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20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美國當代最有影響力的詩人之一露易絲·格呂克(Louise Glück)以植物書寫見長,依托植物敘事使個體經(jīng)驗秩序化是其重要詩學模式。格呂克詩歌中的植物敘事通過敘事者隱匿、跨媒介敘事和詩歌文體策略等多維度書寫方式,在人與自然的本源關系中探討了現(xiàn)代社會所形成的人倫秩序、女性經(jīng)驗與生命哲思。格呂克通過以上詩歌創(chuàng)作技法對植物進行集體化人格秩序化的詩學實踐,具有重要的社會文化意義及美學旨歸。
關鍵詞:露易絲·格呂克;植物敘事;秩序化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4657(2025)01-0052-06
收稿日期:2024-04-18
基金項目:2022年度湖北省教育廳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格呂克詩歌中的生態(tài)共同體研究”(22Y180);荊楚理工學院科研項目“音樂美學視角下的中國古詩英譯研究”(YY202425)
作者簡介:李曉梅(1982),女,湖北荊門人,荊楚理工學院副教授,碩士,主要從事族裔文學、外語教育研究。
202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露易絲·格呂克(Louise Glück,1943-2023)是美國當代最有影響力的詩人之一,在格呂克半個多世紀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植物無疑是她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其植物詩學的鮮明特點是個人敘事觀照下的集體化人格指涉。格呂克出版了13部詩集和1部散文體小說,其中《野鳶尾》(The Wild Iris)就有16首詩以植物命名,在《村居生活》(A" Village"" Life)、《草場》(The" Grassland)、《新生》(The First Born)、《七個時期》(The" Seven" Ages)等多部詩集中,詩人都將植物作為主要書寫題材,言說生命經(jīng)驗,賦予植物特殊文化意義。作為一名享譽世界的“植物詩人”,格呂克筆下的植物不僅具有物質(zhì)存在的現(xiàn)實性,也浸透著女性經(jīng)驗對客觀世界的現(xiàn)實投射,更于植物世界中言說現(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洞見詩意棲息的生存哲學。文章擬從格呂克詩歌中的植物敘事入手,探討詩人對其集體化人格秩序化的具體途徑,進而闡述這一書寫范式的社會文化意義。
一、植物面具與創(chuàng)傷隱喻
格呂克出生于美國紐約一個敬慕智力成就的匈牙利裔猶太家庭,她在隨筆《詩人之教育》中曾講述家庭情況及早年經(jīng)歷。幼年的格呂克曾目睹母親失去大女兒時的崩潰與無助,也曾因患上厭食癥與死神擦肩而過。因此,她渴望鉆破緘默與死亡,重獲言語自由,讓母親凝視她的憂思。
為此,基于植物視角或生長經(jīng)歷,露易絲·格呂克詩歌中的植物書寫多采用個體視角,以某個植物的生長經(jīng)歷或生命體驗為言說對象,書寫個體經(jīng)驗。這些植物帶有明顯自傳性印記,具有面具化、去崇高化、超文本化特征。縱觀格呂克多部詩集,她一次次回到植物視角,隱身植物面具后,唱著冷冷的歌。詩人面具下的植物在詩中或為主體,或為點綴,或寄托個人情感,或言說個體經(jīng)驗,構(gòu)成了別樣的文學景觀。在題材上,這些植物故事通過面具化敘事進入文學空間,呈現(xiàn)異于自然物質(zhì)世界的“另一空間”,言說敘事主體的創(chuàng)傷經(jīng)驗。
將個人體驗轉(zhuǎn)化為詩歌藝術是格呂克詩歌的前景化特征之一。如1992年出版的詩集《野鳶尾》(The" Wild Iris)即以多種植物作為敘事框架,將童年的創(chuàng)傷回憶化作形態(tài)多樣的松樹,言說生命經(jīng)驗。她從多個維度展示了花園里植物的生命面貌及園丁的日常生活。她寫道:“在我的苦難盡頭/有一扇門。/聽我說完:那被你稱為死亡的/我還記得。/頭頂上,喧鬧,松樹的枝杈晃動不定。”[ 1 ]" 21-22按照《哥倫比亞美國詩歌史》的說法,“從《下降的形象》組詩開始,格呂克開始將自傳性材料寫入她凄涼的口語抒情詩里。”[ 2 ]這里所謂的自傳性材料,大多是她經(jīng)歷的家庭生活,如童年生活、姐妹關系,代際關系,或遭遇的家庭變故等。
野鳶尾屬草本植物,鳶尾花經(jīng)歷生長周期后,種球通過繁殖新的子球延續(xù)生命,年復一年,生生不息。詩人以野鳶尾燭照自身,在植物生長中投射個體生命經(jīng)歷。格呂克在詩中曾坦言:“總是太多,然后又太少。/童年:病中。”[ 1 ]" 408植物的生長環(huán)境與人的生存空間互為相似,野鳶尾走向人生的終點也是人走向生命的盡頭,喧鬧的松樹晃動后是空無,個體的人生經(jīng)驗如鳶尾花一樣走到生命盡頭后埋入泥土,期待再次破土而出的生命輪回。人與植物一樣,無法言說的靈魂卻有著言說生存困境的記憶。野鳶尾和松樹在詩歌中作為個體生命的投射,被詩人賦形,言說敘事主體的創(chuàng)傷經(jīng)歷。
格呂克幼年時期的家庭生活指涉在《白玫瑰》中也可管窺一二。這首詩的開頭寫道:“這兒是世間嗎?那么/我不屬于這里。/你是誰?在亮燈的窗子里,/此刻掩映在那棵綿毛莢蒾樹/枝葉搖曳的陰影里。”[ 1 ]" 100玫瑰屬薔薇科被子植物,是最受人喜愛的品種之一,也是妹妹形象的隱喻。格呂克筆下自我的形象與妹妹呈現(xiàn)巨大差異,妹妹如同純潔的白玫瑰,晴朗美麗,亦如明亮的白天讓人充滿希望;而她自己則如綿毛莢蒾樹,陰暗晦澀,如漆黑的夜晚讓人難以靠近。美麗的妹妹開朗大方,生命力蓬勃生長,樂觀向上,自己與妹妹對比起來,相差甚遠,姐妹二者在對比中呈現(xiàn)出對抗性張力。生活在與妹妹對比中的格呂克只能不斷探索自我,完成自畫像建構(gòu)。正如有學者談到“詩歌是創(chuàng)作主體思想的投射和生命本身形而上的活動。”[ 3 ]格呂克也曾談及詩歌創(chuàng)作與個體經(jīng)驗之間的微妙互動,“我相信,我同樣是在學習怎樣寫詩:不是要在寫作中有一個自我被投射到意象中去,不是簡單地允許意象的生產(chǎn)——不受心靈妨礙的生產(chǎn),而是要用心靈探索這些意象的共鳴,將淺層的東西與深層分隔開來,選擇深層的東西。” [ 4 ]在詩歌《白玫瑰》中寫道:“而在寒冷的早晨/在陰郁的地面上空/我的嗓音回聲飄散/潔白漸漸被吸入黑暗”[ 1 ] 100詩歌言說純潔無瑕的白玫瑰被黑暗吞噬而失語,其實詩人是在隱喻手足異化的家庭關系。姐妹情誼在格呂克筆下呈現(xiàn)出對象化的比拼張力。白玫瑰純潔無瑕,那是陽光活潑的妹妹的隱喻,而自己在妹妹的映襯下卻顯得黯然失色,這種被異化的手足情感在植物面具的掩映下,組成“符號—表象—情感”關系鏈。植物不僅是關注個人情感糾葛和生命體驗的客觀對應物,也是洞察自我的精神媒介。
詩人早期的人生經(jīng)歷在其《無花果》中還有體現(xiàn):“我媽媽用酒腌制無花果/用丁香水煮,有時加幾粒胡椒籽。/黑色無花果,自家樹上長的。/酒是紅的,胡椒在糖漿里留下一股煙味。/我那時總覺得自己處身于另一個國度。”[ 5 ] 207這首被收錄在詩集《村居生活》。詩中的無花果則具有更多元的指向,它不僅以植物意象直抒童年經(jīng)歷,也升華了詩人個體的生命經(jīng)驗。青春期的格呂克為了追求自立,曾以節(jié)食來消解身體的饑餓和需求,卻不幸患上了厭食癥。多年后她這樣回憶她的厭食癥:“到青春期中段,我發(fā)展出一種癥狀,完美地親和于我靈魂的需求。”[ 6 ]她曾自認為可以完美地控制、結(jié)束自己的行動,但結(jié)果卻成了自我摧殘。在她十六歲那年,她認識到自己正走向死亡,便開始訴諸心理治療。厭食癥的困境疊加目睹母親失去女兒的憂傷,“無花果”這一植物意象象征詩人歷經(jīng)遍體鱗傷的困擾后直面生命的勇氣。格呂克也曾回憶青年時期受疾病困擾的經(jīng)歷:“雨淅淅瀝瀝又稀稀疏疏。/一月又一月,在一日之內(nèi)。/事物成了夢,夢成了事物。/后來我好了;鈴鐺回到櫥柜里。/雨停了。小狗站在門口,/喘著氣到門外去。” [ 1 ] 408如果無花果是多年后童年創(chuàng)傷的追憶,那么遭受傷痛后的無花果不再是死亡的逃避者,而是直面死亡時不畏懼的勇氣。在植物生死輪回中凸顯生命的崇高與尊嚴,這也消弭了死亡淬煉,讓生命形式更加多元。從這種意義上來說,詩中的無花果不僅是生命的重生,也是詩人在沖破生命困境的藩籬后對美好生活的希冀與憧憬。
在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中,個體創(chuàng)傷敘事是格呂克詩歌進行植物書寫的主要切入點。在植物面具的指引下,格呂克建構(gòu)了一個具有突出主體經(jīng)驗與創(chuàng)傷隱喻的象征體系,植物生命為言說個體經(jīng)驗提供了新的范式,拓展了敘事空間。
二、植物言說與女性經(jīng)驗
格呂克筆下的植物立足個體創(chuàng)傷敘事,但卻并未止步于此。她曾說:“把我的詩當成自傳來讀,我為此受到無盡的煩擾。我利用我的生活給予我的素材,但讓我感興趣的并不是它們發(fā)生在我身上,讓我感興趣的,是它們似乎是……范式。”[ 7 ]這里的范式實質(zhì)上是格呂克采用跨媒介敘事實現(xiàn)文本狂歡、言說女性經(jīng)驗的一種書寫策略。格呂克的詩歌創(chuàng)作充滿“后自白派”(post-confessionalism)特征,她以植物抒發(fā)女性經(jīng)驗,燭照女性生活困境及精神世界,這一詩歌創(chuàng)作策略,實現(xiàn)了植物敘事的集體人格化表征。
為了突破單一的文字敘事媒介,展現(xiàn)更為立體和鮮活的生命經(jīng)驗,格呂克在植物敘事的基礎上交織人物講述,使有生命的人與無生命的物彼此聯(lián)結(jié),形成一個開放的、有規(guī)則的綜合體,在人與物的交疊替換中擴大了敘事邊界的延展性。在詩集《阿喀琉斯的勝利》中一首題為《山梅花》(Mock" Orange)的詩歌中,詩人寫道:“我痛恨它們。/我痛恨它們正如我痛恨性,/那男人的嘴/它堵住了我的嘴……。”[ 5 ] 309詩人以第一人稱直抒胸臆,認為丈夫的親吻是統(tǒng)治也是管轄,對于丈夫的身體極度厭惡。詩人以山梅花隱喻個人經(jīng)驗,抒發(fā)女性主體意識與情感態(tài)度,為詩歌注入了情感深度。格呂克的創(chuàng)作生涯有半個多世紀,有學者說:“格呂克的每部作品都是對新手法的探索,因此難以對其全部作品加以概括。”[ 8 ]不斷探索新的言說方式是格呂克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貫文體風格,很多時候?qū)⑷伺c物跨界移位,是詩人有意堅持為之,目的在不斷探索新創(chuàng)作手法的嘗試中跨媒介言說生命經(jīng)驗的合理性與可信度。
此外,詩人還通過抹掉時間、打亂編排、碎片化等后自白式文體特征建構(gòu)詩歌敘事的整體性與生長性,這些敘事者不僅包括植物主體,也包括了作為敘事主體的詩人自身。格呂克曾在1994年出版的隨筆集《證據(jù)與理論:詩歌札記》中談到,“藝術創(chuàng)作的目標是真實,這種真實源于對生活經(jīng)驗的真實反映” [ 4 ] 34。首次出版于1992年的詩集《野鳶尾》中的詩歌《花園》(The" Garden)創(chuàng)作于1976年,彼時的格呂克正陷于婚姻困境,詩人寫道,“在花園里,明亮的雨中/那對年輕夫婦正在種下/一排豌豆,仿佛/以前從沒有人做過這種事,/這巨大的困難還從來沒有人/面對、解決/他們看不見他們自己/在新泥里,開始,/沒有前景,/他們后面,淺山淡綠,花團錦簇/”[ 1 ] 26在這首詩中,詩人以年輕夫婦種豌豆隱喻焦灼的婚姻關系,指涉婚姻中夫妻關系的苦澀。春天,萬物復蘇,年輕夫婦在地里種下豌豆,這是在春天的季節(jié)播撒愛與希望。然而對于情感不和諧的夫婦而言,即使一起種下一排豌豆卻也存在巨大困難,詩人假借豌豆言說日常夫妻的感情鴻溝,觸及婚姻生活中無法言說的真實情感體驗。格呂克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注重思想性與精神性,她認為,“藝術創(chuàng)作是為精神服務,詩歌必須去掉假想。詩歌不是語言綻放的場所,而是建構(gòu)精神的空間”[ 9 ]。在這首詩中,明亮雨中的花園,淺山淡綠,花團錦簇,這些意象展現(xiàn)出超然意境。在新鮮泥土里沒有前景的豌豆言說著自我探尋之路,這也是現(xiàn)實生活中詩人對兩段不和諧婚姻關系的折射。格呂克將幽深的心理狀態(tài)訴諸文字,言說女性經(jīng)驗,由此可見一斑。
無獨有偶,在詩集《野鳶尾》中一首題為《延齡草》的詩歌中寫道,“當我醒來,我在森林里。黑暗/似乎自然而然,天空透過那些松樹/光線密布。我一無所知;我能做的只是看。/當我細看,天堂里所有的光/暗淡成僅有一物,一堆火/正燒穿冷冷的杉林。/那時,再也不可能/凝望天堂而不被摧毀。”[ 1 ] 30這首詩看似是延齡草的擔憂獨白,實則是借植物之口表征自我心聲,詩人借延齡草的生長經(jīng)驗探討生命面對毀滅時的人生體驗。延齡草從夢中一覺醒來,看到突如其來的火災,經(jīng)受黑暗和災難的不僅是自然界的延齡草,也是陷入婚姻困境的女性表白。詩中延齡草的言說與格呂克的人生經(jīng)歷密切相關,成年后的格呂克經(jīng)歷了與兩任丈夫熱戀、婚姻、蜜月、平淡最后婚變的時光。對詩人而言,詩歌創(chuàng)作是探索自我與世界對話的回應。在面臨突如其來森林大火的延齡草,除了旁觀,別無選擇。詩人對延齡草困境的書寫實則反映現(xiàn)代人普遍的生存困境和迷茫,也因此賦予了詩歌深邃的現(xiàn)實意義。
格呂克筆下植物的生命看似平淡,自然而然,實則卻仍要忍受痛苦,如同一場森林大火,突如其來,延齡草卻一無所知。詩人試圖用延齡草的植物言說進行自我疏解,植物經(jīng)歷與詩人的個體生活經(jīng)歷交融,通過植物主體言說女性體驗。反觀女性共同體與人類更是如此:生活在人世間,承受磨難也是體驗生命張力的必修課。詩人用反諷手法以“延齡草”命名詩歌標題,旨在言說生命遭遇困境的無奈與惋惜,這種抒情表達的主體間性蘊含著女性在遭遇婚姻困境時普適存在的心靈疼痛感。這種生命體驗在格呂克筆下與外在植物互為指涉,形成了“植物—女性—生命文化”的結(jié)構(gòu)圈。在這個結(jié)構(gòu)圈里,植物意象與女性主體互為情感支撐和聯(lián)系紐帶。可見,格呂克詩歌中的植物意象實則與女性主體之間通過信息交換構(gòu)建了其社會文化內(nèi)涵。格呂克創(chuàng)作的植物藝術詩使植物突破媒介藩籬,參與到女性共同體面臨的情感糾葛與婚姻困境的秩序重建中,在打破敘事媒介的講述中,體現(xiàn)出超越時空的人文關懷。
格呂克的女性主義植物詩學并非是憑空建構(gòu)的,而是在重釋植物屬性過程中對邏格斯中心主義的顛覆與再解讀。正如伊利·格瑞在其著作《通過植物》中從女性主義視角對自然及父權傳統(tǒng)文化進行反思時所言,“當我們討論和思考植物時,我們不得不被迫放棄我們傳統(tǒng)的語言以及邏輯,求助于一種父權傳統(tǒng)之外的語言和邏輯。”[ 10 ]在文化觀念偏差的指引下,自然與人類之間是剝削與被剝削的二元對立關系,女性與男權社會則為被壓迫與壓迫的關系。由此看來,在生物繁衍與社會發(fā)展生態(tài)圈中,女性與自然因扮演同樣給養(yǎng)哺育角色使其內(nèi)核具有相同價值屬性,這一書寫策略背后實為揭示對父權和男性社會的反抗。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格呂克的這一特征使其筆下的植物意象呈現(xiàn)出社會文化意義上的旨歸。
三、植物抒情與生命哲思
格呂克創(chuàng)作的詩集《野鳶尾》《新生》《村居生活》等,其植物意象呈現(xiàn)多元化特點,詩人以眾多植物意象構(gòu)成情感聯(lián)結(jié)符號,以去崇高化與超文本化特點表征情感方式。格呂克采用“家庭羅曼斯”敘事風格,通過對戲劇化效果的抑制以及對“日常化”的強調(diào),將個體情感投射于植物意象中,并對自我情感加以抑制和收斂,傳遞詩意棲息的哲學思考。
格呂克的詩歌也被歸為抒情詩,詩人在詩中經(jīng)常探討內(nèi)心體驗及生命思考。其筆下的植物看似無序,實則是對傳統(tǒng)敘事手段的有意顛覆,詩人通過這種敘事手段邀約讀者探討人類生存空間的哲學思考,賦予了詩歌深邃的現(xiàn)實意義。如《雪花蓮》中寫道,“你可知道我是誰,怎么活著?你知道/什么是絕望;那么/冬天對你應該有意義。”[ 1 ] 30詩人借雪花蓮之口,以日常化敘事方式言說生命思考,以自我降格手段闡發(fā)生命哲思,反思人類生存價值。這種以植物口吻叩問生命意義的方式,有返璞歸真之感,在內(nèi)容上也更加生活化;這種自我降格的方式實則是用去崇高化表征方式,從存在主義哲學視角探尋生命意義。
雪花蓮屬菊科草本植物,生長在氣候奇寒、終年積雪不化的懸崖峭壁上,它在嚴寒的冬季孕育花朵,飽經(jīng)風霜與磨難,在冰封的雪地下感受暗無天日的等待與無奈。艾略特說:“通過藝術形式表現(xiàn)情感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到‘客觀對應物’。所謂客觀對應物,即指能夠觸發(fā)某種特定情感的、直達感官經(jīng)驗的一系列實物、某種場景、一連串事件。一旦客觀對應物出現(xiàn),人們的情感立即被激發(fā)出來。” [ 11 ]格呂克筆下的雪花蓮就是這個客觀對應物,她在詩中寫到,“我并不期望存活,/大地壓制我。我不期望/再次醒來,感覺/我的身體在潮濕的泥土里/能夠再次回應,記起/這么久以后如何再次盛開。” [ 1 ] 26詩人以雪花蓮視角講述個體生命在面對困境時的抗爭,思考在大地壓制下的雪花蓮在潮濕的泥土里,如何再次盛開?格呂克為讀者建構(gòu)了一個思索空間,拓展了詩歌的意義邊界,詩人以刻意抽離的冷靜與超然,指向雪花蓮不畏嚴寒的精神,講述個體生命對話困境時的哲學思考。詩歌通過言說植物生存困境揭示人類共同關注的生命意義,在植物境遇中展開現(xiàn)代人的生存探討,這一詩學實踐使格呂克的詩歌在現(xiàn)實維度具備了普適性意義。
然而,在困境不斷的世俗世界,終極的空虛、死亡與虛無可以消弭一切物質(zhì)世界,詩人以花朵為武器,為脆弱的生命賦予積極的意義。正因如此,詩人在與花草的凝視中描述人的困頓,喚醒植物靈性。花草的描寫也是個體符號化的外在投射,讀詩的人在花草中領略花草的困境與遭遇。花草凈化詩人的靈魂,為被裹挾的生命個體打開了生命之窗,花草的經(jīng)歷也是人類社會的普世經(jīng)驗,它們對生命的探尋同人類社會探索生存意義一樣具有普適價值。從另一層面來說,花草也是對詩歌藝術的投射與隱喻,以花草隱喻創(chuàng)作藝術,表征自我以詩歌創(chuàng)作抵御現(xiàn)實世界的藝術實踐。正如格呂克在《晨禱》中寫道,“你想知道我怎樣打發(fā)時間?/我走過屋前草坪,假裝/正在拔草。你應該知道/我根本不是在拔草,我跪著,從花圃/扯著幾叢三葉草:事實上/我在尋找勇氣,尋找/我的生活將要改變的證據(jù)”[ 1 ] 59。人通過拔草尋找勇氣,尋找改變生活的證據(jù),拔草的過程也是自我追尋、思考生命意義的過程。“草”這一植物意象的運用使詩人的情感加以節(jié)制,并成為與詩人情感相呼應的客觀投射物,啟發(fā)讀者參與文化對話,增強詩歌的文化及美學意義。正如有評論家所說,“格呂克的詩歌雖然描寫外部世界但意在精神內(nèi)在,人們可以感覺到內(nèi)在與外在之間的聯(lián)系。但詩歌表現(xiàn)的目標是精神,而不再是日常生活本身” [ 12 ] 。
誠然,個體的生命體驗固然重要,但格呂克并沒有將詩歌囿禁于個人自傳性書寫,而是指向植物經(jīng)驗,將其升華為對生命形而上學的哲學思考。《花蔥》中寫道,“陷于塵世間,/難道你不是也想/去天堂?我生活在/一位女士的花園里。原諒我,女士;/渴望已帶走我的體面。而最終,什么?一朵藍色小花/像一顆星。永不/離開這世界!”[ 1 ] 57花蔥屬草本植物,它是一種耐寒、生長速度快、開花能力強的庭院植物。詩人借花蔥自述生命態(tài)度:在塵世間深陷,內(nèi)心卻渴望去天堂。可是,即使是一朵藍色小花,也像星星一樣照耀天際,永不離開物質(zhì)世界。《花蔥》這首詩的標題本身就是反諷,花蔥是一種不懼怕生存挑戰(zhàn)的植物,當它們的種子或球莖埋葬土壤時,它們在生命路徑中經(jīng)歷了一次死亡。然而,花蔥也期待著超越埋葬并成為花,人和花蔥一樣困頓塵世間,期待超越歸于塵土,突破自我綻放勇氣。詩人以花蔥描寫植物的生存困境,實則賦予了詩歌超越現(xiàn)實的文本內(nèi)涵。成年后的格呂克曾經(jīng)歷兩段失敗的婚姻,詩人試圖用花蔥的個體經(jīng)驗進行自我疏解,植物經(jīng)驗與個體生活交融相生,通過花蔥頑強的生命體驗反哺當下生活,打破時空邊界,傳遞生命面對困境時詩意棲息的生存哲學。
《三葉草》中也寫道:“什么被播撒在/我們中間,你稱之為/幸福的標志?/雖然它是一棵草,/就像我們,是將要/被連根拔起的一物--/按什么邏輯/你想要某物死亡/卻收藏了/它單獨的一根/卷須?/如果有什么顯現(xiàn)在我們中間/如此強力,難道它不應該/繁殖,造福/這可愛的花園?”[ 1 ] 69詩人以三葉草的口吻提出思考問題:幸福的標志是什么?問題的提出制造了思索空間,也拓展了詩歌的意義空間。格呂克在詩歌中將日常生活與植物鑲嵌在一起,在植物面具下凸顯日常生活困境,使其詩歌生發(fā)對日常生活的陌生感與疏離,以陌生化手段建構(gòu)詩歌意境,擴大美學邊界。這正如周憲曾在《美學是什么》中所言:“藝術的本質(zhì)在于通過形式的陌生化,使人們習而不察的事物變得新奇而富有魅力,因而喚起人們對事物敏銳的感受。”[ 13 ]面具化下的植物產(chǎn)生了新的能指與所指,打破了讀者的認知邊界,引發(fā)讀者的陌生化感受和審美聚焦。
詩歌是情感的藝術,其本質(zhì)是抒情,缺乏抒情品質(zhì),詩就不成其為詩 [ 11 ] 29。格呂克在這首詩中以三葉草作為情感語言符號,凸顯詩歌的“情眼”,成為言說婚姻破碎語境下探討生命意義的傾注點。詩人以細膩感性的女性視角編織生命神話,植物的思索賦予了女性新的思想與自我,探尋生命意義的三葉草不再受大地的制約。詩人以此隱喻女性擺脫男權社會的制約與束縛,建構(gòu)自我生命的力量,刻畫了一個具有文化精神世界與獨立人格的女性主體。格呂克借詩歌中的植物書寫關注自然界的生命主體,重新建構(gòu)生命的生存空間,這一植物空間的建構(gòu)昭示著植物主體與女性群體確立生命主體、實現(xiàn)詩意棲息的訴求。格呂克在詩歌中建構(gòu)植物話語體系,并借助文本隱喻力量,賦予植物個體思索生命價值的深遠意義,目的是借助植物書寫,反思當代社會人類生存困境,構(gòu)建女性主體乃至人類共同體秩序化的生命及文化空間。
喬納森·卡勒在其著作《抒情詩的理論》中談到:“抒情詩的對象不是客體而是主體,是其內(nèi)心世界及細敏意識。”[ 14 ]卡勒的觀點傳達了抒情詩內(nèi)部結(jié)構(gòu)與主體意識之間的客觀對應物關系。換言之,抒情詩的主題與形式實則是詩人主體性的外在投射,評論家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也曾評論格呂克的詩集是“一部現(xiàn)代詩人最強大的困境寓言”[ 15 ] 。將植物書寫投射詩歌創(chuàng)作,并與現(xiàn)實境遇下的個體經(jīng)驗緊密交織,這是格呂克邀約讀者進入詩歌的方式,也是格呂克用植物書寫言說創(chuàng)傷隱喻、表征女性經(jīng)驗、闡發(fā)生命哲思的內(nèi)在統(tǒng)一主題。這種內(nèi)在統(tǒng)一性,以眾多植物原型與個體經(jīng)驗互為表征,植物既指向經(jīng)驗自我,又偏離植物原型,成為新的文化表意符號。在格呂克筆下,植物作為一種文化符號,不僅是詩人對經(jīng)驗自我與現(xiàn)實世界的具象解釋,也是自我反思和形而上學思考的媒介,邀約讀者在植物世界中審視自我,洞察普世大眾的個體經(jīng)驗與價值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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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Plant Poetics in Louise Gl""""" ck’s Poetry
LI" Xiaomei
(Foreign Language College, Jingchu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Jingmen, Hubei China, 448000)
Abstract:Louise Glück,winner of the 2020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and one of the most influential contemporary poets in the United States,is known for her expertise in plant writing. Her important poetic model is to adopt plant narratives to order individual experiences. The plant narrative in Glück’s poetry explores the ethical order,female experience,and life philosophy in modern society through multidimensional writing methods such as narrator concealment,cross media narrative,and poetic style strategies,in the original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s and nature.Glück’s poetry practice of collectivizing and ordering plants through her poetic creation techniques has important social,cultural,and aesthetic significance.
Key words:Louise Glück; Plant narrative; Orderization
[責任編輯:陳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