,想再賺兩筆,把本金加五成的利息還給他,悄悄把這件事抹平。

“有一天老板說要出國,去新加坡,看望在那兒讀中學的獨子。但是這是明面上的路徑,找個內線就能從出入境記錄查到。干這行的大佬行蹤都很隱秘,即使身邊的人都不會告知。正好老板讓我經手處理了一筆錢,通過地下錢莊轉移出去,約定用大額籌碼在澳大利亞墨爾本的皇冠賭場提取,約定時間正好是老板出國期間。澳洲的社會氛圍比較寬松,往返國內也相對方便,閩粵一帶老板愛到澳大利亞置業。我當時第一反應是老板要去那邊安排后路。走私無論做多大,終究是見不得光的,最后都要想法洗白上岸,上不了岸就得跑路。老板那個獨子據說一直在新加坡的私立學校讀書,那地方法治嚴苛,安全性高。我跟了老板這么多年,但從沒見過這孩子,直到父子倆出事后,才見到遺照。可以說,他們這幫人,骨子里不可能徹底信任任何人,總是習慣處處留底牌。想到這里,我內心非常復雜。老板給自己鋪好后路,我們這幫同樣提著頭一起搏命的兄弟卻只有一條路走到黑。哪天老板真的跑路,我們就成了頂缸的。撈偏門的大致都是這樣的宿命。自己的選擇,怨不得別人。這一行并不乏借勢上位的,雖然概率低,但總不至于完全無機會,就看你敢不敢賭。有一句話說得好,敢拼才會贏,處于社會底層的,怕的是沒有賭命的機會,一輩子就像一條懵懵懂懂的蛆蟲,至死都不知道燕窩鮑翅的滋味。

“老板出國后的第二天,我那個手下就幫黎生帶話,要老板的行蹤。只要這條消息,從此前債一筆勾銷,不再打擾我。否則,債對方也不要了,就用命償。從接過那兩密碼箱錢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我早已別無選擇。

“一周后就傳來老板父子出海失事的消息。警方直升機在公海尋到游艇殘骸,人卻沒有蹤跡,暫時認定失蹤,直到一年后,家屬放棄尋找,才最終認定死亡。家屬其實不想放棄尋找,但形勢逼人,不得不主動認定死亡。豪門內斗,越是有錢人越身不由己,這是后話,我慢慢就會講到。

“這件事,官方結論就是一次偶然事故,游艇觸了暗礁,沒有一絲兇案痕跡,誰也看不出任何破綻。在公海,海水可以淹沒一切。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處在惶恐中。我心知肚明,這就是一場謀殺,一場高明的不著痕跡的謀殺。我其實就是參與者,當然別人并不知道,也不是,起碼黎生知道,我那位帶話的手下知道。我惶恐的不是因為老板的死亡,而是至少有兩個人知道我是這個謀殺案的參與者,這兩個還是惡人,還是我無法把控的惡人,只要他們還存在這個世界一天,我的后半生就會一直被他們攥在手上,他們隨時可以毀掉我。至于我那位老板,他犯的罪,早夠槍斃幾回了,他不過是一場黑吃黑較量中的落敗者。也許唯一無辜的就是那個未成年的孩子。

“說實話,誰也想不到正在學校讀書的孩子會跟著去澳洲,成為無辜的陪葬者。我很是難過了一段時間,盡管我與這個孩子從不相識,如此夭折,著實令人唏噓。只是這個世界無辜者太多,其實不存在老天不公,誰讓他出生在這個家庭?但,他如果出生在一個窮人的家庭,又如何能從小錦衣玉食,去國外讀昂貴的私立學校?仔細想想,只能怪他福薄,只能用夭折來平衡他從前過度的福澤。老天其實還是公平的,只是每個人看事情的角度不同。”

我定定望著小楊,感覺自己已被他綁架,或者說被他的秘密綁架。他所說的一切就像一片沼澤,今天坐到他的面前,事實上就一腳踏了進去,再想拔腳已來不及。小楊顯然也看懂我的心情,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說道:“兄弟,我不會把你拉進這潭渾水,我只是想把后背交給你。如果這個世界還有值得我信任的人,你不幸是其中之一。”我苦笑著說道:“你有沒有想過我的身板太單薄,無法替你擋子彈。”他說:“不需要你擋子彈,交給你,算是我尋求自我安慰吧。”

十二

按照我的江湖閱歷,小楊把他最核心的隱秘告知我,也還僅僅是道開胃菜,他不是那種單純地為了尋求心理安慰就交出把柄的人。我做了一個手勢,請他繼續。

小楊喝了兩口荼,接著說下去:“你一定好奇,我如何踏入這個灰色地帶?又如何越陷越深?你知道,高中畢業后,我就在縣百貨公司做采購員,我的整個社交圈子不出縣城。我的父母都是縣商業系統的職工,我的親戚也基本部在縣城,最有出息的就是我的一個姨爹,是縣農機廠的廠長,現在看來不過是一個小得可憐的股級干部。我從小讀書不行,也就混個中等生,走不了小鎮做題家考進大學一躍龍門的路子,只能像絕大多數同學那樣子承父業,畢業后就頂替父親進了商業系統,成為縣百貨公司的一名采購員。百貨公司在物質緊缺時代,也是塊香餑餑,比烏煙瘴氣的工廠強很多,采購員這個職位在百貨公司算中上層,可以說,在當時的縣城食物鏈中,我還行,基本上算得上中偏上。如果不是世界變化太快,如果不是后來發生了意外變故,也許我一生就在縣城安安心心度過一生,臨老退休,打打小麻將帶帶小外孫,最后一盒骨灰埋在縣城外的公墓。

“二十年前我們一起工作的時候,幾乎無話不談,我交往的那些女人你幾乎都認識,但我很少向你提起我的家庭。那是我心中一道永不消失的傷口,每提起一次,就把那道結痂的傷口再揭開一次,血淋淋地痛。

“我的前妻,是我從小學到初中、高中的同學,縣城不大,我們住在相鄰的兩條街上,彼此家的父母都互相認識。我們算是青梅竹馬。我的前妻長得漂亮,從小就是校花,我上高中之前是個小胖子,沒人留意,到了高中,突然就躥高了,變帥了,也成了校草。我們兩個學習成績都是那種中不溜,也不是不努力,就是書本上的內容與我們大腦絕緣。那時候不興郎才女貌,而是講究顏值相當。同學起哄我倆最般配,一來二去就有了感覺,就成了早戀的一對。她的父母也是縣上企業的雙職工,家庭條件與我家相當,認真說我家還強一點。我是獨子,她上面還有一哥一姐。畢業后,我頂了父親的班,她父母的班被上面哥姐頂了,輪到她就只有在家待業了。因為我是獨子,父母還有退休金,三個人賺錢養三口人,那個年月,在縣城就算經濟條件寬裕的家庭,所以也不計較她沒工作,一到法定年齡,就結婚了。一年后就有了女兒。剛開始那幾年,采購員這個職業還算體面,經常去市上、省上參加訂貨會,有點小外快,住的是我父母單位分的房子,三個人的工資養四大一小,生活還算過得去。后來幾年物價漲得快,縣城的生活變化也很大,女兒上幼兒園了,家里的經濟開始捉襟見肘。縣城街上鉆出好多開鋪子做生意的個體戶,雜貨鋪、小飯館、服裝店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前妻看著眼熱,正好趕上大姨子工廠不景氣,工資開不全,兩姊妹暗地里一合計,找我商量,也想開個鋪子,我說就開個服裝店吧,畢竟我是百貨公司的采購員,在進貨方面還有一些管道資源。岳父母家三個孩子,基本上沒積攢下什么家底,好在我父母還有點存款,拿出來到街上租了間門臉,我又從百貨公司長期合作的服裝廠賒了一些貨就湊湊合合開張。剛開始的時候,前妻和大姨子沒做生意的經驗,百貨公司那些進貨管道服裝款式有些過時,生意不太好。后來慢慢摸索出經驗,到市上批發市場進一些新潮的廣貨,前妻和大姨子人本就長得漂亮,把最新款的服裝一穿,就是最好的模特兒,很能吸引顧客,生意慢慢火起來。個體戶的生意如火如荼,國營百貨公司的生意卻一落千丈,全靠一些個體戶搞不到的電視機、自行車等緊俏商品勉強撐著。我們干采購這一行就更不靈了,公司欠著服裝廠一大筆貨款,以前趕著打點我們的都追著我們要債了,緊俏商品都是經理親自出馬去找一輕局二輕局的領導走關系,更用不著我們。高中學的那個什么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算是有了切身體會。前妻一個月賺的錢抵得過我一年工資,經濟地位顛覆了家庭地位,變成了女主外男主內。一向文靜內向的前妻也變得風風火火,果敢潑辣。我那個時候,工作也沒什么可干,時不時幫她們看看鋪子、進進貨,還算融洽。兩姊妹有了一點積累,就琢磨著邁過市里的批發商,直接去廣州進貨。

“從廣東直接進貨,選擇性更大、成本更低、利潤更高,前妻兩姊妹挑選服裝的眼光比一般個體戶本就要高,生意越來越好。他們開始打算去市里服裝市場打一個門臉做批發生意的時候,我父親病了,肝癌。那個年代,這幾乎是百分之百的絕癥。絕癥也不能躺在家中等死啊,那段時間我天天陪著父親看遍了省內但凡有點知名度的醫院,以及民間傳得神乎其神的中醫。我們都知道獲救的機會渺茫,但心中卻始終存著萬一的僥幸。那時候還沒有社保醫保,按照政策,國營單位職工看病都是實報實銷而且百分之百報銷。政策歸政策,但大多數國營企業已不發出工資,又哪來錢支付醫藥費?普遍的做法是自己先墊著,等到單位哪天有錢了再報銷。我父親直到死,也沒能報銷成,十年前,縣城大拆遷,我家那間老宅也列入拆遷范圍,我回去收拾父母的遺物,發現當年我父親去世前的醫藥費發票粘貼得整整齊齊幾大本,依然安安靜靜躺在抽屜中。我父親的病很快耗光父母的積蓄,又從前妻生意上抽錢,他們到市里做批發生意的計劃也不得不無限期擱置。大姨姐與前妻是合伙生意,因為我家的事抽借資金影響生意周轉,時間一長不免生出齷齪。有些話就直接沖我來,本就心情惡劣,也沒回什么好聽的言語,雙方關系從此鬧僵。大姨姐經常給前妻咬耳朵,說我中看不中用,只有吃軟飯的本事。一面是老公一面是親姐,前妻夾在中間,一時間左右為難。

“大姨姐比前妻大兩歲,因為自身條件不錯,心氣頗高,在縣城挑花眼也沒找到合適對象,這兩年做服裝生意賺了點錢見了世面,更是在本地找不到打得上眼的。跑廣州多了,認識了一個做服裝批發的老板,兩個人對上眼,剛開始想到背井離鄉還猶猶豫豫,后來一看我家這一拖累,生意可能就要黃了,一氣之下就遠嫁了。人走了,對我的滿腹怨氣也一起帶走。前妻每過一段時間就去那邊進貨,姐妹倆倒經常見面。前妻每次從那邊回來,就禁不住充滿艷羨地提起諸如大姐夫買了輛走私車,大姐家修了棟小樓,墻上地上都貼著明晃晃的瓷磚之類的話題。父親已臥床不起,醫院早宣布倒計時,我幾乎不上班一直侍候在床前,照顧女兒的事全部扔給母親。前妻這些話題,往往讓我晦暗的心情更加煩躁。有一次沒忍住,說了句:‘既然那邊這么好,你干脆也去那邊找個男人過!’這句話捅了馬蜂窩,前妻淤積多日的怨氣爆發出來。這一次爭吵,撕破了夫妻雙方貌合神離相互容忍的假面,陷入婚姻冷戰。后來想來,我們的婚姻其實就是兩個未經世事的年輕人,因為讀書時惜懂的情愫,在輿論推動下慣性的產物。吸引我們走到一起的,不過是一些表面膚淺的因素。這與絕大多數中國人的婚姻并無二致,絕大多數的婚姻能維持下去,往往因為婚姻中雙方的惰性,缺乏自我改變的動力,還有就是婚前婚后的環境沒有太大變化,大家能夠以最小的成本維持。你知道,二十年前,我不讀書,拿起書本就頭痛,我的腦筋都是為生活中突發的變故而轉動,近十年,我開始讀書,開始對人生的過往進行反思。我從前的二十多年人生,每一階段看似都有一定的目標,其實整個人生是茫然的、被動的,基于生計的生活不是人生,只能算掙扎。出身底層的小人物大都如此,至死也不過是稀里糊涂地活著。

“前妻往返廣州的時間越來越頻繁,我們之間交流也越來越少。我畢竟是百貨公司出來的,本地做服裝生意的大多認識,不久就有一些風言風語傳到我耳里,說是前妻與廣州一個做皮貨批發的老板不清不楚。那時候我的全部心思都放在躺在病床上的父親身上,他已時日無多,連女兒也很少有時間陪伴。聽到這些風言風語,我也只是將信將疑,但我已心灰意冷,也沒有想去挽回,只想一切順其自然。在父親治病期間,我認識了縣醫院一位護士長,比我大五六歲,長相只能算中上,遠比不上前妻,但知冷知熱、善解人意,與我特別投緣。經常去她值班室,一來二去,就認了干姐姐。那個年代,縣城里認干親是很普遍的。前妻去廣州期間,有時感覺特別郁悶,就去找她聊聊,每一次聊完后,心里就輕松很多。按照現在的說法,她更像我的心理輔導師。不可否認,干姐姐對我有好感,我感覺得出來,我對她也有好感,但我們都很克制,沒有突破男女關系最后那條界線。

“縣城就是一個熟人社會,一點風吹草動就滿城皆知,和干姐交往的事不知道怎么就被前妻知道。她直接提出離婚,說既然你心中有了別人,我們也不用再勉強湊合。我靜靜看著她,沒有作聲。明明她心已不在,卻倒打一耙,也許女人大都如此,總把自己預設為受傷的一方,然后再做什么過分的事就理直氣壯。前妻確實很漂亮,即使女兒快讀小學了,她依然面容姣好、肌膚如水、身材窈窕,充滿誘惑。已好長時間沒有認真端詳過她,本來屬于我的如此美好的女人,很快就要屬于別人,我心中突然感到一陣痛。我說,等等吧,等我送走父親,我們再辦手續。她猶豫了一下,咬咬嘴唇說,孩子放假了,也沒人照看,我接到父母家住一段。我無力地說了聲,隨便吧。當天晚上她就帶著女兒回了娘家。過了兩三天,母親想孫女,尋到鄰街的岳父母家,發現她已帶著女兒去了廣州。

“那時父親的情況進一步惡化,到了最后時光,好在他并不知道我的婚姻已經破碎,看見他一動不動躺在床上轉動渾濁的眼睛尋找孫女的身影,我故作鎮定告訴他,女兒被她媽媽帶去旅游了。不到一個月,父親就走了。我還沉浸在巨大的悲傷中,前妻就獨自一人回來找我辦離婚手續。我說,把女兒留下!前妻問我,就你目前朝不保夕的工作,你能給她安排什么樣的生活?我半響說不出話來。

“我的母親,失去丈夫的母親,一個月內又失去了孫女兒。她整個精神垮塌了,每天待坐在家中,喃喃自語,聽不明白她在說什么。每天下午放學的時候,她會不由自主走出家門,來到女兒曾經的幼兒園門口,直到接孩子的人群全部散盡,幼兒園鎖上大門,她才依依不舍獨自一人往回走。一個傍晚,一輛途經縣城的解放牌貨車撞飛了她踽踽獨行的身影。

“不到半年時間,我的人生急轉直下,經歷了父母雙亡,妻離子散,人世最悲情的事情紛至沓來、接踵而至,我的內心降至冰點。我只是一個平庸的人,為什么要遭受這極限的打擊?仿佛整個世界都把我拋棄!我孤零零一個人,站在整個世界的對面,魂魄消散,只剩下一具空蕩蕩的肉體。”

十三

“送走母親的當晚,我敲響了干姐的房門。房門半開,我一頭扎進她懷里,兩只手臂緊緊箍著她的身體,淚水無聲流下來,就像打開兩道閘門,仿佛耍把身體里的水分全部泄干。我的臉埋進她隆起的丘峰之間,身體弓成一只大蝦,她用并不強壯的身體支撐著我,一句安慰的話都沒說,只是用柔軟的手不停撫摸我的頭和后背,試圖用這樣的方式找回我丟失的魂魄。不知過了多久,我被臉部皮膚傳來的一片冰涼驚醒,感到渾身虛脫,仿佛我身體里的水分已經流干。透過一雙淚眼,我看見被淚水浸透的白色睡衣緊緊貼在干姐的胸口上,圓潤的乳房透過薄薄的棉帛散發陣陣幽香,嬌俏的乳頭挺立起來,像要錐破最后的束縛。我發現我可恥地硬了,剛才還虛脫的身體漸漸挺立起來。也許她感知到我的變化,鼻腔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呻吟,像一只溫熱柔軟的舌尖舔過我耳郭密集的神經末梢。我站直身體,緊緊摟住她,迅速找準她半啟的嘴唇,把整個舌根塞進去堵住她從胸腔出發還沒來得及抵達喉管的話語。我把她抵在墻上,使出渾身力氣,仿佛要把整個自己塞進她的身體。

“清晨來臨,疲乏的我抱著她溫軟的身體沉沉睡去。醒來時,發現自己獨自一人躺在陌生的床上,腦子里空空的,仿佛別人的腦子,過了好一會兒,昨晚發生的事才如一幀幀畫片回歸腦海。昨晚發生的一切,有些猝不及防,又有些水到渠成的意思,我們好像蓄謀已久,一直等待一個自然而然的契機。肚子突然發出咕咕的響聲,巨大的饑餓感襲來,我感覺能吞下半頭豬。我起床準備穿衣服,發現手臂、肩頭都布滿一道道抓痕,背上也傳來一絲絲熱辣辣的感覺,輕輕的痛感,讓我消散的精氣神正在迅速回攏。走出臥室,干姐已把熱騰騰的飯菜擺上桌,她用一種我從沒見過卻能充分感受到的愛憐的眼神看著我。淺淺的紅暈布滿她的面容,她的皮膚泛著一層隱隱的光澤,整個人像經過春雨浸潤后怒放的花朵,散發著一股成熟嫵媚的氣息。

“干姐的老公是一名遠洋輪的船員,每一次出門就是大半年時間,每一次回家也就待上個把月。他們的婚姻是通過一個遠方親戚介紹的。那時她已二十六歲,在縣城已是逆天的大齡青年,他高大成熟的外貌,數倍于普通工作的收入,以及遠方神秘國度的見聞產生了迥異于本地青年的吸引力,他們雖然在認識一年以后結的婚,但真正接觸的時間只有一個月。世俗的規則形成的強大慣性把他們驅趕到一起,他們如同絕大多數人一樣完全沒有明白婚姻的意義就身不由己成為它的組成部分。當他們真正開始,他們才發現相互的認知有著巨大的偏差,但他們已被生活的慣性推動著無心去改變什么,七八年的婚姻生活沒有給他們帶來一個孩子,好像他們內心也沒有相應的需求。他們各自更適應事實上的單身生活,蜻蜓點水式的婚姻生活只不過增加了一點調味劑,讓一成不變的枯燥日子有了些微變化。干姐住的是縣醫院的公房,兩間房間沒有客廳,只有一個三平方米左右的門廳,一間房子做了臥室一間做了客廳,門廳兼做了餐廳。好在是新建的宿舍樓,有一間小小的廚房和一間僅容轉身的衛生間。這在當時的縣城是相當不錯的居住條件。也許為了照顧我的感受,干姐把她老公的照片和私人物品都收藏起來,讓我產生了一種男主人的幻覺。

“我足不出戶在這里待了半個月。這個女人就像一株施了化肥的鮮花,肉眼可見變得美麗,青春的紅暈布滿她的面頰,膠原蛋白讓她的角質層呈透明狀,變得光滑水嫩,眉梢間帶著春意,眼眶里含著兩潭深不可測的春水。一天晚上,一場激烈的運動后,她躺在我懷中,一只手輕撫著我對我輕聲說道‘男人與男人其實不同,你就是那種能讓女人不顧一切的男人。’我說:‘是嗎,為什么有人對我棄之如敞屣?’她說:‘那是因為她還年輕,還沒品味出男人之間的差距。’她的話讓剛剛消散的力量重新聚攏我的身體,我把她緊緊摟住,再一次把她帶上巔峰。她喘息著告訴我:‘都說女人是征服男人再征服世界,你卻是那種征服女人而征服世界的男人。’

“半個月后干姐依依不舍把我趕出家門,她說我就是一劑毒藥,讓她欲罷不能,我注定只是她生命中的一個過客,她必須下定決心戒毒,否則我會毀掉她的生活。她說,你的世界不該在這個小小的縣城,你應該走出去,尋找更開闊的天地。夜以繼日,我并沒變成藥渣,我感覺自己仿若一把重新回爐打造的刀,變得鋒利和堅挺。干姐就是那個高明的匠人,將一股自信與活力注入我體內,讓我有了重生的開悟。”

十四

“從干姐家出來,我開始籌劃未來的道路。從干姐那兒才知道,我并非一無所有。有的人有家庭背景,有的人有可繼承的家業,有的人有專業技術,有的人有豐厚的學識,而我擁有的其實很多,靈活的頭腦、能說會道、還算俊朗的外表,還有就是對女人內在的吸引力——當然,這個需要深入交流才能展現,而我首先需要獲得深入交流的機會。我的短處也是明顯的,沒有大學文憑,這在體制中是一個天然短板——如果有條件,可以通過成人教育體系來彌補,但顯然我當時沒有條件,也沒有時間。而我未來的路徑顯然也不在體制中,盡管如此,沒有大學文憑,確實讓我在起點上就比很多人低了一個臺階。其實,也是我自信心還不夠強大,后來對外界了解多了,在沒有互聯網的時代,隨便在街邊做一個假文憑都可以作為敲門磚進入很多機構。改革開放的初期,一切都是粗放的,沒有人有精力去查證你文憑的真偽,除非你要取得體制內正式編制;另外的短板,比如我的成長環境處于社會的低端,我固有的社交經驗,價值取向就與我想進入的社會階層有差距,這些短處只能通過學習來解決。我去書店買來很多書,都是實用性很強的,什么《社交指南》《如何讓自己像位紳士》《紳士穿衣指南》《溝通技巧》《自我包裝手冊》……那時候這類書鋪天蓋地都是,我以前一直以為自己沒有學習天賦,這時才發現,那只是以前缺乏學習動力。現在目的明確,我如饑似渴獲取書本上的東西,并迅速付諸實踐。我的字寫得不好,那時的說法,字如其人,歪歪扭扭的字很難獲得人的第一好感,我就照著《龐中華硬筆書法》練習鋼筆字,最后總算差強人意。我說話有很濃的縣城口音,一開口就會暴露出來路,我天天聽廣播,看《新聞聯播》,一字一句學普通話,后來很少有人能通過我的口音判斷我的成長環境。我還學粵語,跟著香港電視劇學,聽粵語廣播,我發現我還有語言天賦,粵語很難學,但對我沒有太大障礙,我能聽出廣東白話、廣州話、廣府話的差別,離開報社后去東南沿海發展,就是因為會當地語言,很快就融入當地。到后來,閩南話和潮汕話我也說得相當流利。在書店選書的時候,一本外國小說《紅與黑》吸引了我,高中時看同學讀過,封底上的內容介紹引起我的注意,我翻起來就放不下。以前讀外國小說,里面的人名就鬧得我頭痛。這本書卻讓我一口氣讀完。我發現書中主人翁于連就是我的影子,這本書后來我讀了很多遍,對于我,它就是一本勵志的書。在報社工作那幾年,那本書一直放在我隨身的行李箱中。那個時候,書本于我更多的是提供一些實務指南,但正是那個時候,我開始學會讀書。近十來年,我讀過不少書,我不再從書中去尋找指導意見,而是通過讀書學會思考。

“報社的工作是干姐一位同學介紹的,干姐給我的第一建議就是去媒體單位工作,她說這是提升自己的快速通道。那時候新聞單位正吃香,有地位,能與上層接觸,又與社會方方面面打交道,可以開闊眼界,也可以建立廣泛的社交圈。按我的學歷其實是進不了報社的,哪怕是經營部,差一點的也是大專,正好她有個衛校的同學嫁給報社的一位領導,就是這個關系才讓我獲得機會。我母親車禍獲得一筆賠償金,我拿了其中兩千塊錢送給那位領導的夫人。當時的兩千塊錢也算不輕的禮金,后來發現這兩千元花得太值了,我進入報社很快就得到一些資源傾斜,很快就賺回來了。每次但有所獲,我都是吃水不忘挖井人,都有一份不菲的禮物送給領導,我知道自己起點比人家低,就更珍惜機會和給予我機會的人。

“當年的報社,其實也是暗潮涌動,非常復雜。你那時年輕,又有專長,靠本事吃飯,很多細節都沒留意。我們合作的業務,每次提成很快就發下來,別的人三四個月都到不了手。天下沒有白撿的便宜!財務科那幫小妹子,我出差回來都要給她們帶點小禮品,有時是一包當地特色零食,有時是一個小玩意兒,不值幾個錢,我送了別人沒送,當然就念我的好。那時我就明白,女人要哄。還記得財務科長那個老女人不,其實那女人不老,比我大不了兩歲,就是打扮老氣橫秋,一臉嚴肅,最早也卡我的提成,后來我就研究她,發現那女人不簡單,一下班就換一身裝扮,整得一個花枝招展,與一群娘們上歌舞廳。那時舞廳燈光幽暗,就是讓男女磨磨蹭蹭找點感覺。我假裝偶遇她,抱著她跳了一晚上,別說,那女人還真有料。后來我就時不時請那女人吃頓火鍋,跳場夜舞。那女人就變成自己人了,不僅不卡我,完全把我的事當自己的事辦,比我還積極。我肯定沒有上她,她的挑逗暗示我假裝不懂,只與她玩噯昧,最多與她零距離接觸絕不負距離接觸,這條底線我一直堅守。

“我非常感激報社那幾年的工作和生活,給我封閉的世界打開一扇窗,拓寬了眼界,有機會窺探到社會上層圈子,認識了形形色色的人。這么多年,我一直把報社當作人生的中轉站,我在那兒打磨自己提升自己,完成了一個從無知蒙昧的縣城青年到弄潮兒的蛻變。報社就是一個游泳池,在那兒學會游泳,才敢轉身投入大江大河。

“從報社辭職時,我的業務正做得如火如荼,很多人都為我惋惜。但我自己清楚,在報社我到頂也就是一個優秀的‘經宣’業務員,經營部經理的位置我都沒資格覬覦,除非解決了編制,正式成為體制內的一員。無論我作多大的貢獻,無論我怎么討好領導,在報社,我是一個毫無根腳的人,再往后,只能平行移動,沒有上升空間。我其實早有打算,一直下不了決心,遇到兩個東北人來要賬,鬧得狼狽不堪,再在報社待下去也挺尷尬,正好借坡下驢。

“離開報社后,我并沒明確目標,但我知道我這種人適合亂世生存,亂中取勝,越有序的社會越沒有機會。那時候廣東沿海一帶就是我們這類人理想的勝地,一切舊的秩序都打亂了,新的秩序、規則都沒來得及建立,混亂與生機勃勃并存,遍地都是錢。我提前做了準備,做了張假文憑,不敢做太出名的大學,做的本地一家三流大學,這樣不易穿幫。后來發現,我想多了,好多拿著清華文憑的,英文字母都認不完。那地方的標準很單一,你能搞到錢,你就有本事,至于是不是清華北大畢業的完全沒人在意。

“我進的第一家公司是炒賣土地的,不是炒賣中國的土地,而是炒賣美國土地。按平方米賣,一平方米二百美元,付完錢你領一個證書,上面有聯邦政府的印章,有律師的簽字,證明你確實擁有這塊地,一切非常正規。不是騙局,人家真在美國買了塊地,多少多少公頃,有法律檔,美國土地都是私人購買,簡單點說就是他批發了塊地,然后剁碎了零售給大家,法律和商業邏輯上都沒毛病。關鍵點在于美國地廣人稀,很多土地一文不值,尤其是中部靠近沙漠的地區,人家花很小一筆錢購買了一大片一眼望不到頭的土地,然后高價零售給大家,賺的是批零差價。人家做得光明正大,在最有影響力的報紙上做廣告,一做一個整版,一張美國地圖某處畫個圈,坐標都給你標好了。那時候國門剛剛打開,大家都半夢半醒,美國那可是世界上最發達的國家,我操,在那里擁有一塊土地,不管大小,那也是法律承認的。關鍵是不責,二百美元才一千多元人民幣,大多數人都拿得出來。在中國除了政府誰敢說擁有土地?即使現在,也只是七十年的租期。我們這個民族自尊與自卑高度混合的,一看到報紙上的廣告語‘十四億人一起努力,把美國買過來’,人就瘋了,根本不去想即使你擁有了這塊土地,你的腳也踏不上去。生意自然火到爆,兩個月不到就收幾百萬美元。我的工作就是接電話、發合同、寄證書,忙得上廁所都要百米沖刺,躺在床上耳膜還在震動。老板是一個年輕的美籍華人,看錢收得差不多了,就宣布一期土地售罄,請大家靜待二期土地上市。然后就悄無聲息跑路了。公司還照常上班,我第一個發現老板連續一周沒來,覺得不對,給辦公室交了辭職書也閃了。后來聽說,老板只把房租交到月底,到時間寫字樓的業主就來趕人,公司那幫人才反應過來。又有客戶去報警說是騙局,警察又把那幫還沒離開的家伙帶回去審了幾個月。

“后來又做過保健品講師、理財專員、保險顧問、會所的公關經理,還做過一家保安公司的文職主管。這家保安公司業務比較復雜,有一本只給長期客戶看的秘密服務手冊,我偶然翻到嚇掉半條命。里面有張價格表,標的全是一條手臂多少錢,一根腳筋多少錢,一只耳朵多少錢……老板據說參加過越戰,長得五大三粗,看我相對還算斯文,挺看重,拿了五千元讓我考駕照,以后陪他出去談業務。我用五百元找個老師傅教了我幾晚上就敢上路了,又花了兩百元辦了個假駕照。我開車的感覺不錯,保安公司有一輛走私的豐田皇冠,很快我就開得像模像樣。說來還得感謝這個老板,學會開車,讓我有了后來改變命運的機會。

“可以說,剛出去那幾年,不可思議的人與事見過太多,久歷江湖的人能夠見慣不驚、從容鎮定,其實不是心態如何好,是麻木了。那段時間,生活起起伏伏,工作斷斷續續,經常處于窘境。有時想打退堂鼓,但我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只要退回去,一輩子就永無出頭之日。記得有次打電話找你求助,你二話不說就給我匯了二萬元。那時我正好丟了上一份工作,又遭合租的房客把我的錢財席卷而空。大于姐和干姐也曾幫過我,我不能每次都找女人求助,我挨個給從前的朋友打電話,其他人話都說得好聽就是不見行動,就你不問我原因,直接問需要多少,第二天就把錢匯過來。兄弟,當時我覺得挺失敗的,認識這么多朋友,真需要拔刀相助的時候紛紛躲了;也覺得挺幸運的,至少還有你這個真朋友,不問理由不問原因只問需要。十多二十年前的一件小事,也許你記不得了,但我這輩子都記得,刻骨銘心。后來我有錢了,想還你錢,但不知該還你多少,其實還你多少都是侮辱你,那份情義我覺得說多少錢都是玷污。我找人打聽過你,知道你離開去外地多年,知道你發展不錯,我還沒有徹底上岸,也就沒打擾你。我們那次在那個論壇邂逅,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你看我當時有些激動,那是真激動。那天我酒喝高了,回去就躺下了,本來打算第二天找你,不巧的是,第二天出了件我不得不親自去處理的事。我要當天趕到新加坡,臨登機前交代司機過來看你。為了給你買那只打火機,讓他專程跑了趟香港,所以你離開前,他才趕回來。”

十五

崔健曾經在一首歌中唱過: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二十年滄海桑田,時代急劇變化早已超出我們的估量,我和小楊這些出身底層的小人物只能被動地努力適應它。我抱著順其自然的心態得過且過,小楊則是拼盡全力往上攀爬,其實我們都逃不過內心的惶恐,我們知道我們如今所擁有的只在如今,未來并不確定,也許我認知的指向更為明確,而小楊依然沉醉于假象的幻影中。有些話,說出來也無用,必須自己去感悟。

小楊還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我站起身將茶幾上已冷卻的茶水換掉,重新坐下來,聽他繼續講述。

“離開報社第三個年頭,我應聘了一家高級會所的經理。這家會所的老板姓胡,是我當年做‘經宣’時認識的,對我挺欣賞,我剮到這個地方時就想投奔他,不巧趕上他出國一段時間,他回來后主動聯系上我。這家會所只做女人的生意,不是你想的那種,不提供牛郎服務,事實上這家會所所有的服務人員都是青春靚麗的女孩子。實行會員制,而且有嚴格限制,只有一百個會員指標,必須有人退出才會引入新的會員,新入的會員還必須經過三名老會員推薦。”

我笑著插話道:“這是欲擒故縱的饑餓營銷,對女人有奇效。”小楊笑著回應道:“這都是抄襲國外、港臺地區一些高檔俱樂部的做法,不過在當時,絕對是國內首創。”

他接著說道:“所有的會員要么是自身腰纏萬貫的女強人,要么是老公腰纏萬貫的女主人,當然也有一些身份神秘諱莫如深的,也許是某位大官的正室,也可能是二奶、小三,就一個特點特別有錢、特別能花錢。這家會所本身并不賺錢,很多項目都是免費的,也不收取會費。老板是通過這個平臺推銷一種美容產品。據老板介紹,這些產品主要成分是提取于澳洲和新西蘭的羊胎素,這是一種涵蓋保濕、防曬、去皺、去角質、美白、緊膚等功效的系列產品,系列產品的年度套餐價四十萬人民幣起步。據說這個產品的產量很小,僅供全世界的女富豪和名門閨秀、豪門女主使用。老板是該產品唯一獲得在中國內地銷售授權的,他的提貨量也有限,只能滿足一百位女性使用,這也是會員總數始終限制一百人的原因。至于說產品的功效,會所的顯眼位置都設置精致的燈箱,上面寫著一句話:‘讓時間停駐,找回逝去的青春。’會所那一群青春靚麗的女孩子都有一個很俗又很誘人的名字‘美麗顧問’,她們一對一向會員提供服務。會所不大,有二十間包房,每個房間都以一位家喻戶曉的外國美女命名,比如夢露、海倫、索菲亞等等,裝修奢華而有格調。整個會所,除了門口的保安,僅有我一個男性,我有時覺得到了女兒國,有時又覺得誤入盤絲洞。會所建有非常詳細的會員檔案,每個會員的年齡、身高、體重、三圍、不同時期的照片、家庭背景、家庭成員、婚姻狀況、興趣愛好等等,還有一些更隱秘的信息,比如是否有情人、現在的情況以及一些個人的特殊經歷。這些檔案都屬絕密,平時鎖在我辦公室的一只大保險柜中,只有老板和我才能調閱。那時候,沿海一帶冒出很多私家偵探事務所,我高度懷疑老板對每個會員都雇用了私家偵探。人家能把生意做到現在這個程度,在前期確實花費了不少心思,這個世界真的沒有隨隨便便的成功。

“正是翻看這些檔案,一位姓陶的女人的資料引起我注意。與別的會員不同,她的檔案非常簡單,只有半頁紙。一張多年前的照片,年齡、身高、體重這些外圍信息就是全部。她與我同年,大我月份,形象氣質都不錯,眼神有點犀利有點野性,少了女人的柔媚。這個女人就是我現在的太太。當然,當時我不可能知道我們的人生未來會糾結到一起。她的名字和照片給我似曾相識的感覺,我記起多年前在一篇報道上看到過這個名字和照片,畢竟以前也是媒體從業人員,我的記憶力又一向非常好。也是一位姓陶的女士,在廣州開了一家不小的家電商店,晚上就住在店里。有天晚上,幾個劫匪進了店把她綁起來,逼問她保險柜密碼。當時保險柜里鎖著數十萬元現金,是她大部分身家。她咬著牙經受了幾個小時的折磨,硬是沒有吐口,幾個劫匪氣不過,在她身上連捅三刀,最后悻悻而去。這件事當年鬧得很大,很多媒體都有報道。事后有記者問她為什么不舍財保命,她回答說,那種情況下,舍財可能保不住命,只有堅持不松口,才保得住命。多年前讀到這篇報道時,就感嘆這女人是個狠角色,可惜無緣認識。我憑直覺,檔案中這位陶女士與報道中的應該是同一人。為什么這些媒體公開的經歷未收進檔案資料中?比對其他人資料的詳盡,我不認為是資料收集者的工作遺漏。一定有什么我暫時無法知道的原因,當然,我也不會就此詢問老板,那不是一個職業經理人應有的姿態。我有時懷疑自己心理有問題,對這種神秘的女人有著不可抑制的好奇心,想要剝開鄢一層層神秘的偽裝。自從干姐提醒我,我這種男人可以通過征服女人親征服世界,對女人的心態我就不知不覺發生了變化。

“我開始旁敲側擊向會所的一些本地籍服務員打聽,很快就證明我的直覺沒錯。那件案子以后,她有了一定名氣,不引起關注不可能了。她后來生意越做越大,開了十多家店,可以說是日進斗金。然而就在這時她突然嫁人了,嫁給本地一位姓王的大老板,那些生意都成了陪嫁。嫁人后隨即在商場上隱身。這位王老板是本地商場上數一數二的大佬,有一家規模宏大的集團公司,產業龐雜,一家做外單的大型玩具工廠、一家本地最大的漁場、一家四星級酒店、幾家大灑樓、幾家夜總會、一座汽配城、一家汽車改裝廠和一家摩托車貿易公司……林林總總有幾十家,這些只是明面上的,真正的大生意是汽車走私,這一帶百分之八十的走私車就是他們家賣出的。一個做正行的嫁給一個撈偏門的,想不讓人矚目都不可能。社會上有人說這是強強聯合,也有人說雙方都是借船過河,各得其所。

“第二年,這位陶小姐產下一子,再過一年重出江湖,她的家電生意快速擴張,布局全國一二線城市,一年之內新開三十家店,一下置身行業前列。但這個女人卻很低調,很少在場面上露臉,也從不出現在媒體上。商場上沒有秘密,同行都是冤家,所有冤家都是一只小喇叭。

“越研究這女人的資料,越感覺這女人是一個謎。以我當時的地位,與這女人的距離如同地球與火星的距離,即使學會孫悟空翻筋斗云的本領,也攆不上。然而,卻有一股神秘力量吸引我,讓我有一種抑制不住的沖動想接近她。女人幾乎每周四下午都會準時來會所,會所的人都稱她陶小姐。她不在這里會客,不約人打牌,每次來這里,就是讓一名指定的美容顧問給她做一次皮膚護理。陶女士每次都帶一個年輕女孩子,那女孩子從不進包房,幫她拿著手機,站姿筆直守在門口。一看這架勢,應該是退役軍人,現在兼司機和保鏢。女人比照片上漂亮,不是南方那種苗條玲瓏,她身材高挑,婀娜有致,有著北地胭脂那種大氣的美:皮膚水嫩豐盈,不像三十多歲女人應該有的樣子,不知這是不是會所的美容品的功效。走過時有一股幽香暗襲,這是會所找國外著名調香師為會員設計的個性香水。她每次來,我都刻意去大門口恭迎,然后親自送進包房,安排專屬顧問進包房服務。每次見面,她都含笑著微微點頭,禮貌打招呼,照片上犀利的眼神不見了,眼窩里盛滿一股濃得化不開的女人的柔媚,我差點懷疑會所私密檔案上照片的真實性。就算拋開她的身份,這個女人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尤物,讓我血管里的血流瞬間提速。她打招呼的時候眼睛看似向你聚焦,但你又感覺好像她根本就沒看你。這眼神讓我加速的血流迅速放緩,冰涼地感受到與她的距離。不由得懷疑她眼睛的能見度,她難道看不見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大帥哥?這讓我的自尊心很受打擊。每周四的晚上,我都重新學習一遍《紅與黑》,從于連身上找回自己消失的勇氣。

“這個女人與我以往認識的女人完全不同,以往的經驗值在她面前幾乎歸零。一時間我一籌莫展,這個女人就像罩著一只無形的防護罩,讓我根本近身不得。其實,我與其他會員相處融洽,甚至有些親呢。對付女人,我還是很有一套的,這也是老板放手讓我管理會所的原因。成為會員的女人沒有太丑太老的,太丑太老已經沒有拯救價值,也可以說,只有漂亮的女人或者曾經漂亮的女人,才會在乎自己的容顏,才會毫不猶豫地在會所花重金。有一位資深的大姐,檔案上記錄是一位官太太,每周都要來兩次。很有風度的女人,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的風采,我感覺她來這兒,更多的是排遣寂寞。我經常進包房陪她聊天,有時她約其他會員一起打牌,也叫我湊搭子。可以說,與其他會員相處,我都如魚得水。當然,我很有分寸,只是遠距離玩暖昧,這些女人我都惹不起,更惹不起他們身后的男人。

“當時,我不知道,在我絞盡腦汁想接近這個女人的時候,這個女人也在觀察我,甚至動員一些手段調查我。后來,我與她成為夫妻后曾問過她,男人看到美女,都會心跳加速,當初見到我這么個帥哥時有沒有感覺。她反問我,對一個工具怎么會產生感覺?也許覺得我的反應不對,又補了句,就覺得這小伙子很養眼。這就是小角色的悲哀,你的顏值、殷勤、努力都不會被高高在上的女王放在眼里,她那時對我的定位就是工具人。

“在會所工作了快一年,一切都非常上道,但對這個女人寸步未近。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這個女人突然請我去她包房。這是從沒有過的事,那間包房基本上是她專用的,沒有接待過其他會員,我的記憶里,她幾乎也沒在這個房間接待過客人。除了她那個固定的美容顧問和清潔工,會所的其他人幾乎都沒踏八過這個房間。當時我內心忐忑,又懷著一種奠名的期待。她微笑著請我坐下,問我想不想換個工作。我有些詫異,接著就是內心驚喜,表面還故作矜持,說很滿意目前的工作環境。她含笑盯著我,還沒有哪個女人這樣盯過我,她的眼光有一種奇怪的魔力,仿佛能穿透我,讓我感到非常不自在。她說:‘我了解過你,你是個有野心的人,這個舞臺太小了,不適合你。’當時,我有點震驚,問道:‘你了解我?’她點點頭,說:‘事實上一年前就有人給我推薦過你。’我說:‘會所的老板對我很仗義,我不能過河拆橋,丟下這里。’她笑著說:‘推薦你的人就是他。’看著我不可置信的表情,她解釋道:‘他是我兄弟,我隨母姓,外人不知道而已,這家會所真正的老板其實是我,我兄弟只是掛名。’我一下回過味來,難怪她的會員資料如此簡單,其他人如此豐富,沒有哪個老板會讓下屬太多了解自己。也難怪她的這間包房一直固定紿她專用。她繼續說道:‘你在會所工作,也是我的主意,這一年也是我對你的考察期。我兄弟給我說,你膽大、心思靈巧、有擔當。我認為這不是最主要的,你這個人看似八面玲瓏,但守規矩,有分寸,難得還有很強的上進心。’我這個時候也不用再矯情了,直接問:‘安排我做什么職位?’她臉上浮現一種智珠在握的表情,說道:‘我要給我先生換個司機。’司機?她如此大費周章就是為了找一個司機?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她很確定地點點頭,說道:‘我給你開的薪酬是你現在的兩倍,另外還有花紅拿。’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說道:‘我這個司機的工作不是單純地開車吧?’這次她單刀直入地說道:‘我需要隨時掌握他的行蹤,你對我負責。’她又補充說道,‘只用三年時間,或許用不了三年,我會給你換個平臺,讓你覺得你的付出有所值。’我沒有立刻答復她,說要想一想。她點點頭說:‘給你一天時間。’

“從包房出來,胡老板還沒走,坐在會所前廳的沙發上,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當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女人的談話,讓我意識到我早已陷入一張精心設計的網中,當然,就目前來說,我還有機會從網中抽身而出。為什么會選中我?她和她兄弟說的理由應該都不是主要的,我非本地人,在當地沒有什么人脈,背景單純,易于掌控,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原因。反過來想,這也未嘗不是一次機會,一次躋身上層的機會。作為一個工具并不是最悲哀的,至少你具有工具的價值。其實,她給了我選擇的機會,就看我是否有勇氣踏進去,也許萬劫不復,也許一步登天。女人要隨時掌控她老公行蹤的目的是什么?防范她老公在外養小老婆?對于這樣的財富女人,這不應是她的關注點。這一帶的有錢人,二房三房多的是,都是半公開的。想不透她的目的,干脆就不用再想,車到山前必有路。毋庸置疑,只要答應了這女人,我接下來必然介入一場豪門內斗,我這種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會不會成為犧牲品?也沒有太多擔憂的,我們這類人的出身就決定了沒有太多選擇,只有一條路勇往直前才可能出頭。我只有女兒這一個牽掛,顧忌的真不多,這個世上,我就光棍一條,沒什么好怕。這確實是一個值得玩味的女人,下午與她坐在包房內,她的談話太出乎意料,她的氣場壓得我沒有生出任何綺念。冷靜下來一回味,這個女人選擇的定制款香水與她的體味混合,非常有誘惑力,我當時肯定起了化學反應,只不過當時注意力一直在應對她的談話。這女人不自覺已習慣使用女人的魅惑力,即使對我這種無足輕重的角色,我的選擇不能否認有被魅惑的原因。她與她老公之間,顯然有不為人知的裂痕,否則不會重金安排我這樣一個眼線在他身邊,這難道不是我的機會?即使這機會依然很渺茫。我愈發堅定我的選擇,也許有對這女人的妄念,也許有對她身后巨大財富的覬覦,也許有對征服這樣一個高難度女人的偏執,一片胡思亂想中昏然入睡。”

十六

“她的前任王先生,比我大十來歲,個子不高,狹長臉、濃眉細目、顴骨略高,發際線過早退居二線,戴一副金絲框的復古眼鏡,西裝革履,皮鞋擦得一塵不染,有點古典紳士的派頭。比較惹眼的是他纖長的手指上戴著一只大得有些夸張的貓眼翡翠戒指。初次見面,他上下打量我,顯然對我的著裝還算滿意,點點頭,沒有說話。事前我對他的癖好做了調查,穿著白襯衫和西裝背心,戴著白手套,看上去非常專業。這是個城府很深的男人,很難從他的表情窺探到他的想法。被太太直接安排了一個可能是眼線的司機在身邊,他沒有表現出任何抵觸的情緒,好像理所當然,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那個地區,男人是家中絕對權威,從旁觀者角度看,這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我心中倍加警惕。

“他的座駕是一輛九三款的絳紅色勞斯萊斯銀刺,掛的粵港兩地通用牌照。這是一輛左舵車,正式上崗前我找機會熟悉了車況,我駕車的感覺非常好,很快就操控自如。他身后跟著一個虎背熊腰的家伙,提著一只公文包,說是他秘書,直接坐到副駕上。老板用白話說了目的地,口音里帶著很濃的潮汕腔,行至半途,他又改了兩次目的地,最終到達的地方,與最初的指令南轅北轍。幾乎每次出行都是如此,后來漸漸習慣,這是一個高度警惕的人,也可以說是一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即使對身邊人,也缺乏信任,遮掩行蹤,已是一種條件反射。我的記憶力非常好,見過的人,去過的地方,聽到過的話就像用刀子刻在腦子里。我一直沒有忘記我的另一項職責,她通過她兄弟提前支付了我一年的工資,不論其他,既然應諾了的事情,我肯定要做到,最低標準也要對得起那份不薄的薪酬。她一直沒召見我,也沒有給我打過電話。我心中隱隱有些期待,我想我的價值或許能撬開一條縫隙。

“直到兩個月后,老板帶著那位更像保鏢的秘書去了外地,我留在公司。下午的時候接到她兄弟胡老板的電話,讓我去會所。胡老板正在門口,看見我從出租車上下來,直接示意我去包房。每次見到的胡老板,總面帶微笑,他是一個特別沒架子的人。說起來,這個人還是我在報社時到南方出差結識的,這么多年,我還是沒有看懂他,總覺得他的微笑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走到包房門口,陶小姐那位貼身的女漢子竟然沒有守在那兒。我推開門,見她穿一身雪白的春裝一個人坐在包房的沙發上,白色春裝襯得她粉面嫣紅。我鼻子隱隱嗅出一股暗香,是她身上體香混合定制香水的味道,身體無法抑制地起了化學反應。看見我進來,她競起身給我斟了一杯茶。我裝作受寵若驚雙手接過,指頭不著痕跡地劃過她的手背。她好像毫無察覺,示意我坐下。我定定神,把一個月的所見所聞一樁樁徐徐道來,毫無間斷,地址人名清晰有據。她一邊聽,一邊微微頷首,兩眼波光盈盈,露出欣賞的意味。我敢肯定,這個女人在魅惑我,好在我內心的弦時刻繃著,并沒將計就計,而是假裝不懂,保持我的角色定位。雖然我對我作為一個男人的魅力充滿自信,但我非常清楚面對是一個背景深沉的財富女人,她所有的言行都可能暗藏心機。果然,我的表現讓她感到滿意,她很快調整了表情,鄭重告訴我,還需要保持目前的狀態,讓王先生慢慢放松戒備,這是件長期的事,不要急于求成,要有足夠的耐心。我告辭的時候,她伸出手來與我握別,她的手保養得非常好,皮膚細膩滑潤,很柔軟。我又說了幾句廢話,刻意讓握手的時間延長一點,她并沒有抽回去。出門的時候,我把掌心湊到鼻端聞了聞,有股淡淡的香味。心中暗自一哂,這算不算她給地下工作者發的福利?

“王先生在背后也安排人對我進行了調查,畢竟安排我工作的是他太太,我不敢相信他會真的無動于衷。當然這也僅僅是基于我對人性普遍認知做出的判斷,這些調查顯然是隱蔽的,我并沒有真憑實據。我的來歷很容易就可以查實,一個來自內地媒體的編外人員,曾在沿海幾家奇葩公司從事不著調的工作,最近的經歷就是幫他舅子打理一家小型會所,然后在他舅子的推薦下,通過集團人事部的正常考核流程,在老板娘親自把關下成為他的司機。我的背景與老板娘并無交集,而且這種在當地毫無根腳的人,用起來相對放心,易于掌控,再大本事也翻不過五指山。短短幾個月,我對集團的一些情況有了大致了解。近三四年,老板娘已接管集團的人事權,一些管理崗位通過社會招聘引入了一大批內地過來的優秀人才,原有的管理層被拆分得七零八落,特別是老板家族的成員都被打發到一些邊緣公司養老。我想老板之所以默認老板娘的所作所為,還是因為他們擁有一個共同的繼承人,老板娘所做的一切都可以歸因于為這個繼承人的未來做出戰略性安排,盡管這個繼承人還處于花枝的少年。這一帶的大佬對家族傳承之類的事確實非常看重,幾乎是他們人生中的頭等大事。老板娘是精準地把住了老板的命門,才得以大刀闊斧地放手施為。因此,老板對我這位新來的司機的戒備也許僅僅出于慣性,對老板娘的安排并無不滿。當然,對于這類腳踩灰色地帶的公司來講,老板的司機絕不可能是一個單純的司機,他更重要的工作是完成一些隱秘的任務。我應該是老板娘插手老板隱秘業務的一只觸角,我目前從某種程度來講,還處于老板的考察期。我必須在考察期獲得老板一定程度的信任。我知道要獲得這種行走在邊緣地帶的老板的信任何其難,相對而言,獲得他的賞識更容易。要得到賞識,我首先需要的是表現出足夠的能力,得到他對我能力的認可,才會慢慢得到賞識,最終才可能獲得信任。認可則是通往信任的第一道關。這只是我當時的猜想,一切都需要后續事實來證實,幸運的是,我所有的猜想幾乎都對了。

“獲得老板的認可,我差不多花了一年時間。先是老板娘通過老板安排一些小事讓我去辦,這有些產品性能測試的意味,后來老板也直接安排一些事,我都輕松解決,結果往往超出他的預期。老板慢慢開始把那位虎背熊腰的秘書的一些事也轉交給我,同樣如此。我非常及時地啟用了會所那幫會員的一些資源,尤其是那位我經常陪她打牌聊天的大姐,在這一帶可以說是手眼通天。老板有一次對陶小姐說到我:‘醒目仔夠有料。’這基本算是對我的能力達到了賞識的程度。當然,這都是事后陶小姐見我的時候告訴我的。這期間,陶小姐又召見過我幾次,每一次時間都不長,沒什么實質內容。我視之為釣者對魚餌的例行檢閱,一種情感加固,看看這只魚餌是否被狡猾的魚吞沒。但處于私密空間的一對氣血充盈的孤男寡女,陰謀的意味之外難免會營造出噯昧的氛圍。價值凸顯的我,勇氣也在回血,我的眼光和語言也漸漸放肆起來,她顯然容忍了我正在僭越的尺度,我恰好懂得如何不著痕跡地得寸進尺。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男人,對人性有著深入了解,無論是女神還是女奴,最終都抵不過長年累月的廝磨。

“過了兩年,老板開始讓我涉足一些隱秘的業務,當然還是一些外圍的事項,比如面見一些層級不算高的人物,送一只沉甸甸的密碼箱。這些人和事就算某天翻過來,也不至于傷筋動骨。我把這些事視作進一步考驗。我知道,如果沒有一些特殊緣由,我很難進入核心業務,這樣的考驗還不知會延遲多久。每天神經高度緊張,大腦里像裝了一臺高速運算的計算機,我感覺我的心理承受力也到了極限。

“一天晚上,突然接到一個期待已久的電話。”

十七

“第二天上午,我把王先生送到機場,把車停回公司,午餐時間趕到會所,胡老板已等在門口,這次沒有讓我去包房,而是讓我上了他的車。他開車在城里繞了一圈,然后往郊外開去。感覺胡老板今天比較奇怪,一路上一言不發,我東拉西扯說了幾句,他也沒有接話,他的表情很復雜,或者說有些緊張,對,就是緊張,這種情緒感染了我,我也莫名緊張起來。出城二十分鐘,就看到一座植被茂密的淺丘。車先往山上,再往山下,穿過一片荔枝林,到了一座山莊門口。胡老板在車上翻出一只遙控板打開山莊的電動鐵閘門,把車開了進去后又用遙控器把鐵閘門關上。山莊不大,占地十余畝,隨著山勢圍了一道足有三米的高墻,與外界完全隔絕。靠大門的兩邊墻根修了兩溜平房,應該是工人房,不過現下半個人影也不見,只有一條體形高大的黑色杜賓犬站在前方警惕地盯著胡老板的車。胡老板告訴我,這山莊是早年陶小姐購置的私產,在溫泉的余脈上,有一眼泉眼,只是水量不大,平時交給他在打理,沒有對外營業,陶小姐只是偶爾來這里接待一些特殊的客人。車停在山莊中間的一棟二層架空的泰式木樓前,那條杜賓犬跑過來,撲到胡老板身前跳騰了幾下就被趕走。胡老板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就示意我自己往后去。穿過架空層往前是十幾株剛剛掛果的石榴樹,石榴樹后有一個竹籬笆圍成的小院,院門半開,走進去看見一座精致的鋪著茅草屋頂的小竹樓,也是架空的。架空層中間用火山石砌了一個二十多平方米的池子,池子灌滿水,隱隱看得見上升的水蒸氣,這應該是剛才胡老板說的那眼溫泉。池邊的地磚上還有一溜水跡,應該有人剛從池中出來。我站在擦得纖塵不染的那架竹樓梯前,竟然有林沖誤入白虎堂的感覺,陶小姐今天大費周章把我引到這里,必然有非同尋常的理由。我內心忐忑中又夾雜一種難以言說的興奮,我期待已久的事情或將會發生,又擔憂一步踏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躑躅了好一會兒,我脫下鞋子,只穿著襪子上了二樓。門開著,是一間不大的客廳,冷氣開得很足,地上鋪著金絲柚地板,沒有桌椅,只在地上擺了一圈漂亮的坐墊。坐墊中間是一只圓形的竹盤,一只冰桶鎮著一支紅酒,邊上兩只紅酒杯。房間里還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我熟悉的香氣,我在一只坐墊上坐下來,靜靜等待。

“陶小姐緩緩從里間走出來,光著一雙秀腳。她的腳不是那種小巧玲瓏型,腳掌瘦削,指頭比一般人纖長,踩在地板上,指節略微有些弓起,像鳥爪一樣抓在地板上,每一步都很用力。腳上的膚色白得有些透明,皮下的藍色血管隱約可見,指頭上涂著粉色甲油,腳踝微微凸起,有些冰肌玉骨的感覺。小腿勻稱圓潤,肌肉緊致,曲線優美。她穿了一件白色絲綢和服睡衣,衣襟和袖邊點綴著幾朵粉色花瓣,一根白色的絲綢腰帶松松系在腰間,開襟處一片粉白,胸部的飽滿度并沒因和服的寬松得到遮掩,呈現一種若有若無的弧形,頭發高高挽起,頎長的脖子看不見這個年齡的女人應有的頸紋,泛著一層凝脂的光澤。發絲上帶著未吹干的水汽,肩窩處被水滴浸透的衣料緊貼在皮膚上,透出精致的鎖骨。她在我面前的軟墊上盤腿坐下,腰腹挺得很直,勾勒出臀部乍然放大的曲線,看著我嫣然一笑,笑意中隱隱有一絲少女的羞澀。

“我也算久經紅塵,記憶中沒有一個女人對我產生如此強烈的誘惑,她特有的體香悄然鉆八鼻腔,我禁不住心搖神蕩,一時間忘記了她的身份、背景,以及之前我內心的忐忑和糾結。房間內的溫度陡然升高,一股熱流從尾椎順著脊椎向上沖,顱腔內發出嗡嗡的響聲。最后一絲理智消失之前,我腦子里冒出一個疑問:什么事情需要一個本可用錢擺平我的女人付出如此大的代價?

“我清醒過來的時候,身側的女人卻仍在眩暈之中,她閉著眼仰面朝上躺著,紅唇半啟,急促的鼻息仍未平息,皮膚呈淺淺的玫瑰色,胸部微微起伏。我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只記得狂亂中仿若一列高速列車穿過一條無窮無盡的隧道,不斷把血肉和骨頭當作燃料填進車頭烈火熊熊的爐膛。我的整個身體像一只騰空的口袋,那些飄散的魂魄正一點點往回收。胸口傳來微疼,低頭看去,上面布滿一道道齒印,隱隱帶著絲絲血痕。

“一股自豪之情油然而生,我本身不是一個免俗的男人,甚至說我比一般男人更俗不可耐,能把心目中的女神壓在身下,并讓她變得像尋常女人一樣迷亂而狂野,這種自豪感不可避免充盈著內心。我知道,這類財富女人即使對某個男性動心,也不可能耽于身體的享樂而忘掉既定的目標,她們這類人之所以能成就今天的事業,皆因有著遠勝于常人的意志和專注。但,我還是認為身體可以教育靈魂,因為我自己曾無數次接受過這樣的教育。陶小姐還是低估了我作為男人的實力,也過高估計了自己身體的抵抗力。當她漸漸清醒后,發現她已很難保持原有的姿態面對我,心態也變得復雜而糾結。她跑進淋浴房,把花灑的水流開到最大,希望洗刷掉剛才歡好的痕跡,同時也想借此恢復理性。當她重新坐到我面前,已換下那條欲蓋彌彰的睡衣,穿上日常的衣服。我卻刻意不去浴室,依然袒露著身體,密閉空間的荷爾蒙仍然保持較高濃度。讓心目中的女神不斷感受到挫敗感,這或許是男人由戰略被動轉變為戰略主動的最佳路徑。

“她今天不惜以自己為本錢實際上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按照她的計劃,我在王先生的身邊持續努力近三年,早就應該進入王先生的核心層,成為他核心業務的主要助手。但一切并不如意,王先生這只老狐貍的耐心和戒備超出她的預計。于是她決定策劃一次意外事件,讓我成為王先生的救命恩人,打破王先生信任的防火墻,她再從旁使力將我推上位。她計劃買通一個外地的槍手,對王先生打黑槍,而我負責擋槍,于千鈞一發之際,救老王一命。找槍手的事不難,那個年代沿海一帶從香港或東南亞雇傭槍手來內地作案的事并不鮮見,而且不落痕跡。這件事的關鍵是舍命相救的環節。萬一槍手的手不穩,一槍擊中我的要害,我就可能假戲真做,付出生命的代價。要讓我甘冒奇險,就不是一筆巨資可以將我打發得了的,必須激發我的野心,必須把她自己與我的未來綁定。她一直知道我內心對她的覬覦,尤其最近幾次相見,我幾乎不做掩飾,她也一直以一種養蠱的方式縱容我內心的執念。她非常清楚自己作為一個女人的魅力,更知道她的身份、身后的財富對她的美貌加持后對我這類男人產生的不可抗拒的誘惑力。但她也知道,僅僅一次身體的歡愉,不足以讓我不計代價俯首帖耳。她的這次付出更形象地說,像支付一筆定金,她要給我展示更宏大的前景,夯實我對未來的預期,刺激我更大的野心,最終成為她心甘情愿的合伙人。從這一點講,這個女人非常懂得人性。

“但她忽略了人性的另一弱點,每個人對自我的認知都有誤區。在一場酣暢淋漓的性愛中,我強悍的表現不僅讓她身體徹底臣服,也讓我在她內心的地位悄然變化。其實近三年時間我們做戲般的相互誘惑早已為今日的一切做足了氛圍烘托,即使兩個惰性元素,只要時間足夠,也無法阻擋分子的相互糾纏。走到今天這一步,是我們彼此有意無意相向推進的結果。男女間的交融不是簡單的物理反應,而是一種化學變化,從彼此驚鴻一瞥,她是若有若無的刻意為之,我則是欲擒故縱的將計就計,說不好誰算計了誰。

“她已無法在我面前坦然地頤指氣使,這讓她暗自心驚卻無力改變。我用手輕輕一帶,她故作鎮定正襟危坐的意圖立刻瓦解,斜靠我胸膛回歸嬌弱女人的原型。我百試不爽的經驗之談就是用流氓手段對付陰謀家,讓她蓄力一拳打在空處。

“蜻蜒點水般掠過山巒丘壑,人間最美的音樂不過耳畔呢喃。最有成效的審訊,是意亂情迷中的招供。

“陶小姐當年的家電生意以低價傾銷贏得連鎖商業迅速擴張,看似如火如荼,實則債臺高筑。她最初的商業計劃非常完美,連鎖商業的盈利必須建立在規模化的基礎上,犧牲利潤贏得市場需要以強大的現金為支撐。她低估了同行競爭對手的手段毒辣,逼迫供應商提前找她結算貨款,導致她現金流斷裂,面臨被同行低價收購,多年辛苦的事業即將付之東流。王先生以英雄救美的姿態出現,如雄孔雀向雌孔雀開屏一樣,他展現了巨大的現鈔能力,幫她解決了債務危機。隨后又給她一個宏大的商業計劃,在他雄厚的資金實力支持下打造布局全國的家電連鎖商業帝國。久歷商場的她并非沒聽說過王先生資金的來源,但對于一個素有野心的女人,這種不可抵擋的誘惑也讓她將風險的防范系數自動調到了最低值。于是就有了江湖盛傳的強強結合的婚姻傳說。實際上,那兩年她從商場上銷聲匿跡,不過是需要制造一個共同的繼承人來固化雙方的合作。撈偏門生意易傷陰德,常有后繼無人之慮,王先生在傷陰德的同時也傷了腎,在制造繼承人過程中不僅借助最新科學技術,也借助了各種民間口口相傳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萬般辛苦之下最終還是得一善果。陶小姐終是不甘蟄伏的女人,一旦重出商場,就借助王先生的資金實力放手施為,讓昔日背后作祟的對手頻頻敗退。

“這個過程中,她卻發現一個殘酷的事實,當年正是王先生在背后慫恿競爭對手逼得她山窮水盡。慢慢她也分析出王先生的動機,不僅贏得一只一流的子宮,同時可以利用她已搭建好的商業構架和出色的操盤能力為他的家族打造一個龐大的可見天日的商業帝國,讓他不能見光的財富提供一臺大型漂洗機。外界有高人一針見血指出他們的婚姻其實是雙方借船過河、各取所需也并非無稽之談。知悉這一切后,她表面上不動聲色,暗自施展手段。有了合作制造的繼承人這一基本共同利益點,便有了堂堂正正的旗幟,她的手段越來越強硬,把他的家族成員和從前的干將逐漸邊緣化。當然,她的目的很難說沒有報復的成分,但更主要的動機還是逐漸掌握主動權,成為未來商業帝國的真正掌控者。王先生其實也是個靈醒人,也覺察到她的手段別有用心,但還是讓共同的繼承人這一利益共同點蒙蔽了心智,讓她不知不覺坐大。但走私生意這一核心業務,他始終嚴防死守,不給她插手機會,甚至將她完全隔離于外。將我安排給王先生當司機,不過是她迂回伸手的一步暗棋。

“我直截了當提出我的疑問:既然有膽雇槍手,何必讓我多此一舉搏命相救,將王先生一槍斃命,你不就自然而然成了第一順位繼承人?

“女人不用回答,我已然心知肚明。王先生旗下的眾多公司,從法律角度講,并非屬于他自己,有許多產業登記在他家族成員名下,屬于代持性質,只要他活著,這些產業都屬于王先生,一旦亡敵,這些產業的歸屬就有了爭議。當然,最關鍵的還是王先生多年走私積累的巨額財富,這些財富還需要時間隨著她的家電連鎖商業規模一步步做大一步步漂白,但這筆財富究竟有多少?如何分布?她幾近一無所知。因為這一系列原因,才定下苦肉計,安排我以命相搏,獲得王先生徹底信任,最終成為他核心業務的參與者,替她撬開這讓她寢食難安的秘密。其實這就是一份投名狀,一份冒死一搏的投名狀。我讓女人親口說出這一切,就是要讓她明白這個現實:她并沒有太多底牌:而我作為她的合謀者,價值不可或缺,我們的合作不存在誰主誰從。

“確定了雙方在合作中各自的定位,下一步的具體實施步驟就清晰而輕松。數天后,我以身犯險,于生死一線中救了王先生一命,一顆子彈穿透我右胸岡下肌。王先生那位膀大腰圓的秘書,在槍手掏出槍那一刻,搶先閃了,也才有了我舍身救主的戲碼。當我從躺了幾個月的病床上下來后再也沒見過他,當然我也不會主動去問,仿佛從來沒有過這個人,我自然而然接管了他的工作。隨后幾年,在陶小姐的推波助瀾下,我成為我的前任最信任的助手,不僅掌握了幾平全部的貨源和出貨管道,還擁有了部分資金賬戶的調度權。”

不知不覺中,一上午的時間已經過去,小楊的故事也戛然而止。他看了看猶自處于震驚中的我笑了笑,說道:“是不是覺得不可思議?你們做正行的就像世界的A面,而我們則是世界的B面,這兩個面背靠背,如果不是特殊的機緣,永遠不可能面對面。”

我感嘆道:“現實中的諜中諜、計中計,比小說還精彩!你們如果來做A面,就你們那樣的算計,我們可能討不到飯吃。如果你去做警察的臥底,不知能破多少驚天大案!”

小楊曬然一笑:“如果沒有巨大的利益誘惑,誰又甘心擔這樣的風險?說到底,我這樣要文憑沒文憑,要背景沒背景,出身底層的人,要想出人頭地,也只有拿命來搏。如果我父母都是高官或者出身巨富之家,早就有人幫我鋪好路,奔著光明前途一步步往上走,我需要如此折騰嗎?投胎沒到位,就只有后天來補。”

我知道我無法說服小楊,不是所有人都如我這般安于天命而自足。

我也知道,小楊專程把我從千里之外請來,不會僅僅為了向我講述他這段不能見光的傳奇。現在為止,他講述的一切,依然只是鋪墊,接下來的,才可能是正題。

我拍拍空空的肚皮,說道:“痛訴革命家史,也不能廢寢忘食,我們是不是先祭一下五臟廟。”

我們直接電話叫餐送來房間,很快就一掃而光。小楊又重新沏了一壺茶,望向坐在他對面的我。

十八

我率先打破沉默,嬉笑著問道:“先滿足一下我的八卦之心,入了王老板的核心之后,你又如何保持與陶小姐的奸情?”

“藝高人膽大!”小楊很牛逼來了句,看看我的表情繼續道,“你是讀書人,當然知道‘食髓知味’這句成語,其實這句話用在女人身上比用于男人更貼切。陶小姐這樣的女人,某種角度講,也很可憐,遇到我之前,都被所謂事業心或者說野心耽誤了,根本沒有體會到真正的男女歡愉。每天專注于賺錢,把事業做大做強,看著富貴逗人,卻不知道失去更多,尋常女人的日常快樂根本沒機會體驗。男人發財了還可以吃喝嫖賭,花錢找樂,被人知道了也只是遭人羨慕嫉妒恨。反過來,有身份有地位的女人隨便找個帥哥來爽一下,可能贏來的就是身敗名裂。陶小姐這樣優質的女人,要錢有錢要貌有貌,嫁個老公,人家只把她當作傳宗接代的工具。如果不遇到我,她這輩子活得其實很虧。

“我經常說是她人生的啟蒙導師,開啟了她作為女人的鮮活人生,否則她就是一個生育工具和一臺賺錢機器。女人一旦開發出來,比男人更兇猛更膽大,她有一發不可收的勢頭,頻頻約見我。反而是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們之間的事一旦暴露,不但之前多年處心積慮所作所為付之東流,而且我必然還有性命之憂。想一想,一個靠走私發家的大佬,發現被手下馬仔在他頭頂覆蓋了一片高爾夫球場,會不會暴走?我既不能一盆冷水澆滅陶小姐心中越燒越旺的火焰,又要謹防暴露的危險,每件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事后不留任何痕跡,每一個消失的時間段都要設計多種可以求證的說法。當然,我還有另一層想法,女人不能喂得太飽,這就像商業上的饑餓營銷,愛馬仕的限量版包包,拿著錢還買不著,得等機會。愛馬仕把女人的心理研究得太透,欲求不得,心里就會老惦記。所以,一邊要考慮規避暴露風險,一邊要欲擒故縱,所以并不是她每邀必應,這樣既能提高安全系數,又能慢慢顛覆我倆之間的角色關系。我們之間的關系最初是我從她主,后來是平起平坐,慢慢過渡到我主她從。”

我不由得在心中暗嘆,小楊這個人歷來思慮周密,頗有心計,但還遠遠達不到陰謀家的量級,殘酷的現實一步步逼出他的潛能,讓某些邪惡的種子過度發育。

小楊仿佛看穿我的心思,說道:“兄弟,我所做的一切,不過為了自保,我這些歪主意從來不針對親人和朋友。陶小姐這個人,我們如今夫妻多年,我有時還是看不懂她,每到利益攸關處,她總能按住感情,恢復理智。她得知獨子隨前夫失事后,并沒如一般母親那樣陷入悲傷而無力自拔,她非常冷靜地告訴我,既然沒有尋到尸體,那么繼續尋找,如果警察的力量不夠,就花錢雇請商業機構。我問她去不去澳洲,她說不去,如果孩子還活著,自然能找回來,她去不去都無力改變最后的結果。我問需不需要我過去處理,她說你和我都不能走,我們馬上面臨狂風暴雨。

“狂風暴雨很快就到來,王先生的兄弟姐妹和一幫家族成員這幫天然同盟者來勢洶洶。在此之前,陶小姐已經完全掌控了集團旗下主要產業的財務大杈,盡管這幫人是部分產業的名義擁有者,但因為陶小姐提前布局,他們根本無法進入實質操控。這幫人雙管齊下,明面上派出律師團隊進行交涉,暗地里各種見不得光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殺夫奪財的傳說就是這個時候傳出來的,當然這些輿論不會產生特別影響,至于派人跟蹤、群起圍攻這種事天天都在發生。這幫人做事沒有下限,陶小姐還遭遇過一次攔車綁架,幸好沒有成功。陶小姐經常一日三驚,她兄弟胡老板從外地聘了一群保鏢,隨時跟在她身邊。她也隱匿行蹤帶羞保鏢躲到郊外她那座小山莊,在那里遙控整個集團。小山莊是她早年購置的私產,很少有人知道,胡老板與她的關系也鮮為人知,這樣玩起失蹤,暫時避開風頭。我們當時定下一個拖字訣,王先生屬于失蹤,只要不宣布死亡,就不涉及遺產分配問題,暫時仍由陶小姐掌管。我去京城找了當年的郭秘書,你與我第一次出差去東北見過的部里那位副部長秘書,這么多年我與他一直保持聯系。當時郭秘書已是實權人物,京城里有不少人脈,通過他聯系到京城一家律師事務所,這家事務所背景很硬,我把他們請過來,本地法院的法官判案時就變得謹慎了。

“我們花了一年時間,把集團的業務和資產進行了梳理,說實話,這些年,我那位前任真打下不薄的家底,但明面上很多生意并不賺錢,很多時候不過是作為漂白機在使用。陶小姐與我商量,我們就留下兩個核心產業,家電連鎖商業和玩具工廠。家電連鎖商業目前已完成一二線城市的布局,下一步可以下沉到三四線城市,關鍵是已經綁定了全國三分之一的家電生產企業,這個產業就是一個現金奶牛,陶小姐很確定短期能做到上市。那家大型玩具工廠外銷的份額不斷擴大,在代工過程中,也抄作業,開發自己的產品,主要是智能玩具,這方面我們已走在國內同行的前列。至于走私業務,從此徹底割斷,我們要做的是正正經經的企業,要賺的是光明正大的錢,要徹底與過去那段黑歷史切割。至于漁場、酒店、汽配城、餐飲、夜總會……林林總總幾十家大大小小的公司,全部交給前任的家族成員,這樣所有的利益關聯方基本達成共識。陶小姐才出面找到澳洲警方確認王先生死亡這件事實。

“但有一幫人我們始終無力擺平,就是最早跟著王先生走私那幫干將。他們要我交出掌握的秘密賬戶。這幫人本來就行走在灰黑交界的地帶,各種下三濫的手段都使得出來。這件事我們雙方都不敢公開,即使他們采用暴力手段,我也不敢報警。我也不是真正混黑道的,對付他們資源有限。我正焦頭爛額之際,突然接到一個意外電話,那位消失一年多的黎生打來的。他開門見山告訴我,他會幫我擺平那幫人,我第一反應就是問他我需要付出什么代價,他嘿嘿一笑,說道,我要你的上下游管道。我毫不猶豫就與他達成交易。

“再后來,你也知道,我與陶小姐成了一家人。那些秘密賬戶上的錢我花了巨大代價通過澳門和境外一些機構把它們漂白,在境外設立投資基金,然后以外資的名義投回來。我們的商業版圖能迅速擴張,可以說完全得益于這些投資。你知道,這么大的企業,我肯定沒有管理能力,我的長處主要是對外溝通上,處理各種社會關系。企業的運營管理,全靠陶小姐,她有做大企業的天賦,這一點,我那位前任確實眼光獨到。”

小楊的講述聽得我膽戰心驚。我知道當今世道但凡事業有大成就者,有承先人余澤,有得貴人相助,也有白手起家,具體到每個人,都付出了常人所不及的艱辛,但像小楊這樣提心吊膽走在鋼絲上的確系第一次聽聞。盡管他很多地方都用春秋筆法一筆帶過,我還是感受到背后的殺伐血腥。

我笑著問道:“大哥,你把我喊來,不是專為向我講述你發家歷史的吧?你的故事太傳奇,我聽上去猶如天方夜譚。”

小楊做了個手勢讓我少安毋躁,接著說道:“我這幾年為什么與你聯絡這么密切?說實話,我確實有事相托,但中間我也猶豫很久,這對我太重要,同時也怕帶給你無妄之災,直到昨天我還在猶豫,不是信任問題,是很多事情我自己還沒有想透。如果我不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你可能更加稀里糊涂,或者會拒絕我的請求。”

我說:“你把你這些見不得光的歷史全部告訴我,實際上就不給我拒絕的機會。不過我也有底線,不觸犯法律、不危害社會、不違背良心,即使擔一點風險,我也會幫你。但你必須毫無保留給我說實話。你看人眼光毒,幾十年過去了,我的秉性從沒改變,為了兄弟,兩肋經常被兄弟插兩刀,依然無怨無悔。”

小楊很認真地看著我說道:“就這句話,非常感謝兄弟你!我今日所托,也請兄弟量力而行,絕不要勉強,我也不想給你造成麻煩。”

小楊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道“你曾經問過我,為什么沒有再要孩子?不是不想要,而是要不了。我曾經講過,我太太,陶小姐年輕時遭遇綁架,被劫匪捅了三刀,傷了輸卵管,她生第一個孩子,是在國外最先進的醫院請最好的醫生花了大錢經過一年時間才修復,但第一個孩子出生后,醫生就宣布她此生僅此一次做媽媽的機會,以后再無機會生育。前十來年,我們去過美國、日本、歐洲的一些醫院,想了不少辦法,每次都是失望而歸。近些年,年齡大了,也不想了。”

我說:“你不是還有個女兒嗎?成年了,可以培養接班啊。”

他搖搖頭道:“她已找到她要的生活,她在國外帶著我的兩個外孫,不知多快活!我不想把她拖進來,我只想她活得單純一點,不要像我這樣累。何況我太太那個人,女人!有的想法無法改變。”

我說:“你們這些富豪,錢太多了,也是煩惱的根源,想想從前的辛苦,簡直就是自尋煩惱。看到你這樣子,我心里平衡不少,起碼我不用考慮繼承人。我們一輩子打拼賺點小錢,也就是滿足一些低級的欲望,解決吃喝拉撒,爭取臨走之前揮霍一空,最好抹平。你們這種人,就像趙本山說的,人死了錢還沒花完,很悲催。”

小楊說:“想想確實如此,錢一多過個人消費就成了數字,幾十年出生入死、如履薄冰就為了一堆數字奔忙,確實不值。不過都在局中,不跳出來永遠看不明白。”

我笑著說:“繼承人的事我沒法幫你,幫你估計你和你家那位也不會接受。”

小楊說:“我要托的事和這個真有些關聯。”

我愣了一下,說道:“沒開玩笑吧?”

他搖搖頭說道:“記不記得我前面提過的黎生?”

看我點點頭,他接著說道:“這是個陰魂不散的家伙,我感覺我的后半生都被他綁架了。我們第一家公司上市的時候,他就找我提出要八股,我沒答應,第二家港股公司,我們是收購一家香港的殼公司,借殼上市,這家伙又找上我,還是沒答應他。不久社會上就有了我與陶小姐謀財奪命的流言。我很清楚這件事是他搞的鬼,但這種無憑無據的事,對我們構不成任何實質性傷害,最多算被潑了一盆污水,讓人難堪而已。后來他挑起王先生的一幫親戚來找我們討說法,那更無濟于事,那幫人早巳成不了氣候。我前任命斷海外那件事,畢竟不能擺在臺面上,我最多算嘴不嚴泄露行蹤,如果有心人追到底,一定會查到最終的兇手是誰。他拿這件事要挾不了我!那位黎生早年做的事太大,近幾年風聲越來越緊,他幾乎一直待在香港和東南亞,不怎么回內地,即使偶爾回來,也是行蹤隱匿。不過我知道這個家伙一直沒有罷手,就像一條毒蛇一直在暗中盯著我露出破綻,然后一擊而中。那家伙當年做事牽涉的勢力太多,自己也處于高度危險中,自己一屁股屎,按說不應該與我糾纏不休。我一直沒有想透這個道理。”

小楊面色變得凝重起來,繼續說道:“最近發生了兩件事,否則我不會這么著急請你到這里來。這兩件事讓我感覺時間越來越急迫,我必須提前做好防備。一件事是我太太陶小姐突然提出要過繼她兄弟也就是當年會所的掛名老板胡老板的孩子。這孩子二十歲出頭,目前還在歐洲留學,我也見過幾次,人很靈醒,說實話,我們膝下無子,我也不想我女兒介入我的生意,我們的錢說到底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讓他承襲也無不可。但我做事向來三思而后行,陶小姐提出來,我沒有立刻答應,只說考慮一下。這件事過去沒幾天就發生了另外一件事,我那位前妻,幾十年沒有聯系了,突然給我打電話,我當時很意外,但她說了一件更讓我意外的事,有人向她打聽我女兒的信息。我曾經通過女兒告誡過她,不要輕易對外泄露女兒的行蹤,這個女人還算精明,當時支吾過去了。估計她隱約猜到我的一些事,所以覺得這事不尋常,事涉女兒安危,立刻就給我打了電話。我此生最大的軟肋就是女兒,她小的時候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好好照顧她,讓我心中覺得一直虧欠她,當我自覺有能力給予她關懷時,卻又怕給她帶來不可預測的危險。這兩件事合在一起,與我以前半信半疑的一些信息一結合,我憑直覺感覺到危險。我們這類人直覺是非常靈驗的,我必須立刻采取一些措施。很快我會辭去兩家上市公司的職務,然后會消失一段時間,我需要兄弟幫我辦一件事。一會兒我給你一個郵箱,是用我女兒名字注冊的,外人查不到,我給你登錄密碼,你每個月都登錄上去看一下,這樣即使有人發現這個郵箱也牽扯不到你。以后每個月我都會給那個郵箱發一封郵件,報平安,如果某個月沒收到郵件,就說明我出事了,你就去一個地方取一份材料,或許那份材料能救我一命。“

小楊的話里信息量太大,我一時間無法消化,有些愣愣地望著他。

小楊從身邊的手包里掏出一張字條和一把鑰匙。他說:“這是銀行保險箱的鑰匙,字條上是銀行的地址。你把地址記牢,把字條燒掉,把鑰匙收好。”

我接過宇條和鑰匙,把鑰匙放進貼身口袋。字條上的地址正好在我居住的城市,很容易就記好了,我掏出打火機把字條燒掉。

小楊又從包里掏出一張字條遞給我,上面是香港一家銀行的地址。他說道:“第一家銀行的保險箱里只有一把鑰匙,進入內地銀行需要核對身份,酒店開房時我已把你的身份證復印,我會通知銀行把你的身份報備,你去的時候才能通過身份核準。你取到那把鑰匙后需要再去香港的銀行打開另一只保險箱,那里面存放有許多資料,那或許是我保命的法寶。”

看到我緊張的神情,小楊笑了笑,說道:“你也莫太緊張,也許你沒機會去開保險箱。我托你做的事,相當于買一個保險,只是以防萬一,并不代表一定會發生。我能夠告訴你的全部告訴你了,還有很多事需要查證,暫時沒有告訴你,因為我也無法確證,如果你有機會去開保險箱,自然就會知道全部,如果沒有機會去開保險箱,你也就置身事外,不必牽涉其中。我之所以這么麻煩設置兩個保險箱,一切都是為了安全,我們這類人最相信‘細節決定成敗’這句話,你居住的城市我最近不會再去,以免讓人聯想到你。香港那個保險箱我最近查證后還會再裝進一些資料,那個保險箱也是登記的我們兩個的身份,有兩把鑰匙,我倆各一把,但外人查不到,香港銀行的保密度很高。其實最近一年我沒有來看你,甚至沒主動聯系你,也是不想讓外界察覺到我們之間的交情。我們以前每次見面,我都屏蔽了任何人,就是為了不暴露我們之間的關系,畢竟在外人眼里我們只是二十年前的朋友,很難讓人聯想到我們現在的關系。這次來沈陽,我也布了迷魂陣,路線都是精心設計過的,外人很難偵知我的蹤跡。在這個酒店開房也是小于找別人的身份證來開的,沒有人能查到我們近期入住過這家酒店。我讓你拿身份證其實不是為了開房,是要你的復印件給銀行備案。”

說完,他狡黠一笑。

十九

與小楊分手后,我一直惴惴不安。沒有為自己的安危擔憂,我向來信奉邪不壓正。我擔憂的是小楊,誰能想到表面如此風光的人物,背后卻是殺機重重、步步驚心。也明白小楊為什么割斷與以前報社那幫老同事的交往,不僅僅因為分屬兩個世界的人,也有小楊不想紿大家帶來不必要的麻煩的原因。從這點看,小楊的行為還是透著厚道,寧愿自己背負罵名。其實,小楊除非實在找不到可以托付性命的人,他也不會與我再度交往。想一想我與他重逢以來這幾年,他對我一步步試探,與我隱秘得看似若即若離的交往,頓時覺得他們這類財富人群活得真是辛苦。二十多年居然沒有交到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沒有一個生死相交的兄弟,雖然獲得巨額財富,卻喪失了作為普通人的基本樂趣。捫心自問,換作是我,我寧舍財富也不愿失去做人的基本樂趣。也許小楊現在終于醒悟,只是陷入太深,可能已無法抽身。

客觀說,小楊算不上好人,一入偏門,兩手就必然要沾染一些不該沾染的東西。但他這個人知恩圖報,重情義,守信諾,看他對待大干姐母子倆的事就可知道他本心,這也是我決定幫他的原因。小楊報恩大于姐這事擱在古代算得上有君子之風,至于如今這個世道,只能呵呵兩聲。小楊之所以把我叫到沈陽來談托底之事,其實就是讓我見識他做人的底色依然如故,讓我下幫他的決心。這家伙還是從前一樣,處處充滿心機,好在他這類心機,我并不反感。他不說什么一世兄弟,那樣太過造作,親兄弟都會拔刀相向,何況江湖兄弟?他給我談的是對女兒的舐犢之情,談的是他從一個底層縣城青年一步步攀爬的血腥與艱辛,這些東西才能夠真正引起一個遭受社會毒打的男人的共情。小楊天生會琢磨人性,能抓住人性的弱點,是那種無師自通的話術大師。這一點我二十年前就深深領教,只不過現在更是爐火純青。

大約十天之后,我在網上看到兩家上市公司同時公告小楊因身體原因辭職的消息,毫無意外,陶小姐兼任了他辭去的職務,同時一位姓胡的年輕人進入董事會。我心中一動,知道他開始行動了。

月底我登錄小楊留下的郵箱,看見一個剪刀手的符號。

之后連續三個月,這只剪刀手一直在重復。

第五個月快到月末的時候,我登錄郵箱沒有看到意料的剪刀手。等了一天,郵箱沒有任何變化,正在我決定是否按照小楊的安排去打開保險箱的時候,最后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再次打開郵箱,意外收到一封郵件。看內容應是小楊的留言

“前幾天去了一個沒有互聯網的地方,解決后顧之憂,怕引起誤會,出來后趕在第一時間發郵件。我想明白了,有些事可以躲避,但不能躲一輩子,我必須直面一些事,親手去解決,盡快恢復正常生活。”

這段沒頭沒腦的話,像是自言自語,但我很清楚他向我傳達的信息。

又到了下一個月末,我再次登錄郵箱,沒有看到想看到的消息,一連三天,皆如此。我心中咯噔一下,知道事情不妙,收拾了行李,先去本地一家銀行取了鑰匙,當天就趕到香港。

打開保險箱,看見一只封得嚴嚴實實的厚厚的資料袋,我用手捏了捏,里面應該還有一只U盤。資料袋上放了只封好的信封,應該是最近放進來的。其中一封是寫給我的,我抽出厚厚一沓信紙,上面的字體一看就是小楊那手龐中華體。我認真讀起來:

“兄弟,我本來希望你沒有機會讀到這封信,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失去自由,被人控制起來。但你也不必過分擔心,我的生命暫時還是安全的。我之所以這么篤定,是因為我的意外死亡會給控制我的人帶來巨大的財務損失,以我對他們秉性的了解,這樣的損失他們不會承受。

“我們自沈陽分手后,我回去即辭去兩家上市公司的一切職務,但我依然是兩家公司的大股東。這兩家公司的股權,我與我太太陶小姐曾有約定,我們各自獨立執有,不作為夫妻共同財產,夫妻之間作為對方第一順位繼承人,一方一旦亡故,另一人只有一半繼承權,另一半則由其他繼承人共同擁有。陶小姐提出過繼她兄弟胡老板的兒子,法律上一旦確定了過繼關系,他自然而然就成為我全部財產繼承人之一。如果我亡故,我持有的一半股權屬于陶小姐,另一半就要屬于我女兒和這位小胡。當時我沒有對此表態,按理說,我雖不想把我女兒拖進我的生意里,但我在兩家公司的股權法定她擁有一半繼承權,小胡的加入,就會平分這一半繼承權。因此,我必須征得她的同意,才能對過繼這件事表態。當然我也可以做出專門的法律檔來確定我女兒擁有對我財產的全部繼承權,但我不能代替我女兒的意志。

“關于繼承權的問題,我講得這么復雜,你可能覺得我們這幫人太自私太無聊,但這也是一種無奈,一旦擁有巨額財富,一個人就身不由己被財富支配,即使他身后也是如此。

“兩年多前我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披露了一件讓我瞠目結舌的信息:陶小姐那個‘意外’身亡的獨子,并非她親生。這孩子失事后她的各種反應,我沒有感受到她作為一個母親應表現出的悲痛,當時我理解為事業型女強人的超級理性。這條信息讓我有了求證的沖動。但那孩子失事后陶小姐清理了他生前全部痕跡,我無法找到檢測DNA的東西,只能調查當年陶小姐去美國生育的內情。花了兩年時間收集資料,直到最近我才確認,陶小姐當年遭綁架后被捅傷了子宮和卵巢,當年能搶救回一條命已屬萬幸,當時醫生就判斷無法生育。后來去美國,找了多家美國的醫療機構,都沒能修復她的生育功能。當時對外所說的去國外生子,是她和我前任王先生放的煙幕彈,也可說是遮羞布,最終是找了一個華裔女子代孕生下孩子。從血緣上講,這孩子僅僅是王先生的孩子,與陶小姐沒有一毛錢關系。但從法律角度講,這孩子就是他們倆的法定繼承人。生完孩子后,陶小姐就出來發展她的事業,根本就沒有花時間和精力去照顧這孩子,孩子稍大就被送到新加坡讀私立學校。王先生非常寶貝這個孩子,不僅提供最好的學校,還長期安排人在新加坡照顧和保護那個孩子,王先生自己也幾乎每個月都要去探望,而陶小姐一次也沒去過。那孩子整個成長過程中,母親的角色幾乎是缺失的。

“在確認這件事之前,我與黎生在香港見過一面,我的目的很清楚,我沒有理由按照他的條件將股權轉讓給他,這既不符合商業規則,也違逆我的情感需求。我直接問他,按照他的財富有無數的上市公司可以讓他收購,為什么他對我們公司不擇手段死纏爛打?黎生說出的理由讓我幾乎崩潰。

“當年綁架陶小姐的劫匪之一就有我前任王先生,動刀子讓陶小姐失去生育功能的也是他。當年陶小姐嫁給王先生其實是黎生與陶小姐聯手做的局。

“黎生和王先生是出生在同一個漁村的發小,兩人剛出來一起在道上混,又一起開小漁船去公海接散貨,慢慢坐大,誰也不服誰,就分道揚鑣,后來就成了競爭對手。王先生陰了一把黎生,向緝私警方泄了后者的底,后者九死一生逃得性命,他的一個親兄弟卻進了監獄,一個得力助手在對抗中被一槍擊斃。為了擺平官方的追究,幾近傾家蕩產。二人成了生死大敵,黎生發誓有一天要讓王先生家破人亡。他跑到閩南一帶,開始重油走私,漸漸坐大。此時,王先生的勢力也成氣候,一時間雙方勢成水火卻又誰也奈何不了誰。二人背后的勢力害怕他們火并破壞撈錢大局,按住雙方,出面講和。二人只得保持場面上皮笑肉不笑,維持表面和諧,以此穩住官面上的人,背后卻相互不停下刀子。但凡黎生要做的事,王先生必然千方百計搶過來,反之亦然。

“黎生對王先生的過往了如指掌,他找到陶小姐,問陶小姐想不想報當年的仇,然后開誠布公告訴她當年綁架他的三個劫匪中有一個就是自己,另外一個用刀子捅她的是姓王的,還有一個已被警方擊斃。他們當年都蒙著面,陶小姐根本沒記下他們的長相,但隨著他的細節提示,最終陶小姐相信了他的話。黎生說,我只是綁架勒索,圖財不成,也就打算放過你,不想姓王的動了刀子,要害命。你真正不共戴天的仇人是姓王的!兩個同仇敵愾的人,很快定下一條連環計先是由黎生暗中出錢資助陶小姐的家電連鎖生意,讓她迅速在當地走紅,他做出一副要奪美人歸的架勢,以此引得王先生眼紅;等待王先生出手,黎生假作輸一局,讓陶小姐嫁進王家。陶小姐進王家后開始清算王先生的家族勢力,然后逐漸掌控財務大權。黎生再找機會將王先生做掉,最后雙方共享老王的身家。

“黎生這番話,石破天驚,我半晌回不過神。我在算計人家的時候,早已在人家算計中,自始至終,我都不過是一個棋子,最荒唐的是,執棋的人還是我枕邊人。平生自詡最能識得女人心,不想女人的心如同洋蔥的皮,剝了一層又一層之后以為到底了,卻不料下面還有無數層。一時間,我沮喪不已,幾十年的江湖混到最后才發現自己依然膚淺。理性上我信了黎生的話,但情感上還是半信半疑。盡管以此為憑,可以解釋通從前許多不合常理的事情,但我還是殘存了一些意外的希望。我回到內地后開始不斷查證,希望找到一絲破綻粉碎黎生的說法,但知道的事情越多,愈發相信黎生的說法。黎生為什么對我們死纏爛打,想盡一切辦法,耍來分一杯羹,不過是覺得自己本是執棋的手,最后也成了一個棋子,為他人作了嫁衣裳,心有不甘而已。或者說他認為目前我所擁有的本就該屬于他,他有一種嚴重的心理失衡。黎生這種在江湖風雨中摸爬滾打數十年的老泥鰍,深知他和陶小姐的秘密協議絕不能挑開來說,近年越來越嚴峻的形勢也讓他不敢輕易動用黑道手段,除非他自尋死路,再說隨著陶小姐身家的膨脹,已讓他投鼠忌器。他約我見面,揭破謎底,某種意義上講就是不計后果掀桌子,大有你不仁我不義的意味。

“也許黎生的認知里,整個事件演變中,只因我這個變量,橫空出現,截了他的胡,斷了他人才兩得的春夢。但以我對陶小姐越來越深入的了解,在二人合作之始,陶小姐從沒想過與他共享除仇恨之外的任何東西。在她眼里,王是首惡,他也是次惡。黎生這條老鯊魚一時迷惑,事后必然清醒,否則也不會約見我。他最終的目的是希望與我聯手,重新翻盤。盡管得知自己一直被作為一個棋子存在,心中極度不爽,但我與陶小姐好歹做了十來年夫妻,我不可能與外人聯手對內,毫不猶豫拒絕了他的提議。黎生又摔出一顆炸彈:向我前妻打探我女兒信息的人是陶小姐的兄弟安排的。黎生還半是威脅地表示,他有足夠的能力輕松找到我女兒,他之所以一直沒有這樣做,是因為一直認為我們是潛在的合作伙伴。

“既然黎生亮出底牌,他已不是最大的威脅,我有足夠的自信對付他。我并沒當場翻臉,只是說我會調查他的話的可靠性,最后會根據調查結果來確定是否與他合作。我這樣說,自然是為了暫時穩住他,我首先要搶得足夠的時間來解決我女兒一家的安全問題。胡老板這個看似人畜無害的家伙,一直被我小瞧了,按照世俗的說法,他是我的小舅子,歷來被我視為他姐姐身邊的一個聽用,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不想他一直扮演的是一個不動聲色的獵人。我們之間的關系也特別復雜,最早他是我的恩主,后來我成了他的姐夫。我們學控公司后,他并沒摻和進來,一如既往與我們保持不遠不近的關系。我知道他背后有一些說不清楚的力量,我和陶小姐有時也會交一些我們身份不便出面的事情給他辦,說到底他姐在關鍵時刻也要依靠他,畢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關系。江湖越混越膽寒,這樣近的人分分鐘在惦記你,確實讓人防不勝防。好在我現在有了心理準備。

“其實,我真正擔心的是我太太這個人。作為一個女強人,為了發展她的商業版圖傾注了太多心血。她確實有極高的商業天賦,有著不同尋常的敏銳的市場洞察力,比這個市場絕大多數男性看得更長遠,行事也果決。我們的企業能走到今天,外人看見我頻頻露面,實際上我只是一個配角,真正的掌舵人是我太太,這個企業沒有我依然可以做到今天這個勢頭,如果沒有我太太,這個企業可能早被對手打壓得尸骨無存。我相信她最初帶著復仇的目的,同時也懷揣商業野心,但我們一起生活的十多年,她的內心已經發生徹底的轉變。其實她的大仇得報,早就應該放下仇恨。這些年我如何對她,她應該感受得到,是塊冰也應融化,是塊石頭也該焐熱了。財富人群,依然是人,是人就有感情,我真的不敢相信她會對我做出不利的事情。擁有再多的財富,她依然是女人,無論在外表現得多么強勢,在人背后,她流露出的依然是女人的本性。我不相信她十多年一直在對我演戲,即使演戲,十多年下來也應弄假成真。她沒向我坦誠一切,換作是我也無法啟齒,畢竟是從陰謀開始,我也無法讓對方相信不會以陰謀結束。一個謊言需要無數個謊言去維持,一個陰謀需要無數陰謀支撐。我相信我的出現改變了她的心路歷程,也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其實財富對我們已不那么重要,我們后繼無人,最終都會交出去,無論交給胡老板的兒子還是交給其他什么人,總會交出去。我也并不是一定要把股權留給女兒,我僅僅是征求她的同意,我一生唯一虧欠的就是她。以我的了解,她會拒絕繼承這份股權,其實,只要我那位小舅子再耐心等一等,他想要的一切也許都會歸他。可惜但凡起了非分之心的人,必然做出得不償失的舉動。我的太太其實早對我說過,我們退休后,她會專注兒童慈善,也許是一位一生沒有真正做過母親的女人的夙愿。這話多年前就對我說過,這些年不知對我重復過多少遍,我不相信懷有這樣夙愿的女人會為了財富對付自己的枕邊人。

“我花了兩個月時間將女兒一家轉移到一個外人絕對想不到地方,并請人保護,那地方幾乎沒有任何現代科技的應用,這就是我前次沒能及時回復郵件的原因。但我女兒一家不可能一直都在躲藏,像鼴鼠一樣生活在地下,我必須主動去排除潛在的威脅。安置好女兒一家之后,我就要回到內地。目前黎生在內地不會向我動手,他還在等待我最后的答復,他的勢力也嚴重縮水,在內地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日子業已一去不復返。不過,無論最后我們如何處理,他的威脅始終存在,這是一個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人。與我太太合作這件事上,他自覺吃虧太大,他有點走火八魔,直接向我揭底牌,說明他已在做最后的努力。按照我對他的了解,如果最終沒能說動我,他可能搞出魚死網破的極端行為。其實他目前的處境,他自己非常清楚,只不過他牽涉的人太多,有關方面沒有一擊而中的把握暫時沒有動他而已。他可能不是基于利益算計,而是基于對我和我太太的報復,拉我們墊背。他就是一顆定時炸彈,我必須盡快清除。

“目前有強烈動機對付我的就只有我那個小舅子。要么是利用我要挾我女兒,讓我女兒放棄繼承權;要么利用我女兒要挾我,讓我確認他兒子的繼承權。我女兒失去蹤跡后,他的計謀很難實現。至于我的安全,只要我一天不在檔上簽字,我的生命安全就有保障。還有一種可能,利用我來要挾我太太,利用我太太來要挾我。人一旦有了心魔就不是自己了。

“明知山有虎,我為什么還要回去?為什么不直接掀翻棋盤?這也是我心中的一份執念,我必須要搞清楚,對付我到底是小舅子的自作主張還是我枕邊人的意思'這個問題不搞清楚,會毀掉我幾十年對人性的認知,下半生都不得安生。如果得便,也讓我太太認清人心。

“財富有時也是禍害,也許我們早就該交出去,交到那些更應該持有的人手中。

“寫到這里你應該清楚了事情的整個輪廓,現在需要的是你將手里的材料交給有關部門。這些材料中有部分是關于黎生的,這些年他在對付我的時候,我同樣在不遺余力收集他的犯罪證據,這些材料交上去,那些等侯已久的部門一定會對他果斷出手。另外,一些材料是針對我們自己公司的,那些不可見光的歷史。只有掀翻棋盤,無論是棋子還是下棋的人,才能回歸正常人,回歸正常的人生。

“為了讓這份材料以最快速度引起有關部門的重視,你將這份材料送給京城的郭秘書。另一封信就是寫給他的,你一起交給他。他看了會知道怎么做,我相信他不會拒絕這份意外的功勞。

“另外,信后附了一個賬戶的密碼,里面那筆錢是哥哥贈予你的。我知道,這樣做有可能看輕了你,但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感激方式。我知道你的企業做得一直很艱難,我找不到合適的方式幫助你,像你這樣踏踏實實做實業的,本不該是如今這樣的局面,我們無法改變環境,只能局部改變自己。這些錢來歷確實不算干凈,但讓干凈的人用出去,也算漂白了它們,起碼對社會有益。你或許也可以換一種活法,放下你的企業,從此過上毫無負擔的自由生活。當然這僅僅是我對生活的理解,也許很膚淺。哥哥把你牽進這一個爛泥塘中,總想要給你回報,這是我的世界的規則,不能讓朋友白白付出。處于生死關頭,我唯一能想到可以幫我渡劫的就只有兄弟你。

“好了,不贅言,希望很快再見!”

二十

一周之后,香港幾家孤兒院同時收到一筆匿名的捐款,由于金額巨大,引起媒體關注,全港的記者都在尋找這位神秘的捐款人。

十天之后,內地和香港的兩家公司同時宣布股票無限期停盤,蹊蹺的是,這兩家公司的實際控制人是同一人。

半個月后,香港多家媒體發布了一條不起眼的消息,一名在港潛伏多年的內地黎姓男子被香港警方抓捕,并移交內地公安。該男子將面臨搶劫、殺人、走私、洗錢等多重罪名的指控……

半年后,內地和香港的兩家上市企業同日復盤,它們的大股東都換了,內地的是一家地方國企,香港的是一家耳熟能詳的港資央企。

在我交出材料的第三天,我就接到小楊報平安的電話,他在電話里非常平靜地告訴我,我們暫時還無法見面,他還需要很長的時間配合有關部門進行善后工作。接著他需要時間安排她女兒一家的事。最后他頗有感觸地說“兄弟,因為你,也因為我太太,讓我沒有對人性失望。我們將選擇一種全新的生活。”

再次見到小楊是兩年后在西藏一所偏僻的寺廟。小楊的頭發已經花白,面孔被高原的太陽曬成了黧黑色,完全沒了昔日小白臉的氣息。他遠遠望著我一步步爬上寺院沿著山勢修建的臺階,兩眼泛著柔和的光。在這里,我第一次見到了楊太的真身,這位布衣素裙的中年女子有著一股歷盡繁華后的沉靜之美。小楊告訴我,這里是他曾經安置女兒一家的地方,不僅安全,而且安心。他與楊太都已在此皈依,目前他們是虔誠的佛教徒。他們的后半生將主要在高原上度過,這里離天堂更近,也是人間最潔凈的地方。他投建了一所移動的帳篷眼科醫院,給這里的白內障患者提供免費手術,希望有生之年,能讓這片區域內的白內障患者數量下降到一個正常的比例。楊太則投建了一座孤兒院和幾所免費學校,一生無法生育的她,要用余生成為無數孩子的母親。

責任編輯 羌人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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