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投身大時代，寫出真滋味

他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位獲得“人民藝術家”稱號的作家。他的作品植根于中下層平民的生活，展露出他對社會現實的強烈關注和對民族性格的深入思考，體現了一個為人民寫作的作家的責任感。他的語言雅俗共賞，平易近人，幽默戲謔地呈現普通人生命中的悲喜，吸引著一代又一代的讀者去閱讀品味。本期就讓我們一起走近這位作家——老舍。

模擬演練

（常州市第一中學2023屆高三10月月考）

善人 老舍

汪太太最不喜歡人叫她汪太太；她自稱穆鳳貞女士，也愿意別人這樣叫她。她的丈夫很有錢，她老實不客氣地花著；花完他的錢，而被人稱穆女士，她就覺得自己是個獨立的女子，并不專指著丈夫吃飯。

穆女士一天到晚不用提多么忙了。不用提別的，就光拿上下汽車說，穆女士——也就是穆女士！——一天得上下多少次。哪個集會沒有她？哪件公益事情沒有她？換個人，那么兩條胖腿就夠累個半死的。穆女士不怕，她的生命是獻給社會的；那兩條腿再胖上一圈，也得設法帶到汽車里去。她永遠心疼著自己，可是更愛別人，她是為救世而來的。

穆女士還沒起床，丫鬟自由就進來回話。她囑咐過自由們不止一次了：她沒起來，不準進來回話。丫鬟就是丫鬟，叫她“自由”也沒用，天生來的不知好歹。她真想抄起床旁的小桌燈向自由扔了去，可是覺得自由還不如桌燈值錢，所以沒扔。

“自由，我囑咐你多少回了！”穆女士看了看鐘，已經快九點了，她消了點氣，不為別的，是喜歡自己能一氣睡到九點，身體定然是不錯；她得為社會而心疼自己，她需要長時間的休息。

“不是，太太，女士！”自由想解釋一下。

“說，有什么事！別磨磨蹭蹭的！”

“方先生要見女士。”

“哪個方先生？方先生可多了，你還會說話呀！”

“老師方先生。”

“他又怎樣了？”

“他說他的太太死了！”自由似乎很替方先生難過。

“不用說，又是要錢！”穆女士從枕頭底下摸出小皮夾來：“去，給他這二十，叫他快走！”

穆女士的早飯很簡單：一大盤火腿蛋，兩塊黃油面包，草果果醬，一杯加乳咖啡。吃著火腿蛋，她想起方先生來。方先生教二少爺讀書，一月拿二十塊錢，不算少。不過，方先生到底是可憐的，她得設法安慰方先生：“自由，叫廚子把‘我’的雞蛋給方先生送十個去，囑咐方先生不要煮老了，嫩著吃！”

穆女士咂摸著咖啡的回味，想象著方先生吃過嫩雞蛋必能健康起來，足以抵抗得住喪妻的悲苦。繼而一想呢，以后頂好是由她供給他兩頓飯，那可就得少給他幾塊錢。他少得幾塊錢，可是吃得舒服呢。她總是給別人想得這樣周到；不由她，慣了。她永遠體諒人憐愛人，可是誰體諒她憐愛她呢？想到這兒，她覺得生命無非是個空虛的東西。工作，只有工作使她充實，使她睡得香甜，使她覺到快活與自己的價值，她到書房去看這一天的工作。

她的秘書馮女士已經在書房里等了一點多鐘了。馮女士才二十三歲，長得不算難看，一月掙十二塊錢。穆女士的交際是多么廣，做她的秘書當然能有機會遇上個闊人；假如嫁個闊人，一輩子有吃有喝，豈不比現在掙五六十塊錢強？穆女士為別人打算老是這么周到，而且眼光很遠。見了馮女士，穆女士吸了口氣：“哎！今兒個有什么事？說吧！”她倒在個大椅子上。

馮女士把記事簿早已預備好了：“穆女士，盲啞學校展覽會，十時二十分開會；十一點十分，婦女協會，您主席；十二點，張家婚禮；下午……”

“先等等，”穆女士又嘆了口氣，“張家的賀禮送過去沒有？”

“已經送過去了，一對鮮花籃，二十八塊錢，很體面。”

“啊，二十八塊的禮物不太薄，下午一共有幾件事？”

“五個會呢！”

“哼！甭告訴我，我記不住。等我由張家回來再說吧。”

穆女士不想上盲啞學校去，可是又怕展覽會照相，相片上沒有自己，怪不合適。她決定晚去一會兒，頂好是正趕上照相才好。這么決定了，她很想和馮女士再說幾句，倒不是因為馮女士有什么可愛的地方，而是她自己覺得空虛，愿意說點什么，解解悶兒。她想起方先生來：“馮，方先生的妻子過去了，我給他送了二十塊錢去，和十個雞子，怪可憐的方先生！”穆女士的眼圈真的有點發濕了。

馮女士早知道方先生是自己來見汪太太，她不見，而給了二十塊錢，可是她曉得主人的脾氣：“方先生真可憐！可也是遇見女士這樣的人，趕著給他送了錢去！”

穆女士臉上有點笑意： “我永遠這樣待人；連這么著還討不出好兒來，人世是無情的！”

“誰不知道女士的慈善與熱心呢！”

“哎！也許！”穆女士臉上的笑意擴展得更寬了些。

“二少爺的書又得荒廢幾天！”馮女士很關心似的。

“可不是，老不叫我心靜一會兒！”

“要不我先好歹地教著他？我可是不很行呀！”

“你怎么不行！我還真忘了這個辦法呢！你先教著他得了，我白不了你！”

“您別又給我報酬，反正就是幾天的事，方先生事完了還叫方先生教。”

穆女士想了會兒：“馮，你就教下去，我每月一共給你二十五塊錢，豈不整重？”

“就是有點對不起方先生！”

“那沒什么，遇機會我再給他弄個十頭八塊的事；那沒什么！我可該走了，哎！一天一天的，真累死人！”

（選自《老舍中短篇小說選》，有刪改）

依靠丈夫卻又從稱呼上自詡獨立女子，虛偽，可笑。

對穆女士上下汽車細節的描寫，語言簡練卻極富畫面感。“獻給社會”“救世”，大詞小用，作者運用漫畫式的夸張來強化諷刺意味。

一個沒有人身自由的丫鬟居然被改名為“自由”，諷刺了穆女士的沽名釣譽。

此處丫鬟匆忙間對穆女士稱呼的變化，可見穆女士的淫威。

穆女士如打發叫花子一般地打發了喪妻的方先生，對待處境困難者如此冷漠的人卻稱自己是“為救世而來的”，前后的對比諷刺十足。

對早飯的豐富食物詳細介紹，和“簡單”二字形成鮮明反差，反話正說，增強了諷刺效果。

穆女士自以為善良體貼，實則精于算計、自私冷漠。

反復出現的“為別人打算”把穆女士的虛偽和自以為是刻畫得淋漓盡致。

穆女士所謂的“她的生命是獻給社會的”不過是為了幫助自己排遣空虛，沽名釣譽。表象和實質的對比，極盡諷刺之妙。

馮女士的曲意迎合進一步揭示出穆女士的虛偽。

馮女士看似為雇主著想的話語，實際是為了取代方先生而做的鋪墊，一個勢利的利己主義者在作者筆下被生動地刻畫出來。

精明的穆女士，好“劃算”的一筆買賣！

1.下列對小說有關內容的概括與分析，最恰當的一項是（ ）（3分）

A.小說中的穆女士拖著兩條胖腿趕場式地奔忙于各種集會上，其為救世而不辭辛苦的形象躍然紙上，讓人感動不已。

B. 自由和馮女士是被上流社會奴役的人物的代表，她們雖然身份不同，但都善良淳樸，對方先生的不幸遭遇比較同情。

C. 穆女士雖然很關心二少爺的學業，但也理解方先生因妻子去世而要請假幾天的實情，由衷同情方先生的不幸遭遇，于是做出了資助他二十塊錢，給他送雞蛋等舉動。

D. 小說主要由穆女士處理方先生喪妻之事、享用早飯并贈予方先生雞蛋、聽取馮女士匯報日程這三個場景構成，情節緊湊，有助于集中刻畫人物形象。

2.小說中的穆女士是一個怎樣的形象？請結合文本簡要分析。（4分）

3.小說極具諷刺意味，請結合文本，探究作者是采用什么手法達到這種諷刺效果的。（6分）

答案解析

1.D（A項，“為救世而不辭辛苦”分析不當，穆女士并非真的為了“救世”。B項，“但都善良淳樸”分析不當，馮女士趁著方先生喪妻，謀奪他家庭教師的工作，并非善良之舉。C項，“由衷同情”夸大其詞，穆女士的同情浮于表面，并非由衷。故選D）

2.①虛偽。穆女士一方面不客氣地花著丈夫的錢，一方面又想標榜自己的獨立；她給仆人起名“自由”，但又對仆人頤指氣使；她標榜自己“生命是獻給社會的”，事實上只是為了排遣空虛，打造“新女性”形象；她看起來經常參加集會、公益活動，但對社會并無實際貢獻，只為賺取名聲。②自私冷漠。在方先生死了太太后，缺乏基本的同情心，直接用二十塊錢和雞蛋打發他。③精于算計。打算供方先生兩頓飯就要減少他的工資；讓秘書馮女士兼方先生的教職，借機減少總共的工資支出。（一點1分，答出三點得滿分）

3.①巧用對比，借穆女士自身言與行的種種矛盾達到諷刺效果。如：她一方面想以“穆女士”的稱謂證明自己是獨立女性，一方面又不客氣地花著丈夫的錢；一方面給仆人起名“自由”，一方面又百般役使她們。

②反話正說（或“反語”），作者用夸贊的語言來描寫穆女士的虛偽自私，使這一人物形象顯得更加可鄙可笑，增強了諷刺性。如：穆女士虛偽冷酷，作者卻稱她為“善人”；她本來極其自私冷漠，作者卻說她“永遠體諒人憐愛人”。

③用漫畫式的夸張，放大人物的可笑丑態，極盡諷刺之能事。如，夸大了穆女士拖著肥胖的雙腿上下汽車的情景和她極度膨脹的心理，使得一個自以為是、可笑至極的人物形象躍然紙上。（每點2分）

考點分析

統編版高中語文教材選擇性必修下冊第二單元選取了老舍的《茶館（節選）》作為課文，此單元以“時代鏡像”為主題，對應了課標中的“中國現當代作家作品研習”任務群。作為中國現代文學大師級的作家，老舍在小說、散文、話劇等多個文學領域都有不凡的成就。他的作品極具時代性和地域性，可以幫助我們結合特定的社會歷史背景，去探索那個時期的民族心理和時代精神。

小說講壇

老舍，原名舒慶春，字舍予，另有筆名絜青、鴻來、非我等，1899年出生于北京。1924年至1929年，老舍在英國倫敦大學東方學院任教，期間創作了《老張的哲學》《趙子曰》《二馬》等長篇小說，以幽默、戲謔的語言講述普通人的悲劇命運，奠定了他獨特的創作風格。1930年回國后，老舍又先后創作了《貓城記》《駱駝祥子》《四世同堂》等長篇小說。1949年后，老舍轉向話劇創作，《龍須溝》《茶館》為其代表作。這些作品中，《駱駝祥子》《茶館》分別入選初、高中語文教材。

一、“人民藝術家”：取材市民生活，揭示社會百態

老舍生于北京，長于市民階層。他將自己熟悉的北京中下層市民社會作為寫作對象，多截取小人物的日常生活片段來反映時代特征，在作品中傾注了對社會現實的強烈關注和對民族性格的深入思考。

《駱駝祥子》書寫了北平人力車夫祥子的生活經歷，向人們展示出軍閥混戰下北平底層貧苦市民悲慘的生活和命運，體現出特定環境中個人奮斗的局限性。

《四世同堂》以抗日戰爭為背景，以祁家四世同堂的生活為主線，敘述了由北平陷落到日本投降期間，發生在一條叫作“小羊圈”的胡同中的故事，展現了生活在其中的各階層市民的苦難和抗爭經歷，反映淪陷區北平人民的生活狀況，贊揚了可貴的民族氣節，表現出對國民的心理積弊的反思。

老舍對那些維持古老傳統，但是在文化轉型期逐漸走向末路的小人物也充滿了深切的同情和惋惜。《斷魂槍》講述了神槍手沙子龍為時代變遷所迫，收起兵器改變身份當客棧老板后的境遇。沙子龍蒼涼沉重地說出的“不傳，不傳”，寄寓了作家對歷史洪流無法逆轉的理性判斷。但對于這位堅定虔誠的殉道者，作家的筆墨又飽含敬重，從他們的角度去深思所謂的人事變遷與價值轉向，表達出對于文化深刻凝重的思索。

二、“京味” ：北京方言的純熟運用

老舍擅長運用北京方言平實、準確、富有表現力和藝術性地塑造人物，在這一方面，他在“五四”之后的作家中是首屈一指的。他對北京方言的精妙運用，展現了特定地域文化的內在神韻和方言活潑的生命力。曹禺曾盛贊老舍說：“他作品中的語言更有特色，沒有一句華麗的辭藻，但是感動人心，其深厚美妙，常常是不可言傳的。”

老舍作品里的北京話是地道的，也是經過了藝術加工的。以《茶館》為例，文中二德子挑釁常四爺時，常四爺回敬這樣一段話：“要抖威風，跟洋人干去，洋人厲害！英法聯軍燒了圓明園，尊家吃著關餉，可沒見您去沖鋒打仗！”短短兩句“嘎嘣兒脆”的北京話既充分表現出北京話的抑揚有致、輕重有度、簡潔有力，又把常四爺愛國正義的形象勾勒得鮮明生動。

老舍的作品語言多用北京的俗語、口語，力避使用生僻字。如《駱駝祥子》中對祥子的描寫：“看著那高等的車夫，他計劃著怎樣殺進他的腰去，好更顯出他的鐵扇面似的胸，與直硬的背；扭頭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寬，多么威嚴！殺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褲，褲腳用雞腸子帶兒系住，露出那對‘出號’的大腳！” 這里的“殺好了腰”“雞腸子帶兒”“‘出號’的大腳”都是典型的北京俗語，俗白淺近，充滿生活氣息。

三、“幽默諷刺”：內在的感傷與憂憤

老舍被稱為幽默大師，在英國的時候，他創作了第一部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這部小說用幽默的風格批判了當時中國的教育和社會中一些黑暗腐敗的現象。第二本小說《趙子曰》的名字就很幽默，說有一個人姓趙，叫“子曰”，意在揭露一些盲目接受新思潮的淺薄青年身上的問題。如果說老舍前期作品中的幽默還略帶油滑和貧嘴，那么從《離婚》開始，他就把幽默和嚴肅間的平衡拿捏到了一個最準確的火候。通過對一群灰色的小官僚、小知識分子苦悶生活的刻畫，表達了對中國國民性的思考。

老舍自己寫過一篇叫《談幽默》的文章，在文中他將幽默表述為一種心態：“幽默的人便不這樣，他既不呼號叫罵，看別人都不是東西，也不顧影自憐，看自己如一活寶貝，他是由世事中看出可笑之點而有技巧地寫出來。他自己看出人間的缺欠，也愿使別人看到，不但僅是看到，他還承認人類的缺欠，于是人人有可笑之處，他自己也非例外，再往大處一想，人壽百年而企圖無限，根本矛盾可笑。于是笑里帶著同情，而幽默乃通于深奧。”在他看來，真正的幽默是要對世人的不幸、人間的缺欠帶著一視同仁的同情。所以對于正直善良的人，老舍的幽默是平等、溫和、寬容的。但對壞人，他的幽默也從不含混，采取漫畫式的夸張手法，不留情面地、辛辣地戳穿他們丑惡的面目。

老舍的幽默并不閑適，不是麻醉劑，而是醫治民族靈魂的一服良藥。

素材點撥

適用話題1：地域特色與文化反思

老舍的作品大多是以地道的北京話來寫北京的市民生活、景物風光、風俗人情。內容本身的地域特色加之北京方言的熟練運用，形成了他極具辨識度的“京味”風格。

老舍以北京市民生活為基點的寫作，全面而深刻地展示出傳統歷史文化留存在北京人精神氣質和文化心理上的痕跡。老舍正是在對新舊文化的不斷反思中表達了自己的文化理想，這使得他的創作具有了獨特的文化價值。

適用話題2：富于同情的幽默

不同于魯迅式幽默的冷峻，錢鍾書式幽默的機敏，林語堂式幽默的閑適，從《離婚》開始，老舍的幽默是富于同情的。老舍筆下多是底層貧苦百姓，對于他們思想性格中的守舊愚昧、麻木遲滯，他懷著深切的同情和悲哀。他的幽默不尖銳刻薄，使人看罷笑中帶淚。

（編輯：汪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