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一個藝術批評家朋友在他的微信朋友圈曬他讀的書,我點開圖片看到書名《緩慢的歸鄉(xiāng)》,我沒有一絲遲疑立刻下單購買,我這樣的購買速度并不是因為作者是彼得·漢德克,也不是書名激起了我的閱讀欲望,作為一名畫家,我那時對漢德克一無所知,彼時的他還沒有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轟動全世界,雖然他以獨具風格的寫作已獲得了無數的文學獎項,被奉為奧地利當代最優(yōu)秀的作家。我沖動性的購買源于我瘋狂的閱讀嗜好,我靈敏的嗅覺像八爪魚不斷翻滾的觸手從各種渠道獲得書籍信息,尤其是有閱讀品位的朋友,他們的書單我會不動聲色偷偷直接借鑒。于是我和《緩慢的歸鄉(xiāng)》及漢德克悄悄相遇了,雖然我沒有很早就識別他,但一個巨大的文學世界也是關于當代人類精神圖鑒的世界在我面前轟隆地推開它的巨門。
《緩慢的歸鄉(xiāng)》像是曠野長驅的風扇動它的翅膀拍打我,我如此亢奮地躍進一片深海,在變幻莫測的水域里劃動四肢,隨海水流動,我在海水里辨認出自己。這是好的閱讀給予讀者的深刻體會。之后一發(fā)不可收,我又陸續(xù)讀了他《罵觀眾》《大黃蜂》《無欲的悲歌》等作品。如果閱讀是讀者通過進入一個文學世界審視自身和世界的關系,共鳴人類的悲喜和復雜性,從其間尋找被描述和揭示的真實的現實,那寫作更是。漢德克堅持不懈地寫作都是他不斷尋找自我、顯現自我的手段,是他試圖通過語言藝術在我們現實生活困境中構建一個理想和諧的生存圖景,也是他一生漫長的歸鄉(xiāng)。他不被政治意識形態(tài)裹挾,鋒芒的個性,對世界積極的批判行為,他天才的敘述是我們當代人類的先鋒,他也是我們的盟友。
彼得·漢德克于1942年12月6日出生在格里芬,一個典型的奧地利南部鄉(xiāng)村小鎮(zhèn)。他的母親瑪麗亞·肖茨是斯洛文尼亞裔奧地利人,一位熱情洋溢、奔放,有自己想法的漂亮姑娘,他的父親埃里希·舍利曼是一名德國士兵,母親和他相戀時他已有家室。他們分開后母親懷孕了,為了給孩子一個父親,母親嫁給了另一個德國士兵布魯諾-漢德克。這個男人不僅給了彼得·漢德克一個姓氏也撫養(yǎng)了他。漢德克的童年生活充滿了孤獨與壓抑,他早年的家庭環(huán)境并不幸福。母親是家中的精神支柱,但她長期被生活的困苦和不如意所折磨,父母的這段婚姻關系并不和諧。“一定存在過某種形式的原始恐懼,我的父母不在家,然后他們回來了,開始在房間里大喊大叫、打成一團,我躲在被子下面。我覺得那是小孩所置身的恐懼狀態(tài)。”家庭內部的矛盾和社會的冷漠讓他有著切身體驗。這種經歷成為他日后許多作品中關于孤獨、反抗和自我探索主題的重要情感基礎,母親的斯洛文尼亞裔民族背景對漢德克的身份認同和日后的創(chuàng)作也產生了深遠影響。
1959年,漢德克進入克拉根福特的文法學校學習,在這之前,由于家庭貧困,他還在克思滕州的馬利亞納姆神學院讀過五年,在神學院他已開始展露他的聰穎和卓爾不凡的文學天賦。此時的天才極度內向并與人保持刻意的疏離,他感覺孤獨,有社交恐懼,但在這里他閱讀了大量文學作品。海因里希·馮·克萊斯特、弗蘭茨·卡夫卡、居斯塔夫-福樓拜、阿蘭·羅伯-格里耶讓他對世界有了重新認識,威廉·福克納、陀思妥耶夫斯基震撼并喚醒了他。最終他不想做神父,轉學去了克拉根福特文法學校。高中畢業(yè)后,他進入格拉茨大學攻讀法律專業(yè),這也并非他的興趣所在。在大學期間,他更加頻繁地閱讀和創(chuàng)作,受到實驗文學的吸引,尤其是卡夫卡、喬伊斯和貝克特等作家的影響。1966年,他第一部小說《大黃蜂》的出版獲得初步關注,隨后決定輟學,全身心投入寫作。
一、實驗性與語言反思——《大黃蜂》
“你無須擔心我,我已經非常堅強了,還有,我一定會被世人所知。”年僅二十一歲的漢德克在給母親的信中寫下了這句話,這位敏感驕傲的年輕人對自己的天賦充滿極高的判斷,也對自己的未來充滿篤定的預見。這句話隨著他的成名被世人所知。寫作使這個來自格里芬的鄉(xiāng)村男孩變得無比自信,但他也在激情與激情的停頓間陷入某種迷茫,他只想讓《大黃蜂》拯救自己。他是幸運的,他遇到了伯樂,默默無聞的他在蘇爾坎普出版社出版了這部處女作。他的《大黃蜂》是20世紀60年代德國文學中的一部實驗性作品。這部小說不僅奠定了漢德克在文學界的地位,也展示了他對語言、敘事與文學形式的深刻思考。盡管文本本身晦澀難懂,但它無疑是一次對傳統敘事的顛覆性嘗試,也是一部關注語言本質和表達困境的重要作品。作為一部實驗小說,《大黃蜂》摒棄了傳統意義上的情節(jié)結構和敘事邏輯。全書的內容主要圍繞兩個模糊的角色——“敘述者”和他的“兄弟”展開。這兩人之間的關系,以及他們對話中的記憶與幻想,是整部小說的核心。然而,這種敘事模式并未遵循清晰的線性結構,而是通過片段化的方式展開,將現實、記憶與幻想雜糅在一起。
小說中,敘述者經常回憶兄弟講述的冒險故事。這些故事大多發(fā)生在自然環(huán)境中,例如森林、荒野或村莊,且情節(jié)本身往往簡單而模糊,例如與“大黃蜂”的遭遇。大黃蜂作為小說的核心意象,象征著某種神秘、不可捉摸且具有威脅性的存在。它既可能是對自然力量的隱喻,也可能是對人類內心恐懼的象征。這種冒險敘事既沒有明確的起點,也沒有終點,反復出現在不同片段中,打破了傳統的情節(jié)推進模式。敘述者和兄弟的關系也因這種模糊的敘述變得難以捉摸——他們既是彼此獨立的個體,又像是同一意識的分裂面向。這種不確定性使得《大黃蜂》在閱讀體驗上充滿迷惑,但也增添了作品的哲學深度。《大黃蜂》敘述過程中大量的思考與反思,模糊了現實與虛構之間的界限。漢德克通過這種模糊性,將小說從現實的敘述層面轉向了語言本身的表現力與局限性。在某種程度上,這種模糊性是刻意為之,它打破了文學對“真實”的依賴,使敘事變成一種關于語言的實驗。
語言問題是《大黃蜂》的核心主題之一。漢德克在這部小說中并不關注事件本身,而是試圖揭示語言在描述現實時的矛盾與困境。在小說中,敘述者反復嘗試用語言來捕捉他的記憶、兄弟的故事以及自然的細節(jié)。然而,每當他試圖描述某一事件時,語言本身的模糊性與不確定性都會讓描述顯得荒謬甚至徒勞。這種“語言的局限性”是漢德克早期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主題。他認為語言不僅是人類溝通的工具,也是一種束縛和扭曲現實的力量。例如,大黃蜂作為一種具體的存在,被反復描述,卻始終無法通過語言被真正定義。這種象征性形象揭示了語言與現實之間的鴻溝:我們用語言試圖描繪事物,卻無法真正抵達事物的本質。《大黃蜂》的敘述既是對事件的描述,也是對語言描述行為本身的反思。敘述者經常意識到自己的表達是矛盾的,甚至是無意義的。這種“表達的悖論”貫穿小說始終。例如,他試圖描述兄弟的冒險,卻發(fā)現這些描述無法與實際事件匹配。敘述者對語言的不信任甚至讓整個敘事變成一種語言游戲,而非傳統意義上的故事傳達。《大黃蜂》的敘述風格是極度非線性和片段化的。情節(jié)之間沒有明確的時間順序或因果關系,讀者需要自行將這些片段拼接成意義。然而,即使嘗試拼接,也難以得到一個統一的敘事框架。這種非線性敘述不僅挑戰(zhàn)了傳統文學的閱讀體驗,也反映了漢德克對時間、記憶和現實的獨特理解。在他看來,記憶本身就是碎片化的,敘事應當忠實于這種體驗,而非強行構建出完整的敘事邏輯。盡管敘述本身是混亂和片段化的,但漢德克的語言風格卻顯得冷靜而精準。他通過細致入微的描寫,將人物的內心活動、自然景象和敘事過程中的反思展現得淋漓盡致。這種冷靜的風格與小說的實驗性形成鮮明對比,為文本增添了一種詩意的質感。《大黃蜂》不僅是彼得·漢德克文學創(chuàng)作的開端,也是20世紀德國文學對傳統敘事形式的一次重要挑戰(zhàn)。通過拒絕線性情節(jié)和明確的意義傳達,漢德克將小說轉變?yōu)橐环N對語言、記憶和存在的實驗。這種形式上的突破在當時的文學界引起了廣泛關注,也奠定了漢德克作為“語言批判者”的聲譽。
二、戲劇的解構與觀眾的對抗一《罵觀眾》
1961年19歲的彼得-漢德克進入奧地利格拉茨大學后,開始參加“城市公園論壇”文學活動,成為“格拉茨文學社”一員。1966年出版《大黃蜂》,同年劇本《罵觀眾》使他一舉成名,在德語文壇引起巨大轟動,一顆文學新星閃耀著不可抗拒的光芒開始登場。其實在《罵觀眾》發(fā)表之前,漢德克在參加當代德語文學最負盛名的四七社年會時已經口出狂言:“當今德語散文界正在盛行某種描述力陽痿……一種極度幼稚和愚蠢的文學……”這位言辭銳利一針見血、貌似靦腆溫柔、留著披頭士長發(fā)的年輕斗士在60年代的德語文學界引起了旋風般的騷動。他的《罵觀眾》延續(xù)了他對傳統的挑戰(zhàn),是一部打破傳統戲劇結構被稱為“反戲劇”的典范。作品完全拋棄了傳統戲劇的核心要素:情節(jié)、人物和舞臺布景。整個劇本是一場“沒有內容的演出”,演員站在臺上,通過語言直接面對觀眾,以挑釁和嘲諷的方式展開表演。傳統戲劇通常通過敘事和角色塑造與觀眾建立情感聯系,而《罵觀眾》則完全剝離了這些元素,將觀眾置于一種不安、焦慮甚至憤怒的情緒中。演員們的語言既不是敘述故事,也不是表達情感,而是一連串的指責和挑釁,如:“你們坐在那里是為了被娛樂!你們將不會看到一出戲,你們將不會看到演出,你們不再是旁觀的看客,你們就是主題,你們就是我們話語的中心。”這種打破第四面墻的直接性將觀眾從傳統的被動欣賞者角色中拉出來,迫使他們面對自身觀看行為的本質。
通過這樣的形式實驗,漢德克不僅顛覆了戲劇的規(guī)則,還質疑了戲劇這一藝術形式本身的意義:觀眾為什么而來?他們期待從舞臺上獲得什么?戲劇究竟能否真正打破表演者與觀眾之間的界限?這些問題構成了《罵觀眾》的核心思想。《罵觀眾》的核心主題之一是觀看行為的本質及其與權力的關系。在傳統戲劇中,觀眾被動地接受舞臺所傳達的內容,處于一種權力的下位。然而,在漢德克的作品中,這種權力結構被徹底顛覆。演員通過直接質問觀眾,使他們成為戲劇的一部分,甚至將其暴露為戲劇的真正對象。這種顛覆性還體現在演員不斷挑戰(zhàn)觀眾的期望,例如對其觀看動機的質疑:“你們是不是覺得自己比舞臺上的我們高明?”這種語言攻擊不僅戳破了觀眾與舞臺之間的心理屏障,還暴露了“觀看”這一行為的潛在虛偽性。觀眾并非純粹的欣賞者,而是戲劇生產機制的一部分,他們的存在決定了戲劇是否成立。此外,這種觀看與權力的反思也帶有明顯的政治性隱喻。20世紀60年代,漢德克創(chuàng)作此劇的時期正值歐洲社會變革的高潮,藝術界對于傳統權威和既定規(guī)則的反思愈發(fā)強烈。《罵觀眾》通過語言的挑釁性質疑了文化消費中的權力結構:藝術究竟服務于誰?觀眾是否也是這種文化生產的被動受害者?
語言是漢德克作品中最重要的實驗對象。在《罵觀眾》中,語言不再是交流或敘事的工具,而成為一種攻擊與剖析的武器。劇中的語言充滿了重復性、斷裂感和冷嘲熱諷,目的不是傳遞意義,而是制造張力。這種語言實驗與20世紀哲學家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有著深刻關聯。維特根斯坦認為,語言既是人類理解世界的基礎,又是意義建構的陷阱。《罵觀眾》中的語言策略正是漢德克對這種哲學命題的戲劇化表達。通過不斷地打破語言與意義的傳統聯系,漢德克展現了語言的虛無性和暴力性。演員對觀眾的責罵并不具備真正的情感或意義,而是一次次通過重復和強調,將語言的形式轉變?yōu)閮热荼旧怼@纾輪T在臺上不斷地重復類似的句式:“你們希望被戲劇感動,但戲劇是假的!”這種語言并不旨在說服觀眾,而是通過對語言形式的解構,挑戰(zhàn)觀眾對戲劇真實性的傳統認知。在這一過程中,觀眾逐漸意識到,語言本身的權威正在瓦解,而他們對于舞臺語言的信任也被不斷動搖。
《罵觀眾》的獨特之處在于,它不僅僅是對傳統戲劇形式的顛覆,也是一種情緒實驗。通過打破觀眾的心理舒適區(qū),漢德克試圖讓觀眾意識到戲劇的真實意義不在于提供娛樂或情感滿足,而在于觸發(fā)思考和自我反省。觀眾在觀看這部劇時,情緒往往經歷復雜的變化——從初始的不安到憤怒,最后到反思。這種情緒的波動正是漢德克作品的目的所在。劇場不再是一個讓人放松和欣賞的場所,而成為一個思想碰撞和自我揭示的空間。與此同時,《罵觀眾》的舞臺設計和演出方式也強化了這種情緒體驗。例如,演員始終保持與觀眾的正面互動,拒絕傳統戲劇中的角色扮演或敘事展開。這種直接性使觀眾無法逃避,只能直面自身的觀看行為及其潛在矛盾。通過《罵觀眾》,彼得·漢德克為現代戲劇提供了一種全新的可能性:戲劇不再需要敘事、角色和情感,而是可以成為一種純粹的語言與情緒實驗。作品解構了傳統戲劇的權威性,同時也重新定義了觀眾在劇場中的角色。漢德克通過這一劇作向傳統戲劇提出了尖銳的挑戰(zhàn),同時也為現代藝術的可能性開辟了新的道路。他的作品不僅是戲劇形式的實驗,更是對語言、權力和存在本質的深刻思考。在《罵觀眾》中,我們不僅看到了戲劇的可能性,更感受到了語言作為藝術媒介的無窮張力。
三、語言的詩意與冷靜——《無欲的悲歌》
《無欲的悲歌》是彼得·漢德克最為個人化的作品之一,創(chuàng)作于他母親去世之后。這部作品不僅是一部對逝去母親的追憶,也是一場關于人類情感和存在的哲學探討。漢德克的出生是一場偶然與意外,他是母親的私生子,這個女人因為年輕奔放的愛給世界帶來一個生命的同時,也為世界帶來一個文學天才,或許漢德克本就是天選之人,就如上帝選中圣母瑪利亞使她受孕誕下基督。母親為漢德克選擇了繼父,繼父無能怯弱,母親并不愛他,這樁婚姻也許一開始就是錯誤的,漢德克是母親唯一的愛,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這個崇拜的兒子身上。母親在很長的時間之內都是漢德克的精神依賴和支柱,或者說反過來亦是。母親在給漢德克的信中說:“別忘了,我一直為你而活…一我沒有一天不把你的照片拿在手里并跟你講話,我每時每刻都在惦念著你。”這個郁郁寡歡的女人在她最疼愛的孩子享有盛名的時候還是選擇了自殺。漢德克在《無欲的悲歌》這部作品中試圖理解母親生命的意義,以及她生命終結的必然性。這種理解并非通過感情化的敘述,而是通過冷靜、理性甚至近乎冷酷的語言來完成。這種敘述方式不僅體現了漢德克一貫的語言風格,也為作品增添了一種普遍性,使讀者能夠超越個人的情感故事,進入更深層次的哲學反思。漢德克在《無欲的悲歌》中采取了一種獨特的敘事視角。他并未直接描述母親的生活細節(jié),而是從外部觀察母親的一生。這種敘事方式使作品具有了一種距離感,仿佛作者在試圖通過理性的思考來抵御情感的洪流。然而,這種理性背后卻隱藏著一種深刻的情感力量。
在作品的開篇,漢德克寫道:“這是關于一個普通女人的生活,她的死讓我寫下了這部悲歌。”這種開場便將個人經驗提升到普遍性層面,使讀者能夠從個體的悲劇中看到更廣泛的社會和歷史背景。在敘述中,漢德克不斷切換視角,從母親的個體生活到社會文化的影響。這種多維度的敘事不僅豐富了作品的內涵,也使讀者感受到漢德克試圖超越個人經驗的努力。《無欲的悲歌》的核心主題是生命中欲望與意義的關系。漢德克的母親是一個被環(huán)境和社會塑造的普通女性,她的生活簡單而乏味,似乎從未有過大的夢想或追求。漢德克通過母親的形象,揭示了欲望缺失所帶來的存在悖論:在沒有欲望的平靜中,人類是否還能找到意義?母親的一生似乎是對欲望的壓抑和屈服:她的婚姻、家庭生活、日常瑣事,都在某種程度上掩蓋了她內心的孤獨與痛苦。最終,母親選擇通過自殺結束自己的生命,這一選擇既是對生活的拒絕,也是對自身存在的最后肯定。在這種“無欲”的狀態(tài)中,漢德克看到了生命的悲劇性,同時也提出了一個更為深刻的問題:在欲望被剝奪的情況下,人類是否還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這一主題與20世紀哲學,尤其是存在主義思想有著密切關聯。漢德克在作品中探討了欲望的雙重性:它既是推動生命前進的動力,也是痛苦和焦慮的來源。在母親的生活和死亡中,這種矛盾得到了最直接體現。
在語言方面,漢德克延續(xù)了他一貫的極簡主義風格。《無欲的悲歌》沒有過多的修辭和情感宣泄,而是通過精確、冷靜的語言,將復雜的情感和哲學思考表達出來。例如,在描述母親的死亡時,漢德克寫道:“她的生命就像被風吹散的灰塵,靜靜地消失。”這種語言簡潔而富有表現力,不僅傳遞了死亡的平靜,也暗示了生命的短暫和無常。這種表達方式并不試圖激發(fā)讀者的情感共鳴,而是通過語言的節(jié)制,引導讀者進入一種冷靜的反思狀態(tài)。此外,漢德克在作品中對母親的生活細節(jié)進行了大量描寫,例如她的日常習慣、她所居住的環(huán)境、她對家庭的態(tài)度等。這些細節(jié)并非為了塑造一個個性鮮明的形象,而是為了通過這些“普通”的片段,展現個體生命與社會背景之間的復雜關系。作為一部“悲歌”,《無欲的悲歌》的意義不僅僅在于對母親生命的悼念,更在于對現代社會中個體生存狀態(tài)的深刻反思。母親的生活不僅是一個個人的悲劇,也是一個時代的縮影。漢德克通過她的故事,揭示了戰(zhàn)后歐洲社會中普通女性所面臨的困境:她們被家庭和社會所束縛,在壓抑中度過一生,卻無法真正找到屬于自己的意義。這種社會批判與漢德克的個人情感交織在一起,使得《無欲的悲歌》具有了雙重意義。一方面,它是漢德克對母親的告別和追憶;另一方面,它也是對現代社會中個體存在意義的哲學探討。在這部作品中,漢德克通過語言和敘事,展現了情感與理性之間的微妙平衡,使讀者在情感共鳴的同時,也能夠進行深刻反思。
四、回歸與哲思的旅程——《緩慢的歸鄉(xiāng)》
《緩慢的歸鄉(xiāng)》是彼得·漢德克作品中一部具有高度哲學意味的小說,也被認為是他創(chuàng)作生涯的重要轉折點。這部作品創(chuàng)作于20世紀70年代末,是漢德克從早期語言實驗轉向內省與哲思的標志,他從關注語言的解構與形式實驗,轉向對存在本質與人類精神的深刻追問。這部作品是這種變化的集中體現。
故事圍繞主人公葛里高爾展開,他作為一名測量師,在北美偏遠地區(qū)的自然中漫游。通過對荒野風景的觀察和內心的反思,漢德克以一種詩意的敘述方式,將自然與個體存在深深結合起來。這種敘事手法打破了傳統的情節(jié)推進邏輯,轉而注重內在思想的流動和對生命本質的沉思。回歸是《緩慢的歸鄉(xiāng)》的核心主題,但它并不只是指地理意義上的回家,更是一種精神層面的回歸。主人公葛里高爾在自然中漫游,既是對外部世界的探尋,也是對內心世界的反思。小說的“歸鄉(xiāng)”既指向具體的地點,也象征著人類對自我本源的回歸。葛里高爾在旅途中不斷與自然進行“對話”,通過觀察山川、森林、河流等自然景觀,他試圖找到一種超越個體存在的普遍意義。這種回歸并非輕松愉悅的過程,而是充滿了掙扎與迷惘。小說中,葛里高爾對自然景象的描述常常帶有一種超驗的色彩,仿佛他在通過自然尋找某種更高層次的真理。在這一主題中,漢德克展現了人與自然、個體與世界之間的張力。回歸的過程既是對自身的確認,也是對世界的重新認識。通過這種回歸,漢德克試圖回答一個根本性的問題:人在現代社會中如何重新找到與世界的連接?自然在《緩慢的歸鄉(xiāng)》中不僅僅是背景,更是敘事的主體之一。漢德克通過對自然的細膩描寫,將自然景觀與哲學思考緊密結合,使其成為存在意義的隱喻。例如,他對森林的描寫不僅展現了自然的美麗與神秘,也暗示了人類內心的未知與深邃。漢德克的自然描寫充滿了詩意,語言簡練卻富有張力。例如,葛里高爾在觀察遠處的山脈時說道:“那既是終點,也是開端,仿佛一切都可以從那里開始,也可以在那里結束。”這種描述不僅傳遞了自然的壯美,還將自然與人類存在的有限性和無限性聯系在一起。通過自然,漢德克探討了人類存在的有限性和渺小感。主人公在面對大自然時,不斷感受到一種“超越”的力量。這種力量既讓他感到敬畏,也促使他重新審視自己的生命和存在。在這一過程中,自然成為人類尋找意義的載體,回歸自然也成為回歸生命本源的一種方式。
漢德克對語言節(jié)奏與詩意表達的極致追求使《緩慢的歸鄉(xiāng)》整部作品充滿了沉思的節(jié)奏感,每一句話都像是一種哲學的提問,又像是一首未完成的詩。漢德克的語言是緩慢的、有分量的,仿佛他希望讀者在每一段文字中停下來,感受字里行間的深意。他通過反復的描寫和疊加的意象,創(chuàng)造出一種音樂般的秩序。例如:“他面前僅剩下一種強勁而緩緩聳起的空敞,并非完全空寂,而是有一種灼熱的實在感,他愈加強烈地感受到頭頂上方和背后那漆黑的夜空,愈加強烈地感受到兩側和腳下那濃黑的大地……確實有那么一瞬間,他感受到自己體內有一種力量,能將自己整個射入泛著亮光的地平線,能讓自己在那里永遠化入無可分辨的天與地的混沌中。”他對一片天空的描寫會用多種角度展開,從顏色的變化到光影的流動,再到主人公內心的感受。這種敘述方式讓語言本身成為作品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再僅僅是敘述的工具,而是一種存在的方式。此外,漢德克通過對詞匯的精挑細選,賦予每個句子以獨特的力量。例如,小說中反復出現“緩慢”一詞,這不僅指代時間的流逝,也隱喻著主人公在追尋自我過程中需要的耐心與深思。通過這種語言的設計,漢德克將時間、空間和情感融合在一起,使作品呈現出一種靜謐而深邃的氣質。
在現代社會中,個體與世界的關系變得越發(fā)疏離,人們在高速發(fā)展的社會中迷失了方向。漢德克通過葛里高爾的旅程,質疑了現代性對個體意義的壓迫,并試圖通過“緩慢”這一主題為現代人提供另一種生活方式。葛里高爾的緩慢行走象征著對快節(jié)奏生活的反抗。在快速變化的世界中,緩慢意味著一種主動的選擇,是一種重新回歸本質的努力。在這一點上,漢德克與存在主義哲學有著密切聯系,他通過小說表達了人類在面對現代性的荒謬時,如何通過回歸自然與本源來重新確認自我。
《大黃蜂》《罵觀眾》《無欲的悲歌》《緩慢的歸鄉(xiāng)》這幾部作品是漢德克人生創(chuàng)作中不同階段的幾部典型代表作品,可以貫穿和呈現他的寫作思想與路徑,另外比較著名的有《守門員面對罰點球時的焦慮》《左撇子女人》《去往第九王國》《形同陌路的時刻》《痛苦的中國人》《試論疲倦》等,這里就不再逐一展開探討了。進入70年代,漢德克開始涉足電影領域,與德國導演維姆·文德斯合作編劇自己的小說《守門員面對罰點球時的焦慮》,這部電影是他與文德斯首次合作并取得非常好的反響。他們合作的第二部電影《錯誤的舉止》是漢德克從歌德的《威廉·麥斯特的學習年代》中獲取靈感撰寫了劇本。《柏林蒼穹下》是他和文德斯合作的第三部電影,它成為一部藝術電影經典,也被認為是文德斯導演的最重要的作品之一。這部電影以詩意的對白和哲學化的敘事方式探討了人類的孤獨與情感需求。1978年,漢德克自編自導了他的電影《左撇子女人》并在同年第31屆戛納電影節(jié)上入圍主競賽單元,獲金棕櫚獎提名。漢德克的電影作品具有鮮明的文學性和哲學思考,風格獨特,關注人物內心的矛盾與生活的本質。他導演的作品雖不多,但與他合作的電影被一致認為是藝術電影的經典。
寫作從來不是順暢的,天才如漢德克也常在自信與懷疑自我中徘徊,肯定與否定,焦慮抑郁,突如其來涌現的暴躁,敏感痛苦而孤獨,與人疏離不能合群,反抗和挑戰(zhàn)秩序規(guī)則,對他人和世界充滿攻擊性,這都是伴隨他一生屬于他的特質。寫作成為自我救贖和寬解唯一的道路,但這道路有時也如深淵。漢德克說:“我所有的書都是在痛苦的隱居中寫出來的,我需要孤獨,但同時也忍受著孑然一身帶來的災難。”他時常陷入寫作危機,恐慌自己再也寫不出東西,寫作像是途經絕望和瘋狂熔成的煉獄,日日夜夜。“在寫作過程中,我們處在死亡之中,我們也活在塵世里……如果注意到以前并未被注意到的,晚上就會變成白天,昏暗中也有光亮——只有通過寫作。”一支筆書寫發(fā)出的聲音使他在黑暗中保持清醒并推著他繼續(xù)前行。
盡管漢德克在文學和藝術領域取得了極高的成就,也獲得過國際文學界非常多的榮譽,但他的一些言論和政治立場引發(fā)了廣泛爭議。尤其是他對南斯拉夫戰(zhàn)爭的態(tài)度以及對前南斯拉夫總統斯洛博丹·米洛舍維奇的支持,使他在輿論中飽受抨擊。他的《多瑙河、薩瓦河、摩拉瓦河和德里納河之旅》試圖為塞爾維亞民族辯護,這種立場被認為是對戰(zhàn)爭受害者的不尊重。1999年北約空襲南斯拉夫聯盟共和國,漢德克兩次穿越塞爾維亞和科索沃,為了抗議德國軍隊轟炸這兩個地區(qū),他退回了1973年頒發(fā)給他的畢希納獎。2006年他參加米洛舍維奇的葬禮,媒體一片嘩然,對他攻擊批判,他的劇作演出在歐洲一些國家被取消,杜塞爾多夫市政府拒絕支付授予他的海涅獎獎金。但漢德克對此不屑一顧,依然我行我素。2019年,漢德克因“以影響深遠的作品探索了人類經驗的邊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再次被推至輿論的風口浪尖。一些人認為,漢德克的文學成就無法掩蓋他在政治問題上的錯誤立場,而另一些人則主張將藝術與政治分開評價。這種對立反映了當代文學和藝術領域中圍繞政治倫理與創(chuàng)作自由的復雜討論。
彼得·漢德克是一位無法簡單定義的作家。他的作品以對語言的深刻思考,探索語言與存在的邊界,從多重維度對個體與社會關系的揭示以及對自然與存在的哲學探討,而獨具標識。還有他的政治立場,讓他成為文學史上一個充滿矛盾的象征性人物。無論褒貶,漢德克的創(chuàng)作對現代文學掀起了帶有他個人符號的深刻影響。他用語言構建了一個反思世界的獨特視角,為讀者提供了一面復雜的鏡子,映照出文學與現實之間的多重關聯。“不要沉溺于命運的戲劇性,笑著將沖突化為碎片。展示出你真正的色彩,直到你被證明是對的,直到葉子的窸窣作響變得甜美。”他在諾貝爾獎授詞中如此說道。
責任編輯 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