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花園空間研究

［摘 要］ 張愛玲的《第一爐香》《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作品包含著豐富的花園空間，這些空間體現出她對中西方文化傳統的創造性繼承。張愛玲的花園空間跨越具象和抽象兩個層次，包含愛情和欲望、女性和男性等多重主題，呈現出兩種性別、內部與外界、個人與集體等關系的交疊合一，構造起一個容納多種聲音、溝通真實與幻覺的“異托邦”世界。花園空間是張愛玲小說中人物的現實和心靈空間，是張愛玲文學世界的一種聚合性展示，也是張愛玲研究的一個重要切口。

［關" 鍵" 詞］ 張愛玲；《第一爐香》；《紅玫瑰與白玫瑰》；花園空間；“異托邦”

引言

張愛玲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重要而獨特的地位，主要在于其作品的“可耐之俗”，即將文學放置于嚴肅文學和通俗文學的居間地帶，同時追求人物心理的深度刻畫和奇幻意味的細致烘托。花園是張愛玲小說中常見的空間。中西方文學傳統中都包含著廣泛而深刻的花園形象。作為博采眾長的小說家，張愛玲的花園空間折射出小說人物面對不同思想的沖擊所產生的復雜、糾纏的心理狀態，這也成為張愛玲小說藝術的一個典型空間。

一、張愛玲的花園空間

張愛玲的花園空間具有廣延性，從對具象花園的描述開始，連帶著使其他一些空間呈現出花園的架構，構建成抽象化的花園，女性則成為園中之花。從建筑的角度來看，張愛玲筆下的花園源于西式住宅的附屬空間，顯示出20世紀40年代西方文化沖擊下追求時髦性和傳奇性的市民心境，這和張愛玲早期將小說創作定位成“上海人看的香港傳奇”［1］相一致。花園不僅是中國接納西方文化的現代化產物，在中西方文學傳統里也具有多種內涵。

張愛玲的花園空間是愛情的空間，并且以愛情為輻射點，勾連起小說人物復雜的欲念。中西方文化傳統中，花園是愛情生發的地方。《雅歌》是西方花園傳統的來源，所羅門王稱贊妻子“我妹子，我新婦，乃是關鎖的園，禁閉的井，封閉的泉源”；在中國，才子佳人故事也經常將花園作為幽期密約的地點。張愛玲也讓花園充滿愛情戲碼，但卻否定了其中情感的真純性。例如，在《第一爐香》中梁太太提道：“唱戲唱到私定終身后花園，反正輪不到我去扮奶媽！吃酒，我不慣做陪客！”［2］這是指自己情場得意，花園中的愛情其實是自己獨享的消遣。人類的真摯情感變成社會高位人士的玩樂項目，愛情被附加上虛假性、物質性和階級性，甚至成為人類復雜情欲的象征物。

葛薇龍在投奔梁太太之初，她“向花園里遠遠望過去”，這座花園“不過是一個長方形的草坪”，和葛薇龍“一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孩子”似乎非常相稱，然而“墻里的春天，不過是虛應個景兒，誰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墻里的春延燒到墻外去，滿山轟轟烈烈開著野杜鵑”［2］，在這座和葛薇龍極其相似的花園中，植物生長在花園，卻又向外突圍，《雅歌》中花園的封閉性被破除，意味著深藏在心靈深處的感情轉化成了難以滿足的欲望。

這些花園空間同時是女性的空間，女性通過將其他場景化為花園的方式，以顯示她們對空間的掌控。葛薇龍去梁太太家討好時留意到屋中的花，由于梁太太叱罵喬琪喬，所以葛薇龍被迫先后在客室、書房等待，對此有一段耐人尋味的描寫：

卻是中國舊式布置，白粉墻，地上鋪著石青漆布，金漆幾案，大紅綾子椅墊，一色大紅綾子窗簾；那種古色古香的綾子，薇龍這一代人，除了做被面，卻是少見。地上擱著一只二尺來高的景泰藍方樽，插的花全是小白嗗嘟，粗看似乎晚香玉，只有華南住久的人才認識是淡巴菰花。［2］

單從描述的篇幅來看，這間書房中最重要的就是花，而且是“淡巴菰”這一品種。“淡巴菰”原本是一種煙草，其名稱是tobago（印第安語中“煙草”）的音譯，張愛玲強調這種花難以辨認，所以它代表著一種隱秘、危險的成癮性，預示著即使葛薇龍覺得“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2］，她仍然會成為梁太太的附屬物，并在其濡染下沉迷于物質享受，忘記自己想要讀書的決心。張愛玲放大了梁太太房間中花的存在感，使房間成為類似于花園的空間，這些花代替梁太太宣示主權，占據葛薇龍漫長的等待時間，構造出了一個“鬼氣森森的世界”。

此外，張愛玲突出花和女性之間的緊密關系，使花園成為女性博弈的場所。梁太太就像淡巴菰那樣美麗又危險，幾乎無人能夠抗拒“梁太太的魔力”，這種魔力與杜鵑花構成對立關系：葛薇龍和丫頭睇睇都是受梁太太控制的女性，她們都是杜鵑花，由于睇睇和喬琪喬往來，梁太太在責罵她后“把煙卷向一盆杜鵑花里一丟”，本來“密密層層”的杜鵑“一霎時就燒黃了一塊”，睇睇“眼睛哭得又紅又腫，臉上薄薄的抹上一層粉，變為淡赭色”［2］，就像杜鵑花一樣變了色。比起睇睇的束手無策，葛薇龍卻有那種“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的能量，所以她敢于利用梁太太，之后還從梁太太那里奪走了喬琪喬的歡心，算是獲得了部分成功。

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紅、白玫瑰即王嬌蕊和孟煙鸝，更是構成了直白的對立關系：“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朱砂痣。”［3］這一對比將“圣潔的妻”“熱烈的情婦”兩種不同類型的女人置于長期的博弈之中，任何一方都無法完全滿足男人的心。

梁太太、睇睇和葛薇龍圍繞著喬琪喬對抗，王嬌蕊和孟煙鸝圍繞的則是振保，她們的較量讓自己的生活空間變成了圍繞著男性的花園空間，男性承擔花園的觀賞者角色，女性則成為被欣賞、被評判的客體。

二、花園空間的交疊性

張愛玲的花園空間在女性和男性之間搖擺，使兩種性別呈現出疊加態，還由此折射出內部與外界、個人與集體之間的復雜交疊，同時這種交疊性成為張愛玲花園空間的主要屬性。張愛玲的花園以合一的形式將各種交疊整合起來，最終構造起一個不同視角相共存、制衡的空間，對立的雙方在這里達成了動態平衡。

花園空間是女性空間和男性空間的交疊。女性想要掌控更廣闊的空間，也希望自己成為花園中最受男性歡迎的花。然而，花園雖然歡迎賞花人，但也可以是一個獨立存在的客觀空間，加之張愛玲將傳統中代表愛情的花園延伸成為去愛情化的欲望空間，女性通過拓展自身花園領地、擊敗其他女性而具備強主動性，男性則處在相對被動的“戰利品”地位。

盡管如此，男性依然是花園的主人。例如，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振保覺得“他是他的世界里的主人”，這種感受和女性相關，主要源于他對自己嫖妓的經驗總結，即不能“在她身上花了錢，也還做不了她的主人”。文本中女性的主動權和現實中男性的主動權巧妙地結合在花園中，通過相互對抗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同時，男性可以在女性之間周旋，女性廣結異性卻不被社會允許，這就構成了一個花多人少的局面，從結構上看，近似一座大觀園。文本中被動的男性成為賈寶玉這樣的視點人物，對于女性的判斷多少帶有主觀性，但女性卻占據了真實的主人公地位，就像《紅玫瑰與白玫瑰》以王嬌蕊和孟煙鸝代表的花名作為標題、《第一爐香》結尾處點出這是“薇龍的一爐香”一樣，兩種性別再一次達成了對抗性平衡。

花園空間也是內部與外界、個人與集體空間的交疊。很多花園是房屋的附屬部分，但又相對獨立于房屋，張愛玲筆下的花園同樣如此。梁太太的花園是香港大住宅附帶的花園，“仿佛是亂山中憑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盤”，和大自然的分界并不清晰，振保家“里面的天井雖小，也可以算得是個花園”，天井上方沒有房頂遮蓋，屬于建筑內的留白區域，所以這些花園既在宅子里也在宅子外，既是人工的也是天然的。這種內在性和外在性的重疊照應在人物的內心上，就成為個人意識的自我防衛和外界影響之間的永恒沖突。

歐洲文化里，花園一般被看作集體活動的場所，宴請活動、儀式典禮乃至散步交談往往發生在花園里，英國甚至一度掀起“花園熱”，大眾在花園里活動成為流行趨勢。大觀園是中國花園的典型，紅樓女兒分散居住在符合自己心境的院落內，但同樣開展集體活動：詠菊花、詠海棠、詠柳絮，和整個花園形成互動［4］，所以花園展現的內外沖突往往隱藏在社交活動之下，展現為個人在人際關系網中的各種觸動。

梁太太的花園不僅展現出葛薇龍瘋狂蔓延的欲望，還顯示出她處于梁太太的管理范圍內，雖然和她維持著表面平靜親厚的關系，但也不斷否定對方的控制，希望向外突圍。至于振保廣交女性而構建的那座越來越大的抽象花園，女性在其中陷入對抗，但花園的力量也會反噬原主，振保逐漸自我意識過剩，“不拿錢回來養家，女兒上學沒有學費，每天的小菜錢都成問題”，反而促使孟煙鸝“沒法替他辯護”，索性“變成了一個勇敢的小婦人”，“有了社會地位，有了同情和友誼”。這樣，振保的花園既內在可控又外在失控，孟煙鸝則處在振保的花園里，卻又重新獲得了自我意識，通過向外社交開拓了自己的世界，展現出一種自身與外界、與集體之間的平衡。

三、花園空間的價值與意義

張愛玲的花園空間，既包含具體的建筑又包含抽象的生活情境，構成男性與女性、內部與外界、個人與集體等矛盾關系間復雜的交疊，同時具有架構的縱深性和內涵的多義性，可謂張愛玲一次成功的文學實驗。從藝術追求和思想觀點上來看，花園空間通過對古今中外文化的創造性融合，凝結成為張愛玲獨特的、近似“異托邦”的一種文學空間，其中現實和幻境融為一體，反映和承認了人物心靈中的明暗交雜。

花園空間是張愛玲融合中國與西方、傳統與現代的成功實驗。在這些花園空間里，張愛玲精準地找到了中西方文化里關于花園的共性解讀，提煉出花園和愛情、花園和集體活動之間的關系，將這些含義交織于一處。

福柯指出，花園是一個典型的“異托邦”，也就是一個可以將一切空間、一切時間疊合在一起的“另類空間”，這種空間有現實依據但也是現實的背反，所以也可以被看作人類的理想之地［5］。作為“異托邦”的花園是一種跨越人類極限、容納一切事物的象征，“反映了人類的某種愿望，即求索和制造一個世界全景”［6］。張愛玲的花園正是通過文本表現的傾斜，使居于兩性關系中的女性在文本中占據高位，與在現實中占據高位的男性達成平衡。可見，古今中外雜糅的花園空間構成了現實世界之外的一個文學世界，張愛玲思維觀念中那些觀照女性心靈、展現女性欲望的文學視野與藝術追求，在這個世界里可以得到相對自由的展現。

由于花園空間的“異托邦”屬性，張愛玲實現了空間的真幻交織。張愛玲為梁太太的花園直接定了性：“處處都是對照，各種不調和的地方背景，時代氣氛，全是硬生生地給摻揉在一起，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從元素、文化屬性上看，呈現出中西雜糅的樣態。此外，小說中出現的熱帶風景和肥大的植物使人聯想到天地混沌未開的時刻，這樣一片曖昧的空間是構造奇幻情境的重要條件。張愛玲主動追求真幻的交織，她喜歡的《紅樓夢》不僅有一個狀若人間仙境的大觀園，更充滿了宿世情緣、幻境游歷、列祖顯靈等情結，具有強烈的真幻結合性。張愛玲試圖向這種文學情境靠攏，她在《紅樓夢魘》自序中寫道：“我寄了些考據《紅樓夢》的大綱給宋淇看，有些內容看上去很奇特。宋淇戲稱為Nightmare in the Red Chamber（紅樓夢魘），有時候隔些時就在信上問起：‘你的紅樓夢魘做得怎樣了？’我覺得這題目非常好，而且也確是這情形——一種瘋狂。”［7］“奇特”“夢魘”“瘋狂”，這些關鍵詞使讀者想到弗洛伊德式的心靈世界，在那里幻覺具有現實來源，也能體會、解讀、影響現實，展現出了一種中國化的哥特世界。

張愛玲的花園空間還是人物心靈的空間，張愛玲追求這個空間的真幻融合甚至虛荒誕幻，進而體現出對人性暗面的洞察和包容。張愛玲觀照女性從不避免寫出女性的弱點，體現出她對女性的深入理解。“白玫瑰”和“紅玫瑰”似乎可以對標“天使”和“妖婦”，但究其根本，張愛玲沒有將孟煙鸝強行抬上神壇，反而使她不具備一個聰明的頭腦，在婚姻中反復掙扎；也沒有讓王嬌蕊、梁太太始終具有強大的掌控力，削弱了她們魅惑男性的特質。

在張愛玲筆下的花園中，各類女性之間存在區別甚至存在對立，但未必具有天然不可調和的矛盾，她們依然可以共同構成一座花園。張愛玲個人的生活經驗佐證了這一點［8］，雖然她也時有文人相輕的習氣，無法和許多女性構成朋友關系，但這并不意味著區別的存在會隔絕女性之間友誼的產生，就像孟煙鸝和王嬌蕊對立，孟煙鸝卻能夠和其他女性成為好友一樣。張愛玲可以按照自己的心境選擇好友，她和炎櫻的友情是一段不輸給才子佳人故事的佳話［9］，而結交友情也是人權的一部分。總而言之，張愛玲的花園空間是其審美特質和思想觀念的體現，通過構造一個奇妙的空間群，張愛玲展現出了對人性尤其是女性的深入觀照。

結束語

張愛玲是一位敢于進行文學實驗的小說家，她在《第一爐香》《紅玫瑰與白玫瑰》等作品中構造了一個有層次的花園空間群落，具象的花園和抽象的花園占據了小說的重要位置，共同組成小說人物的生活空間。花園空間是人類欲望和男性、女性不同心理的表現形式，展現出蕪雜而不失美麗、動人卻不免危險的復雜人性，將看似截然對立的女性和男性、內部與外界、個人與集體，通過微妙的動態制衡拉平到同一個平臺上。在這種不可思議的文學實驗中，不同的時空得以疊加，構成了奇妙的“異托邦”，其中真實和幻想緊密結合，人物心靈中尖銳的弱點得到了理解和包容。人類在多層次的花園空間中生活，自身和他們所處的環境時刻處在復雜的交織和對抗之中，這也充分展示了張愛玲對生活復雜性的把控。

參考文獻：

［1］張愛玲.流言［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

［2］張愛玲.第一爐香［M］.廣州：花城出版社，1997.

［3］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

［4］曹雪芹.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5］Michiel Dehaene amp; Lieven De Cauter . “Of Other Spaces” in Heterotopia and the City：Public Spacein a Postcivil Society”［M］.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8：17.

［6］張錦.福柯的“異托邦”：殖民地、墓地、博物館、花園、船［N］.中華讀書報，2022-06-08（13）.

［7］張愛玲.紅樓夢魘［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

［8］宋以朗.宋家客廳：從錢鍾書到張愛玲［M］.廣州：花城出版社，2015.

［9］余斌.張愛玲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