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跡

鐵老漢說了半天，張麻子都沒弄懂他說的那地方是哪兒。

鐵老漢用手一撓頭，說：“核桃樹，你曉得不？”

“核桃樹，誰不曉得？球，你早說核桃樹不就完了。就是那四五個人拉著手才圍得過來的那棵樹嘛！”

“對頭，就是那兒。你碼實在了？”

于是，核桃樹的人說不清他們那地方時，就說“核桃樹”。一提核桃樹，別人就明白了。經年累月，“核桃樹”就成了地名。

“核桃樹”在一個小山溝里，人們又叫那兒“核桃樹溝”。溝里有一座平平展展的臺院，臺院中部陡然突兀起兩座小山梁，山粱之間又突然凹陷下去。東邊的人過西邊，西邊的去東邊，都得翻越這兩座高高凸起的山梁子。在山梁之間，有一棵三四人才能合圍的核桃樹，明晃晃地杵在那兒。這就是“核桃樹”了。兩山的凹處住著一戶人家。據說有一年，一風水先生路過那兒，說此地形像一把椅子，是一塊風水寶地。人若在此居住，不管你做什么，做與不做，都是妥的。于是這戶人家的祖先就拋了別處的土地房屋，遷移來此地，重建家園，娶妻生子，繁衍后代。房前那棵核桃樹，據說就是那時候種的，已有幾百上千年的歷史了，究竟活過了多少代人的歲月，都沒人說得清楚。方圓幾十里的人一提起核桃樹，那兒的山、那兒的水、那兒的花草樹木，就“咔咔”浮現在腦子里。

核桃樹距離清水鎮碼頭不遠，纖夫的吆喝聲都聽得見。核桃樹溝，先前住著一個姓李的財主和一個保長，保長也姓李；再算上鐵老漢一家，總共三戶人。李保長住東邊，李財主住西邊，鐵老漢在兩個山梁子之間。鐵老漢說，一個居“山東”，一個居“山西”，他居“中原”。

鐵老漢家僅有兩畝薄田，平時他一邊種地一邊在清水鎮打理著一家雜貨店，經營著鍋碗瓢盆犁鏵锨鏟等零雜物品，不算富戶，但也不缺衣少飯。那時，三戶人家一同住在山里，平常日子時，各走各的道，各過各的日子，還算和氣。有權的沒見弄權，有錢的也沒見炫錢。鐵老漢說，有錢的，是一日三餐一張床；有權的，也是一日三餐一張床。我鐵老漢沒錢沒權，也是一天三頓飯，夜里睡覺白晝里醒。

李財主收著幾百畝田地的租子，李保長有政府的餉銀，日子悠閑得很。而鐵老漢除了忙活農事，還要去清水鎮碼頭吆喝他的雜貨攤。他一邊經營著他平淡的人生，一邊品味著清水碼頭纖夫的號子聲。

那時，清水鎮小街熙來攘往，有算命的先生，也有化緣的和尚，有海大爺的袍哥，也有囂張跋扈的黑幫，還有鄉丁倒挎著槍橫沖直撞，甚至時不時還有土匪清街盜搶。街上酒旗呼啦啦響，荼肆吆喝聲短長。當場的日子，茶樓酒肆一片繁忙。鐵老漢在清水碼頭看沉浮，任憑潮起潮落，木樁一樣扎著，幾十年沒濕過腳。

小街上有個叫張景和的，是清水本埠人，據說他祖上本是鄉野村夫，后來發了跡，到碼頭上置了一通房產，就駐街了。人在清水碼頭，產業（田地）卻仍在鄉下。到他這一代就沒落了，憑了祖上留下的一溜木屋，經營著小本生意，勉強過活。趕集的日子，張景和在青石板街面搭兩根板凳，放幾塊木板，支起一個小攤賣布。時間久了，人們都叫他“張布攤”。人們只知“張布攤”，不知張景和是誰。

鐵老漢的雜貨店就在“張布攤”旁邊。鐵老漢租了張景和一間屋堆物放貨，雜貨店和“張布攤”并排在街邊。平時鐵老漢摻蔡用水都在張景和家。兩家的關系自是好得莫法說。

張景和的布攤，有花綢子、紅綢子、黑綢子，也賣粗麻土布，還有從水碼頭上岸來的白細布、五色花布、陰丹士林。清水碼頭就這么個布攤子，生意好得很。當場的日子，張景和忙不過來，小兒子張俊峰就過來幫忙。張景和撕布劃賬，小兒子收錢。

一日，張景和賣剩的一沓子陰丹布說不見就不見了。那是進口的洋布，老值錢了。張景和丟了布，就跟丟了魂似的，不住地嘀咕：“一天忙來忙去，白忙活了！……”他恍惚記得，忙亂中，街后“快手”劉二好像來過，問過布價，一晃眼就不見了，之后布好像就不見了。鐵老漢見他丟魂失魄的，就拉他到一邊，說如此如此，定能找回你的布。

張景和收了布攤，去鄉公所塞給李麻子一些銅錢。這李麻子本是一“爛眼”，無事都要生非的角兒，更不說現在受了托。李麻子立即吆喝上兩個“兄弟”，闖進了劉二家，翻箱倒柜，果然搜出一沓子洋布來……

劉二偷雞不成倒蝕一把米，不僅給了“爛眼”李麻子的茶水錢，還在酒樓請了臺和氣飯，才算了事。從此張景和家里一旦有事就找鐵老漢拿主意，樁樁件件都辦得妥妥的。不多久，鐵老漢的名聲就在清水碼頭傳開了。碼頭上誰家有了棘手的事兒就來找他。然而不是誰找他，他都會應承。有錢有勢的找他，他會說，你看我這身子能經受得了多少風雨？然后婉言拒之。

一天夜里，幾個莊稼人來找鐵老漢，說清水鎮李團總的腿子李二，仗勢作惡，欺男霸女，常常欺辱良家婦女，人們敢怒不敢言。被欺負的人家也不敢張揚，畢竟得顧各自女人的臉。這李二本就是一潑皮無賴，人們暗地里叫他“二賴子”，平時見了，都得遠遠地躲著。自從與李團總搭上了，就更肆無忌憚，成了清水碼頭的一霸。

鐵老漢沉默片刻，對來人說，如此如此……

一天夜里，“二賴子”摸進夏灣村一女人房里，正要得手之時，突然闖進來幾個粗壯漢子，將李二繩捆索綁吊在房前的梨樹上。不多時李麻子帶著鄉公所的人趕到了……李二被鄉人吊在樹上痛打了一頓不說，還賠了銀子。自此，李二再也不敢去強暴良家婦女。

平時夏灣村誰家起了糾紛見官找保長，保長都要把鐵老漢叫上。村里大大小小磕磕碰碰的事兒都必須得過他二人之手，否則就整不平順。那些年，鐵老漢和保長這家那家說是斷非，評短論長，名頭比保長還大。只可惜鐵老漢不識字，

“鐵老漢識字的話，保長就不姓‘李’了?！贝謇锶苏f。

某年，核桃樹溝涌進來一大幫子人，一冬一夏就把核桃樹淘的樹木伐了個光。盡管鐵老漢的兒子在鄉公所公干，但他家的樹木也未能幸免。那時農民不許進城擺攤經商，鐵老漢和村里人一樣，白天下田種地，晚上關門睡覺。別人餓肚皮走不動道，他也雙腳發軟，過著緊迫的日子。樹木的事，別人不上心，鐵老漢也不上心。

“核桃樹，還有那核桃樹?！?/p>

黑桃樹溝只剩下鐵老漢門前那棵核桃樹了，但有人還是不愿放過。

山上的樹砍了就砍了，別人無話說，鐵老漢也無話可說?？梢乘议T前的核桃樹，鐵老漢不答應了。核桃樹是他鐵老漢祖祖輩輩一代一代傳下來的活寶，要命可以，砍他的核桃樹可不成。鐵老漢要死要活不答應。

鐵老漢的兒子就在鄉政府工作，但鐵老漢想他不能直接去找他。思來想去，他還是去了鄉政府。他一到鄉政府，就耍起了潑，裝腔作勢，大吼大叫：“我找管火的頭頭。”聲音把本樓震得搖晃。他一邊吼，一邊硬闖鄉長辦公室。見他來勢洶洶，便有幾個人擁上去，拉胳膊拽手?？烧σ怖Р蛔?，鐵老漢一股子蠻勁挺大。

聽見吵鬧聲，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走出來。他不認識鐵老漢，鐵老漢也不認識他。那中年人招呼他，他也不理睬，仍欲掙脫拉拽……中年人說，我就是鄉長。鐵老漢一副不信任的目光，把那人從頭看到腳，一番打量。得到證實后，他才安靜下來，說，他家的核桃樹都幾千年了，都成了精了……每年有幾千斤核桃落地，是一家人穿衣吃飯、油鹽柴米的指靠。誰砍他核桃樹，他就和誰拼命。說著，他又故意大吼大鬧。

吵鬧聲震動了鄉公所。有人從窗洞里鴨子一般伸出頭來看，有的干脆從房里走出來，圍著鐵老漢問短問長。

“這不是鐵大爺么？”有一個識得鐵老漢。

“鐵大爺是誰？”鄉長問。

“鐵秘書他爹?！?/p>

“叫鐵秘書?！编l長說。

鐵秘書走過來。鄉長問：

“你爹？”

“鄉長，是我爹！”

鄉長說：“你家核桃樹幾千年了？每年打幾千斤核桃？”

“樹……或許幾百年，或許幾千年，誰也不曉得到底好多年了。”鐵秘書略一停頓，說，“核桃嘛，年成好，確能打下不少。年成不好，也不好說?！?/p>

最后鐵老漢的核桃樹，硬是給留下了。怎么留下的，村里沒人知道。

核桃樹溝除了石頭就是荒草，山上橫七豎八的石頭，有的指東，有的指西，有的朝北，有的望南。大多數都沒有指向，亂糟糟一片。核桃樹溝遠遠近近就那一棵獨樹，太陽出來，沒一絲遮擋，陽光全照在樹上。核桃樹就長得爛漫，枝葉蒙翳得漫無邊際，像天上的一片云，遮住了半個天空。

核桃樹淘的鳥兒全飛來樹上。喜鵲、烏鴉、畫眉、山雀、杜鵑……鳥兒成天在樹上咿咿呀呀練嗓子，交頭接耳談情說愛，嘰嘰喳喳一片，時常招來蒼鷹在空中盤旋，發出一聲聲驚悚的鶚叫。

山梁上，野兔啃食過的草頭葉片在風中搖曳、顫動。倏忽間，呼嘯聲起，一只老鷹從空中俯沖而下，又痰速升起。一起一落間，就傳來了野兔唧唧唧唧的嘶叫哀鳴。老鼠一片驚慌，紛紛逃竄……

夏日熱氣升騰，滿山漫漶著無遮無擋的陽光和發燙的空氣。山上什么都沒有。松鼠從一塊石上蹦到另一塊石上。偶爾直起身子，抓臉撓腮。松鼠不知這兒究竟發生了什么，茂密的林子倏忽間就不見了，只剩下孤獨的石頭和戚戚的黃土，風一吹，塵土飛揚！

然而開花時節，一股濃濃的核桃花香，綿綿不絕，招來蜜蜂嚶嚶嗡嗡地飛。

秋天的確打下不少核桃。鐵老漢也不獨享，一家送一籃子。鐵老漢說：“這樹不獨是我家的，是核桃樹溝所有人的樹。”

夏天，樹上喜鵲嘰嘰喳喳，樹下一片綠涼。核桃樹溝男男女女就來樹下納涼，說陣黃段子，聊會兒八卦，嘻嘻哈哈笑一回，養足了精神下地。每當這時，鐵老漢就會燒壺茶水往地上一放，隨他們喝去。然后細瞇著眼窩子坐到屋檐下。不一會兒就起了鼾聲。頭一點一點，又一點，就醒了過來。不一會兒又睡過去了。

有人喊一聲：“鐵爺爺做著夢呢？”

鐵老漢說：“我夢里都是醒的！你們才在做夢呢！”

責任編輯 賈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