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過世后第五日,我才匆忙從外地趕回家奔喪。
到家時所有善后工作基本已經處理妥當,前來吊唁的親戚朋友都散了,只余下小姑一個人等我。
父親走得始料未及,所有人都沒察覺,甚至在他去世前一天我們才通過電話。彼時他在電話里還中氣十足,催促著我早些找個女朋友帶回家,我當時在公司忙著做方案,也沒仔細聽,嘴上胡亂地應付了幾句便掛了電話。卻沒想到那是最后一次同他說話,隔天夜里他便突發腦溢血,被人發現送到醫院時已經沒了心跳。
我沒能在第一時間收到消息,因為工作性質的原因,收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了。當即買了最近一班回家的機票,又轉了一趟火車,才終于在第五天傍晚趕到家中。小姑知道我工作特殊沒有責怪,拎了一些香燭紙錢帶我去了父親的墓前祭拜,我給父親上了香,在墓碑前跪了兩個多小時,直到天色黑透才被小姑勸說著離開。
可能是因為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我不能立即接受父親去世的事實。哪怕祭拜完后也還有些恍惚,直到回到家中,看見冷清的屋子和父親掛在堂屋中央那張黑白色的遺像我才猛地回過神來。
那一瞬我才恍然驚覺,我沒有父親了。
我是單親家庭,從小就是由父親一個人帶大。關于我母親的事情他從來沒跟我提過半句,每次問起他都會大發雷霆,導致我后來對此也諱莫如深,不敢在他面前再提起這兩個字。
不過后來我還是在其他人口中得知,原來母親是因為嫌棄父親窮,生下我后不久便跟著一個外地的老板跑了,只留下我們爺倆相依為命。聽說這件事對父親的打擊很大,母親走后他就像是變了個人一樣,但是這些我都沒有印象,反正從我記事后父親就一直是一副混不吝的模樣。他獨自經營著一家小理發店,八塊錢一位,主要做小孩和老頭的生意,一天下來也能賺個百八十的,勉強夠我們爺倆過日子。每天收了工就騎著輛破電動車來接我放學,然后帶著我去他常去的一家麻將館打牌。麻將館供應晚飯,剛好還能帶著我一起把晚上這頓對付了。對他來說簡直是解決了一件大麻煩,所以即便他經常輸錢也仍舊每天都去。
在他眼里養兒子就跟養寵物一樣,定時定點給口飯吃就能養活,畢竟他小時候也是這么過來的。對于學習這方面他從來沒管過我,只要在學校里老師不請家長那一切都相安無事,他也沒指望我長大后能多有出息,只要能養活自己他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是的,對他而言把我養大就像是做任務一樣,隨便敷衍著做一下就行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這些話都是他后來親口對我說的,我聽到的時候也是一陣無語,同時也暗自慶幸自己能夠平安健康地長大也實屬不易。我這個老爹自從我母親離開之后似乎對什么都沒了興趣,又狠不下心去死,所以每天都是將就著活著,對別人將就,對自己更將就。在我十八歲成年之前他一直是這樣,外表看著像是心態很好一樣,沒有什么事情能讓他覺得困擾,但其實是因為他壓根什么都不在乎,他所有的情緒波動全都放在了牌桌上。
與其說我與他的關系是父子,倒不如說是兄弟更加貼切。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對他的稱呼就是老周,他也很樂意我這樣叫他,不僅顯得我們父子關系好,還顯得他輩分小。
那些中國式父子間的矛盾在我們之間壓根不存在。我與他之間幾乎沒有什么秘密,不論是什么事情我們都能夠交流,他甚至在我十六歲的時候就主動給我遞煙,好在我有自制力沒有被他給帶偏。記得十七歲的時候我喜歡上學校里的一個女生,遞情書的時候被老師給發現了,老周被叫到學校和我一起接受思想教育,本以為回去之后要挨揍,卻沒想到老周注意力全都在我那封情書上面,時不時還點評幾句,說我比他年輕時候差遠了,到最后甚至還主動給我修改起了情書,各種肉麻的話仿佛信手拈來,看得我這個高中生一陣臉紅。一直到高中畢業那封情書我也沒好意思送出去,我學生時代的第一次暗戀也就這樣無疾而終了。
也因為老周的介入,導致后來我再回想起學生時代青澀戀愛的時候腦海里第一時間浮現出來的竟然是他的臉,這件事聽上去簡直荒誕,可發生在老周身上卻又顯得那么自然。
在旁人看來,像老周這樣的人多半是教不出什么有出息的后代的,就連家里的親戚們都是這樣認為,他們對我們父子倆最大的期許就是活著就行。可也不知道是中間的哪個步驟出了岔子,在老周這種撒手式教育下我反而出乎意料地茁壯,這種茁壯體現在各個方面,不光運動有天賦,學習還很好。從小到大我的成績都名列前茅,天天跟著老周出入麻將館,愣是一點兒不良嗜好都沒沾上,可以說是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可老周從沒在外頭吹噓過我,一直到高考結束后我以全縣第一的成績出現在紅榜上,身邊的親戚朋友們才如夢初醒,一個個的都震驚得無以復加,老周的風評一夜之間便迎來了翻轉。
那些原本還瞧不上他的人紛紛來找他取經怎么樣才能把小孩教育成我這樣,就連他的那個小理發店都成了熱門景點,家長們紛紛把小孩送來店里理發,都想著來沾沾狀元的氣息,生意一時間變得十分火爆。本以為他會開心,可沒想到他反而變得愁眉苦臉,甚至還對我進行了一番嚴肅的“批評教育”。
“誰讓你小子考那么好的?原本老子一天賺個百八十塊挺好的,現在被你這么一搞都來找老子理發了,一天從早忙到晚,老子都沒時間打牌了!”
我了解他這個人,他肚子里沒那么多彎彎繞,嘴上這么說心里肯定就是這么想,他的想法一般人都理解不了。我辛辛苦苦好不容易給他長了把臉卻反而被他數落了一頓,搞得我一時間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難過了。
不過很快我又理解他了,被人忽視了那么多年,突然又被關注了甚至還被人刮目相看,他肯定也倍感壓力,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乞丐突然穿上了名牌西裝混進了高檔宴會,還一下成為了全場的焦點,他不會覺得開心,只會覺得無所適從。
好在他是老周,那個適應力極強的老周,僅僅用了一個暑假的時間他就適應了這樣的轉變,到后來甚至還有些享受起來。
直到那一刻,他似乎才從母親離開的打擊中徹底走了出來。
暑假結束后,我去了外省上大學,老周沒有像別的父母一樣千里迢迢地送我去學校,只是在臨行的前一天把我叫到店里給我理了個發。
我當時鬼使神差地突然對他說:“老周,給我染個頭發吧。”
“怎么?又看上誰家姑娘了?”他嘴上叼著八塊錢的紅塔山,說出來的話一如既往地不著調。
“這不是臨走前想著叛逆一把嘛,再說了去外面染頭發多貴啊,能省一點是一點兒。”
然后,他就給我染了一頭極為夸張的金色,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染頭發,也是唯一一次,我整個大一都頂著那頭金發,表情桀驁。站在人群里活脫脫一個叛逆少年,樣子像極了他年輕時候。
也是那年,我談了人生中的第一場戀愛。我在電話里把關于初戀的所有事情都講給了老周聽,老周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還會給我出謀劃策。不過最終我還是跟初戀分手了,老周在電話里一陣數落我,說他雖然沒見過這姑娘長什么樣子,但卻又像是跟對方生活了很久一樣,他心里都已經把這姑娘當成了兒媳婦,末了又是一陣嘆息。
上了大學后,我回家的次數少了很多,因為距離遠,我幾乎只在每年的寒暑假才回去,自然而然跟老周相處的時間就少了很多。雖然我們經常會在電話里聊起最近發生的事情,但總是比不上面對面那樣。后來我畢了業,留在了外地,進了一家國企做科研工作。因為工作涉及機密,許多事情都不能再與老周說了。同樣的回家的次數就更少了,每年幾乎只有過年才會回去待上十天半個月,而老周也日漸老了下去。
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他逐漸變得像個長輩了。
我與他交談的時候,也開始帶了幾分尊敬。這種轉變我們兩個人都察覺得出來,有時候也會刻意學著以往的那種樣子相處,但我們都知道有些東西變了就是變了。倒不是說我與老周疏離了,只是我們都變得成熟了而已,無非是老周成熟得晚一些。
我參加工作后不久老周就把理發店關了。每個月領著退休金打打麻將,遛遛彎兒,生活倒也輕松自在,我則是一心投在了工作上,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他的影響。我對于結婚生子這件事情也慎重了許多,談過幾次戀愛,但每次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就下意識地猶豫了,所以一直到老周去世我也沒能正經帶個女朋友回家給他瞧瞧。
也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有些可惜。不過以他的性子來說,多半只會嘲笑我,三十歲了連個對象都找不到,他像我這么大的時候,兒子都已經會打醬油了,我甚至都能想象得出來他說這話時候的語氣和上挑的嘴角。
仔細回想起我與他認識的這三十年里,前二十五年我們都是哥們,一直到最后這五年才逐漸變得像父子,可也恰恰是這五年里我們之間的遺憾最多。在我少年時候我與老周計劃著,說等我大學畢業了我們爺倆就去浪跡江湖,父子倆一起走南闖北,像武俠小說里寫的那樣,為此我們甚至還規劃出了一條完整的路線,上面寫著的都是我們兩個最想去的城市。可是等我畢業后卻再也沒人提起過這件事,我不提是因為我總覺得時機還沒成熟,來日還多,往后總會有機會的。而老周多半是不愿意拖累我,但他又耐不住寂寞。
于是他便以這樣的方式先我一步,自己悄悄上路了。
這老小子……
還真是一如既往地不靠譜……
罷了,這次就讓他先去探探路,我先給他找個兒媳婦再說。
【責任編輯】大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