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龍之介《蜘蛛絲》中釋迦牟尼的形象解讀

［摘 要］ 在《蜘蛛絲》這篇小說中登場的人物釋迦牟尼可謂飽受爭議，有些人認為他是冷漠的，有些人則認為是慈悲的。為何會出現(xiàn)兩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理解背后的原理不僅有助于拓寬對小說本身的理解和《蜘蛛絲》的研究領域，還能為界定文學作品在越境過程中可能遭受的多方面影響提供衡量指標。通過分析小說文本確定了影響釋迦牟尼形象的關鍵語句，并通過作者論找出其產(chǎn)生的根源，得出了譯本中這類語句的存在與缺失可能會影響讀者對釋迦牟尼形象接受的差異。

［關" 鍵" 詞］ 芥川龍之介；《蜘蛛絲》；文本分析；釋迦牟尼；形象解讀

引言

1918年7月，鈴木三重吉創(chuàng)辦了兒童文學雜志《赤鳥》。當時，鈴木因沒有可供孩子們閱讀的優(yōu)秀兒童文學作品而苦惱，于是他向文壇的作家們發(fā)出邀請，請求他們創(chuàng)作能在《赤鳥》上刊載的兒童文學作品，這當中就有芥川龍之介。芥川龍之介創(chuàng)作了小說《蜘蛛絲》，被視為其第一篇兒童文學作品。《蜘蛛絲》的中文譯本在1926年首次刊登于《晨報副刊》，此后不間斷地出現(xiàn)新的譯本。改革開放后，對其研究也日漸增多，不過更多地集中在作品論與翻譯研究上，對于受容研究還不夠完善，因此本文試圖聚焦于釋迦牟尼這一人物的形象受容，分析其形象形成的來源，以此補充這一領域的不足。

一、《蜘蛛絲》中的釋迦牟尼

《蜘蛛絲》雖說有兩名主要人物，但是看故事介紹很容易把焦點聚集在犍陀多這個角色上。例如，改革開放后第一次提及《蜘蛛絲》這篇小說的介紹是在《疑惑》（1991）中，文章寫道：“一個名叫犍陀多的男子生前作惡多端，死后被打入地獄，釋迦牟尼念其生前做過一件不踩死小蜘蛛的好事，就放下一根蜘蛛絲想把他從地獄里拯救出來，當他攀著蜘蛛絲向上爬的時候，地獄里的其他罪人也跟著往上爬，想和他一塊兒逃出地獄，犍陀多生怕蜘蛛絲負重過多而斷裂，就大聲阻止那些跟在他身后向上爬的人，企圖獨占這根蜘蛛絲，他的這些自私行為剛一露頭，蜘蛛絲就突然斷掉了，他又重新跌入地獄。”［1］又如著名翻譯家高慧勤在《蜘蛛之絲》（2012）的譯者序中寫道：“纖纖一根蛛絲，上通天堂，下連地獄，雖是大盜，但有一善舉，即可超升天堂，而萌生惡念，便永墮苦海，仿佛一篇佛經(jīng)故事。”［2］這些作者都是把犍陀多放在前景的。

其主要原因有兩點。首先，與這部小說的性質(zhì)緊密相關，《蜘蛛絲》作為一部兒童文學，希望孩子們從中認識到犍陀多的錯誤；作為一篇佛教文學，想要人們習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因果觀念。無論如何犍陀多都是被作為批判對象看待的，并且為了凸顯其教育性，人們在介紹中更容易圍繞犍陀多書寫。其次，按照整篇小說的篇幅來講，描述犍陀多的故事占了絕大部分，而描寫釋迦牟尼的語句寥寥可數(shù)，因此，讀者對犍陀多的印象會更深。

在這部作品中，釋迦牟尼雖然出場不多，但他的存在仍舊有很大的作用。所以，本文選擇從釋迦牟尼的角度來闡述《蜘蛛絲》的內(nèi)容。某天，釋迦牟尼在路過極樂蓮池的時候，透過蓮池看到了在地獄中掙扎的罪人并在其中發(fā)現(xiàn)了名叫犍陀多的男人。釋迦牟尼想起這個男人曾經(jīng)做過的唯一一件善事，選擇給他一次機會，并把極樂的蜘蛛絲向下垂直地放了下去。但是由于犍陀多的自私導致蜘蛛絲一分為二，他也重新掉回了地獄。釋迦牟尼自始至終都在池邊靜靜地看著，當犍陀多沉到血池底部的時候露出了悲傷的神情。就是這么一個幫助犍陀多的人物，卻受到了批判，而批評的源頭之一來自“文本中的‘無意’‘想起’等詞語的使用，使釋迦牟尼的救助行動帶來很大的偶然性”［3］。另外，還有許多構成釋迦牟尼負面形象的詞語，甚至根據(jù)翻譯的不同給予人的印象也不大相同。

二、從文本細節(jié)中解讀釋迦牟尼

首先，小說中第一部分釋迦牟尼在蓮池邊走著的場景，其中構成問題的就是“閑逛地”①這一修飾語。作為一個副詞，它是用來修飾后面走著的狀態(tài)的，在這種情況下指沒有特別的理由或目的，只是形容行走的樣子或者悠閑地行走的樣子。原文中的詞匯本身帶有的貶義色彩讓人感到釋迦牟尼的出現(xiàn)具有極大的隨意性。樋口佳子（1993）在《芥川龍之介〈蜘蛛絲〉的“閑逛地”解讀——以拒絕道德教育化作品的文體為中心》中認為芥川使用這個詞并不是為了表現(xiàn)極樂的和平或者一種不經(jīng)意的狀態(tài)，而是為了表現(xiàn)釋迦牟尼的冷淡與疏遠感。可見這個詞匯的使用對釋迦牟尼的形象有著深刻的影響。

關于它的漢語翻譯可以說是頗為豐富，不僅有動詞“緩步”（湯鶴逸譯，《晨報副刊》，1926）、“散步”（徐蔚南譯，《黎明》，1926）、“溜達”（吳樹文譯，《疑惑》，1991）、“閑步”（高慧勤譯，《蜘蛛之絲》，2012）的譯法，還有用成語“信步而行”（聶雙武譯，《芥川龍之介短篇小說選》，1998）替代或者使用形容詞“徘徊的”（黎烈文譯，《文學周報》，1928）、副詞“悠閑地”（周龍梅譯，《羅生門》，1997）修飾走著的方式。其中與原文詞義最接近的是“信步而行”，都在突出無目的的狀態(tài)，并附帶著隨意走動的樣子。而“緩步”“散步”“閑步”“悠閑地”可能就會有其他的語義混入其中。“緩步”帶有緩慢行走之意，“散步”一般情況下是有目的的行為，“閑步”“悠閑地”突出悠閑、空閑的狀態(tài)。而“徘徊的”雖說不是副詞，但在語法結(jié)構、用法上與原文修飾“走著”的狀態(tài)很接近。而且“徘徊的”這個詞語用在此處，與原文同樣，給人一種釋迦牟尼在極樂中無處可去的印象。至于“溜達”這個譯文，雖說也是無目的地走著，但鑒于原文中使用敬語來表示尊敬的意思，“溜達”就顯得過于口語化，表達得也過于隨意了。

緊接著是孫伏辰（2016）提起的“無意”一詞，指的應該就是釋迦牟尼在蓮池旁通過池水看向地獄的場景。不僅看向地獄具有偶然性，在地獄血池中掙扎的那么多罪人中找到犍陀多并且“想起”他的善行也不具備必然性，一切看起來就像是芥川刻意安排的一樣。而關于此詞能看到“偶然”（黎然文譯，《文學周報》，1928）、“不經(jīng)意地”（朱園園譯，《羅生門》，2015）等翻譯，但也有像下述例文一樣并沒有翻譯出的情況：“既而釋迦，竚立池邊，從遮蔽水面的蓮葉之間，看著映在水底的色相。”（湯鶴逸譯，《晨報副刊》，1926）。這種情況不清楚是有意而為，還是其翻譯過程中語感上的忽視，對于當時的讀者來說，不會從此處獲取可以推測釋迦牟尼偶然出現(xiàn)的文字材料。

還有“釋迦牟尼看著地獄的情景，想起犍陀多曾經(jīng)救過蜘蛛的事情。于是為了讓他所做的這件善事有所回報，如果可以的話想把這個男人從地獄中救出來”這個部分，特別是“如果可以的話”這句接續(xù)語。樋口佳子（1993）認為這種接續(xù)短語表現(xiàn)出釋迦牟尼消極的行為，即能救出來就好、救不出來也無所謂的心態(tài)。除了與原文接近的周龍梅譯“如有可能”這類譯法，還有以下譯文使得釋迦牟尼對救助犍陀多的態(tài)度更加真誠一些。

湯鶴逸譯：對這件善事的酬報，總想從地獄救出他來。（《晨報副刊》）

靜遠譯：為了報償這一樁善舉，釋迦菩薩想盡可能將犍陀多從地獄里拯救出來。（《羅生門》，2020）

最后一個部分，與其說是會引起釋迦牟尼形象的受容變化，倒不如說這句描寫將會決定釋迦牟尼形象的最終成像結(jié)果。當犍陀多“受到了其無慈悲的心相當?shù)膽土P，掉回了地獄”的時候，釋迦牟尼在極樂蓮池邊露出了“悲憫的神情”。釋迦牟尼對犍陀多執(zhí)迷不悟?qū)е碌牡艋氐鬲z的結(jié)果表示悲傷，這其實并沒有什么問題。但是如果說至今為止積累下來的有關釋迦牟尼的印象保持在“偶然的行為”這一前提下的話，那么就會在此處形成一種不信任感。如黃莉的解讀：“佛世尊是一個懷有慈悲之心的佛。但是，佛世尊也并不是一個純粹善良的佛……佛世尊也許只是在自己散步時，在這種極其隨意的情況下看到犍陀多受苦才給予犍陀多的憐憫、幫助。佛世尊也許是一時興起，并不是真的想普度眾生。”［4］ 另外還有侯宇軒總結(jié)的那般：“《蜘蛛絲》絕非止步于對犍陀多利己之心的批判，而是上位者居高臨下的‘拯救’的諷刺，是揭露其無情而殘忍的偽善的面紗的作品。”［5］那么對于此處釋迦牟尼展現(xiàn)出的悲傷也會認定為是虛偽的。

《蜘蛛絲》原文中的確包含一些引導人們偏離釋迦牟尼慈悲形象的語言，不過在中文翻譯中，我們也的確能看到這類語感的脫落。說到底，為何會出現(xiàn)如此矛盾的情況，還是要回歸到作者論中試圖尋找源頭。

三、芥川龍之介眼中的《蜘蛛絲》

關于芥川龍之介當初創(chuàng)作《蜘蛛絲》的情景，谷萩昌則（1982）在其論文《芥川龍之介的童話——〈蜘蛛絲〉的兒童觀問題》中整理了芥川發(fā)送給友人的書簡。在此，引用如下譯文：“寫神話故事②也頗傷腦筋。那已是殫精竭慮，怎奈更無信心。”“今天看到鈴木的神話傳說雜志，無論哪篇皆比我高明。我想，準是由于作者都年長，且家有孺子，深解童心所致。”［6］

以上可以看出芥川更擅長洞察孩童的心思，并可以把其嵌入作品中去體現(xiàn)，而自己卻為此“頗傷腦筋”“殫精竭慮”。考慮到這是芥川的第一篇兒童文學作品，可以推測小說中出現(xiàn)的一些問題來源于芥川對于童話作品的生疏。先來觀察一下“無意”這個詞。當然這種譯法符合原義沒有問題，在行文脈絡上也沒有很突兀。但是原文中的這個詞語還含有另外一種意思，就是“忽然、突然、猛然”［7］。雖然說在各種譯文中占少數(shù)，但也有部分譯文選擇使用這種翻譯方式。比起“無意”，作者認為芥川的本意是在“忽地”上的。小說中有一句描寫釋迦牟尼看向地獄的話“宛如看西洋景似的，看得非常清楚”，再結(jié)合本文獨特的書寫方式，可以看出其中擁有第三視角的敘述者①，而且這名敘述者還是試圖以一種輕松的口吻向我們講述這個故事，宛如邀請讀者隨著他講的故事一同窺探故事內(nèi)部世界。小說開頭部分為了吸引孩子們的注意力，敘述者使用“忽然看向下方”來激發(fā)其好奇心也算是合情合理。

此外，“閑逛地”也能吸引孩子們的眼球。但是芥川沒有考慮到“忽地”與“閑逛地”聯(lián)動延伸出“不經(jīng)意”的解讀會對后續(xù)“如果可能的話”與“悲憫的神情”的印象產(chǎn)生負面影響。對于芥川來講，應該也是從未預料到的。

四、釋迦牟尼在中國的正面形象

關于釋迦牟尼正面的形象不妨設想一下，當翻譯家在翻譯過程中缺失這類負面語感的詞匯，使讀者沒有汲取這類信息材料的時候，或者譯者、讀者本身對于釋迦牟尼這一形象擁有刻板印象導致忽視這類材料的時候，是否還會對釋迦牟尼的行為產(chǎn)生違和感。答案顯而易見，幾乎不會。周杰表示：“佛世尊表情悲傷得離開，正反映了芥川對于人類自私本性的深深無奈。”［8］其并沒有對釋迦牟尼本身展現(xiàn)出悲觀的解讀。黃藝峰考察《蜘蛛絲》得出的結(jié)論是：“芥川龍之介展現(xiàn)了對人心之善的肯定、渴望與追求，向兒童傳達了應存善心、做善事的道理，即‘勸善’思想。同時，小說也涉及了因果報應，惡人有惡報的‘懲惡’思想。”［9］對于善與惡的對立、釋迦牟尼與犍陀多的對立、極樂與地獄的對立原本就存在的《蜘蛛絲》來講，當人們找不到能扭曲釋迦牟尼的文字的時候，這些對立的平衡就不會被破壞，勸善懲惡的機制也就不會失效。

甚至，在譯文中會出現(xiàn)加深對釋迦牟尼慈悲形象的描寫。已知各類語感缺失的湯鶴逸譯中對于極樂蓮池的描寫是“瞧發(fā)光鏡一樣”。“發(fā)光鏡”的用法并不常見也沒有具體的定義，但根據(jù)文中所處的位置以及單詞本身的含義來講，指的應該是池子本身帶有發(fā)光的狀態(tài)。另外，小說中有一段對釋迦牟尼放下的蛛絲“發(fā)出一絲微弱的光”的描寫，而在湯鶴逸這里就是“那炫目的一絲光線”了。發(fā)光是佛與生俱來的一個形態(tài)［10］。當他在保持著佛與光的聯(lián)系的前提下去闡釋原文，導致出現(xiàn)加強光的要素這一翻譯結(jié)果也是足夠有可能的。除此之外，同等缺失的前提下其他譯文中還有類似于“慧眼如炬”（焦海利譯，《羅生門》，2020）、“心中生了慈悲之念”（宋剛譯，《羅生門》，2017）等突出某一項優(yōu)點的譯法。

結(jié)束語

芥川龍之介《蜘蛛絲》中釋迦牟尼的形象受到文本的影響最強烈。通過對原版小說的考察，了解到文本本身就隱藏著一些偏離作者預想效果的詞匯。對其忠實翻譯過來的譯文，讀者就會從中接收到這類信息，從而更加容易產(chǎn)生不信任感。但是當翻譯者缺失其語感或者優(yōu)先考慮自身文化觀念，不會使這類信息被轉(zhuǎn)移過來，那么讀者也就不會從譯文中接收到偏差，也幾乎不會影響釋迦牟尼本身的形象。

參考文獻：

［1］芥川龍之介.疑惑［M］.吳樹文，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1.

［2］芥川龍之介.蜘蛛之絲［M］.高慧勤，譯.青島：青島出版社，2013.

［3］孫伏辰.三重物語空間下的倫理建構：《蜘蛛絲》論［J］.外語教學，2016，37（1）：86-89.

［4］黃莉.《小說神髓》視角下芥川龍之介的人物塑造：以《蜘蛛之絲》為中心［J］.現(xiàn)代商貿(mào)工業(yè)，2021，42（13）：158-159.

［5］侯宇軒.從文本細節(jié)看《蜘蛛絲》的情感內(nèi)蘊［J］.文學教育（上），2021（6）：78-79.

［6］芥川龍之介.芥川龍之介全集：第五卷［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12.

［7］喬國鈞.標準日漢漢日辭典［M］.大連：大連理工大學出版社，2006：1040.

［8］周杰.論芥川龍之介小說中的佛教思想：以《羅生門》和《蜘蛛之絲》為例［J］.現(xiàn)代商貿(mào)工業(yè)，2020，41（13）：186-187.

［9］黃藝峰.利己的超越，人性的救贖：芥川龍之介的童心探索［J］.今古文創(chuàng)，2024（30）：30-32.

［10］金建榮.佛教經(jīng)典中佛像背光的稱謂及概念［M］//美術學研究（第4輯）.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15：26.

作者單位：大阪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