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北趙晉侯墓地M63中出土了一對楊姞壺,其銘文內容受到學術界的廣泛關注。關于“楊姞”的身份,主要有兩種看法,一是嫁與楊國的姞姓女子;二是嫁給晉侯的姞姓楊國女子。關于壺的性質,多數學者認為是已婚女子自作器,亦有個別學者提出楊姞壺為媵器。其問題核心在于已嫁女子是否可以用“父家氏名+父家族姓”自稱。現梳理各家觀點,并總結半甲子以來楊姞壺的研究歷程,希冀為今后的學術研究提供參考。
在1993年9月至翌年1月,山西省考古研究所與北京大學考古學系對北趙晉侯墓地進行了第四次搶救發掘,清理出一字排開的M64、M62、M63三座西周晚期大墓。M64與M62為“甲”字型大墓,M63為“中”字型大墓。M64中有“晉侯邦父”銘文銅器出土;M63出土2件形制相同的銅壺,銘文為“楊姞作羞醴壺永寶用”(見下圖)[1]。
這一信息初載于1994年初《曲沃發掘晉侯邦父及夫人墓》,該文認為“邦父”即晉穆侯,三座墓葬墓主為穆侯與兩位夫人[2];1994年5月,李學勤發表《晉侯邦父與楊姞》,認為M63出土銅壺的作器者為晉穆侯邦父的夫人楊姞,提出在姬姓楊國出現之前有姞姓楊國存在[3];1994年8月,“第四次發掘簡報”刊登,有關楊姞和楊姞壺的討論正式拉開了帷幕[4]。
楊姞的身份
關于M63,多數學者認為墓主為邦父夫人。但田建文等學者認為,墓主可能是晉侯邦父的兒媳,即文侯仇的夫人[5];王恩田主張“M64+M62+M63分別是文侯、昭侯、孝侯之墓”[6]。
邦父,一般認為是晉穆侯,死后葬于M64之中。徐伯鴻主張邦父為殤叔,且“殤”為“鬺”之訛[7];也有學者主張邦父是文侯、昭侯或鄂侯等,在此便不一一列舉。
“楊姞”一名,學界主要有兩種觀點。
其一,楊姞是嫁與楊國的姞姓女子。持此觀點的學者有王人聰[8]、孫慶偉[9]、田建文[10]、陳絜[11]、李建生[12]等。該觀點主要有以下幾條論據。一是《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記載:“虞、虢、焦、滑、霍、楊、韓、魏皆姬姓也。”宋人編撰的《古今姓氏書辯證》也只提到了姬姓之楊,與《漢書》《元和姓纂》等經典可對應互證;二是從銘文刻辭的規律上講,楊姞壺并非媵器,為已嫁女子的自作器,且“楊”當為夫家族姓,“姞”為女子父家氏名(對該條的詳細討論,見本文第三部分)。
既然楊姞不是晉侯的妻子,M63的墓主自然也不是楊姞。孫慶偉、李建生等學者認為墓主為邦父的夫人齊姜,文侯之母[13-14]。而對于楊姞壺出現在M63之中的原因,眾說紛紜,王人聰、田建文認為是所獲的戰利品[15-16];孫慶偉、李建生則主張是賻赗之物[17-18]。
其二,楊姞為嫁給晉侯邦父的姞姓楊國女子。支持該觀點的學者有李學勤[19-20]、李夏廷[21]、王光堯[22-23]、李伯謙[24]、馮時[25]、陳昌遠[26]、張淑一[27]等。這種觀點主要有以下幾條論據。一是不贊同前一種觀點的第2條理由(對該條的詳細討論,見本文第三部分)。二是《世本》《元和姓纂》《古今姓氏書辯證》等典籍所載的姬、楊兩姓起源,與晉侯邦父年代相比較晚。所以在姬姓楊國以前,有姞姓楊國存在。不過王光堯主張只有姞楊國,姬楊非國,僅為姬姓楊氏[28];董珊認為“姞姓之楊未必曾經是諸侯國”,可能以邑為氏[29];張淑一提出“先姬楊,后姞楊”,即最初的楊國為姬姓,成為晉的一個邑后,再分封時為某姞姓家族所有[30]。三是清高士奇《春秋地名考略·卷五》“楊氏”條記載,“今洪洞縣東南十八里有古楊城”;王先謙《漢書補注·揚雄傳第五十七上》記載:“楊在西漢亦河東縣,在平陽府洪洞縣東南十五里。”因此,大部分學者認為今洪洞縣的坊堆—永凝堡遺址一帶便是古楊國的所在地,筆者也贊同該觀點。該遺址年代上限早于姬楊的始封年代,之前可能有姞楊在此存在。但陳昌遠和王琳不認同該說,認為楊國應在洪洞縣東南15公里的范村一帶[31]。四是宋呂大臨《考古圖·卷三》中載有“寅簋”銘文:“……叔邦父、叔姞萬年子子孫孫永寶用。”馮時等學者認為叔邦父即晉侯邦父,叔姞即楊姞(且馮時等學者稱該器為“盨”,認為“寅簋”乃“盨”之誤)[32]。但李學勤等學者綜合全篇銘文判斷,叔邦父是周王的朝臣,職司法律相關的事務,并非晉侯邦父[33],筆者認為其說可從。西周時,不僅有“晉侯邦父”和“叔邦父”,還有“成周邦父”(見資料庫9621成周邦父壺蓋)、“南仲邦父”(見資料庫4464駒父盨蓋)等“邦父”的存在,不能將這些人混為一談。姞姓也并非小姓,屢見于青銅器銘文中,《殷周金文集成》中載有仲姞鬲、尹姞鬲、叔姞盨等器,且偪(見《左傳·文公六年》)、南燕(見《左傳·宣公三年》)等國為姞姓。叔邦父、叔姞與晉侯邦父、楊姞,可能只是重名巧合。
對于M63的墓主身份,一般認為是楊姞。李夏廷等學者認為楊姞為次夫人[34];馮時認為楊姞為元配,無嗣,又娶齊姜,齊姜生文侯[35];李學勤主張穆侯先娶齊姜,生文侯,后續娶楊姞[36];也有學者認為墓主非楊姞,如孫華主張墓主為齊姜,文侯時齊姜母憑子貴,死后厚葬,把楊姞壺也放入了墓中[37]。
筆者認為,M63的墓主應為楊姞。并且文侯生母為齊姜是不爭的事實,《史記·晉世家》記載:“穆侯四年,取齊女姜氏為夫人。七年,伐條。生太子仇。十年,伐千畝,有功。生少子,名曰成師。”厚葬楊姞,絕非其子繼承王位所導致。至于具體的原因,筆者贊同李學勤的猜想,即楊姞卒于文侯之世,此時晉國實力強大,地位顯赫,因此厚葬了楊姞[38]。
除上述兩種主流觀點外,還有第三種觀點。賈洪波認為楊姞壺為嫁于楊國的姞姓女子的自作器,器同楊姞本人作為戰利品為晉國所得,后楊姞成為文侯寵妻,生昭侯,死后葬于M63之中[39]。筆者認為該觀點是對前兩種觀點的調和。
楊姞壺的性質
關于楊姞壺的性質,現多認為是自作器。但在早年,此問題有所爭議。王光堯曾明確主張楊姞壺為媵器[40],但王人聰、李伯謙等學者均不認同此說[41-42]。王人聰提出銘文中無“媵”字及女方家長之名,“其非媵器,是很顯然的”[43];李伯謙認為王光堯的論斷缺乏深入分析,并提到“據楊姞壺等銘文姓前冠以國號的行文格式,既不能簡單地將其看作是‘結交婚姻時女方母家專門鑄造的陪嫁用器’上的用語,也不能不加分析地推而廣之決然肯定一定是‘已嫁女子自作之器’的稱謂”[44]。后王光堯在《楊國與楊氏》中寫道:“(李伯謙)指出將楊姞壺的‘楊姞’解釋為姞姓楊國女子的自稱似較其視為嫁于楊國的姞姓女子更為合理……拙文《從新出土之楊姞壺看楊國》雖定姞為楊之國姓,但過于簡單地對待金文資料,其失已為李伯謙先生指出[45]。”
主張兩種不同觀點的學者,對楊姞壺器物性質問題所爭論的核心是在青銅器銘文上,已嫁女子能否用“父家氏名+父家族姓”自稱。
王人聰認為“這類已嫁婦女自作器的銘文中,在婦女本姓前都冠以夫國的國名”,并列舉虢姜簋(集成4182:虢姜作寶尊簋)、晉姜鼎(集成2826:晉姜曰:余唯嗣朕先姑君晉邦……晉姜用祈綽綰眉壽)、楚嬴匜(集成10273:楚嬴鑄其匜,其萬年子孫永用享)等例[46]。該觀點的例證還有蔡姞簋(集成4198:蔡姞作皇兄尹叔尊?彝)、虢姜鼎(集成4182:虢姜作寶尊簋)、虢姞鬲(集成512:虢姞作鬲)等。但“都”字未免有些過于絕對。后與王人聰持相似觀點的有曹定云、陳絜等學者,他們雖舉了魯姬鬲(集成593:魯姬作尊鬲永寶用)等反例(齊姜鼎等器也為反例,集成2148:齊姜作寶尊鼎),但均認為“父家氏名+父家族姓”的案例相比于“夫家氏名+父家族姓”少之又少,且姬姓楊國在史書典籍上有所記載,所以楊姞為嫁與姬姓楊國的姞姓女子[47-48]。
經對比可知,上述器物的銘文,較難發現區別,尤其是虢姞鬲、齊姜鼎、魯姬鬲、楊姞壺等器,銘文極為簡短且相似。不可因虢姞鬲等器均采用“夫家氏名+父家族姓”形式的銘文,便否定齊為姜姓、魯為姬姓等既定事實;也不能僅憑魯姬鬲、齊姜鼎等器物的存在,直接推斷楊國為姞姓諸侯國。因此,筆者認為只依靠銘文的對比,難以推測該楊國女子的姓氏,也無法判斷姞姓楊國是否存在。
李伯謙反對王人聰的說法,提到“在不清楚該國號所代表的國家的姓前,我們就很難判斷這個國家是其所自出的本國還是出嫁后所適之夫國”,且姬楊始封年代晚于穆侯邦父年代,所以“楊姞”應為姞姓楊國女子自稱[49]。陳昌遠、李學勤等學者則贊同李說[50-51]。張淑一認為許多學者總結的金文女子稱謂“規律”是不成功的,并提出“規律”中存在的“臆斷銘文性質”“誤斷銘文性質”“試圖以不具備普遍性的舉例推論具備普遍性的‘規律’”和“命題與逆命題(命題成立,其逆命題是否成立)”四大問題[52]。
筆者贊同張淑一的整體觀點,即雖應當積極總結與探索規律,但不可盲目迷信,需綜合整體情況具體考慮。銘文只是器物的一部分,器物又僅是這座墓葬的一部分。所以,應注重考古信息,尤其是器物的出土單位。以楊姞壺為例,正如李學勤所說,“這座夫人墓(M63)就出了這一對有人名的壺,器主又是女子,她是墓中葬的夫人的可能性無疑是最大的”[53]。
但筆者反對張淑一“先姬楊,后姞楊”這一結論。典籍所載姬姓楊國起源年代較晚,已是西周末年,近乎兩周之際。魯襄公時,楊國已為晉所亡,人們印象中的楊與霍、魏等國同為姬姓,而非姞姓。姬楊國具體的滅亡時間,筆者與諸多學者一致,認為是晉獻公時。《史記·晉世家》記載:“(獻公)十六年……伐滅霍、滅魏、滅耿。”楊與其臨近,極有可能一同被滅。與M63同組的M64人骨及木炭的14C測年數據分別為公元前804—前789年與公元前800—前784年,早于獻公100年[54]。若“先姬楊,后姞楊”一說成立,姞楊誕生時邦父已經去世百年了,楊姞壺不可能出現在邦父夫人墓中。因此,筆者更贊同“先姞楊,后姬楊”一說,穆侯娶楊姞為妻時,姞楊國仍存在;后因某些原因,姞楊滅亡(此時楊姞可能還在世,姞楊應非為晉所亡),姬楊建立,最終為獻公所滅。
(作者單位:山西大學考古文博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