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花楹（組詩）

整理老照片突然看到父親

他還那么年輕

當然我更年輕

二十五歲的女兒

五十一歲的父親

比現在的我還年輕的父親

瘦削，硬朗，舉著盛滿閩燕啤酒

的酒杯到處碰杯，參加我的婚禮

他不知道

過了十二年，我要離

過了十七年，他要死

他笑得那么開心

就好像可以，永遠永遠這么笑下去

晨，秦皇島詩人角

看不見的鵝在睡眠深處鵝鵝叫

鄉村的早晨被撕成一縷一縷光

率先醒來的人靜靜聽了一會兒鵝

然后鳥，然后羊，然后狗，大地

也醒來了

形狀不一的聲音互相碰撞卻

不令人感到嘈雜，萬物用自己的方式

向自然致敬

我用什么

我起身

我枯竭的筆愧對我所在的這個早晨

這新生的一日

我依舊是那個拿不出一個字的舊我

布拖

警覺的大眼睛

尤其是

老年警覺的大眼睛

一生都在這雙眼睛里了！

年輕時一定清澈明亮

年輕時一定機敏能干

老婦人把自己藏進一襲黑衣袍里

頭發也裹進厚厚圓帽厚厚圍巾里

粗壯皺紋像一道道奔騰不息的河流

流淌在她依舊光潔的臉上，布拖啊

布拖，老婦人已代你說出了

你想說的話

藍花楹

每一句話都有生命

都想來到人世，它們急切地等待一張口

把它們生出。明晃晃日光燈下，我坐著

我不慌張、不焦慮于無詞是因為我知道

語言的秘密

詩

亦如此。每一首詩都有生命

都想來到人世，它們挑選著、挑選著

一旦選中可以托付的人，詩

便從那人手中生出。我期待我是詩選中

的人，我期待我被一首與藍花楹

與西南聯大有關的詩選中

成為它的作者

國家植物園

一天變得無限漫長

火把蓮時間、矮牽牛時間、鼠尾草時間

梁啟超及其夫人李惠仙時間、曹雪芹時間

野水杉時間、水源頭時間、鳩雨白云時間

回望牡丹園恍若前生時間……

都構成了

你在國家植物園時間

時間并不相等

在國家植物園，時間必須重新計算

時間必須以

進園那日為起始因此八百年樹齡

的根樁年長于數億年前的硅化木

春天剛冒芽的婆婆納洋地黃

年長于我們。在國家植物園

有一席之地的死者

在草木間吐納、休憩，偶爾被

游客如我打擾

在國家植物園

今我和舊我彼此尋找但都沒能找到

我們彼此不見，已十五年了……

（選自《特區文學》2024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