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寄生 寓木深承起積疴

在《紅樓夢》第九十九回中，寶玉之父賈政上任江西糧道后，一日忽然收到鎮守海門等處總制周瓊遞來的一封提親信函。信中寫道：“金陵契好，桑梓情深。昨歲供職來都，竊喜常依座右?！朊刹粭壉昂?，希望蔦蘿之附……”

周瓊在信中首先回顧了早年與賈政的交情，強調了對雙方子女婚約的重視，解釋了這門親事一直未能結成的原因，最后正式提出希望迎娶探春為周家兒媳的請求。字里行間，敘舊攀親的意愿十分強烈，尤其是一句“希望蔦蘿之附”，充分表明了謙卑而又誠懇的態度。

看到這里，人們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一種枝條柔軟纖弱、葉細如松似羽、開著五星小紅花的植物。沒錯，這種旋花科番薯屬的一年生纏繞草本植物就叫“蔦蘿”。用性本柔弱的蔦蘿來比喻向上攀親結緣，還真挺合適的。

令人意外的是，《紅樓夢》中提到的“蔦蘿之附”，指的竟然并非這種善于纏繞攀緣的蔦蘿，而是另外兩種寄附生植物。其中一種便是本文要重點介紹的半寄生常綠小灌木—桑寄生。

蔦與女蘿 施于松柏

為什么說“蔦蘿之附”中的“蔦蘿”并非目前大家所熟悉的旋花科纏繞植物“蔦蘿”呢？

原來，“蔦蘿”之名在我國古代早已有之，而旋花科的這種“蔦蘿”并不是中國原生植物，其原產地遠在南美洲的墨西哥一帶，故而我國古代的“蔦蘿”另有所指，它其實是兩種植物的合稱。

那么，我國古代的“蔦蘿”究竟是指哪兩種植物呢？這就要從“蔦蘿之附”一詞的來源說起。

話說西周末年，幽王貪婪暴虐，整日花天酒地，不能宴樂百姓、親睦九族，孤危將亡。為此，一位與周同姓之臣便寫了一首詩諷刺幽王，這便是《詩經·小雅·頍弁》。詩中寫道：“有頍者弁，實維伊何？爾酒既旨，爾肴既嘉。豈伊異人？兄弟匪他。蔦與女蘿，施于松柏……”意思是，戴著美觀的圓頂皮帽，衣冠楚楚為了什么？你的酒如此香甜，你的菜肴如此佳美。被邀約的怎么可能是他人？肯定都是自家兄弟而不是外人。就像蔦與松蘿，在松柏樹上纏繞蔓延。

宋代朱熹在研究《詩經》的專著《詩集傳》中指出，此亦“燕兄弟親戚之詩。……又言蔦蘿施于木上，以比兄弟親戚纏綿依附之意，是以未見而憂，既見而喜也”。從此，人們就用“蔦蘿”比喻兄弟親戚相互依附的關系。

很顯然，朱熹說的蔦蘿是指《詩經》中的“蔦與女蘿”這兩種植物。其中的“女蘿”就是松蘿，又叫“云霧草”，是一種藻和菌共生的淡灰綠色長絲狀地衣，為地球上最古老的生物之一。女蘿在我國各地均有分布，常生于陰濕林中，附生在針葉樹上。因為對空氣質量特別敏感，故而有“大氣環境監測員”之稱。

那么，“蔦”又是什么植物呢？據《爾雅》記載，蔦為寓木、宛童，寓木即寄生之木。在注釋《爾雅》的過程中，東晉訓詁學家郭璞更加明確地點出：蔦為桑寄生。

正因為桑寄生和松蘿都是依附在其他樹木上生長，就像《詩經·小雅·頍弁》所描述的“蔦與女蘿，施于松柏”，因而后世便以“蔦蘿之附”來比喻依附他人。這種攀附關系也正是《紅樓夢》中周瓊想向賈政表達的意思。

中國現代作家郁達夫有一部名為《蔦蘿集》的小說集，其中的代表作《蔦蘿行》講述了在動蕩社會中無能的丈夫、無助的妻子和無望的嬰孩一步步走向沉淪與毀滅的故事，小說主人公的性格命運與悲劇結局無不帶有強烈的人生寓言和社會隱喻色彩。郁達夫之所以用“蔦蘿”為自己的作品命名，明顯也是受到“蔦蘿之附”特殊含義的影響，借此隱喻一種無法主宰命運的無奈與悲哀。

寄生得名 寄主面廣

下面就讓我們來認識一下桑寄生這種被古人稱為“蔦”的神奇植物。

桑寄生（拉丁學名為Taxillus sutchuenensis）又名蔦木、寄屑、寄生樹、桑上寄生，是桑寄生科鈍果寄生屬的常綠半寄生小灌木。它們分布于歐洲和亞洲的溫帶和亞熱帶地區；中國產6種，福建、臺灣、廣東、廣西、云南、貴州、四川、江西等溫暖地區和亞熱帶各省區均有分布。

桑寄生的株高通常在0.5～1米，老枝光滑無毛，具凸起的灰黃色皮孔；小枝梢密被褐色或暗灰色星狀短毛，有時具散生疊生星狀毛。

桑寄生的單葉互生或近對生、革質，密被褐色或紅褐色星狀毛；葉片呈卵形、長卵形或橢圓形，頂端圓鈍，基部近圓形，葉長5～8厘米，寬3～4.5厘米，上面無毛，下面被絨毛；葉上面有4、5對明顯的側脈羽狀；葉柄長6～12毫米，無毛。

桑寄生的穗狀花序腋生或頂生，花序軸在花著生處通常稍下陷；花兩性，花瓣6枚，紅色，披針形，輻射對稱；每朵花具苞片1枚，卵狀三角形；花托通常為卵球形；副萼環狀；花冠長不及1厘米，花蕾呈棒狀或倒卵球形，直立，花瓣離生。

桑寄生的漿果呈卵球形或近球形，黃綠色，頂端具宿存副萼，有小疣狀突起，外果皮平滑，被疏毛，中果皮具黏膠質；種子1顆，胚乳豐富?；ㄆ谠?—8月，果期在9—10月。

桑寄生的果實常常有黏液分泌，可吸引鳥類前來取食，然后隨鳥類糞便排出或黏附在其羽毛上傳播。因此，《本草圖經》中稱：“云是烏鳥食物，子落枝節間，感氣而生?！庇捎诠湃藢χ参锏募纳硪恢虢?，所以認為桑寄生乃“感氣而生”。也正因為古人認為桑寄生是鳥食用其他植物的種子落到樹上生成的，故而將之取名為“蔦”。

事實上，桑寄生因為具有寄生的習性，所以常生長在寄主植物的樹干或樹枝間，通過吸根侵入寄主植物組織的方式吸取養分和水分，因此又被稱為“植物界的吸血鬼”。它們對寄主植物具有嚴重危害，在造林和經濟林生產中，被列為重點防治對象之一。

關于“桑寄生”的名稱由來，流傳較廣的是這樣一則傳說。相傳，一位名叫姬生的農夫因常年勞作導致腰腿酸痛，但因家境貧困無法求醫，只能咬牙忍著。一天，姬生在田間勞作后，累得連回家的力氣也沒有，干脆睡在一片被許多藤條纏繞著的桑樹林間。誰知一覺醒來后，姬生居然感覺腿上的疼痛減輕了許多。從那以后，他常常在這種神奇的藤條上休息，久而久之，腰腿酸痛的毛病竟然好了。一些同樣患腰腿酸痛的鄉親們聽說后，紛紛效仿，病癥也都明顯好轉。于是，人們就把這種藤條稱為“姬生”。因其藤條多寄生在桑樹上，人們后來又改稱它為“桑寄生”。

民間傳說雖然并無科學依據，但從“桑寄生”這個尚算直白的名稱不難看出，其得名確實跟這種植物常常寄生在桑樹上的習性分不開。

假如你以為桑寄生只愛寄生在桑樹上就大錯特錯了。事實上，桑寄生的寄主面非常廣，包括茶科、豆科、蕓香科、薔薇科、山毛櫸科等29科的50多種植物。除了桑樹外，它還常常寄生于楓、松、桃、柿樹、苦楝等植物上，這些寄生植物因此分別被稱為楓寄生、松寄生、桃寄生、柿寄生、苦楝寄生等，在分類上同歸于桑寄生科。

蔦蘿之附 入詩比興

《詩經》中用桑寄生等植物的“蔦蘿之附”比興兄弟之情，引發了后世的廣泛效仿。如近代詩人修承浩在《即事·其二》一詩中寫道：“寄生附喬木，蜾蠃祝桑蟲。兄弟內相及，嫠婦不有躬?！毙蕹泻圃谠娭姓且陨＜纳鷣肀扔餍值芮?。

當然，后人對“蔦蘿之附”的理解已不僅僅局限于兄弟情誼，而是包羅了君臣、母子、夫妻、主仆等各種依附關系，比興的內涵變得更加寬泛。

如晚清生員陳錫金在《有感》一詩中寫道：“竹原有節難如意，桑本無知漫寄生。讀到哀江南一賦，千秋腸斷庾蘭成?！痹娙思俳琛盁o知”的桑樹任由桑寄生隨意寄生這一自然現象，無情地控訴了統治階級對黎民百姓肆無忌憚的殘酷剝削。

在清代文學家蔣士銓的《嘉興錢太傅配俞夫人挽詩》中，桑寄生則代表了另一種溫馨的依附關系，那就是母子間的“蔦蘿之附”。詩中這樣寫道：“手植寄生樹，翼護失乳雛。紛紛師荷擔，一一母持扶?！贝藭r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是一幅剛剛斷奶的幼兒依偎在母親懷抱中的暖心畫面，詩人用桑寄生謳歌了母親對孩子的無私奉獻。蔣士銓還有一首《與張吟鄉秀才夜話·其二》：“文章爛漫徵同氣，桑梓迢遙慨寄生?！痹谶@首詩中，詩人將桑寄生比喻為寓居他鄉的游子。

明代學者、詩文家溫純有一首《閨思》，寫的是夫妻間的“蔦蘿之附”關系。在“君如失凰侶，妾如寄生草。桑末猶堪依，誰念君懷抱”的詩句中，桑寄生被比喻為依附于男人的古代女子，對夫君無限依戀，展現了古代女子之德。這種用桑寄生來比興姻親關系的事例，在古代文學作品中非常普遍，《紅樓夢》中提到的“蔦蘿之附”便是一例。

此外，明末清初詩人吳嘉紀在《挽劉升·其一》中，通過“可憐一寸草，寄生桑樹顛。不自知微細，思欲庇樹根。身是主人身，何以能酬恩”的詩句，用桑寄生來比喻古代奴仆對主人的依從關系，進而贊揚義仆對主人的絕對忠心，也是非常形象貼切的。

也有很多古代文人透過桑寄生這種依附他人的習性，看到其背后可能會帶來的不良后果。如宋末元初太學生連文鳳有詩《寄生樹》曰：“嗟哉寄生樹，微根不自立。矗矗棲林壑，森森動原隰。本非梁棟材，唯有禽鳥集。縱逃千斧侵，寧免寒暑襲。一朝失所托，早暮不相及?！痹娭械募纳鷺浔闶巧＜纳?，詩人通過感嘆它寄生于別的樹上，進而引發對植株不能自立、難以成長為棟梁之材的擔憂。

“蔦蘿之附”的關系如果處理不好，甚至可能帶來災難，因為寄生植物會導致宿主慢慢死亡。這也給詩人帶來了一種新的思考，那就是做事必須防微杜漸，具有憂患意識。為此，清代畫家戴本孝寫了一首《自題畫詩·其四》：“凌霄桑寄生，滋蔓尚可懼。惜哉不防微，良材化枯樹?！?/p>

桑上寓木 祛風補血

明代宣德年間的常熟諸生蕭韶創作了一篇非常奇妙的人物傳記，名為《桑寄生傳》。文章的奇特之處在于兩點：第一，它并非為真人立傳，而是記載了一位名為“桑寄生”的完全子虛烏有的傳主人物的經歷；第二，該文不同于一般人物傳記的普通用詞，而是由110余味中藥藥名串聯成篇。明代著名書畫家董其昌還據此創作了一幅清秀雋朗的行書作品。

這篇奇文究竟是在何種背景下寫成，又怎么會引起大名鼎鼎的董其昌關注，專門將它寫成書法作品的，目前尚無法考證；但有一點非常明確：此文由上百味中藥藥名串聯而成，足見作者蕭韶諳熟藥理，而他又將“桑寄生”確定為傳記名，說明桑寄生在他眼中是一味分量很重的藥材。

桑寄生既能祛風除濕，又能益血補肝腎，是祛風補血的一味重要藥物。正如明代醫家龔廷賢在《藥性歌括四百味》中所說：“桑上寄生，風濕腰痛，安胎止崩，瘡瘍亦用?！?/p>

據眾多藥典記載，桑寄生味苦、甘，性平，具有祛風濕、補肝腎、強筋骨、通經絡、益血、安胎的功效，主治腰膝酸痛、筋骨痿弱、偏枯、腳氣、風寒濕痹、胎漏血崩、產后乳汁不下等癥，尤其是對于肝腎不足、營血虧虛、風濕痹痛，或者是痹痛日久、傷及精血，筋骨失其榮養所致的筋骨痿軟無力、腰膝酸軟等最為適宜。像西醫診斷的風濕、類風濕關節炎、骨質增生、坐骨神經痛等骨關節問題，以及由肝腎虧損引起的產后身痛、先兆流產、習慣性流產等，都可以使用桑寄生。此外，桑寄生中含黃酮類物質，有降壓、鎮靜、利尿的作用，可用于治療高血壓。

古代詩人和民間傳說里也多有提及桑寄生祛風除濕的特殊功效。比如，明末清初陳恭尹有詩《病足經時，鄭邁公以桑寄生見貽，漸有起色，賦此戲柬》曰：“寓形宇內已無多，寓木深承起積疴?！痹娭袑⑸＜纳Q為寓木，說的正是桑寄生可用于治療由風濕導致的足疾。

【責任編輯】趙 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