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海上軍事控制區是國家為軍事安全目的在海上使用的臨時空間管控措施,在國際法上脫胎于傳統海戰措施。現代海上軍事控制區按照適用情景可以分為平時和戰時兩大類,但均可以采取類似的行動,包括對進入區域的船只和飛行器使用武力。目前,海上軍事控制區的實踐面臨海洋法和軍事法上的挑戰,主要與國際法上缺乏明確的平時/ 戰時區分規則有關。越來越多國家實踐對海上軍事控制區的平時或戰時性質進行模糊,一方面是試圖規避《聯合國海洋法公約》中的爭議問題,另一方面是回避使用武力的法律基礎問題。2022 年以來的俄烏沖突中,雙方都多次使用海上軍事控制區,尤其是俄方舉措引發了對其措施法律性質的爭議。通過分析兩國的措施及其他國家、國際組織的回應,可以就這類措施的未來運用總結國際法上的經驗教訓。我國堅持和平處理海洋爭端,堅持平時和戰時的區分。我國在海上軍事控制區的設置和運作中,需要注意設區海域性質、程序和執行方式等相關國際法問題,對外界抹黑作出應對。同時,我國有必要進一步通過實踐和表態發出自己的聲音,推動有關規則發展和議程設置。
關鍵詞:海上軍事控制區;海洋法;海戰法;海上禁區;俄烏沖突
中圖分類號:D9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8049(2025)01-0081-15
海洋的軍事利用是海洋利用中的重要部分。當前,國際政治經濟局勢進入新階段,地緣斗爭與對抗加劇,海上軍事行動的重要性和敏感性進一步提高,圍繞海上軍事行動的輿論戰、認知戰和法律戰日益激烈。尤以俄烏沖突和巴以沖突為引,黑海、紅海區域都進入高度緊張狀態,土耳其海峽、博斯普魯斯海峽、蘇伊士運河、曼德海峽等多處航運要道受到重大影響。由于海洋不同于陸地,絕大部分區域都不在國家主權之下,各國在大部分海域的權利或權力行使處于常態化的“斗爭中平衡” 關系。“灰色地帶”成為海洋戰略競爭的關鍵詞之一。① 從國際法角度看,一方面,一些國家在海上利用法律模糊或真空之處,運用低烈度、非傳統的軍事和準軍事力量完成戰略目標;另一方面,又將競爭對手的執法或維權行動污名化為戰爭措施和非法使用武力行為,以削弱對手的國際合法性、破壞對手輿論形象。
區域控制是海上軍事行動最關鍵的目標之一,而相對精確的海上軍事控制區則是海洋軍事大國的重要工具,無論是在和平時期還是武裝沖突時期都發揮著重要作用。在國際法上,武裝沖突法中的海上軍事控制區,包括封鎖、海上禁區等,已經有較多戰爭法方面的研究,但結合海洋法維度的深入分析較少。對于和平時期的海上軍事控制區,學界探討較少,未將其從一般軍事活動中獨立出來加以探討。當前,國家使用海上軍事控制區的一個明顯趨勢是對其平時或戰時的法律性質進行有意無意的模糊。所謂平時的軍事控制區可能會經常涉及武力的使用,而戰時的軍事控制區反而可能不涉及任何直接暴力的行使。這一現象值得重視。
鑒此,本文先介紹海上軍事控制區的歷史淵源和當代發展,以解釋其法律形態模糊性的基本背景;其次從海洋法到軍事法,包括海戰法和使用武力法的角度,分析國家實踐混淆海上軍事控制區的平時和戰時法律性質的原因,以及這種現象帶來的理論挑戰;最后,對2022 年以來俄烏沖突中的海上軍事控制區實踐及其爭議進行考察,總結其對我國運用相關措施的經驗教訓,從理論角度考慮我國可能采取的法律應對策略。
一、海上軍事控制區的國際法理論淵源和發展
海上軍事控制區的形態源自西方海戰的長期實踐,其法律理論往往是對海戰習慣措施的總結。從中世紀后期到二戰以前,海戰頻繁發生、持續不斷,對歐洲而言尤為如此。② 傳統上的海戰以干擾船運、破壞敵方商貿經濟為主,包括管制和沒收中立國的船只和貨物。為達到海戰目標,控制海域是重要手段。而戰爭以外的海上軍事控制區的運用則非常晚近,是以戰時措施為基本框架,在20 世紀逐漸發展而來。
在現代意義的國際法出現前,海戰相關的法律實踐就已經十分普遍。從13 世紀至15 世紀間編纂的《海事習慣法匯編》(Consolato delMare)③不難看出,海戰中交戰國和非交戰國的權利和義務是當時海洋法上最核心的問題。交戰國為何可在海上行使管轄權,而且有權處置交戰國以外國家的船只和貨物? 阿爾伯里克·貞提利( Alberico Gentili)、胡果· 格勞秀斯(Hugo Grotius)等現代國際法理論的先驅開辟了新的方向。這些“國際法之父”們認為需要對交戰國和中立國分配戰時權利。交戰國在海上對中立國采取措施的權利來源于其主權權利和必要性原則。格勞秀斯在《海洋自由論》中主張海洋自由(包括海上航行和商貿自由)是絕對而不容侵犯的,④但同時在《戰爭與和平法》中認為交戰國在必要時可以采取措施,阻斷敵方獲得中立國財富和資源的途徑。⑤ 這其中就包括以某種方式控制海洋區域和限制海洋自由。貞提利在該問題上也持類似觀點,認為國家有權基于安全和必要性對外國船只進行管轄。⑥ 這為后續的海戰措施發展奠定了理論基礎。
在實踐和理論發展過程中,交戰國的交戰權(belligerent rights)逐漸被類型化為三種:在海上奪取具有敵性的船貨(捕獲)、干涉中立方船運(包括登臨檢查、扣押和沒收禁運品)、阻止中立方與被圍困地區進行貿易(封鎖)。其中,封鎖是現代海上軍事控制區最重要的來源。
通過封鎖(blockade)阻斷特定海岸和港口與外界的物質溝通和經濟往來,這一理念很早就已經出現在歐洲海戰中。但限于航行、定位和戰斗技術,各國缺乏有效的實施手段。盡管封鎖的實踐可以追溯到17 世紀,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交戰國往往只能對一個較大的地理概念宣布封鎖,既無法明確具體范圍,也無法真正實施。① 直到19 世紀,封鎖才成為海軍大國的常規有效手段。此時,由于美國等中立國勢力的崛起和自由貿易理論的盛行,對封鎖范圍和執法范圍的精確化要求也呼聲漸高。
自20 世紀開始,隨著水雷等新式武器的普及,劃定海戰區的措施開始受到交戰國的青睞。這種新措施在一定程度上綜合了禁運品和封鎖制度的功能。國家不需要再對某個城市或港口宣布封鎖,而是可以在海洋中劃設一個專門區域以服務于作戰目的。其他國家的船只如果進入該區域可能會被臨檢、捕獲甚至擊沉。理論上,從積極的一面看,劃定海戰區有利于海戰場所的限縮,為非交戰國商船的航行提供確定性;從消極的一面看,這一新措施很大程度上脫離了傳統海戰中捕獲法、禁運品法和封鎖法的范疇,缺乏直接的理論基礎和明確的規則約束,這也為往后的濫用埋下了伏筆。
二戰以后,在以《聯合國憲章》為核心的安全機制下,使用武力在法律上高度受限,海戰頻率和規模大為降低與縮小。但是,海上軍事控制區的實踐并未消失,而是由戰時措施逐漸演化出一種平時的軍事安全措施。
二、海上軍事控制區的當代發展
現代海上軍事控制區發展出了多種形態。在海洋法意義上,這些區域都是對一種或多種海洋自由的限制,但其設置程序、目的和具體法律性質各異。在學理上,這些軍事控制區一般被分為平時和戰時兩大類。
2.1 海上軍事控制區的基本含義和特點
20 世紀以來,關于海上軍事區域管控的國家實踐非常豐富。然而,雖然各國都承認這些區域的設置和運作需要符合國內和國際法的要求,但由于軍事實踐紛繁復雜、不斷更新迭代,軍事大國不愿或不能就相關問題達成法律共識,國際法上既缺乏對多數特定區域的明確定義,也沒有對有關措施的總括性概念。在現代,各國設定的海上軍事區域有“軍事區” “限制區”“禁區”“警告區”和“禁航區”等各種不同名稱。不同名稱的區域可能對應相同的功能和具體措施,而相同名稱的區域卻可能有不同的功能和具體措施,這進一步增加了法律理論化和系統化的難度。就本文而言,這些區域的共同特點是一國為國家軍事安全原因在海上設立的,由軍事部門進行軍事控制的非永久性區域,本文因此將其統稱為海上軍事控制區。它在法律上具有以下幾種特點:
首先,相對獨立性和臨時性。海上軍事控制區的設立獨立于海洋法中的國家管轄海域。雖然領海和專屬經濟區制度的產生都與國家安全和軍事需要存在直接或間接的關聯,②但《聯合國海洋法公約》(以下簡稱《公約》)已經將這些海域從其歷史背景中抽離出來,以地理距離為標準確立了相應的永久性制度。與此相對,海上軍事控制區的設立并非基于地理距離標準,而主要是基于軍事安全的暫時需要。這些措施的合法性也一般來源于習慣法。
其次,受限性。國家設立和運作軍事控制區的權利并不來自《公約》等條約,但不能與其規則相沖突。雖然海上軍事控制區獨立于國家管轄海域,但受到后者所產生的權利義務的限制。比如,基于領海的主權性質,一國在平時狀態下無權在他國領海設立控制區,①戰時狀態下也無權在中立國領海設立控制區。② 總而言之,海上軍事控制區的設立需要與他國的海洋權益相協調。
最后,軍事活動性。海上軍事控制區的設立和運作屬于軍事活動,原則上應與執法活動、特別是涉軍執法活動進行區分。在現代海洋法體系下,軍艦和其他歸屬軍隊的船只承擔了重要的海洋執法功能,涵蓋漁業、反恐、反海盜、反走私等多方面內容。③ 海上涉軍執法也會宣布執法行動區,如澳大利亞針對其專屬經濟區內的破壞電纜活動宣布執法巡邏區。④ 《公約》下也有一些區域,如人工設施的安全區,可以以軍事控制的形式執行。⑤ 但這些區域理論上都不屬于本文所探討的海上軍事控制區。
軍事活動與執法活動的區分是當前國際法中的一個難題,集中體現在國際海洋法法庭2019 年“扣押烏克蘭三艘軍艦案”臨時措施命令和2022 年由附件七仲裁庭作出的“扣押烏克蘭軍艦及船員案”初步反對意見裁決中。兩份決定采取的法律說理和解釋方法有一定差異,⑥但普遍被接受的觀點包括:涉案船只是否屬于軍艦并不決定有關行動的軍事性質,⑦當事國是否援引國內法不決定其執法性質,⑧等。對于軍事活動與否的具體判斷需要考慮活動發生的背景因素。以我國海警機構活動為例。我國2021年《海警法》第2 條規定,海警機構“統一履行海上維權執法職責”,⑨這一職責不能單純被理解為執法活動。它既包括《公約》下典型的執法行為,如對海洋資源開發利用、海洋生態環境保護、海洋漁業生產作業等進行執法,又包括“開展巡航、警戒,值守重點島礁,預防、制止、排除危害國家主權、安全和海洋權益的行為”。后一種“維權執法”在一定情況下可能被歸類為軍事活動。《海警法》在第四章“海上行政執法”中特別規定省級以上海警機構“可以在我國管轄海域劃定海上臨時警戒區,限制或者禁止船舶、人員通行、停留”。從所處章節和適用情形來看,該條海上臨時警戒區原則上屬于執法活動,不屬于海上軍事控制區。不過,根據第22 條規定,在國家主權、主權權利和管轄權受到侵害或緊迫威脅時,海警機構有權“依照本法和其他相關法律、法規”采取“一切必要措施”,該條似乎也為在特定軍事活動中使用臨時警戒區提供了法律依據。
2.2 平時海上軍事控制區
在國際法上,嚴格區分平時和戰時,并以不同的“平時法”(law of peacetime/ peace)和“戰時法”(law of wartime/ war)進行規范,是19 世紀后期逐漸形成的國際法實證主義理論和實踐傳統。 所謂的平時海上軍事控制區一般指一國并非基于戰爭權利(或“交戰權”)在海上設置的軍事管控區域,其設立的依據原則上來自平時法,也可能來自中立法。
(1)海上警告區(maritime warning zones)
海上警告區是國家在海上執行各類軍事任務時用于警告船只和飛行器的區域。一些軍事任務敏感程度較高,需要避免外國可能的監視監聽,或存在暴力沖突危險,需要提前對周圍船只和飛行器進行識別;對周邊船只和飛行器的航行或飛越而言,避免遭到軍事活動帶來的危險也有明顯必要性。一國為上述目的在軍事活動范圍周邊劃設的臨時區域并不僅限于該國管轄范圍內海域。海上警告區一般不阻卻船只和飛行器在該區域的航行和飛越,但可能對其提出額外要求,比如要求以特定頻道和方式與現場軍事部隊取得聯系,表明身份和意圖,或按軍隊指示的路徑和方式進行通航;①而船只和飛行器在海上警告區內原本享有的其他權利則通常暫時受到限制,如公海上進行捕魚、科學研究和鋪設電纜或管道的權利。一般而言,海上警告區的設立需要以航海通告或航空通告的形式予以公布,在其中說明所屬部隊、相關情勢、區域范圍和溝通方式,明確要求有關船只和飛行器表明身份和意圖,并明確說明可能使用的武力。
雖然從名字上看較為溫和,但實踐中海上警告區往往與武力使用直接相關。沒有按照要求表明身份和意圖的船只和飛行器可能被視為敵意目標遭到攻擊。而且,設立這類區域通常是為了確保武力行動的順利進行。20 世紀80年代以來,美國經常在執行武力行動時設置范圍較大的海上警告區,在2001 年“9·11”事件后進行所謂的“反恐戰爭”行動中,美國更是將海上警告區運用到了極致。② 雖然類似的措施十分普遍,但這類區域目前并無直接的條約法授權和規范。
(2)海上軍事演習區
海上軍事演習是各國對海洋進行軍事利用的常見形式。這類軍事演習是引發國家間外交和輿論爭論的重要來源。《公約》并未對海上軍事演習的區域、內容等進行規定,③但《公約》通過后的條約嗣后實踐表明,各國對軍事演習本身的合法性并無質疑。引發國家間分歧乃至摩擦的一般是海上軍事演習背后依據的領土主權或海洋權利基礎,或是海上軍事演習的具體實施海域和方式。例如,各國對外國在專屬經濟區內軍事演習權利的問題就長期存在爭議。就功能和目的上看,海上軍事演習區同海上警告區有許多方面較為類似。不過,由于軍事演習經常涉及實彈演練,因此在演習期間往往會高度限制乃至禁止其他船只和飛行器的航行和飛越,對航行自由的影響更為顯著;同時,由于軍事演習的規模和政治意向性,從使用武力法角度看,軍事演習存在構成威脅使用武力的可能。④ 因此,海上軍事演習區與一般的海上警告區存在一定區別。
(3)海洋隔離區(maritime quarantine zones)
海洋隔離區是美國在1962 年古巴導彈危機中首次使用的概念和措施,又常被稱為“和平封鎖”(pacific/ peacetime blockade)⑤。為阻止蘇聯向古巴運送導彈裝置等武器裝備,時任美國總統肯尼迪發布公告,攔截所有向古巴運送的相關物資,對有關船只進行登臨檢查、改航或扣押。⑥ 這一措施是封鎖和禁運品措施的結合,傳統上只能作為戰時措施采取。為避免使用“封鎖” ( blockade) 一詞, 美國將其稱為“ 隔離”(quarantine),并主張從對象、目的和法律要件上,兩者都完全不同。美國特別強調,“海洋隔離”的目的是使危機降級以維護和平,而封鎖的目的則是破壞敵方商貿經濟以促進戰爭目的。①這一實踐及立場存在極大爭議,至今在形式上仍是孤例。而1974 年聯合國大會通過的對侵略的定義,也被普遍認為從理論上否定了各類“和平封鎖”的合法性。②
2.3 戰時海上軍事控制區
戰時法下的海上軍事控制區是交戰國為其戰爭目的設定的海上區域,一般認為屬于特別的海戰法(law of naval warfare)或海上武裝沖突法(law of armed conflicts at sea)的規范內容。
(1)海戰區(maritime war zones)
海戰區是戰區概念在海上的適用。它有時作為一種總稱,可以包括所有戰時的海上作戰區域,有時則指發生直接交戰行為的海域。一般而言,將一片海域劃設為海戰區,具體可能有以下法律含義:首先,該海域將作為主要的海上作戰場所,雖然交戰國在海戰區外依然可能進行交戰行為,但劃設這類區域一般體現了該交戰國限制沖突規模和影響的意圖;其次,劃設戰區并不當然意味著禁止他國船只和飛行器的進入,但會對其起到高度警告作用,一些海戰區即使未發生實際交火,也可能鋪設了大量水雷;最后,在過去的實踐中,海戰區還經常意味著交戰國試圖克減在該區域中應承擔的戰爭法義務,比如在戰區中不區分敵國和中立國船只、不區分軍用船只和商船或不經警告就進行攻擊等。③這類行為一般被國際人道法所禁止,但從未消失。
(2)海上封鎖區(maritime blockade zones)
海上封鎖指的是在海上完全阻止敵國和中立國船只或飛行器進出處于敵國控制和占領下的港口和沿海區域的作戰行為,是傳統的海戰措施之一,得到了習慣法和多邊國際條約的明確承認。通說認為,封鎖需要滿足三個條件:通知,即向各國船只通知封鎖范圍和措施;有效性,即要求事實上有效控制封鎖區域;以及平等適用性,即對所有國家的船只平等(包括封鎖國商船)進行封鎖。④ 從17 世紀到20 世紀,是否存在海上封鎖“區”都是一個有較大爭議的問題。一方面,由于封鎖就其定義而言是關閉海岸線和港口,并不需要確定一個精確的范圍,早期封鎖中就存在大量所謂的“紙面封鎖”(paperblockade) 和遠距離封鎖( long - distanceblockade);另一方面,近代以來的封鎖雖然建立起了相對特定的封鎖線,以禁止船只和飛機越過,但為了實際阻止通過,封鎖國軍隊實際上需要在封鎖線以外就進行攔截等相關措施,這使得交戰國的實際管控范圍大于封鎖線囊括的范圍。⑤ 這些法律爭議實際上主要是由技術的發展“解決”的。由于軍事技術的發展,運用軍艦進行實地封鎖的必要性極大降低,同時出現了一些封鎖的替代性措施,海上封鎖區反而得以更精確的劃設和執行。
(3)海上禁區(maritime exclusion zones)
一般認為,海上禁區措施始于1904—1905年日俄戰爭,其基本含義是設定特定海區以禁止特定國家船只和飛行器的進入。⑥ 海上禁區的功能非常廣泛,強制性程度也有較大差異,輕至警告航行危險,重則對進入區域目標直接開火。二戰以后最著名的海上禁區實踐是在1982年馬島海戰中英國以馬島中心點為圓心劃設的200 海里海上禁區。英國原先的海上禁區只是針對阿根廷船只,⑦后升級為針對任何可能協助阿根廷的船只和飛行器(實質上是所有船只和飛行器)的“完全禁區”(total exclusion zone),并宣稱可以對進入禁區內的目標立即開火。① 這一實踐引發了一定爭議。理論上,海上禁區與封鎖的不同之處,主要在于其不是針對特定港口或海岸線,也不需要遵循平等適用性的要求。目前,關于海上禁區的具體規則仍非常有限。
與海上禁區經常相提并論,或被認為屬于海上禁區的一種特殊類型的還有海上行動鄰接區(immediate vicinity of naval operations)。習慣法上,國家有權在直接交戰或進行軍事行動的區域周邊一定范圍的鄰近水域對船只和飛行器實施管制,其目的主要是保護航行安全和避免外界因素干擾軍事行動。②
(4) 海上移動保護區( maritime mobilezones)
海上移動保護區,又稱防御泡(defensivebubbles),主要是用于對海上航行的軍艦和軍機編隊進行保護,在其周圍形成一定范圍的保護圈,要求其他船只或飛行器避讓的措施。③ 對未經識別和允許進入移動保護區的他國船只和飛行器,相關軍艦或軍機可能對其使用武力。這類控制區目前也沒有明確的條約法和習慣法的規范。
可以發現,隨著海上軍事控制區實踐的發展,不同海區的目的和功能雖然不同,但設區國可能在其中采取的措施則產生趨同現象,平時和戰時軍事控制區從表觀上日益難以區分。
2.4 我國的基本立場
我國并未專門對海上軍事控制區問題表達意見,但對涉海軍事問題有明確的立場。我國《國防法》規定:“國家建設強大穩固的現代邊防、海防和空防,采取有效的防衛和管理措施,保衛領陸、領水、領空的安全,維護國家海洋權益。”在對外軍事關系上,我國主張海上聯演聯訓是履行國際安全義務的一部分。④ 在2019 年《新時代的中國國防》白皮書中,我國的基本立場是:“中國堅定維護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南海諸島、釣魚島及其附屬島嶼是中國固有領土。中國在南海島礁進行基礎設施建設,部署必要的防御性力量,在東海釣魚島海域進行巡航,是依法行使國家主權。……中國堅持同地區國家一道維護和平穩定,堅定維護各國依據國際法所享有的航行和飛越自由,維護海上通道安全。”具體而言,我國在周邊海域的涉軍行動包括:組織東海、南海、黃海等重要海區和島礁警戒防衛,掌握周邊海上態勢,組織海上聯合維權執法,妥善處置海空情況,堅決應對海上安全威脅和侵權挑釁行為;著眼捍衛國家統一,加強以海上方向為重點的軍事斗爭準備,組織艦機“繞島巡航”,對“臺獨”分裂勢力發出嚴正警告。⑤
結合我國的實踐來看,我國堅持平時和戰時法律的區分,同時致力于維護和平穩定和維護國家安全權益。我國在尊重國際法的基礎上應對海上安全形勢,對海洋軍事活動問題保持謹慎克制。就海上軍事控制區而言,我國既不應模仿海洋霸權國家,濫用這些措施行霸凌之實,又要合理合法運用相關措施應對海上安全威脅和侵權挑釁行為。目前,我國在這方面面臨重要的法律理論挑戰。
三、海上軍事控制區面臨的法律理論挑戰
海上軍事控制區的設置和運作主要涉及海洋法和軍事法(包括使用武力法和武裝沖突法)兩大方面的問題。一方面,海上軍事控制區的基本形態主要成型于《公約》生效前,而《公約》又未直接規定海上軍事控制區有關事項,因此可能存在規則沖突。另一方面,由于海上軍事控制區的特殊性質,平時和戰時的區分具有重要意義,但相關法律規則有諸多模糊和空白之處。
3.1 海上軍事控制區的海洋法問題:以《公約》的適用為例
海上軍事控制區是海洋法和軍事法的交叉領域,涉及《公約》的適用問題。
(1)海上軍事控制區在《公約》中的一般合法性問題
《公約》是以“和平”貫穿始終的條約。《公約》序言和正文條款中不僅規定了和平利用海洋的總原則,而且還在公海、國際海底區域等不同領域再次強調了“和平目的”。① 海上軍事控制區本身是否符合和平利用原則的要求,是海洋法中的基礎問題。對此存在兩派觀點:一派主張《公約》的和平條款應理解為條約規范范圍的限縮,為海洋大國保留了最大程度的海洋軍事活動自由。② 另一派則主張《公約》同時限制了平時和戰時的海上軍事活動,③甚至應解釋為只允許國家在公海上進行狹義的自衛。④
本文認為,有必要對這兩極立場進行折中。《公約》并未最大程度地禁止平時和戰時的海上軍事活動,但也不能解釋為容許軍事活動的“最大自由”。《公約》對平時和戰時的海上軍事控制區均存在限制和規范效果,但具體效果需要落實到具體的規則問題上。
(2)海上軍事控制區中《公約》規則的具體適用問題
根據實證法的平時法/ 戰時法區分,海洋法也可分為“平時海洋法”和“戰時海洋法”⑤。兩種狀態下適用的具體規則可能存在差異。
平時海上軍事活動受平時海洋法的限制。這些規則包括在不同國家管轄內海域的規則,海洋環境保護的規則,尊重他國的海上設施設備(如海底電纜、管道等)的規則等。例如,海上警告區的通知一般都強調不影響和尊重其他國家船只的航行自由。⑥ 這一點通常不存在爭議。
戰時海洋法的適用則存在一定疑問。戰時海洋法是否只是狹義的海戰法? 傳統海戰法和《公約》的關系為何? 從2011 年聯合國國際法委員會通過的《關于武裝沖突對條約影響的條款草案》第7 條及其對應附錄來看,《公約》在武裝沖突中仍然繼續“部分或全部”生效。⑦ 通常認為,海戰法與《公約》的關系是特別法(lex spe?cialis)和一般法(lex generalis)的關系。⑧ 這意味著,在武裝沖突時期,《公約》在不與海戰法沖突時可以繼續適用,而在兩者不一致時則適用海戰法。比如,瑞典在簽署《公約》時就發表聲明,認為《公約》不影響中立國基于1907 年《關于海戰中立國權利和義務的公約》的權利和義務。⑨因此,對于海戰中作為交戰措施的軍事控制區,同樣需要適用以《公約》為核心的平時海洋法規則,但以不與海戰法相沖突為限。 不過,對具體規則為何、是否存在真正沖突,可以有相當不同的解釋。
(3)小結
從前述兩點的分析可以看出,即使僅研究海上軍事控制區的海洋法問題,如何確定“平時”和“戰時”仍是重要的部分。這一問題無法在現有海洋法的框架下解決。平時海上軍事控制區適用平時法,而戰時海上軍事控制區適用戰時法,在抽象原則上并無問題,但在具體理論推演和實踐中則存在諸多疑難,因為平時和戰時的界限并非涇渭分明。自宣戰制度基本退出歷史舞臺后,武裝沖突的開始、延續和結束問題就是國際法上的老大難問題。如果相關使用武力情勢完全限于海洋領域,其判斷就更為棘手。
從法律策略角度考慮,戰時海上軍事控制區為國家采取措施的靈活性和進攻性提供了更大的空間,可以規避掉平時海洋法的諸多具體限制,但缺點是承認武裝沖突狀態所帶來的政治成本和海洋法以外的法律成本。而平時海上軍事控制區的優缺點則與戰時情況相反。在這種情況下,國家有極大動力模糊平時和戰時的區分,挑選有利的法律依據,從而試圖在法律、外交和輿論上消除明確界定所帶來的障礙。
3.2 海上軍事控制區的軍事法問題:自衛、執法還是作戰?
海上軍事控制區通常伴隨著武力的使用,或者本身就被視為一種使用武力的行為。這種武力的國際法基礎是什么? 理想狀態下,使用武力在平時法和戰時法中分別有其明確、獨立的法律依據,但在實踐中,國家的主張往往呈現模糊和混同的狀態,具體可以總結為以下四種法律問題。
(1)海上軍事控制區是否可以作為一種“平時自衛”形式
傳統國際法上,“開戰法”(或“訴諸戰爭的權利”,jus ad bellum)和戰時法(jus in bello)通常被認為是兩個不同的領域。② 海戰法屬于戰時法,而傳統的開戰法在二戰后基本上被《聯合國憲章》體系的使用武力法(law on use of force)取代。然而,兩者界限的模糊在二戰后的軍事行動中表現得十分明顯,其中海上軍事控制區的實踐扮演了重要角色。由于宣戰制度幾乎被廢棄,一些國家開始以自衛權取代交戰權,作為在海上采取敵對軍事行動的法律依據,同時否認戰爭狀態的存在。相比傳統海戰法對海戰措施類型和形式有相對明確的規則,關于自衛的國際法則缺乏相關規定,這一情況為國家的行動提供了廣闊的規則空間。比如,美國于1972 年對越南海防市(Haiphong)港口周邊水域投放水雷以對城市進行圍困。然而,美國政府宣稱并未進行戰時封鎖行為,而是進行自衛。③ 在1982年馬島事件中,在宣布海上禁區和完全禁區時,英國也主張自身并非在實施交戰權,而是在行使自衛權。④ 英國甚至在接受阿根廷投降后仍保留了一個海上限制區,以防止阿根廷船只和飛行器進入。⑤ 英美兩國都不愿意將其行動在國際法上定義為戰爭行為。此后,在中東沖突和“9·11”后的多次行動中,美國宣布的所謂海上警告區多數都具有明顯的作戰意圖或背景,但都主張其屬于平時性的管制措施。⑥ 自衛權反而成為一個模糊平時和戰時邊界的法律工具。
(2)海上執法行為與海戰措施的混同問題
目前,學界更多關注的是海上執法行為與海戰措施的混同現象。根據聯合國大會通過的對侵略的定義文件,對商船的“攻擊”可能構成武裝攻擊甚至侵略行為,⑦理論上,一國針對他國船只的武力海上執法在滿足一定條件后也足以構成這類行為,但這些條件從未被清晰界定。這種模糊性導致了所謂“海上混合戰”(maritimehybrid warfare)⑧的出現。在2007 年圭亞那訴蘇里南海洋邊界仲裁案裁決中,仲裁庭認為,蘇里南要求在圭方許可下進行勘探活動的船只“限時離開海域、否則后果自負”的行為基于當時情境構成了威脅使用武力(而蘇里南認為屬于執法行為)。① 而在2001 年國際法院“石油平臺案”中,伊朗對美國籍商船的直接攻擊則未被國際法院認為是可以觸發自衛權的使用武力行為。② 這些裁決都并未能對相關問題提出明確的標準。在國際海洋法法庭“塞加號”案中,要求在執法活動中使用武力應屬于最后手段,且需符合比例原則。③ 然而,這些標準并不能直接運用于海上軍事控制區。
(3)非國際性武裝沖突中海上軍事控制區的性質問題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是非國際性武裝沖突(non-international armed conflict)。④ 這一概念在海戰法律的主要發展和編纂時期并不存在。⑤ 傳統國際法中,國內沖突在原則上不適用國際法。長期以來,國際法上僅有內戰(civilwar)這一概念,但與今日的非國際性武裝沖突的內涵相去甚遠。例如,當國家對敵對交戰團體予以承認時,內戰可能被認定為兩個國際主體之間的行為,適用關于戰爭的國際法。⑥ 通常認為,絕大部分的海戰法,特別是交戰權規則,不適用于非國際性武裝沖突,交戰方不能對他國船只采取戰時措施。這是因為,在傳統海戰法中,只有國家或準國家主體之間可以發生戰爭并引發相應國際法律關系,一國內的沖突不具有戰爭的地位,內部問題不產生干預他國航運的權利。代表國家一方的政府軍隊可能有權行使一部分交戰權(或本質上是基于國家安全的執法權),但非國家武裝集團則沒有這些權利,其對他國商船的行為有可能被定性為海盜行為。⑦
隨著近年來非國家武裝團體能力和意識的增強,非國際性武裝沖突逐漸開始向海擴張。21 世紀初,斯里蘭卡內戰(第四次伊拉姆戰爭)爆發了海戰,非國家武裝集團泰米爾猛虎組織就對斯里蘭卡政府控制的海岸線進行了“封鎖”。最近也門胡塞武裝紅海襲擊等越來越多的實踐也正在對傳統理論提出挑戰。在非國際性武裝沖突中,為避免產生對非政府武裝集團交戰承認的效果,一國政府可能避免宣布封鎖或海上禁區,而使用海上警告區等“平時措施”以完成類似的軍事目標。這種做法規避了海戰法在非國際性武裝沖突中可適用性的爭議問題,但卻進一步模糊了平時和戰時的界限。
(4) 國際性武裝沖突狀態下的平時措施問題
還有一類混同情況同樣具有重要法律意義。在國際性武裝沖突客觀上已經發生,兩國已經處于交戰狀態下,這些國家是否仍能設立平時性的海上管控區域? 從國際法上看,交戰國與非交戰國之間仍處于和平狀態,平時法仍然適用。值得注意的是,《公約》第25 條第3 款特別規定了沿海國對領海的保護權,“如為保護國家安全包括武器演習在內而有必要”,沿海國可在正式公布后,在特定領海區域平等地對所有外國船只暫停無害通過。可以推論,即使在武裝沖突期間,一國仍有權實施平時法管制,戰時設立的海上軍事控制區并非必然是交戰措施。然而,對一國領海以外的海域是否有權行使類似的控制,《公約》沒有相應規定。在實踐中,國家不一定會明確宣布控制區的法律依據,因而產生另一種法律上的灰色地帶。在2022年俄烏沖突發生后,俄羅斯在黑海宣布的“海上反恐區”就是一例。①
可見,國家可能在多種場景中利用法律的模糊或空白之處,對法律基礎進行混淆,以規避海洋法、軍事法上的爭議問題,以取得法律策略上的優勢。下面即以俄烏沖突為例進行進一步分析,該沖突中出現的混同問題主要表現為上述第二和第四類。
四、海上軍事控制區的新近實踐分析:俄烏沖突
二戰以后,除了關于人道主義保護方面,軍事相關的國際法的編纂和條約化進程十分緩慢和有限。國家實踐作為習慣法形成的要素在相關法律的形成中扮演著關鍵作用。在軍事對峙乃至武裝沖突中,各國和有關國際組織的具體措施和官方表態很大程度上決定著法律的發展方向。在2022 年以來的俄烏沖突中,俄烏雙方都采取了多個、多次海上軍事控制區措施,是該問題上最新近和最重要的案例。
4.1 俄烏沖突中的海上軍事控制區
在2022 年2 月24 日俄烏沖突發生前,俄羅斯就已經宣布對黑海部分海域關閉通航,以進行演習。在沖突開始前夕,俄羅斯又在黑海設立多個海上演習區。這一系列行動被指責妨礙了航行自由,甚至是構成了事實上的封鎖。②俄烏沖突正式爆發后,俄羅斯聯邦海洋及河流交通管理局(Rosmorrechflot) 于2022 年2月24 日宣布暫停亞速海的航行,其通知稱:“由于俄羅斯國防部黑海艦隊正在進行的反恐行動所發布的警告,自2 月24 日起,所有在亞速海航行的船只必須立刻離開,并等待下一步通知”③。但該通知所提到的黑海艦隊的警告并未正式公開。2 月25 日,俄羅斯再次以反恐行動為由劃設未確定時限的控制區,其范圍為北緯45° 21′以西北方向的黑海部分海域,并警告“任何進入的船只或飛行器均可能會被認為是恐怖主義分子”。④ 控制區宣布后的幾天內,俄羅斯對駛向烏克蘭的船只進行了扣押或攻擊。這一系列行動致使亞速海和黑海西北部的通航顯著減少,烏克蘭港口城市敖德薩等地實質上被圍困。
烏克蘭針對俄羅斯于2024 年2 月24 日和25 日的舉動,宣布關閉本國港口和黑海西北部的航運,“以確保平民海員和船只的安全”。同時,烏克蘭宣布根據《公約》第25 條暫停俄羅斯船只在其領海航行或進入其港口的權利,作為應對非無害通過的措施。⑤ 同時,敖德薩沿岸出現漂浮的水雷,俄方稱是烏方投放以保護其港口,而烏方則稱是俄方用以干擾商業航行和抹黑烏方,但雙方均未表達出掃雷意愿。
2022 年7 月22 日,俄羅斯、烏克蘭和土耳其簽署關于黑海糧食倡議(Black Sea Grain Initi?ative) 的協定,同意在人道主義海上走廊基礎上,建立機制以便利糧食運輸船只安全進出烏克蘭港口。⑦ 這一倡議主要是為便利烏克蘭糧食的對外貿易,而非為確保烏克蘭本國民眾的供給。馬里烏波爾、敖德薩港口在期間都曾恢復有限度的開放。
2023 年7 月,由于無法達成延長海上走廊的協定,俄羅斯國防部于7 月19 日發布聲明,宣布從7 月20 日起,任何從黑海駛向烏克蘭港口的船只都將被視為潛在的軍用品運輸船,其國籍國將被視為向烏克蘭一方提供支持。同時,位于黑海西北和東南的部分“國際水域”(inter?national waters) 被宣告為“航行危險區”。① 20日,烏克蘭國防部作出回應,宣布任何從黑海駛向俄羅斯控制或占領的港口的船只都將被烏方進行風險評估,以確認其是否運送軍用品,同時從即日起在黑海東北部和刻赤海峽禁止通航。
4.2 關于有關控制區的法律性質爭論
在對2022 年以來俄烏沖突的海上控制區分析中,俄羅斯于2022 年2 月24 日和25 日宣布的控制區受到了最多關注。不同主體都參與到對俄羅斯該系列措施的法律性質爭論中。
對于一些西方國家政府、國際組織和許多媒體而言,俄羅斯有關措施屬于封鎖。比如,英國軍事情報部門就指出俄羅斯對烏克蘭進行了“遠距離封鎖”。④ 烏克蘭也在官方聲明中要求俄羅斯解除封鎖,恢復有關海域的航行自由。歐安組織的一份報告也指出,俄羅斯的行為可能構成了對別爾江斯克和馬里烏波爾的封鎖。⑤
然而,對于多數西方國際法學者而言,俄羅斯的措施很難構成法律或事實上的封鎖。荷蘭海軍軍官、軍隊律師馬丁·芬克(Martin Fink)從封鎖的要件出發,考察了俄羅斯所謂封鎖的通知、有效性和平等性要件,認為從現有可得信息來看,這些海區的設置很難滿足封鎖的法律要求。對他而言,武斷地稱其為封鎖的行為實際上會幫助俄方獲得其不應有的交戰權利。⑥美國海軍戰爭學院(Naval War College)的詹姆斯·克拉斯卡(James Kraska)同樣認為俄方措施雖然類似于封鎖,但不滿足封鎖要件,而更應被歸類為某種海上控制區,如海上禁區。⑦ 其同僚勞爾·佩德羅佐(Raul Pedrozo)也認為,俄羅斯的海上控制區顯然屬于一種海上禁區。⑧ 這一現象體現了海上禁區概念的模糊性,以及其與封鎖之間界限的不明確性。
俄方自身的立場并未得到很好闡述。對于俄羅斯政府而言,“特別軍事行動”的提法似乎是為了規避承認武裝沖突狀態,但其又未否認國際人道法的可適用性。然而,即使已經默認武裝沖突狀態的存在,俄方仍未明確其海上控制區的性質。俄方將其于2022 年2 月24 日前設立的海區稱為“海上演習區”,而后又將沖突開始后的海區稱為“反恐行動區”,而后又宣布了“航行危險區”。正如上文所提到的,交戰國在武裝沖突中仍可能有權設立平時海區,而俄方似乎正是在運用這一邏輯。盡管烏克蘭在向國際海事組織提交了信件中指出俄羅斯的措施是以反恐作為借口,但其主要針對的是俄羅斯借此限制航行自由的行為。⑨ 俄方政府慣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在海區問題上,它同樣在學習美國使用海上警告區一般的做法,以圖在有關國際法問題上為自己爭取空間。
烏方的措施并未得到足夠關注。不難發現,烏方的海上軍事控制區措施中多有與俄方類似之處,而且同樣也沒有對平時或戰時性質進行區分。烏方并未否定俄方在武裝沖突中采用平時海區的可能性,部分原因可能是因為它自己也在進行類似的行動。烏方的措施還存在兩個值得考慮的問題:其一,烏克蘭根據《公約》第25條暫停俄羅斯船只在其領海航行顯然不符合條約規則的文義要求,這種解釋是戰時狀態下可以接受的修改,還是對平時規則也提出了新的挑戰? 其二,烏克蘭是否在援引戰爭中的報復權(rights of reprisals)①來設立與俄羅斯針鋒相對的海上控制區? 這是獨立于平時執法權、交戰權、自衛權以外的又一個不同的法律基礎。
4.3 經驗與教訓:海上軍事控制區的未來運用
我國一向堅持通過和平方式管控和解決涉海國際爭端,同時在和平的原則要求下合理運用包括軍事手段在內的方式維護自身領土主權和海洋權益。設立海上軍事控制區,包括軍事演習區等,是我國維護海上安全和進行戰略管控的重要手段。然而,由于海上軍事控制區概念的模糊性和涉及問題的復雜性,國家進行有關海上活動時,輕則容易產生爭議,重則引發“法律戰”。當前,一些外國政府和媒體往往對我國相關行動大加炒作,通過“威脅或使用武力”和“封鎖”等概念抹黑我方在南海、臺海等區域的正當活動。因此,做好相應國際法應對策略極為重要。2022 年以來俄烏沖突中的海上控制區實踐為我們提供了多方面的觀察和研究樣本。俄烏雙方在沖突中均存在有意混淆、模糊法律基礎的情況,對此應予以正視。
由于我國堅持和平處理爭端的基本立場,以及平時和戰時的法律區分,我國目前的主要法律工作應是確保我國設立的平時海上軍事控制區符合國際法的明確規則,同時在規則模糊或空白之處論證和推動有利于我國的立場,對法律戰中的抹黑和“認知戰”予以回應,尤其是在法理上反駁對我國“灰色區域行動”“低烈度戰爭”“海上混合戰”等指控。在保持基本立場不變的情況下,我國在有關海上軍事控制區的設立和運作中,有必要注意和強調以下問題。
(1)設區海域性質問題
根據《公約》第25 條第3 款,一國可以由于安全原因暫停部分領海的無害通過。因此,在一國領海之內似乎有比設立海上軍事控制區更便捷的法律手段。從烏克蘭的實踐來看,這一條的援引既可以發生在平時也可在戰時。然而,烏克蘭的措施并未明確援引第3 款,而且只針對俄羅斯船只,這顯然不符合條約的文義解釋。我國有必要跟進研究關于該條的實踐情況。
另外,海上警告區或軍事演習區的范圍也常位于設區國的專屬經濟區甚至以外海域,這些區域的設置仍要符合《公約》的相關規定。比如,《公約》為國家規定了多種不同類型的適當顧及(due regard)義務。在一國專屬經濟區內,沿海國與其他國家之間互相負有不同類型的適當顧及義務。② 在公海上,公海自由的行使“須適當顧及其他國家行使公海自由的利益,并適當顧及本公約所規定的同‘區域’內活動有關的權利。”③
(2)程序和限度問題
從國家實踐來看,海上控制區的設立應該妥善公布和通知,對有關時間、范圍、措施和法律后果進行一般性的說明。④ 在俄烏沖突中,雙方海上控制區的通告都相對隨意,引發了諸多指責。同時,對于未經允許抵近或闖入區域的行為,總體上應保持克制的應對手段。我國對美國等干擾我方軍事演習區行為的標準應對是識別、警告、跟蹤和驅離。⑤ 應考慮從法律角度進行宣傳,將其推廣為良好實踐。
(3)執行方式和手段問題
無論是在平時或戰時,設立海上控制區的行為與后續進行的行為的合法性是需要分開評判的。在設置警告區或演習區時,應注意對特定武器裝備的運用。例如,對水雷的運用應高度謹慎。雖然水雷的應用不限于戰時,但其運用往往會極大干擾他國航行,尤其是其脫離控制海上漂浮的情況下,對商船會造成較大威脅。① 在俄烏沖突中,敖德薩港外自由漂浮的水雷引發了重大的連鎖反應。另外,在執行海上控制區的任務中,無人船的運用對情報收集、偵察和執行小規模行動也愈加重要。在運用無人船時,還需注意其是否具有軍艦或海軍輔助船的地位。②
(4)戰時措施轉化問題
我國應堅持和平管控和解決爭端的基本原則,但同時對他國挑釁升級,引發武裝沖突的情況須有相應的法律預案。由于海上軍事控制區的特殊性質,從具體操作層面上不難由平時轉為戰時,但在法律上則需要進行系統性調整。俄羅斯海上軍事控制區在沖突爆發前后的變化可以提供經驗和教訓。正如上文所提到的,即使進入戰時,《公約》的諸多規則仍然適用,特別是在交戰國和非交戰國(中立國)之間仍是基本法律規范。仍以適當顧及義務為例,1994 年《圣雷莫手冊》第34 條至第36 條規則主張交戰國在武裝沖突期間需要遵守適當顧及義務,包括:在中立國專屬經濟區或大陸架作戰時,需要適當顧及中立國勘探和開發這些區域資源的權利以及這些區域中的人工島嶼、設施和結構等;交戰國作戰需要適當顧及海洋環境的保護和保全;交戰國在公海作戰時,需要適當顧及中立國勘探和開發海床和底土的權利。③ 采取有關措施有利于限制沖突規模和海戰的后續影響。
五、結 語
國際法是動態發展的,時刻處于斗爭和重述中。在國際法上,不僅是概念、規則,乃至整個制度和思維框架,都可能隨著時代的急劇變動而發生改變。各類概念和規則上的模糊區域或“灰色地帶”在國際法上并不少見,也并非一個必然消極或積極的現象。這為各國推進國際法的論辯和解釋提供了空間,為規則和制度走向更公正公平方向提供了可能。海上軍事控制區本身是一把雙刃劍,它的運用有利于國家用精準布控的方式維護自身主權和安全利益,將對非目標外國船只和飛行器的影響降到最低;而它的濫用,尤其是武斷的武力使用,則會提高海上沖突發生的可能性,對航運和其他海上活動造成負面影響,破壞《聯合國憲章》《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等國際法的目標和宗旨。長期以來,海上軍事控制區的主要實踐和分析框架都局限于少數西方國家,不利于相關法律制度的良性發展。為應對當前海洋法和軍事法上的挑戰,對這一復雜問題確立更公平有效的規則,我國的立場和聲音是不可或缺的。
在當前海洋態勢下,海洋軍事問題具有比傳統時代更甚的輻射影響力,它在和平和沖突之間徘徊的特性也值得特別關注。站在國際社會的角度,海洋是各國溝通的橋梁,是各國共存共處的地理領域,海洋軍事控制區不是僅在兩個或數個國家之間的問題。而站在一國的角度,一個海軍大國同時一般也是海運、海商大國,需要統籌兼顧軍事安全需要和其他海洋利用需要,考慮到海上人權、貿易、環境、軍事等形成復雜系統的法律問題。在海上軍事控制區中,軍事管控乃至使用武力的權利,顯然與航行自由等權利存在著理論和實踐上的張力。如何處理好這種對立統一的法律權利義務關系,是國家需要面對的重大課題。
對于中國而言,海洋軍事問題是接下來海洋法律、外交和輿論斗爭的重要方面,是我國海上形勢的關鍵。中國對海洋的利用已經越發全方位和多維度。從航運商貿的角度看,我國在國際重要航路、海峽和運河都有著關鍵的航行利益,這也關乎共建“一帶一路”的成功推進,這需要我們重視航運利益保護,對缺乏根據的外國軍事干擾進行反對;從軍事安全的角度看,我國又有必要做好在特定海域進行軍事管控、維護領土主權和海洋權益的法律應對。這對我國提出了新的要求:結合我國建設海洋強國和團結發展中國家的要求,一方面要兼顧好軍事和其他利用的權利義務平衡,做好法律應對的系統性預案,另一方面把握好切入點,積極進行有關法律實踐,如進行立法或制定公布軍事行動法律手冊,同時積極參與到國際造法的進程中,發出自己的聲音,進一步推動相關領域的規則發展和議程設置,體現負責任大國推動建設海洋命運共同體的擔當。
責任編輯 鄧文科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新時代海洋強國建設”重大研究專項(20VHQ005)的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