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鐵板(組詩)
溫馨
接鏈條
猶如人生
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
然而今天,卻掉了一節(jié)
行走,提升,回轉(zhuǎn),全部失靈
傷處一覽無余
工友拿出手錘、扳手、鑿子
叮叮當當?shù)厍脫?/p>
我點燃割槍
疼,是必然的
就像知己
啪,一滴機油
落在我手臂上,渾濁,黏稠,滾燙
一滴熱淚啊
接,也得叮叮當當?shù)厍脫?/p>
我們稱之為鉚
這是兩個生命在反思,或相互慰問
汗水和油污,滴滴答答地淌下來
像一枚枚成熟的果實,回饋給礦山
焊支架座子
它年久失修
它病入膏肓
當愛成疼痛,成為腰椎間盤突出
割,割,切割掉一切病灶
弧光平穩(wěn),時光緩慢
火焰下,焊槍的手術(shù)是精細的
在不可觸及的地方,明與暗交替著閃現(xiàn)
那腐爛的源頭,必須找到并剔除
月光里一遍一遍打磨光陰的人
經(jīng)歷了太多職業(yè)病的折磨
以至于還未至退休,就已傷痕累累
就像我七十多歲的老父親
佝僂著身體,但一說起電鏟
就眉飛色舞,仿佛一下子
又年輕了三十歲
割鐵板
“我來割這塊鐵板吧……”
我默默地把槍遞給她
她打開乙炔閥門,點火
再打開氧氣閥門調(diào)節(jié)火焰
動作老練沉穩(wěn),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進行著
她的手中,冷和暖,硬與柔
竟然擁抱在一起了
咝咝的聲音中
抱怨,心酸,勞累沒有了
只有鐵水在相互交融,相互妥協(xié),相互成全
她咬著牙,像是下定決心似的
旋開了切割氧的閥門
厚厚的鐵板瞬間切割出一條口子
口子越來越大,越來越長
像離別
“來,給你。”她背著身子把割槍遞了過來
然后一屁股坐在礦石上。我繼續(xù)切割
想起明天她就要退休了,厚厚的鐵板
一瞬間淚流滿面
采場上,我把一滴汗寫進詩里
“溫馨,自己躲到陰涼處去。”
他的額頭,汗水流成了小溪
油污和礦粉在他的臉頰上嬉鬧
成了一道道溝壑
我理了理濕透的工作服
或許,被汗水粘著的人
心中,都有一個滾燙的夢
這個時候適合迎著光走
不愿停歇下來
就融進他們忙碌的身影里
太陽是熱烈的
汗,也是熱烈的
叮叮,咚咚……
當輕柔的敲擊聲和厚重的敲擊聲同時響起時
一滴汗水,飛奔而來
在我的詩里
落地有聲
廠房里,梔子花香氣彌漫
后院的梔子花開了
整個廠房,香氣彌漫
我和女同事們喜形于色
這些香氣里
又一只蝴蝶扇動著翅膀
帶來了夏的氣息
如何在滿是油污與銹蝕的廠房里
尋到一縷香,并住進去
我們不需要絞盡腦汁,向梔子花借花瓣
制作梔子花裙
我們自信地看著自己
就像多年以前,甚至多年以后
我們一直在這里盛開
化身潔白的梔子花
在繁花與大地之間(組詩)
阿丁
老槐
多少年了,鞋匠還守著老槐做活兒
日子是從他嘴里吐出的秋皮釘
一個接著一個,敲得緊實
把新的敲進舊的
把舊的縫上新的
污泥、鐵屑、皮茬兒
或別的什么粗硬之物,全抖落干凈
云的腳、孩子的腳、她們的腳
所有喊過疼的腳
都感到輕盈
要不是我偶然穿過這條街
也許就錯過了,這些年
我總是錯過
那些本該去彌補的遺憾
不如這棵老槐,葉縫比鞋匠的針腳還密
一年接著一年,張開更多耳朵和眼睛
收放自如的蟬翼和鳥群
不漏掉一句笑語
只有那一天,漏掉了
一聲嘆息
空空的鐵凳子,大地上最后一枚秋皮釘
等待誰敲進泥土
再也等不到了
草木和親人,所有經(jīng)過它的腳印都開始變硬
風(fēng)聲喑啞
一場接著一場,叮叮當當?shù)挠?/p>
一身的綠葉
戴滿了白花
再見遠山
將厚重、巍峨和壯美壓扁
捏進相片,多少年后
大山背面依然躲著童年
遠山,遠遠的炊煙
攀過青云
那些來不及堅硬的部分
和雁群一樣,遠遁
遠遠的風(fēng)在抽打,一場黃葉
千軍萬馬落下
像魚鱗一片片剝下
像飛羽一根根拔下
像流出就發(fā)硬的血,一滴不剩
像所有形同虛設(shè)的愿望
在蔚藍色的塵埃之上
轟鳴
遠山,風(fēng)箏的側(cè)臉
總是面向春天
那里盛產(chǎn)不羈的自由,母親的牽念
盛產(chǎn)斷掉的筆尖,發(fā)燙的
星星的碎片
一條故鄉(xiāng)的小路,系上行囊的拉鏈
感到沉重時,我們急于掏出什么
掏出殘忍的冷風(fēng)
掏出恢宏的寂靜
掏出青綠色的句子,掛在枝頭
黃昏總是會生出藤蔓
一探再探,我們看不見
積雨云飄過來
許多,四十歲才有的心事
都困在里面
畫匠村
我的童年始于炕頭的花枝
卷草紋和祥云紋是我的天地
高山、流水、走獸、飛禽是我的玩伴
我是那朵封漆的牡丹
石頭里流出的油彩,一筆一畫都圍著我
讓我聽它們,回答它們
學(xué)它們說話
讓我踮起腳尖,抱緊
成為它們
我成為我的抱魚娃娃,我的喜鵲喳喳
我成為我的游龍,無趣時點睛的一筆
成為每一個脆亮的清晨
盼來小小孤舟,一次次地
直到我成為大青山肺腑里
走出的那句鄉(xiāng)愁
風(fēng)頭正盛的秋天已被我摘下
我喜歡數(shù)著星星回家
我喜歡大碗里的江湖,莜麥的裙裾、山藥的器宇
揉進歲月里的香氣,喂飽了回憶
我喜歡背靠一面老院墻的倔強,今夜
盛滿酒釀,我捉住一碗的月亮
躺下,我拔一束芒草當畫筆
畫出天上的羊群,啃食一壟壟風(fēng)的暗影
畫出如風(fēng)般颯然遠去的馬駒
我的馬蹄輕輕,叼著干枯的云
最后畫出媽媽的眼睛,未醒的花
一行白鷺飲盡所有咸澀的宿命
我終于畫出一切,大地的野心
卻畫不出一朵牡丹,與少年
溫柔的對視
麥地
漫長的季節(jié),任何純粹都不能幸免
但你可以,咽下黃沙的江河可以
把時間焙熱,需要多少年
泥土早有預(yù)感
是那個滾燙的早春,春鳥剛好鳴起
你拆下它最歡脫的部分
冠以你的姓名,飼養(yǎng)、流淌
歷史的腰身,再沒有的新鮮東西
在野風(fēng)中盛放
麥地金黃,云上有紗幕
云下有無數(shù),澄澈的手掌
翻涌麥浪,籽粒成熟
在飽滿的每一處
將夕陽里的血一次次擰出
在繁華與大地之間,替你
落筆成賦
月也斑斕
晚風(fēng),搖動它克制的美感
就把我當成最后一絲螢火吧
讓我可以
舉起陣陣笑聲的總和
并且己然在風(fēng)中,替你
枕酒入夢
春凌
清晨通透如玉,黃河邊
一片渙散的僵白
在春的儀式中,浮現(xiàn)
靈動的痕
誰的靈魂沒有裂痕?哪怕是水
生出骨頭
生出宏遠的關(guān)懷
生出虛寥的豐功
在春天變得純粹、柔軟,幾乎
讓人暢想深遠
我們總愛思考細小于我們的事物
骨頭里錚錚的轟鳴,在聚集的人群中
浮浮沉沉,那些時刻
我還未意識到
我踩著自己身體的回響
舉著一場浩蕩無邊的春風(fēng),在等你
通透如玉,黃河邊
一片渙散的僵白
我走出人群
亦如沖撞的凌塊
植物詩(組詩)
張文捷
花生
我的麻臉兄弟
深埋地下的鈴鐺
你的搖動
仿佛大地的心跳
夢囈堆積。以光陰的寸尺
一點點向黑暗掘進,兩相依偎
腳指頭抒情,手指尖舞動
共同將綠色的葉子,舉過泥層
紅皮膚有太陽的顏色
當洪水漫涌沙灘
一群穿越夢境的魚
又宛若一串串暗處的燈籠
伸展光芒的觸須
抓一把花生上路吧
來自大地的懷抱
和母親溫暖的手
雙孢蘑菇
用最敦實的腳,站穩(wěn)泥土
挽著手臂的姊妹
集體跳起天鵝湖芭蕾舞
白色的小胖子,讓漣漣的雨水眩暈
月色朦朧,水母乘降落傘輕輕滑落
童年的記憶,曠野綠衣上的白色紐扣
大地的鼾聲遍地滾動
平原也有數(shù)不清的蒙古包
氈帳里蘊藏著汗水和收成
而月牙太輕薄,容易割傷人
細膩的皮膚下有淺淺的紅
小小的雙孢蘑菇
正修改我們味蕾的細碎密碼
合歡樹
初夏,紅霞可以在樹上生長
比鄰的梔子樹,用白色的暗香
借助密集、透明的雨點
帶來一場表演
站立的閃電也依戀紅塵
被模仿的一把把小小折扇
扇動粉色的焰火
一群白鴿已在我們視線里走失
一萬朵合歡花,托起淪陷的春天
紅纓纏綿的音符,沿綠色的階梯上行
太陽光正好擴展云層的縫隙
升起一截截斷裂的彩虹
梅雨季,雨中有部分秘密讓人迷惘
空中半月炸裂,充血的贗品
畫紙上的光芒懸于枝頭
年輪旋轉(zhuǎn)的火焰并沒有升空
被抱緊的一棵大樹
根須的光,那么虛無,又扎實
紅薯生長
剪蔓扦插,細小的莖
一根脈管能接通一條天河
胎胚要耗費多大的力
才能收集足夠的閃電和彩虹
雉雞的翅膀貼近地面低飛
月牙是航標,綠色波浪下的潛水艇
從貧瘠的土地偷運糧食
多么任性的時空
不擁堵,撞個滿懷也是擦肩而過
所有的理論和規(guī)則都順從了自然
擁抱和被擁抱之間
我們暫時還看不見那樸實的面容
土壤并沒有預(yù)留更大的空間
生長的現(xiàn)象學(xué),因擠壓而產(chǎn)生張力
滿腹經(jīng)綸沉積成淀粉
話語以根須的形式向深處掘進
大地收獲的全部是肌肉
而被遺忘的部分
化作新泥
填補曾占據(jù)過的空間
香樟樹
香樟樹撐起少年的天空
樹下讀書,靜語觀棋
尋找失落的一顆棋子,在木箱深處
翻揀到一顆白色的樟腦丸
中年窗前聽雨
累了就站到濃蔭的窗口,
看香樟的新葉從舊葉叢長出來
看陽光為春風(fēng)縫補衣裳
后來院內(nèi)的香樟,被挖走一棵
像一個長期站在那里的人走了
留下無法言說的空白,豁口內(nèi)
有颯颯的風(fēng),鳥雀的聒噪
藍幽幽的樹影能否染青鬢發(fā)
光斑閃爍,仿佛等待一個離人歸來
而擴展的枝葉試圖彌合天空的裂縫
用綠色提醒我要保持好心情
另起一行(組詩)
呂游
莊稼是突然間就成熟的
新芽初上,夜色沿著大地上升
天空的黑土地捧出了月牙,那是
誰的夢種下的,鉆出嘴角
不知道是怎么炊煙裊裊的,那
也是一縷長發(fā),也不知道那些莊稼
怎么長高的,那是另一縷炊煙
仿佛一眨眼,大平原就被抬到高處
果實要經(jīng)過多少風(fēng)吹日曬,我不知道
就像不知道一塊瓷器如何經(jīng)過烈火
我的種子,我呵護,看秒針
如何一秒秒翻耕著時間的泥土
雞鳴如何將黑夜稀釋成白晝
在莊稼面前,收獲之心輕如鴻毛
只有播種的父親天天走進田野
像一株拔出根,枯瘦如柴的玉米
我在很遠的地方想著一座山
這個位置,正好容我把一座山放進身體
只有站在遠處,山才足以小到和我一樣高大
山的巍峨才可以淪為一棵小樹
必須在遠處,山的壓迫感才會消失
像天邊的那顆星,那么渺小,可以忽略不計
我想著那座山,因為我接近過
除了仰視,山?jīng)]有路供我走到山巔
哪怕長出翅膀,也不足以超越山的高度
只有在很遠的地方,山才會消失
淪為我的想象.我不想,山就不存在
如果我不愿意想,就可以把山從我的體內(nèi)搬掉
像搬走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多么遠啊,一座山和我的距離
僅僅靠距離,才可以完成對一座山的超越
這是唯一的辦法,遠遠地離開那座山
在遠處,一座山失去了應(yīng)有的高大
我還是那棵小草,在山之外
我要說的山體,像荒原中的那座墳塋
而我正在墳塋的頂端,像個王
另起一行
寫下“草色遙看”,就算開了頭
大唐的小草怎么琢磨,都是謎底
太遠看不清,太近看不見,猜又猜不著
要繼續(xù)寫,繞過長安街,繞過大運河
看到這場雪,答案被一只麻雀
踩在院落當中,太淺了,還是草色的樣子
再寫,就到了黃昏,提前約過
元宵不在鍋里,煮在天邊,目光
都望沸騰了,被遮住的,不是那盞燈籠
是一個人的影子,約的人不來
約等于多半句詩——不見去年人
不見就不見吧,繼續(xù)寫
寫正到來的,寫去年的那個夢
一個暗喻的夢,沾著初春的露珠
一個夸張的詞匯,一樹桃花鼓起來
花瓣開放,花蕊探頭,花香洶涌
讓春潮大片片朝向結(jié)尾處,一篇文章
總有一個岸,在那人的胸口處決堤
收尾,另起一行
那里只有一個名字
嗯,你的,濕潤的名字
我們需要一道光
夕陽表演魔術(shù)之前,要先
轉(zhuǎn)動一塊黑布,蓋住人世間的一切
你做的夢,是夕陽變出的
白天你看到的,都不是答案
鳥兒銜來一根根枯枝,筑起的巢
是春天的答案,我們在夕陽的里面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謎底,不知道
自己究竟是真還是假
僅僅寫黑暗還不夠,還要寫
黑暗中的月亮,它消失,變到
人間之外,風(fēng)吹楊樹時
我聽到的掌聲,正走向黑暗深處
水面像一塊布,一抖
月色消失了,只有滿河碎銀
吸引著河岸上的目光,忘了黃昏
只記得,黑暗是變幻莫測的
我們需要一道光,把自己照亮
這道光藏在我身上,黑夜變不出
遠行
再美的花朵也會遠行
春天打開行李,秋天收拾行李
在風(fēng)的火車上,花瓣們
擁擠著,漸漸走進種子深處
再美的時光也會老去
水被遠行牽扯,堆起皺紋
而白發(fā)在三月就滿頭了
我不能追隨,如同樹
不能隨風(fēng)而去。就把那片葉子
帶上吧,在草原,會不會
有一封信和金蓮花一樣
滿地金黃,是誰打馬走過的痕跡
記傳之年(組詩)
唐旺盛
滑行記
再也沒有一段在逆行的鐵軌上那樣的滑行
山谷回響。落葉靜寂。雀鳴如令
沉湎于秋天的落日
嗓音越迷幻,越低沉。
……那時慢。從一座城到另一個
火車要走一天。清晨的鳥鳴
深夜才能抵達。春天有上升的腰肢
冬天有蕭索的收攏。登山的人
小腿上,沉積著同一座山帶來的酸痛……
海市記
驟雨之夜,響螺有避世之姿
山的影子滑過雨滴
當海水的琉璃退出更大的黑暗
街燈有風(fēng)暴停歇后的昏黃。而漁獲陣列
深海的漣漪在櫥窗中閉鎖
比目魚飛翔,在魚鳥之間
泥猛出水。在湯中,有更大的喧嘩
蠔體退出甲殼,獻出的汁液
有涸轍濡沫之美。從不同的方向進入這樣的夜晚
你裙袂甘藍,有鯨魚的起落
變幻著形狀
失速記
失速者有忽然停頓的陰影
在飛速下降的雨滴中
懸置。看見無數(shù)趕來的利刃
穿身而過。煙花盛開,因圓滿
而看見了寥落。花朵止息
豪宴之心……曾經(jīng)在
行進的人群中看見決然回顧
掉落的塵埃蟄伏在打開的書頁上
在無數(shù)飛馳的夜晚,我們因
逆行而相遇
在雨水明亮的反光里
黑膠。電影。憂傷的大提琴
渦旋哽住事物的出口
泛著黑啤的泡沫
在那些即將消退的時辰
穿過庭院,時光箭鏃如星
我們在屋中靜坐
側(cè)身讓過流年呼嘯的劍影
南山記
這七月天空幽藍。當南山盡頭夜幕打開
黑褐色的樹枝垂下闊大而安靜的綠葉
下山的人沿路而去,像七月的雨水回到河中
這七月河漢浩渺。星辰神秘
撥開蔽眼的云翳,后退的星群像藍豹一樣
掠過。只有夜空如水
山頂上的風(fēng)一層一層地吹過
七月,植物陽極生蔭。荔枝巨大的
樹冠劃過靜止的雨滴
苔蘚生于水側(cè),游魚之間
從西北到東南,南山綠色的巨影
如蒼狼蟄伏,不辨月出和黃昏
只有無法分辨的陣雨在呼應(yīng)
這蓬勃之綠,搬動
山巒,穿越暗黑的云層
而畫外的流水正急于出山
只有一陣鳥鳴被剩下
夏日記
那時年少,春風(fēng)狂野
季節(jié)的車馬拉來了整個夏天的
綠葉。窗外即是溝壑
三丈之外,流泉飛身而過
林中之柏,盡皆圣賢
天街依舊平坦。貼在樹上的菜單
把午后留給了陰涼
讀艾略特。鑰匙叮當
“此刻是否也有一個人,像我們這樣
看著天上的星宿?”
鷯哥來去的晚上
視線里布滿石頭和宮殿
沉湎于午夜的溺水游戲
拖著優(yōu)美的曲線下落
而深夜正避開逼人的長焰。像鱒魚
游在涼爽的水里
黑暗里你抬起濕漉漉的長發(fā)
露出生怯之笑
——“我聽見了花開的聲音。”
彈力失效。重量恢復(fù)在速度里
再次活過來。夏天已經(jīng)從平緩變得陡峭
這么多年,只是偶爾上山
長途平滑,繼而仰翹。有時也會路過
海拔更高的地方,而宮殿從此不見
夏天的河流
還是那樣流過并荒廢著自己
你還會那樣行走在平地上
將自己珍藏在藍色的風(fēng)暴中
仿佛烏有的航班從未來過
解夢者(組詩)
劉穎
版畫與女人
一入刀就是決定
筆畫落到哪里,哪里就是心
尾聲要請丸刀,要它的溫柔
要夜色淚流滿面
陷在凸版里的女人,左手拿刀
右手,用來猶豫
云朵是不需要挽救的
她把刀被逼上絕路
而神秘的圖案正從木板中出走
大雪下了三天
誰都不知道它們?nèi)柯溥M一塊木頭
又從畫面升起,帶著女人飄向空中
一遍又一遍
時間鏡像
日子平坦,陽光淡然
理發(fā)師站在鏡子里,將我左側(cè)的時間剪去幾分鐘
又將右側(cè)的時間削薄
背后的時間黑羽毛般脫落
這只是序幕,主要情節(jié)需要這樣描述
大小發(fā)卷布滿我頭頂
脖子上等于頂著一顆石頭
師傅給它抹上藥水
他的耐心讓我領(lǐng)悟到自己是病號,病于愛美
兩個小時的特別護理后
石頭上濺出浪花
我忍不住甩一甩,小小的海洋起風(fēng)了
將一個女人置于危險的旋渦中心
結(jié)局正如所料
我從鏡子里飛快救出自己
而將時間抵押在易碎的玻璃中
我的隔壁是我
他們將設(shè)備的音量開到無限大
這些少年,在高處才能找到自己
隔著屏風(fēng),我置身于低低的茶水中
杯上的梅花在等一場雪
安靜沒有捕獲我
我看到自己在隔壁與他們一起擊掌
桌子當鼓,牛仔服掛在繁花枝頭
屏障在現(xiàn)實中不存在
所謂中年是指,能夠熟練地
把馴養(yǎng)多年的自己從身體的圍場里
逐一釋放出來
讓他們集體在曠野作亂
親愛的陽光
太陽,只有太陽,有足夠的力量
從夜晚的黑繭子里,第一個破解而出
在空中呼喚萬物
聲音化作金屬
是陽光把一切找回來
它身世簡單,善于布置場面
你看,山川俊美,湖泊慈悲
天空語氣平緩
字字都是云朵
每一個房間里都活著親愛的人
每一條路都通往愿望
我和你是河流與旋渦的關(guān)系
陽光這么好,適于萬物相愛
我攤開草原,想給你寫信
還未動筆,已是永遠
解夢者
他們再一次提及夢境
如同描述一枚異地飄移而來的漿果
語氣在空中搖晃
羞愧于身體的貧瘠
很久以來沒有夢從我身上分離出去
我低下頭
是我的錯,把日子直接過成夢幻
昨天漫天飛雪,我沿冰封的河水流動
雪花不認為我是一個人,它包圍我
就像裹住它自己
天地蒼茫,歡愉凜冽
大雪中沒有任何人
雪花和我都是云的另一種形式
是塵世的解夢者
喜歡遇冷后在空中漂泊
不問著落
送信的人
你是從窗子里走進來的
影子般在我對面坐下,不說一句話
銀色帶子也跟著你,從窗邊垂下
我認出,那是光
你低頭看我的食指
玫瑰色的暗瘡,為一個字所傷
移動右手,你推過來兩封信
紙已泛黃,看上去寫完多年
開頭到結(jié)尾,兩封信件沒有任何不同
疑惑時,你已在開滿桂花的院子里走動
秘密的葉子從你經(jīng)過的地方長出來
多邊形的氣息瞬間充滿屋子
從沒有告訴過你,我喜歡味道不分明的植物
就像愛著折疊的人間
你消失在葉子里,信里的文字也消失了
其實滿紙只有一個句子
一個句子被反復(fù)書寫:
我在未來愛過你
時間玫瑰
暮色在窗玻璃上堆集
動作緩慢,摩擦出一層霧氣
向外望去
時間分解成車輛的形體在窗玻璃上行駛
黑的、白的、紅色的鐵
塊狀的時間表情輕松,從面前滑過去
另一些時間追上來,它們擁堵了一會兒
又散開,沿著自己的路線筆直地消失
而我,落在時間后面
遲緩里有足夠的空間容我想象
雪花什么時候再開一次呢
你什么時候頂著一頭白發(fā)歸來呢
我已經(jīng)為你準備好暮色
它是家常的模樣,在我身邊一米
適合我們一起
歡喜于生活的平庸
沿著海岸線奔跑(組詩)
雷鑫
用大雨洗過的詞語
我把三千個詞語
都用大雨洗過一遍
陽光翻過山頭時
我就喚它們的名字
我的骨骼和空氣混合過
忍受著雪花的燃燒
語言就這樣誕生在
張嘴哈出的一口氣里
沒有預(yù)兆,或者方向
在一陣風(fēng)刮過的地方
蘆葦飄著。我征服沉默
一塊石頭掉進一塊石頭
只需要蓋住眼睛
意識的遺失
意識切成弧形,懸掛
遺失的空間吞噬
頭顱里活動的空白
細胞系著繃帶
用一首詩消除憂慮
情愿停止脈搏的振動
此刻是輕松的。像極了
那晚躺在草坪上
每個詞語都成了星星
我做了一個夢
明天還是晴朗的天氣
沿著海岸線奔跑
雨落在雨里,就好像
石頭掉進石頭里
海浪沖上來、退下去
天空開始變顏色
石頭又被清洗了一遍
沙礫多過天上的星星
只是美麗的詩行里
沙礫不屬于浪漫
命運的方向是未知數(shù)
可以在平原,也可以
在斷崖上壓著呼吸
存在的意義不是
海浪沖來的那一刻
是沿著海岸線奔跑
敲擊鐵錘
我無法掌控,釘子
撞擊鐵錘的速度
物質(zhì)的內(nèi)部
像火山噴發(fā)。溫度
到達燃點的上限
洞口。表層的皸裂
被歷史的涌流沖洗
埋在一千年后的地下
斷絕借助浮力的游泳
這一次,堅持守住了
動脈的底線,手臂
和血液一起轉(zhuǎn)動
撕扯出空氣的斷崖
乏力在曇花面前冒水泡
我明白了人的脆弱
新鮮感
把對方選中,并擁有
最后失去悸動的震蕩
過程的美妙環(huán)繞著
第一次撞擊心臟的頻率
一個夜晚,或者白晝
山谷矮進了灌木叢
平原上望去,只剩下
一座山峰的高聳
好像海浪,趕著向前
數(shù)不清數(shù)目的不情愿
跳進熄滅的荷爾蒙里
另一個世界
樓梯的局限和偏見
可以讓所有事物交叉
每一個腳步的上升
都是塵埃上萬次的升騰
這樣的行程里
平緩、局促、停頓
力的作用在折疊中垂直
走近空間概念的靜止
最后一級臺階是終點
但不是結(jié)束。對面的門內(nèi)
還有另一個世界
看不見盡頭的夜色
村頭的屋頂還冒著炊煙
擁擠的生活剛好安頓
一群人繁雜的思緒
這冬日里,空氣中的灰燼
躲掉陽光的侵襲,把最后
一層云朵低低壓著
故鄉(xiāng)這么大,二十三年
我都沒能走出一棵烏桕樹
水泥路是一條大河,我目視著
它的明亮或者昏暗
一塊塊月光在蟋蟀的陪伴下
滑進了看不見盡頭的夜色
我在窗前抬起頭,明天
要沿著河流去別的地方
涅槃(組詩)
麥先森
屋頂
土鼓藤是綿延的瓷磚,在墻體
無聲攀爬。并不是為了鞭打或捆綁
只是從空氣里伸出一長串綠色
手掌,在我發(fā)呆的窗臺前拍打
我時常沿著它們,登上屋頂
坐在灰白瓦片上。像一只被遺棄的舊輪胎
或者一艘被錨定的扁舟
拽著那根從大山里伸出的繩索
有時幻想將作業(yè)上的一片空白抽出
就成了天空,那些零散的涂鴉和數(shù)字
拉遠些就是星辰。至于貓狗、鳥雀
低頭的牛羊和草木,是我得意的召喚物
只有那些在公路上冒著黑煙的貨車
不聽使喚。我總是看著它們裝滿金黃的沙礫
在夜晚或清晨,聲勢浩大地碾過我
開往村外迷霧籠罩的新地圖
涅槃
海浪在沙灘潑灑白色墨汁
它漫過我們的膝蓋又呼嘯而去
柳木躺椅深陷柔軟,海風(fēng)催發(fā)它
伸出枝干。散落的椰樹
站在小屋前懸掛日光
從身旁柵欄的縫隙里望去
海水是金色的沙礫
談及年幼。我們正眺望山頂?shù)娘L(fēng)車
矩陣,他從山谷里牽來一群
鳳凰,放逐在青花瓷盤
用滾燙的山泉澆灌
回甘的記憶喂養(yǎng)
隨著一陣清脆的啼鳴
他用干癟的梧桐樹冠拂去邊緣
漫起的不幸。我看著鳳凰
褪去金黃,濕答答地從枝頭墜落
在我們的舌尖上完成涅槃
夜捕
站在沿海公路上眺望
丟失色彩的浮球捕獲夜的浪花
海面在鵜鶘的喙下收縮
結(jié)出起伏的迷你太陽
潮水折斷桅桿,此刻的寂靜
壓在礁石下
割破袖口的藍色玻璃,裂紋彌漫
漁民從體內(nèi)抽離浮腫的木板
潮落后,我們拄著拐杖
珊瑚般融入沙灘
向清澈的晚風(fēng)索要貝殼
從破損海螺里掏出潛藏的月色
遠處發(fā)動機的轟鳴填平
身后新烙的腳印。在巨大的探照燈下
大海也交出它的宿命
一片雀躍著下墜的波光粼粼
流轉(zhuǎn)
就這樣。夜晚被雨水淹沒
透過玻璃窗,滿院落花躺在你的掌心
重新舒展
逃脫的月光在木門上雕刻一幅自畫像
你看,羽毛狀飄浮的云朵
在天空屋檐釋放自己的燕子和甘甜
隱藏于山峰背面,編織者在一片綠色的海
修建城堡,描述新的分叉與節(jié)點
適宜旅行的星星在白天沉默寡言
夏威夷的風(fēng)也難以吹到秦嶺的小村莊
你鼓著嘴站在我的朋友們中間
聞訊的松鼠和黃雀趕來滿草原的綿羊應(yīng)援
現(xiàn)在,你乘著一只木筏從我面前漂流而下
最開始消失的是水中的倒影
而后是腐爛的劃槳和木板,最后是你
仿佛我的虛構(gòu)毫無意義
蝴蝶宇宙
“要一起墜入深海嗎?”
一只蝴蝶向我發(fā)出邀請
我坐在氣流上,閱讀圣莫尼卡寄來的
信件。指腹輕輕在郵票上摩擦
飄落的暗物質(zhì)
浮動在群山的角落里
甲板上的藍色夢魘向天空輻射
光弧
到我的網(wǎng)狀身體里
我從未想過,蝴蝶也會像花一樣盛開
在人們視線外的某個瞬間枯萎
我們驅(qū)車,往皮膚上涂抹花粉
老式吉普隨著路程逐漸扁平,在前燈的
位置伸出兩只觸角
飄帶般的海灣公路拉出游絲狀的
靈魂。在海岸線凝聚
于是我們升到空中,神靈居住的宮殿
物質(zhì)無法抵達之處——
一個擁有無數(shù)蝴蝶星球的宇宙
出口(組詩)
聶世奇
那首歌
他呆呆地看著火焰
一點點地燃燒,直到
一根著火的房梁從頭頂落下
雪仍在火餡的上方覆蓋著
火。雪。不斷地燃燒和飄落
視線的遠處,一首歌
正在唱起來
白雪皚皚,森林無際
流星
一顆流星滑落下來
從天空,閃著光
聽不到聲音
流星滑落并不常見
在每個人的天空
滑落的瞬間,那光芒
是天空的一道傷口
在我心里隱隱作痛
出口
淚霧充滿了眼眶
曲折的故事片
又在等待一個散場
雨,孤零零地下著
街上行人稀少
有一種悲情,涌向影院的出口
濕漉漉的心情
把一個人弄丟了許久
四月
在一個日子的凌晨,一個房間
你站在一個節(jié)氣的邊緣
看許多的花朵,擠擁著
在四月的懷里盛開
白的、紅的、粉紅的花,一朵一朵……
就像生命里一個又一個轉(zhuǎn)瞬的停頓
看著屋外的世界,十萬朵桃花
繁茂盛開
我想,一定有一個人
在花叢中想象我的一舉一動
在四月
觀看,我連綿起伏的春天
晨間冥想(組詩)
落葵
在獨庫公路的盡頭
日光如桀驁不馴的馬匹,在跳動
泥濘山腳下,黑色的雪暗自傾聽
回暖土地的逐漸僵硬,兩旁的冷杉
散發(fā)亙古的香味
到正午時分,我們翻越了群山
平原、叢林、河流的上端
抵達乍暖還寒的春天
黃昏,在庫車市蘇巴什河一棵湖邊胡楊前
捧起一把長滿月光的堿砂
站立于獨庫公路的盡頭,想象回去的路
盤山公路在昨日,一次次穿越懸崖
是蜂蠟堅硬的質(zhì)地,塑造了夾雜其間的碎松柏
是偶然看到驚恐的石頭,布滿鐵鑿沖出的鑿痕
是一只在野花蓓蕾上啜飲晚霞的蜜蜂
在想念丘陵起伏、水草茂盛的故鄉(xiāng)
和這同樣甘洌深邃的湖水
晨間冥想
清晨,剝開雞蛋,想起落葉離開枝丫
一整夜,狂妄地以為冥想可以挽回失眠
牛奶咖啡因熱量形成薄膜
苦味是一種殘缺的必要
玉米被切為數(shù)段,很像我的喋喋不休
去解釋自己
去皮茄子條,散亂搭建在彼此身上
是通往卡夫卡理想寫作房間
長長的迷宮般的通道
土豆糜仍是自身,它像從未預(yù)設(shè)過的歌哭
一柄不銹鋼湯匙,因參與搭建一個光芒的早晨
而不再是鐵
夜景,人物
將要乘車回去,天與地像一塊焦糖
站在馬路旁邊的青石磚塊上,我們無法阻止各自離去
金老師喝得搖搖欲墜
但飯店的老酵母包子足以穩(wěn)住他
他把我們像召集秋天的莊稼一樣,并攏到不同的區(qū)域
黑色莜面產(chǎn)于寒冷的雁北,正是在座的大部分人
記憶萌芽深處的故鄉(xiāng)
他不讓酒杯里的酒空著
他揮舞手指談沒有切過一個白色或紅色蘿卜的
生活,談詩,談一段木料
最青壯的那些年,談他們牢牢手挽手的日子
體溫是最重要的,而不是硌人的手繭
他總是幫我們界定人生,讓我們挑選
生命中一致的東西
他任由我們?nèi)コ瑁麉s獨自回去
那聽不見的跫音(組詩)
孫善文
石頭
我將柜子里的石頭一塊塊取出
在強烈的射燈下
靈璧石、壽山石、青田石、昌化石、巴林石
還有云棉石、武陵石、太湖石、風(fēng)凌石、雨
花石、黃河石、泰山石
它們都露出了真實的臉
我的故鄉(xiāng)雷州半島
盛產(chǎn)玄武巖
一種質(zhì)地堅硬、外觀平樸的石頭
它大多用于修墻鋪路
或被鑿成梁柱
在一間屋子中獨當一面
運氣最好的
會被雕刻成雷州石狗
立于門前、路口、源頭、田間
避災(zāi)賜福
也保一方平安
名不見經(jīng)傳的石頭
也沒有什么不好
起碼,它不用背井離鄉(xiāng)
那[不見的跫音
我用幾近甲子的時光
探詢村莊的去向
我存在的很多疑問像種子一樣
一粒粒撒下又一點點遺忘
一個個己塵埃落定的先人
被鑲嵌在厚厚的族譜中
僅僅幾行粗疏的文字
便己概括他們長長的一生
多么捉襟見肘的時光啊
被一日三餐的柴米油鹽供養(yǎng)著
而所有的后人被框定在族譜的某個頁碼中
那聽不見的跫音
還綿延不絕
石頭路的秘密
一條悠長的古石路
每一塊石頭都油光晶亮
路面沒有沙泥
在石頭狹小的縫隙間
硬是不時看到
長出來的一株株草
一叢叢小灌木
一副贏瘠的樣子
偶爾還緊緊舉著幾朵清瘦的花
每次從上面走過
總讓我想著
這么堅硬冰涼的石塊下面
是否藏有別人的春天
路上(組詩)
語泉
故土
雜草叢生的坡地之上,我開始懺悔
一茬又一茬光陰里
走散多少糧食和蔬菜
臺燈下,撫摸一叢叢從字里行間
長出的小麥、水稻和瓜果
故土在經(jīng)年中復(fù)活
荒蕪的田地,如同失散的親人
多年來,用文字、零散的照片
感知春夏秋冬里的冷暖
久居故土的老農(nóng)說
讓刈割的雜草在地里燃燒,埋葬它
泥土?xí)饰忠恍倚帕?/p>
握緊鋤把,心思在鋪盡草木灰的田邊地角
跋涉。松土,平整,打窩,仿若看見
失散的親人正陸續(xù)返程
趕霧的人
趕霧的人,其實在趕時間
如一根針在給霧穿孔
一把把、一堆堆的綠往河堤上掉
有那么多人彎腰,或蹲下身子
與綠交談,叩問最多的
是它們的身份和來歷
而其貌不揚的青菜,有蟲子
咬過的齒痕
最先為一些人所選中,拿走
滿籃子的綠在大街小巷搖晃
老人用騰空的背簍裝霧
行走于山野,像一根瘦瘦的針
清晨
排污孔滲不出一滴喧鬧
魚兒掀起碧波,泅開一圈圈漣漪
整個秋天跟著動起來
幾只鳥掠過河面,又騰空飛躍
跑步的青年,眼睛反復(fù)誦讀
一行行金色的語言
鴨群來回打趣,身子倒立
向河水打探秋思
河水里藏著藍色的鏡子
我把這一切看得很清
不只是孤冷的黑洞
低飛的鳥群,戲水的魚鴨
抬頭望向遠山
山上下來的秋風(fēng)正往身上撞
忽地咯噔了幾下
山路
尋著兒時記憶的山路
雜草已將它鎖在歲月深處
淚珠從草尖滑落
沿著鋪滿青苔的草根
流入熟悉的麥地、玉米地、紅苕地
流向那個秋日的傍晚
夕陽壓彎母親的背影
呈S形的山路上,一群鳥鳴
啄出滿天星星
嘣的一聲,麻索斷了
喊母親時,她已在山溝里
蜷縮成一只流淚的蟲子
是月光扭動她的身體
還是她扭變了月光,彎曲的月影
透映母親曲折的一生
母親手里的時光柔軟、肥沃
種在里面的童年,哪一枝芽瓣
沒長出旺盛的青年?
船
遠方不遠,它裝在船里
有時載著陽光
有時裝下風(fēng)雨
霧,把海面越筑越高
像霧化玻璃,又像密不透風(fēng)的墻
船慢下來,擦肩而過海的傷口
黑夜是另一種迷茫
漁火繚繞,似母親在呼喚
遠方歸來的游子
船,漂泊經(jīng)年
發(fā)現(xiàn)一生擱置在海上的命運
相似于海鷗、海浪、海魚……
依窗而眠(組詩)
何明亮
公園里有個酣睡的旅人
——群雕遐想
雪在不停地下
他還是那樣,躺在地上
枕著行李卷酣睡
禮帽在旁邊擱著
裝物件的布兜在旁邊擱著
不曾卸掉鞍鞠的馬兒
在旁邊啃食枯草
他在酣睡
蹺起的二郎腿上
靴子被狗叼走了
一個孩童在追
我試圖告知他
光腳丫在雪地容易凍傷
他沉睡不醒
我脫下自己御寒的文字斗篷
蓋在他的身上。剛一轉(zhuǎn)身
他那青銅腳丫
又翹在那里
雪還在不停地下
依窗而眠
太陽下山有些時候了
暮色一點一點在加重
現(xiàn)在是掌燈時分
我沒有開燈,兩只鴿子
臥在戶外的窗臺上,我擔心
雪亮的燈光會驚擾它們
拉窗簾會驚擾它們
我偶爾的鼾聲會驚擾它們
我不能莽撞對待
這種難得的信任,一晚的安寧
我依窗而眠,輕輕的呼吸不會穿過窗戶
驚擾相依而眠的鴿子
直到天亮。天亮
戶外的鴿子不知了去向
戶內(nèi)的我,再次
被太陽的咕咕聲喚醒
畫故鄉(xiāng)
把故鄉(xiāng)畫下來
畫下來掛在書房
最顯眼的地方。或者
與那些寫給故鄉(xiāng)的詩歌
一起珍藏起來
詩、畫與記憶,三足鼎立
多么完美的紀年啊
這樣想著的時候
我握筆的手顫抖個不停
我只輕輕畫了一小段
時光,一陣微風(fēng)拂過
這段時光已從筆尖溜走
就像三十年前那樣
——三十年來,眨眼
消失得無影無蹤
流域(組詩)
陳少華
風(fēng)的詞語
一陣風(fēng)把窗戶推開,看那些冬眠的事物
沿著搜尋的方向,一顆流星光修復(fù)的夜空
仍在暗中交換逃亡的宿命
房間里的書架沒有傾斜,從一本打開的書里
我讀到關(guān)于風(fēng)的詞語
在黎明之前,拋棄一些冷
但風(fēng)的速度一直無法慢下來,像村里人出走一樣,
比逆風(fēng)奔跑的人,更具有野性,追隨的
不止于脫韁的馬匹
在南方,我們掐斷了空心的蔥葉
流域
每一株水草都畫著弧線
從游魚開始,被流水浸泡的日子
是人間相應(yīng)的白晝和夜晚
一生的低處,與高處,為起落的水花而刷洗身子
生為水,逝亦為水。
水至不安時,蒼茫暴漲
搖櫓的人帶走月亮,也帶走每一條河流
渴了,就飲
趁柳絮繞著漁歌翻飛,
高樓之上藏住了影子,但得不到
門窗開啟的答案
湖心橋上
在兩岸之間,打撈一只月亮
深陷下去,從沒想過自己
會瘦成一株水草
我們在湖心橋上得出結(jié)論時
最后一朵浮萍
輕輕撥亮了星火
水幕豎起的一面墻,擋住無所適從的風(fēng)
類似于霧中
我們咬住的嘴唇
河流的睡眠時間(組詩)
許牧
流星降臨在希拉穆仁
馬匹意欲貼合的眼皮
被白光無妄地掀開
那篝火都未具備的熱情——
驚喜地
倉皇地
破碎了它關(guān)于夏日
滿倉滿垛的黑麥草與牛鞭草的夢
但愿是英仙座的流星雨夢見了我們
如蝴蝶夢見爭辯中的惠施與莊周
才選擇在這個萬籟俱寂的凌晨,抵達
這晚,困倦是條仰望星空的盤虬
參悟著宇宙中一切有關(guān)相逢的哲學(xué)
慶幸我的眼皮始終沒有合上一
在這點上
我已賽過身旁的老蒙古馬
以便在四個小時之后的黎明
向它驕傲講述
這個星座的守護神
珀爾修斯手提美杜莎頭顱的神話
河流的睡眠時間
豐腴的、招搖的、夜的晚風(fēng)
掀開紅尾松劉海兒的
黑虎蝦的夢
干涸如何能將豐饒灌溉
只有寄希望于一場濃墨重彩的岑白
無法干預(yù)沿岸所有的
燈火,使其熄滅
晝夜的間隔
是每條河流打盹兒的時間
困倦有如夢魘
侵蝕縹緲的片段
誰的夜半歌聲
擬人地為寒霜安置歸宿
世人忘記我
又記起我
在,祈雨的祭壇
春江肇事
望春風(fēng),從孩童提著風(fēng)鈴的手中接過春風(fēng)
無力捧住這攤沉甸甸的暖流,于是
踉蹌地將它摔碎在印象斑駁的江水里——
許多年后,嗜夢的旅人依然無法割舍江水
是風(fēng),是夢,是楸木的船槳
將水面揉碎在夢囈時旋轉(zhuǎn)的眼球
是眼中噙含的淚,還是風(fēng)里攛掇的雨?
在澄凈的露水饑渴地鉆進尚未蘇醒的柳枝的黎明
黎明是山外的山,在氤氳水汽里拼湊出的輪廓
虛實之間,行舟之人以囈語給出誠摯贊嘆
卻又覺得,單是以“啊”字抒情
會驚擾與你同處夢中的白鷺與鵲鸰
它們也貪戀,貪戀著有求必應(yīng)的一夜黃粱
黃粱好似昨晚無邊的風(fēng)月
事關(guān)夢的偶然,即使詢問周公,也無解
一切都是精妙的偶然——
當我在這灣搖曳生姿的倒影里
伸出手掌,意欲擁抱鏡花水月的虛像
魚從漣漪的圓心探出腦袋
親吻我指紋的溝壑,猝不及防
清晰些,再清晰些,是遠處我執(zhí)念的山色
被高濃度的石青與石綠浸泡過的空氣
沉降在昨日與今時交替的時空
春山從未向往來的過客期許
所有在蒼茫歲月里零落成泥的細節(jié)
隱而不彰,將自己連同星漢燦爛的浩宇
都萃取在琉璃般清透的江水里
只需頷首的剎那因緣,便深諳塵世諸
相——
這是山的哲學(xué)
自有屬于你的自在
管它幾分工筆與飛白!
我該屬于城市,不該奢求
此間的清波碧水,拼湊出支離破碎的我
我無疑是唐突的肇事者
于春江而言,誤入了格格不入的他方世界
卻意外,邂逅了美麗的事故
孩童手中的風(fēng)鈴清脆響起
鈴聲聽見了江面上樹影斑駁的我
美學(xué)的河流
王恩貴
穿過我們身體的河流
你看見安靜的,恍若停止奔涌的河流
依然有一種流動,穿越蒼茫
一路不屈和跌宕,催生某種
不確定的距離,在時間的轉(zhuǎn)角
我們因不期而遇而驚詫,而暗含熱淚
放下多余的修辭,借助風(fēng)的穿透力
去洞悉細長影子里潛藏的秘密
分裂的情緒,內(nèi)心的溝壑
皆在輕盈的蕩漾中得以平復(fù)和安慰
陽光落下來,恍若己皈依的遠山成了背景
隔岸相望,還沒來得及揮手告別
——從萬丈光芒中汲取美學(xué)的河流
用她一身的潔白,洞穿了
這些年,一些人或事物的消逝而帶來的虛空
牧羊女
草原上緩慢移動的羊群
像天空倒懸的影像
在潔白的云影間,你日復(fù)一日
翻看,與格桑花、羊糞蛋和
土撥鼠相關(guān)聯(lián)的劇本
過早蓄進風(fēng)沙的眼眸,略帶憂郁
對腳下的每株草,草葉上
盛滿你悲喜的水珠,滿懷感激
望向日落的方向,沐著夕陽神性的光
在親切的咩咩叫聲里
恍惚自己是一只走失人間的小羊
正站在春歸的路徑,等待風(fēng)
從返青的草尖上
走出這不屬于你們的季節(jié)
鏡中人
廖詩林
清澈的河水,映出年輪的溝壑
那是臉上的皺紋,熟悉
又陌生
哦,一束光聚攏在清晨,它用參差的筆觸
勾勒著歲月的痕跡,仿佛青春
還在昨日打轉(zhuǎn)
此刻,指尖劃破空影,碰碎鏡子
那些未曾言說的秘密
還隱匿于心
其實,我是個無言的伴侶
如明鏡未改,依舊能照出
光彩的你
灘石
吳玉珊
回首,尋找留在沙灘的腳印
記憶在凹陷,凸起處填滿往事
那一片海鷗,在我的靈魂中
偷走一束浪花
而我,則像夢里的游魚
從暗礁退去
此時,孤獨的時光早已漫過身心
那凝視的眼神里,有被黃昏
染紅的遠方
驀然回首的瞬間
張偉斌
生活處處充滿陽光
那是樹梢虛擬的希望
處處都是弱不禁風(fēng)的副詞
歡樂與痛苦,如影隨形
那是水滴記憶的部分
只有登臨高處,方能分辨
你確實說過永遠在一起
永遠與在,說起來并不親密
主語,常常如同逝水流年
我一直努力向前奔跑
前方的前方,并無開花的云朵
印象里的田野,依舊芳草萋萋
忽有鄉(xiāng)音在心上住下來
宋玉芳
夕光中
遇見一條河
似披著金鱗的龍,盤在大地間
忽有鄉(xiāng)音在心上住下來
山靜了的時候,舊事
被一棵樹撩起
母親扛起太陽的樣子
真美
我也奔向夕陽,風(fēng)雨下
站成的孤獨,成了
最亮的一束光
落入陷阱
林釗勤
小時候撥開竹林,躲在草木間
聽著父母一聲聲地呼喚
像月光落在傷口上,那么溫暖
相信是迷霧遮住了路,夜晚的鳥兒
才不知歸家。你猜,一朵花的語言
應(yīng)是具有怎樣的迷惑性,才使年幼的我
淪陷
一直以來,都跟隨著細小的蟲子
練習(xí)發(fā)聲;等待一只蜘蛛織網(wǎng),讓我們
深陷其中
雪藏
肖彥德
遠去的布谷,依舊是布谷
枯萎的雪蓮,依舊是雪蓮
它們的姓名太過古老
如同春天這個詞
大雪紛飛的時候,總有人
在火光閃爍的地方說話
親愛的,我正像你一樣
熱愛歌唱與盛開,同時也會離去
但我終會變成少年,歸來
走不出牽掛的黃昏
張春曉
從母親眼簾走失很久的孩子
又回到她的眼簾
此刻,他正站在母親的老淚中
想橫渡到對岸的老屋
哦,在此岸升起的那團光芒
即便是走向遠方,走進深邃
也依舊沒有走出故鄉(xiāng)的牽掛
那掉進彼岸落日里的我們
升得再高,走得再遠
消散的身影,依然會收攏起熟悉的鄉(xiāng)音
就像歸根的落葉,試圖填平
那一地的滄桑
第12屆紅高粱詩歌獎獲獎作品選
所有的聲音(組詩)
北野
我希望
我希望有個男人,坐在月光下
靜靜地陪我喝杯酒
一個愁腸百結(jié)的男人,一個
命如游絲的男人
我們四目相對,流淚,一言不發(fā)
但我們理解了淚水的意義
我希望有個女人,站在路口
白發(fā)繽紛,雙手顫抖。但她的眼睛
格外有神,當她看見我的時候
她哭著,喊出我的乳名
我希望有個懷抱,能緊緊地
抱住我,讓我哭一哭
這個懷抱,是我最后的墳?zāi)?/p>
這個墳?zāi)故悄赣H
留給一個孤兒唯一的陷阱
它裝著我的破碎、淚水
和一生的疼痛
舊消息
散場的人,要經(jīng)過一片玉米地
月亮出現(xiàn)在一張舊報紙上,它暈黃
像心思詭譎的人在潛伏
空蕩蕩的大地上有三兩聲犬吠
積滿泥水的土坑
淹沒了星空。說書人模仿的蛙鳴
震耳欲聾。一輛夜行的馬車
鈴聲是潮濕的,只有曠野
在轉(zhuǎn)動它的車輪,而石頭在阻止
更多的人在圍觀
圍觀的人,讓一匹白馬的輪廓
在空氣中顯露出來,而他們自己
卻藏起身形。我知道西梁那個果園
正利用夜色,快速結(jié)下更多果實
它們隱身在樹葉和露水之中
守園人和他的亡妻,沒有房屋
他們靠著樹干
虛構(gòu)了愛情的甜蜜和孤獨
那個時候,他們多艱難,幾乎
身無分文,一座果園和一桿鋤頭
在銀河兩岸,留下了勞動的身影
夜幕下,這個空寂的世界真大
像撤去燈光的幕布
我走在路上,身后總是跟著
一串沁涼的腳步聲
灰鶴
一只灰鶴,在天空里飛
想想那浩蕩無垠的遠方和暮色
我突然想流淚
灰鶴的旅途無望而沉寂
它偶爾叫一聲
山頂?shù)男枪饩烷W亮一回
灰鶴,灰鶴,我的舌頭底下
壓著你的歌;而你的風(fēng)聲
卻扎進了我的雙肋
我什么也無法說出,整整一夜
整整一個思想的黑夜
我都在跟著你飛
巖畫里的馬群
草地和星空落滿沙子
它在沙子里走動。雪山和暗河
波濤洶涌,它在波濤中抬起頭
當狂風(fēng)成為虛擬,曠野陷入
無聲,山坡上的碎石
像瀑布一樣滾動
它的長鬃飛起來,像身體里
升起一朵白云。時間向草地傾斜
一座雕像沉入星空
它向虛空嘶叫,它的回聲
冰雹一樣落在身上,它崩起的
弧度,拉直了遠處的天空
而我怎么辦呢?我需要落日
一樣的長鞭,才能從這座激情的懸崖里
把一個震耳欲聾的馬群趕進天空
俯仰天山(組詩)
笨水
天山上
天山上,每棵塔松都有一座廟
我一無所有
我不會比石頭愛思考
也不比螞蟻有見識
深澗生蘭草,我不會比它藍
烏鴉停在枯樹上,我不會
比它更優(yōu)雅
它上通天文,下知地理
黑得如同一盞,熄滅的燈
天山
不需要燈來照亮
松樹站累了,倒下去
馬老了,也會倒下
爛成一塊草地
哈薩克族女人蹲在溪邊,洗菜,洗衣裳
男人跟著他的羊,爬上山頂
那里只有石子和雪
天山避雨
我去一棵塔松下避雨
驚得松鼠爬上更高的枝頭
一只鳥飛進來
抖掉身上的水珠,看見我
禮貌而警惕地向外挪動身體
我蜷在一棵枯樹下避雨
抬頭看見一只烏鴉站在最高的枯枝上
羽毛己打濕
它那忘我的樣子
仿佛把整棵枯樹置于自己的羽翼下
我貼著崖壁避雨
看見對面,懸崖上落著一只鷹
像一塊黑鐵
山間最小的屋檐
庇護一顆雄心
我躲過了落在身上的雨,卻避免不了
內(nèi)心的滂沱、泥濘
趁著雨未停,羞愧將我推進雨中
很快我的衣服被淋濕,寒意侵蝕肌膚
當我烏鴉一樣凝視朦朧的遠處
我忘記了自己
成了自己的避雨之樹
巨鷹
我在雪地上奔跑,
雪花撞向我的額頭、臉。
打在我的眼睛上,破碎成小水珠,
冰涼沁人。
我知道鷹飛在天上,雪花
更快、更密集,撞向它的臉,它的喙,
掠過它的眼球,撞擊
它身上每一片在氣流中振蕩的羽毛。
百鳥斂翼,縮在巢里,
天空就像荒廢了。
我沒有飛過,不知道
一只孤鷹飛在荒廢的天空中
是什么感覺。
我只看見雪花紛紛揚揚,
它黑得耀眼。飛在天上,它看我
也應(yīng)該醒目。
白茫茫天地一色,好像我在天上飛,
一只鷹提起翅膀走在雪地里。
我看見它在降落,越來越大,越來越黑,
仿佛就要與我合為一體。突然
停下來,落在一棵高大的枯樹上。
一只巨鷹離我如此之近。
我抬頭看它,它望著天空。
雪落在它身上,滑下來,又飄到我身上。
雪花帶來了巨鷹的氣息。
獨木舟與老人
他年輕時
去林中挑選一棵大樹
鋸倒,運回來,放在河邊
他要制作一只木舟
下水那天,河水平靜
推舟入水,就像把木舟推進天空
他駕木舟捕魚
滿載而歸,或空空如也
他駕木舟涉過汛洪濁浪,傾覆那次
總是不忘向人說起
他還躺在舟中,看天空出神
直到繁星閃爍在天上,也出現(xiàn)在水里
他經(jīng)歷的事,木舟都記著
現(xiàn)在,他老了,木舟也老了
但他駕舟在河面
依舊如馭飛鳥在天地間
國寶村(組詩)
葉燕蘭
夢里人,或我的國寶村
那個看管倉庫的人,他還沒打算交出
褲腰間一長串叮當作響的鑰匙,以及
漫長午后悄悄打盹的秘密
那個埋頭制作瓷坯的人,他還沒選好
下一個模具,以及柴米油鹽的原型
那個盯著窯口出神的人,他還不確定
煅燒的溫度,以及命運將出爐的成色
那些瓷土一樣溫軟的人
那些瓷器一樣透亮的人
他們招呼也不打,徑直進入我的夢
在我的夢里對號入座
像我小時候,突然竄到他們跟前
搗個蛋或討顆糖
我們各自愣了一下
不一會兒,就笑出聲
只是這一次,笑著笑著
眼淚也跟著落了下來
只是這眼淚,不咸也不甜
止不住,也抓不住
留我在原地手舞足蹈像嬰兒,哇哇大叫
聽不見世界的回聲,心中不知是喜是悲
瓷花
一雙生活的手,要經(jīng)歷多少
才會改變溫軟的天性
生出觸動人心的繭
一雙己然粗糙的手
要再經(jīng)歷多少回被創(chuàng)傷、被塑造
才能變得看似柔若無骨,沒有敏銳的痛感
去利索地磨平器物的毛刺與棱角
就像山坡上的花朵們無名無姓
聽憑季節(jié)的風(fēng),吹落生活的雨水
以此在潮濕中瞥見自己
就像,作為瓷廠女工的她們
常年在光線昏暗的捏花車間
不斷揉捏眼前的瓷土,直至成型
直到他們長大成人,紛紛遠行
窯內(nèi)時光
那時一日三餐不變樣
地瓜配稀飯,也能被竹筷子
攪出一碗生氣
孩子們總是一邊吧唧嘴
一邊仰起臉盤問,早上吃什么
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
哪頓咸菜干里藏了肉腥一點點
就能抿嘴開心小半天
那一夜的夢,就會很香甜
那時村莊的蟲鳴日復(fù)一日
炊煙升起,窯煙散去
父親在林地田間奔走
母親在瓷廠車間忙活
他們每天都按時歸家吃飯
那時我還是個真正的孩子
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發(fā)愁
常站在窯頭,踮起腳尖望窯尾
也常赤腳跑到窯尾,回頭看
窯頭—那些與瓷土、瓷器
打交道半輩子的身影
在這座忙碌滾燙的窯前,顯得
多么瘦小沉默
他們站在不遠處,突然沖我招手
我就大叫著回應(yīng),什么也不多想
感覺有少量貧窮,從出生那刻起
己跟隨母親的胎盤一起輕輕脫落
歲月如瓷
我相信,那樣的日子
再不會有
云暖風(fēng)輕,吹開村莊的飽滿
鳥雀銜來幾粒啼鳴,一些種子
破土而出,藤蔓爬上老瓷廠的圍墻
年輕的母親,寂靜而閃亮
穿過田埂、羊腸小徑、柏油路
父親看見她
走進彩繪車間,低著頭
額間泛出白瓷般的光澤
疑心那里暗藏清秀山水,手中的瓷胎
也許正等待一場宿命的
交融。金與木,水與土
他們越走越近,互為窯火
直至端起同一個成型的碗
又悄悄地放下——
而身后屋檐低矮,田野讓出道路
那時的煅燒細致而堅硬,恍若沉默
他們幾乎一開始就相信了命運的光輝
就像后來終于諒解了生活的溫情
本欄責任編輯 蘇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