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象

解凍

我聽到冰化開的聲音。

魚們笑著，張開鰓，

張開大大的傷口，

一步步走上岸來。

我看到，

它們相愛的鱗甲站在曠野里，

曠野里有風。

晌午，一個陌生人走進我的血管里

晌午，已不再西行，

滯留在風里潔凈地填詞；

晌午，詭秘地鋪排著指，紋

一條條被命中的光線羅列有致。

晌午，畫家獨自一人，

在畫一只沒有飛回的鳥。

鳥遠遠地笑著，燦爛地笑著，

把玩敲門的聲音，高高低低。

晌午，有一些柳絮，

被吹進池塘里，

它們幸福無比，

它們用柔軟的手觸摸黑眼睛的魚。

晌午，我驚異于自己的驚異。

一個陌生人，

走進我的血管里。

靜音

這一切都是灰色的靜音，

你、我，

預測到了但無法確切把握的天氣。

這一切都是觸摸到的靜音，

今天早晨，毫無設防的茶水四處流溢。

茶是從十年前的旱季里采來的，

你站在茶園里，兩手沾滿雨。

這一切都是流動的靜音，

你令我到你的湖上去，你令我拘束，

一個接一個的假設疊加起來，

天的臆想是霧，

在春天里，變成紛擾的鳥群。

秋陽

淡淡秋陽下，

白光一閃，

許多哭聲便戛然而止。

身著白衣的果實，

安坐在草叢里，

看夕陽緩緩墜去。

置身于，

秋陽停滯不前的哭聲里。

那個仰天長嘆的人，

騎一匹一無所有的馬，漸遠漸去。

背向而行

那場浩劫后，

我們不再相依為命。

我們從橋上離別，順著河岸背向而行，

到一個看不見彼此的地方，

訴說不幸。

善良的河水，只有一個方向，

它一刻不停地流著，

藏在水底的時光，

在一點點變小，一點點變瘦。

秋跡

趁著天色已晚，秋天，

寬袍大袖，滿目瘡痍，遲疑著，

悄然而至，

身后跟著漫無目的的群魚。

眾多銹跡多年的釘子，

捂著嶄新的傷口，

落下來，掉進水里。

而大片大片的黃葉子，

張開翅膀，向天堂飛去。

大地一副無奈的樣子，任憑，

越來越多越來越勤的雨水，

把自己的晚年，托付在它的懷抱里。

寂寥的天空，堆滿了，

潮濕的柴火、書簡、紙函、情書和你的囈語，

它們擁擠著，徘徊著，無限低迷。

削了皮的蘋果

你站著發呆，

盯著那只削了皮的蘋果，

看它把紅色的皮，鋪在太陽下晾曬。

有春天經過，有雨落下，

有眾多候鳥飛回。

你用削了皮的蘋果做誘餌，

把它們一網打盡。

然后，

你把曬干了的蘋果皮穿在身上，

走在春天里，四處把鳥聲叫賣。

紅蝴蝶

已經飛過兩只紅蝴蝶了，

事不過三，

我決定放下酒瓶，把手心攤向天空。

云端跌落的刀，

在細細品出血的味道后，

掙扎著，掉進春天的河流。

第三只紅蝴蝶，

從我的傷口里飛出來，它飛向太陽，

把一路上看到的春色，

賤賣給兩塊相擁失語的石頭。

畫鳥

你用嘴吹，輕輕地，

畫在那塊黑布上的小鳥，

便會活過來，

便會飛到無邊的春光里。

你老早就知道的，

我就是那個捕鳥人。

就在你畫鳥的那個冬天，

那個山窮水盡的地方，

我們曾不經意地對望一眼，

而后，擦肩而去。

眼淚

一直在歲月里逃亡的，

你生了銹的眼淚，

于河流拐彎處，被一條魚俘獲，

當作了美味。

門虛掩著，屋內漆黑，

那個打魚人病臥在床，

望著天上的星星出神。

他想起捕獲的每一條魚，

想起其中有一條，

在哭的時候，的確會流淚。

禮物

你用幾縷黑發捆綁住她的哭聲，

并把這作為禮物，

送給第二天的黎明。

黎明起床很早，

黎明拄著拐杖走過來，

黎明背負著你昨夜的拒絕，

在收下禮物后，

用一片落葉，當作回贈。

砸痛

你把那塊石頭扔出去，

砸痛的，

是月光照在地上的那片白。

你站在黑暗里，

去犯一個錯誤：

你在泛黃的紙頁上找到她的名字，

剪下來，

貼在地上的那片白上。

初秋，不經意中的偶爾

云經過，只剩下天空的澄明。

那么多草的葉子，

散亂在大地上，

它們咳嗽著，自言自語，漸漸變黃。

著了涼的風，

在探看它們的病情后，

寫下藥方。

你以又一次變老的方式，

不厭其煩地，

重疊自己的不幸。

過去的故事，站在耀眼的陽光下，

集體鼓掌。

秋水長逝，只剩下憂傷的河床。

山腳下的記憶

在你起身離開后，

我看見，

山頂上那塊石頭使勁摔打著自己，

直到滾落山腳，

直到滿身血跡。

山腳下。日落。秋風起。

滿地流淌著金黃色的疼痛，

我呆立在水邊，

任憑一只老虎從記憶里走出來，

跑進大山里。

聲音的衍生

聲音，聲音，聲音——

那些聲音，

互相糾纏著，追逐著。

抓不住的風，

被石頭砸痛的風，

從兩個孤高而瘦弱的詞匯中間

穿過。

話語，徹底厭煩了

它們自己本身，

它們炙熱著，

灼傷所有流行的意念。

遠處，走進那片森林的夢游者。

他們用夢的釣鉤，

把他們自己，

分別掛在每一棵樹上。

異數

時間之箭，

準確無誤地射中了，

那些掛錯了枝頭的

果實。

太陽下，

鐮刀在齊刷刷地

收割著春風的異數

—那些花鴿子，

它們沒有形體，

只有影子。

一塊塊地穿越，

那些為大地站崗的玻璃，

陽光的憂傷，

奢侈成，風的哭泣。

多余的話

把多余的話，

留到死后再說吧。

我們現在看表，

各式各樣的鐘表，

嘀嗒著同樣的聲調。

它們齊心協力，

推開一塊結結巴巴的石頭，

露出兩棵紅色的草。

失眠

被意念，

隱藏了多年的，

那把銹跡斑斑的鐵鏟，

它追趕著

沒有主人的時間，

殺掉從時間里逃出來的黑暗，

搶走黑暗里的黃金。

勝利者眼中，

開出有毒的花朵。

花朵凋零后，

結出的，

是一些百無聊賴的光線，

和全部的，

笑得卷了刃的鋼刀。

是的。失眠一

毫無目的的抑郁，

匆忙趕路，

后面跟隨著

一望無際的魚群。

痛的解釋

干渴的空酒瓶。

茶杯。

煙灰缸。

隔夜的飯菜。

呆滯的光線。

墻角的破瓦罐。

電視廣告。

——它們對昨晚的回憶，還在睡著，

那本無人能夠打開的書，就放在一旁。

你四仰八叉躺在床上，

用自己的強迫癥，

關上了通向世界的最后一扇門。

一塊白天而降的石頭，

奉時光之命，砸在無辜的房頂上。

秋之虛幻

許多輛滿載糧食的馬車，

停駐在秋天空白處，

路面，泥濘不堪。

花白頭發的天空，

大紅的蓋頭，

肥胖的野菊花，

端坐在船上的樹，

那橋，特別瘦。

盈盈的美好，

舒緩的音樂，

漂亮的白斑點，

水邊的房屋內，

一支火柴棒在尋找著

自己的燃點。

喜鵲不會飛走，

天冷時它們說出心里話，

它們喜歡北方的冷天空和枯枝丫。

大沙漠

紫紅色的大沙漠，

傍晚時分，

渺茫，

迷蒙，

沒有邊沿，景象迷人。

這是每個人臨死時的境況，

我走在沙漠里，

這里，

到處都是，

時間之根。

我養大的

白魚，

小月牙一般的白魚，

在這里，

游來游去。

它們，每一條，

都在試圖，

從這一幅畫，跳到那一幅畫中。

在遠方，

沙漠盡頭，

一群人，高舉著斧頭，

向我祝福。

我認識并熟悉，

他們每一個人。

睡覺

我們在睡覺，

去了遠方的時間，又折回來，

低眉順眼地，

向黑暗道歉。

作為回應，

黑暗，強迫我們在睡夢中，

發出

饑餓的尖叫。

我們在睡覺，

那些硬幣，

依照面額由大到小的次序，

從掛在墻上的畫里，

掉下來，

摔到大理石地板上，

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是夜半，

我們在睡覺。

我們在為黑暗

睡覺。

萬象之下，

擺滿了書本、課桌，

烤白薯、紅雞蛋和熱面包。

做飯

一扇門找到

另一扇門。

兩扇門，

在偷窺，

臥室、廚房、衛生間，

為客廳舉辦的生日宴會。

西紅柿和紅蘿卜，

相遇，

中間隔著刀，

它們在說悄悄話。

火上有鍋，

鍋里有水，

水沸騰著，

嘲笑案板上的那塊白肉。

我靜坐著喝茶，

一杯，兩杯，三杯。

回憶

打開它，朝向天空的窗。

兩個窗扇，

在高處的交談，

清晰，明了，冷靜，沒有是非。

時已過午，

兩個太陽，戴著墨鏡。

許多橋聚集在一起，

它們縱橫交叉，

圍困著暗灰色的回憶，

——倒流過來的水。

密密麻麻，浮出海面的

魚的背——

默然無語的言辭，

突然，向我們敞開了心扉。

對照

掛在墻上的那副對聯，

白紙，

黑字。

它以略微發黃的容顏，

沖著我，

燦爛地笑。

我端一盞茶，

嗅著茶香，

發呆。

昨夜喝剩的那杯紅酒，

依然在懷念著，

漫山遍野的葡萄。

窗外，

空中有兩架飛機喝醉了酒，

歪歪扭扭，

不知飛向何處。

地下，

成群的牛羊，

一聲不吭地，

啃著青草。

茶室內

——兼致杜現皴先生

二鍋頭，

泡紅花。

結在命運之樹上，

一個個精致的小酒盞，

盛著，

酡紅色的酒。

我在寂靜中惴惴不安，

而杜教授，

抽煙、寫字，不喝酒。

我幾乎能聽到，

他寫出的，

每一個字的驚叫聲。

茶室內，

光線在一點點暗淡，

時間一點點慢下來，

我抓住機會，

頻頻回首。

鐵架子上，

那些年代久遠的書，

都支棱著耳朵，

大睜著眼睛。

五十年

長著青苔的石頭，

堆滿沒有太陽的天空。

殘廢了的光線，

泡出的酒，

開始結冰，開始固化。

我一臉滄桑，兩鬢斑白，

望著懸在半空的

巨大的鐘表，

它的嘀嗒聲，

瘦成，

兩根相依為命的拐杖，

躺著病床上，

不說話。

我讓自己的身子，

向后傾，向后傾，

去抓住，

靈魂的干咳聲

——對峙著的，

一個厭倦和另一個厭倦。

又一次

我們又一次出發，

皺紋堆積的，一臉嚴肅——

這黑黢黢的夜。

星星笑著，

指給我們看，

從月亮手中掉落的紙，

上面記著，

我們每個人喝過的酒，

一次，又一次，

現在還醉著。

盤山而上的車，

一輛接著一輛，

每一輛都氣憤地轟鳴著——

數落著我們犯下的錯，

一次，又一次，

沒有對過。

山頂上的燈，

萬盞齊明。

前來放生的我們，

排著隊，

又一次把手中的魚，

向天空拋去。

看哪，那些向往天空的魚，

在歡快地游。

焦慮

我一直，

在一個逼仄陰暗的廚房里，

緊張地擺弄著，

各種餐具。

每天用菜刀，

認識著，

土豆、白菜、胡蘿卜、醬瓜，

我叫它們名字，

它們應聲，

它們鼓掌，

然后，我手起刀落。

樓頂上，

有飛機緩慢掠過。

透過狹小的窗戶，

我看到樓下的斜街。

一輛試圖穿過的大卡車，

卡在那里。

（選匠《異象》，見君著，北岳文藝出版社，2024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