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偏見看世界

從鄭和下西洋到麥哲倫環(huán)球航行，人類對海洋、對自己版圖之外的地區(qū)充滿著好奇和憧憬。在邁向未知的世界的過程中，西方許多殖民者、傳教士、商人等留下了大量的關(guān)于探索世界或遠洋航行的所見所聞。其中的主角自然以西方人居多，非西方人往往是被書寫者，關(guān)于非西方人航行經(jīng)歷的記載更是寥寥無幾，因此，描述和記載十九世紀末世界首個環(huán)游世界的君主的經(jīng)歷即太平洋島嶼夏威夷國王環(huán)游世界經(jīng)歷的作品就顯得彌足珍貴。《夏威夷國王世界環(huán)游記》是由隨行內(nèi)閣成員司法部長、皇室移民長官威廉·N. 阿姆斯特朗（William N. Armstrong）所記載的關(guān)于夏威夷國王卡拉卡瓦（Kalakaua Ⅰ，1836年出生，1874至1891年在任直至去世）環(huán)游世界的所見所聞。在此之前，雖然卡拉卡瓦本人也曾留下關(guān)于自己周游世界的日記式記錄，但是內(nèi)容簡略，因此該書可以說是世界上唯一一部完整的關(guān)于夏威夷國王環(huán)游世界細節(jié)的翔實記錄。

隨同國王出行的成員共三位，除本書作者阿姆斯特朗外，還有管家查爾斯·H.賈德上校（Charles H. Judd），以及承擔翻譯任務的德國人羅伯特（Robert）。可以說這是一支主要由西方人組成的訪問團。阿姆斯特朗作為王室“御用成員”陪同國王一起環(huán)球航行，是全部行程的記錄者和敘述者，這種親身經(jīng)歷在某種程度上保證了本書內(nèi)容的準確性，他不僅記錄了國王的環(huán)游見聞，還呈現(xiàn)了各個國家地區(qū)的風俗以及各地的外交關(guān)系。但另一方面，作為一名被國王雇傭的美國人，阿姆斯特朗雖聲稱“遵照事實”，但許多字句中透露出其作為西方人的認識甚至是種族偏見問題。特別是受“適者生存”理論影響，他從內(nèi)心深處認為盎格魯-撒克遜人種高人一等，敘述中流露出對卡拉卡瓦國王的鄙夷與偏見，由此使得本書客觀性與主觀性并存，可謂“帶著偏見看世界”。

共計三十章的篇幅中，每一章的標題即為國王航行所到達之地以及當時發(fā)生的重大事件，使讀者一目了然。1881年1月20日，卡拉卡瓦國王懷著向世界取經(jīng)，尋求“治國秘方”的目的，從本國出發(fā)，開始二百八十一天的環(huán)球航行。國王離開時，民眾為國王舉行了盛大的儀式。

此次環(huán)球遠航的第一站是美國，國王到達了舊金山，聯(lián)邦要塞司令鳴放禮炮，對國王的到來表示歡迎，中國清朝駐舊金山總領(lǐng)事還為國王舉辦了當時美國最為昂貴的宴會。但作者更感興趣的是國王一行在日本的交流，為此不惜花費八章的篇幅。國王在日本參加了王室歡迎會，與日本天皇進行了交談，阿姆斯特朗提到“天皇第一次和來訪的國王并肩行走”，這足以看出在當時日本天皇對國王的尊敬和友善。書中還介紹了日本的用餐禮儀、當?shù)仫L俗和人民的生活習慣，具體介紹了下谷神社、當?shù)氐陌萆穹绞剑鹊取Ｆ鋵崳瑖踉谌毡就Ａ魰r間之長及日程豐富，是因為國王看重日本，計劃鼓勵天皇建立以日本為首的“亞洲民族和主權(quán)國家聯(lián)盟”；此外，還本著“破壞美國在夏威夷的勢力范圍”的目的，提出與日本王子聯(lián)姻的計劃，不過遭到了婉拒。阿姆斯特朗還記述了國王同皇子皇妃等共進歐式宴會，身穿歐式外交服飾，展示了日本社會接納西式風尚的一面。阿姆斯特朗還記述了日方接待國王的各種細節(jié)，表演的舞蹈、宴會廳的陳設等，指出了日本與夏威夷本土所相似的風俗。

離開日本后，抱著與清朝皇帝見面一敘的想法，國王一行搭乘輪船招商局的蒸汽船來到了天津。不過光緒帝并未給他們機會，接待他們的是北洋通商大臣、直隸總督李鴻章。李鴻章不斷地詢問夏威夷的地理、人口以及當?shù)厝A人的基本情況，同時格外好奇為何國王的侍從中有白人和黑人。與在日本不同，他們在天津享受的是中國美食，書中還難得記錄下了當時李鴻章設宴款待夏威夷國王的菜單。在國王離開時，李總督派人送給了國王茶葉和絲綢，國王最后途經(jīng)上海去往香港。國王的中國之行雖然不長，但是阿姆斯特朗指出了基督教在亞洲傳播過程中存在的問題，提出傳教士需要做到充分了解中國文化，在了解當?shù)仫L俗的基礎上，讓中國人“心甘情愿地接受純粹的基督教”。作者還認為中國應當走“漸進發(fā)展這條標準而又穩(wěn)健的道路”。

從香港駛離后，國王抵達了東南亞地區(qū)的暹羅，阿姆斯特朗描述了暹羅士兵們的打扮、宮殿的形象，以及房間仆人的形象，體現(xiàn)出暹羅當?shù)氐娘L俗與特色。書中還呈現(xiàn)了王室對西方文化包容接納的一面，比如暹羅王學習英語，陳設歐式家具，用歐式宴會招待夏威夷國王。除此之外，作者還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暹羅華人商業(yè)實力強盛的事實。沿著馬來半島南下，國王到達了新加坡，會見了總督，然后國王受柔佛大君之邀訪問皇宮，金碧輝煌的熱帶宮殿也讓國王印象深刻。兩位君主通過對比一些詞匯，印證了馬來語和波利尼西亞語相似的事實，阿姆斯特朗提出語言是“英國勢力在東方四處散播生命力旺盛的文明之種”，體現(xiàn)出了語言對國家的重要影響。在此之后，他們從馬六甲出發(fā)經(jīng)緬甸到達印度。

從印度直到荷蘭，國王在各處所經(jīng)之地并未停留很久，作者留下了走馬觀花式的觀感。國王在印度看到了各地的政治制度，揭示出英國能夠在印度維持殖民統(tǒng)治的根源在于當?shù)厝艘庖姴缓稀⑷狈沧R，但是英國要想維護殖民統(tǒng)治，只能對印度舊有的文化和習俗保持寬容。到達蘇伊士，在蒸汽船上的所見見聞與民間的特色被阿姆斯特朗清晰地記錄了下來。夏威夷國王一行的到來不只獲得了意大利國王和梵蒂岡教皇的禮節(jié)性接待，更引起了一些覬覦夏威夷市場和資源的商人、投機分子的注意。比如意大利“探險家”提出讓夏威夷引進中國移民、開發(fā)基礎設施等，以及讓夏威夷國王投資開發(fā)新喀里多尼亞鎳幣的所謂“發(fā)財計劃”。此后，原本擬訂的去往俄羅斯的計劃，因為隨行人員的反對而被放棄。

作為當時的“日不落帝國”的“大英帝國”本土自然也是夏威夷國王熱切拜訪之處，國王得到了包括英國女王在內(nèi)的許多王室成員的接待，國王興致勃勃地參訪了泰晤士河、倫敦塔。在此之后，國王又奔赴歐洲大陸，先后會見了比利時國王、德國威廉王子、奧地利國王、法國外交部長、葡萄牙國王。其間，作者還與葡萄牙簽署了允許更多葡人移民夏威夷的計劃協(xié)議。最后，他們通過大西洋經(jīng)華盛頓穿越美國大陸，到舊金山，然后乘船回國。在本書的終章，阿姆斯特朗敘述了環(huán)球航行結(jié)束后夏威夷君主制也走到了尾聲，國王妹妹利留卡拉尼公主即位以及夏威夷最終被吞并的歷史。

這本游記詳細地記錄了夏威夷國王環(huán)球旅行的全過程，包括國王在各地受到各國君主和元首熱情款待的情況，從而留下了關(guān)于夏威夷王國與其他各國聯(lián)系的歷史記載。夏威夷國王卡拉卡瓦訪問了眾多國家，展現(xiàn)了十九世紀晚期的社會風貌，呈現(xiàn)了不同國家、不同地區(qū)的風俗習慣，以及各國之間文化的碰撞，還有不同國家的治理方式，具有珍貴的歷史價值。

作者阿姆斯特朗也在書中也留下了對當時世界形勢的客觀分析。比如，在倫敦時，作者分享了他對大英帝國的客觀評價：“大英帝國表現(xiàn)出人類所有的美德與罪惡。”掠奪土地、炮轟城市、殘害婦幼，同時又建立法律秩序，推行安全貿(mào)易等。另外，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對日本明治維新表示了極其正面的評價：“他們正在創(chuàng)作本世紀政治史上最為光輝的傳奇故事；他們正在重建那個古老的大帝國，……他們比哥倫布更勇敢，手上沒有羅盤，天上也沒有星星，卻敢頂著難以駕馭的波濤，進入政治海洋中的未知領(lǐng)域。”“日本擁有高度發(fā)達的文明，卻一直被排除在國際大家庭之外。”“日本是個發(fā)達的文明古國，在許多方面都不同凡響。”“他們的確創(chuàng)造了人類歷史上的一大奇跡：這個經(jīng)歷了緩慢的歷史發(fā)展，人口超過三千萬的民族，竟能在眨眼之間就擺脫古老的封建制度，摧毀強大的大名的獨裁統(tǒng)治，以比西方各國更和平、穩(wěn)定、非革命的方式走上政治革新這條康莊大路。”作者對日本的積極評價從根本上來說，是由于日本的改革接納了西方的制度。作者推崇漸進式改革，試圖用他自己的方法去引導國王吸收西方文明的智慧。

此次出訪以夏威夷國王為主角，但由于游記的書寫者并非國王本人，而是一名隨行的美國人，因此游記之中國王的視角和觀察是失語的、缺位的。同時，國王在航行中的言行舉止和思考更多的是作者的揣測而非實錄，而身為美國人的傲慢與偏見又時不時作祟，從而讓這本難得的游記散發(fā)出“帶著偏見看世界”的觀感。

實際上，夏威夷國王此次出訪更重要的意圖是建立與亞洲國家的聯(lián)系，以共同抵制步步緊逼的西方殖民勢力。1880年至1887年間，夏威夷國王為了重振“夏威夷人的夏威夷”，曾親自挑選十八名學生到意大利、中國、日本、英國、美國等國學習世界知識，以振興國家。國王此次出訪無疑也是“睜眼看世界”的表現(xiàn)，畢竟在當時沒有第二個國王有同樣的計劃與實踐，僅此而言，夏威夷國王的環(huán)游世界之行就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國王在出訪期間，曾經(jīng)多次與其他國家的元首互授勛章，以獲得國際認可，這種表面的外交禮節(jié)實際蘊含著與其他國家建立平等外交關(guān)系，融入國際大家庭的努力。而國王對于日本皇室和英國王室的贊賞，也蘊含著重新振興夏威夷王室實力，抵制美國等外來勢力干預的因素。只是這種對君主制的維護，顯然是身為新教傳教士的阿姆斯特朗所輕視和蔑視的，因此他也對英國王室煩瑣的宴會和儀式活動感到厭煩，而國王本人卻樂此不疲。

作者也遺漏或忽略了一些重要事件，比如：在中國與李鴻章會面時，國王提出允許未婚女性或華人家庭整體移民夏威夷的計劃；在紐約，國王還曾會見愛迪生，親眼見識了電燈技術(shù)。出訪結(jié)束后，1882年，由于美國排華法案的推行，三千四百名男性華工抵達夏威夷。這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夏威夷對勞動力的需求。

讀罷掩卷深思，不由得聯(lián)想起1868年至1870年由美國原駐華公使蒲安臣等率領(lǐng)清朝大臣和幾名西方顧問訪問美國、英國、法國等十一國的歷程。雖然蒲安臣使團之行推動了傳統(tǒng)中國外交的近代化與中外文化交流，但是也難掩半殖民地屈辱外交的色彩。與此相比，1881年由幾個白人“臣下”陪同一名皮膚黝黑的“土著”國王的環(huán)球航行也并未讓夏威夷王國從中收獲實質(zhì)性與根本性的成果，也未獲得改革的動力。隨著夏威夷王國在十七年后被美國完全吞并，這段環(huán)游世界的壯舉也如太平洋的波浪一樣，雖然曾經(jīng)掀起漣漪卻最終復歸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