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
清晨,兒子執白,我執黑
下五子棋。雨也下了起來
將我們圍在小小的世界中
剛開始,我故意輸給兒子
兒子開心,我高興
后來,我真的輸給他了
兒子高興,我開心
進入中年,才知天倫之樂是雙贏的
經歷酷暑,才知秋雨的沁涼有多么慈祥
嘀嘀嗒嗒的時間
也與淅淅瀝瀝的雨滴
對弈
無論虛實,無關輸贏
只為空氣流動
把濕潤送進彼此的心靈
在窗戶紙上寫字
酒醒之后,常常對著夜幕發呆
聽昆蟲鳴叫,看月影浮動
恍惚中,感覺與往昔不止隔著一個塵世
每一個塵世都裱著一層窗戶紙
而我就是那個在窗戶紙上寫字畫畫的人
又堅決不捅破它們
在黑暗中面對這層背面發光的紙
反倒能夠透寫出一個個自己
從早年的杯弓,描繪未來的蛇影
解析命運何以
無知時撲朔,有悔時迷離
為了養活幾條泥鰍草魚
開滿鮮花的道路,悄悄變成蘆葦濕地
翻閱一本舊書
翻閱一本舊書,就像走進一座老宅
上一位讀者,七十年前的批注
如同藏在磚縫的密鑰
讓我輕易打開暗鎖
繞過影壁,邁入垂花門
豎排繁體鉛字密集茂盛
如同一棵棵高大的梧桐
字里行間閃光的亮點
如同罅隙透射的陽光
在塵世斑駁的留白
細讀一本舊書,就像久居老宅
窗戶紙太厚了,令人喘不過氣來
日常的低語,突然冒出驚世的詞句
宛如溽熱的天氣,一陣穿堂風吹來
讓人渾身清爽
在孤獨中體味到大自在
除了風聲、雨聲
還能聽到弦外之音
看到陰暗的角落,長滿嫩綠的青苔
石頭本生
我去蘭州時,黃河灘上的石頭
正處在洪水與洪水之間的寂靜期
我正處在壯年與老年之間的白堊紀
在遍地石頭中,我撿起
一塊灰黑色片麻巖
因其粗糲,當場拋棄
過了許久,又在萬千石頭中
重新遇到它。緣滅緣起
一念之間,我帶上了飛機
從黃河上游,背到滹沱河下游
回到家才發現
白色裂紋縱橫,像蒼鷺抖落的翎羽
原來,沉重的石頭也有輕盈的夢想
泡在黃河水里,隨波逐流
也不能平息那顆展翅欲飛的心
石頭入定時,把自我嵌入蒼鷺的意識中
與它同飛,同食,同死
然后又回返自身
在一遍遍輪回中
本生默默集聚一種爆發力
不僅要自度,在萬米高空,白云之上
完成一次逆天改命的遷徙
還要度人,陪伴迷途的人回歸故里
白塔山下的黃河與封龍山余脈的夜色
具有同樣的溶解力
石頭與翎羽,流沙與流星
在我的身體里翻轉,成為沙漏計時器
出現真空的一剎那,閃回洶涌的往昔
薄冰
四十歲以后,我的身體越來越重
睡眠越來越輕
躺在床上睡覺,如踩在薄涼的冰上
常常咕咚一聲,從夢中驚醒
在黑暗中睜大眼睛,聽屋外的動靜
避免與失眠的父親在廁所相遇
又隨時準備著
把對方從冰窟中救出來
中山裝
月光是洗衣粉,灑向大海
風在礁石上揉搓著藏藍色的中山裝
泡沫翻騰,一邊膨脹一邊破碎
穿這件衣服的人,書生意氣
用白粉筆臧否黑暗,在黑板上闡釋光明
而我們的目光是黑板擦
拂去了所有的浪花
繁星是粉筆灰,紛紛落下
只剩下深夜,比大海還遼闊
足夠裁剪成千百件長衫
躬身垂手,擠滿廟堂
激昂的汽笛聲中,先生不見了
那件中山裝,漂浮在西太平洋
波濤起伏,修補著袖子上的破洞
新浪潮中,一只海鷗翱翔,俯沖過來
像當年那個粉筆頭,擊中我的腦門
提醒我不要走神
不要在歷史課上睡過去
遲鈍
我一直不相信人的靈魂只有二十一克
正如我家的那把菜刀
太輕了,不稱手
我的靈魂應該更沉,才與我的體型般配
我無法測量自己靈魂的重量
卻可以換一把鋒利的新刀
沒想到,新刀用不習慣
最容易傷到自己
大拇指上的肉被切下一塊
血淋淋的教訓,讓我明白
一把菜刀的靈魂
不是寒光閃閃的刀刃,而是刀工
一個鐵匠的靈魂
不是鍛打時稱手的鐵錘,而是火候
一個詩人的靈魂
不是抒寫時沸騰的墨水,而是自由
我之所以步履沉重
是因為我的大部分靈魂已經飛走
像一大群白鸛遷徙到南方越冬
只剩下幾只野鴨相依為命
在結冰的湖面上覓食
像漫天璀璨的星星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盞節能燈在太行山前亮著
燈下的我,重新拾起菜刀,擦掉血跡
為了親愛的孩子們,情愿困在廚房中
在方寸之間,慢慢磨損,變得遲鈍
(選自《詩刊》2024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