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是世界上駕馭唯一語言的最后的“話者”。他們大多獨自生活。他們知道,自己早在很久以前就被拋棄在響亮的母語中心。這里的人們一遍遍撫摸“獨自”這個詞語,直到它消磨殆盡。
這里是限制與外界接觸的特別區域。這里是以規模巨大和景觀秀麗著稱的紀念館,正式名稱是“少數語言博物館”,宗旨是保存和研究世界上即將消失的語言。博物館建在陌生的地方,這里是一片原野,貧瘠的紅土地望不到盡頭。
目前有一千多名“話者”住在這里,守著一千多種語言。一間展覽室代表一種語言,大部分是一個人,極少數是兩人以上的展覽室。
政府為這里的“少數語言博物館”投入了大量金錢。本來預計可以通過旅游收入彌補這部分費用和負債,可是這么遠的地方,又不是火箭或恐龍化石,只是即將消失的語言,長途跋涉趕來的人并不多。如果這里是動物園或火箭展覽館,哪怕是寄生蟲博物館,情況也會有所不同。博物館在慢性赤字中逐漸凋零。現在幾乎沒人來,就算有,一天最多也就幾十人。為了這幾十個人,需要一千多人在這里工作,盡管只是坐在似是而非的展覽室里茫然地等待游客的到來。
看守展覽室的人們每天的日程都差不多。他們呆坐在展覽室的角落里,看到游客進來就站起身,端正姿勢,說幾句話,主要是“您好”“我叫某某某”“爸爸給我取的名字”之類簡單的寒暄語。每間展覽室的重復性語句多少有些不同,有的“話者”會給游客來個虛假的下馬威:“要想通過這個地方,您必須用我們祖先的語言說話。”游客們的耳朵里插著小型器械,把他們的話轉換為世界通用語,然后跟隨導游的指引,形式化地這里看看那里看看,偶爾提幾個冒昧而愚蠢的問題,之后就離開了。少數游客會摘掉那個小小的儀器,專心致志地“參觀”。有的游客伸出一只手,以“話者”為背景拍照,在照片上露出自己的臉。
住在這里的人們有著和語言同樣豐富的故事。有位老婦不識字,卻能一字不差地背誦幾萬年前的敘事詩,仿佛是在用心地逐一摸索刻在心底的盲文。
今天,又有一種古老的語言在這里消失了。這樣的事每半個月就會發生一次,現在沒有人感到吃驚了。
小時候擅長跑步、老年患喉頭癌的“話者”,曾經是個勇敢的青年,逃出過園區。他十五歲來到這里。一個夏夜,他喝完外地人給的酒之后睡著了,醒來就到了這里。開始的幾天,他抓住過路人試圖解釋自己的處境,然而沒有人聽他訴苦,因為沒有人理解他的語言。激憤、抵抗、哀求、意志消沉,反復幾次之后,他漸漸地和其他人一樣封閉在濃重的沉默里。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展覽室里,從早到晚一聲不吭。有一天,他的心境似乎發生了變化,看到游客進來立刻起身,用自己都感到驚訝的快活語氣說:“你們好!”“很高興見到你們,今天天氣真好!”
在園區里迎來三十五歲生日的時候,他的逃跑計劃進行得順暢而自然:在假竹林里換好衣服,混入旅行團的隊伍,悠然自得地從出口離開。時隔二十多年再次來到外面的世界,風的觸感和夕陽的質感令他感到空虛。他憑借自己的雙腿和耳濡目染學到的幾句世界通用語尋找故鄉,看著星星辨別方向,跑跑走走,走走跑跑,終于拖著血淋淋的腳到達故鄉的時候……經過峽谷,越過山脊,穿過茂盛的灌木叢,終于到達村口的時候,他看到的是連只鳥都沒有的茫茫荒野,塵土飛揚。不知什么原因,很多樹木只剩下樹樁,像圍棋子似的無盡排列于這片不毛之地。
園區管理員用不夾雜任何感情的公務式表情望著衣衫襤褸歸來的男人。這種事大概不是第一次了,管理員熟練地履行了程序。男人用加了消毒劑的水洗澡,服用醫生開的藥,然后回到宿舍。他高燒多日胡言亂語。他的喉嚨就是從那時出現了異常,像出了故障的收音機,每天吱嘎作響。現在這臺收音機因電源耗盡而關掉了,他的身體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這里的人們除了中耳炎、關節炎和白內障之外,還患有心理疾病。從前不會產生任何感情波動的普通而簡單的詞匯也會讓他們顫顫巍巍。有人用自己國家的語言隨口說句“油桃”就淚流滿面,有人說完“棕櫚樹”后感覺撕心裂肺。
對九十二歲的“話者”來說,母語是呼吸,是思想,是瘟神,并不會因為突然“想要不說”而輕易抹除或者放棄。不說話孤獨,說話更孤獨,這樣的日子一天天繼續。他把人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懷念語言。不是一個人說的語言,而是兩個人說,三個人說就更好了,或者更多人說,說吵吵嚷嚷的廢話,說誘惑、欺騙、發怒、安慰、責怪、辯解、控訴的話語。就因為這個樸素的愿望,他經常承受撕心裂肺的感覺。他到死也忘不了那些表現聲音、品嘗味道、分辨顏色、代指感情的豐富詞匯。
他在迎來生命的終結前,朝著虛空吐出急促的呼吸,仿佛還有最后的話必須要說。沒有人聽得懂他的話。唯一的說話者和傾聽者就是他自己。他不停地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像臺調錯頻道的收音機。他期待身旁有人聽懂自己的話,年齡、性別、職業和性格都無所謂,哪怕對方是個十惡不赦的罪犯也沒關系。擁有黑色皮膚和優雅睫毛的老人期待有人側耳聽他說話,和他目光對視,用“很久未曾和別人分享”“平凡而親切得令人流淚”的母語做出回應,哪怕是“嗯”和“是啊”這種非常簡單的話,哪怕僅僅是這兩句話也好。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外面是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