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臺故事集

你想從一些特別的地方了解一座城市的話，那么就去天臺吧，它會告訴你，地上的城市和高處的城市加起來，才等于一座完整的城市。

鴿 子

一直很喜歡北京上空的鴿子，喜歡它們飛過時留下的那一串美妙聲音，喜歡它們用翅膀收割天空時的優美姿勢。在銀川，是見不到這種場景的。大批帶著野性的鴿子躲在自然深處，你在城市里根本無法偶遇。出現在城市里的那幾只，一直在廣場上等著人去用廉價的食物喂它。它們臃腫得已經無法飛翔，翅膀帶不動身體，身體離不開廣場。

一次，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行走，突然就聽到鴿子的叫聲。是那種保持著乖張的原始叫聲，咕咕咕，完全不像北京上空的鴿子叫得灑脫，也沒有廣場里的鴿子叫得諂媚。我沿著聲音找過去，在一幢帶著年代感的舊樓天臺上看到了它們。

舊樓的天臺，基本上保持著房屋的大小，無非是依照最初的設計，在最高一層的樓頂壘上磚塊和水泥，用鋼筋打底，一個敞開的私人空間就出現了。

天臺承擔著房子所不具備的功能，當一個人在房子里待久了，覺得自由受到限制，這里就成了他們接觸世界和享受片刻輕松的出口。經常見到有人站在樓頂眺望、發呆、抽煙、清理。人們把天臺當作可以自由呼吸的好去處。

作為半公共空間，天臺連接了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而這過渡區域也成了信鴿愛好者的后花園，他們在建筑結構中的陽臺或者天臺，搭建鴿棚。想想也覺得搞笑，為了自由，人們把自己放置在天臺之上；為了愛好，他們卻把象征自由的鴿子關進了天臺上的籠子里。在同一個天臺上，人和鴿子成了不同向的轉換。鴿子被關進籠子里時，才明白自己為什么象征自由，可這時候為時已晚。

和幾萬年以前住在海岸、險巖和巖洞峭壁的野鴿相比，鴿子本能的愛巢欲和歸巢性，讓它們逐漸失去野外覓食的能力，成為飯來張嘴的寵物。在天臺上，它們按圈養規律飛翔，收起野心，努力習慣著籠子帶來的壓抑，努力迎合人們的歡喜。

現在，它們被關在樓層的最高處，它們看著住在房子里的人油鹽醬醋茶的日常，看著麻雀、喜鵲、燕子和其他的鴿子自由自在地劃過天空，它們一邊讓自己忘掉飛翔，一邊讓自己適應生活的日常，它們成了籠子里的智者，讓自己的心性變得更適合圈養者的心思。放飛的時候，強烈的歸巢性和辨認方向的能力，又讓它們自覺地回到天臺。天臺之上，一批又一批的鴿子忘記了本性，獲得了新功能。

鴿子把天臺當作了家，人在家里，自由自在，鴿子在天臺上，也放飛了自我，隨地便溺，想叫就叫，甚至半年都不洗澡，身上的味道讓人敬而遠之。圈養者已經習慣于此，他們用這些來判斷一只鴿子還活著，可是住在天臺下的住戶就遭殃了，它們受不了鴿子的竊竊私語，受不了鴿子身上的味道，于是，矛盾隨之而起，象征和平的鴿子，讓鄰里關系變得緊張。

圈養者的邏輯是：天臺是私人空間，鴿子是個人愛好，在自己的私人空間侍弄個人愛好有什么問題？問題是，私人空間里的鴿子，影響了公共空間中沒有這個愛好的其他人。于是，警察上門，說寵物擾民屬于城管；城管來了，說只要辦理信鴿證就可以養；物業來了，說警察和城管都管不了，我們怎么管？這下好了，天臺之上，一出大戲上演：有人將貓送上天臺，有人將狗放到天臺，有人甚至將蛇送到天臺。人的糾紛，最后讓動物去解決，而最后的結果是，矛盾越來越大。

天臺跟戲臺一樣，不管劇情怎么演，總有人高興，也總有人傷心。鴿子毫無辦法，它看著這一切，冷靜得像一個養鴿子被投訴之后從來都不會去處理的人。

墜 物

巨型凈水箱和裸露的鋼筋，獸一樣潛伏在裸露的天臺。

一座建筑物進入暮年之后，就開始變得危險起來，它們身上的零件，逐漸生銹、斑駁，它們用從頂部開始的老化，來證明一座建筑的破敗。

這個時候，一場高空墜物導致的事故，讓整個單元的氣氛變得緊張起來，大家才開始關注自己生活了很多年的建筑，是不是出現了問題。

事情是這樣的，雜物落下來，正好砸到了一個出了門的女人身上，物理課本上關于重力的生硬知識點，以當事人住進了重癥監護室的慘痛代價，給我們來了一場生動展示。

很快，這事就成了網上的熱點。我接到新聞線索去采訪，到了現場卻沒有人配合我。比如，到底誰應該為此事負責？大家諱莫如深，似乎回答了我的問題就等于承認墜物和自己有關。

無果，只能從外圍讓大家描述當時的事發經過，于是第二天的報紙上就有了這樣一篇消息稿：

近年來，高空墜物導致的悲劇頻頻上演，引發社會廣泛關注，特別是在人群密集的住宅小區，致人傷亡的高空墜物案件不在少數。近日，家住興慶區建安家園的段女士就遭遇了這樣的飛來橫禍。

據當事人的鄰居回憶，事發當日下午四點左右，段女士剛出單元樓門，突然“嘭”的一聲響，她就應聲倒地，大家圍過來才發現，樓上的墜落物砸中了她，段女士的面部血流如注。

鄰居及時撥打了120，段女士很快被送往醫院進行搶救，家屬當時就報了警等待進一步處理。段女士的女兒告訴記者，母親是被半截水泥塊砸中的，整個單元12層24家，卻沒有一家承認和自己有關，好在母親經過治療脫離生命危險，現在最大的問題是醫藥費由誰出。“如果沒有人承認，只能報警通過法律途徑解決。”

目前，此事正在進一步調查處理中，記者也將繼續關注。

一場驚心動魄的高空墜物事件，被寥寥數筆描述完畢，這中間去掉了當時的天氣情況，當然風除外，它有可能參與作案；忽略了受傷者在樓下的活動軌跡，以及她當時的心情。當然水泥塊掉下來的時候，她的心情更是無從查證。刪掉描寫頭部受傷的句子和處于暈厥狀態的表達，一個人受傷的過程，沒有處理結果重要。可是，最重要的處理結果卻因為無人承認懸而未決，新聞的結尾，只能無奈又機械地寫上一句：記者也將繼續關注。

為了給這件事一個合理的結果，警察和社區工作人員一家一戶入戶排查，得到的答復無非是：當時不在家不知情，家里沒有水泥塊肯定不是我家扔的，把人砸了關我啥事，我不知道你們別問我……依然沒有人認領此次事故。

后來的劇情是，物業工作人員開始一層一層排查建筑物的外立面，警方則著手給一塊水泥做DNA檢測。這個事一時轟動了這座城市。大家好奇的是，如何從一塊水泥上鎖定嫌疑人。好在兇手很快就被鎖定，水泥塊來自天臺的邊緣，那里原本是完整的一塊，后來有一大塊掉落，所幸無人受傷，而剩下一小塊在段女士經過時跌落，造成了嚴重后果。

天臺闖的禍就應該由天臺來負責，道理是這個道理，可天臺總歸不是人，還得找歸屬權的所有人。律師建議，物業有賠償義務，而物業卻著急表態：產權在業主，物業無責不說，物業費都收得費勁，也沒錢可賠償。就這樣皮球踢給了業主，業主們則保持著一貫的沉默。

于是，受傷者的家人只能選擇起訴整棟樓的住戶。法院判決下來的那一天，正好遇上受傷者一家搬家，他們在住院期間就變賣了這里的房子，只不過是沒拿到賠償之前，遲遲沒有動身。

搬家的車隊離開院子的時候，只有闖禍之后被修補過的天臺和單元門口那個新裝的監控，目送了她們一家。可以確認的是，對于整個事件，天臺一直沒有表現出任何愧疚之情。

墜 樓

人往高處走，說的是人都喜歡到高的地方，不過有些人去高處，可能并不是為了名利，僅僅是為了結束自己的一生。面對人生的不如意，縱身一躍，似乎所有的麻煩就可以化解了一般。

樓頂，或者說天臺，似乎是很多墜樓者的天然選擇，它的便利性，也使得很多已經下了決心的人，很快便完成了這個過程。在城市里，除了街道，這里應該是帶走生命最多的地方了。

做記者的那幾年，我目睹過很多次墜樓事件。墜樓的理由五花八門，有意思的是，我目睹的墜樓事件，僅僅有個要墜樓的姿勢，站在天臺上的人，并沒有下決定給自己一下子。這是值得慶幸的事情。活在世上雖然艱難，但是活著就有機會改變現狀，而一躍而下的話，除了目睹者的唏噓之外，剩下的就是家人的無限悲傷。

那些沒有目睹但是被我們知悉的墜樓事件，往往是以生命為代價的，也只有死了人，墜樓才算是完成了，結果是當作本地新聞被傳播。媒體的目的不僅僅是讓這個事成為熱點，而是想通過這件事警示人們，生命是寶貴的，也是脆弱的。

我一直記著那雙懸在天臺上的紅色高跟鞋。我是開車經過那所洗浴中心的時候看到那雙紅色高跟鞋的，它屬于一個穿白色裙子的女人，那個女人的頭發被風吹亂，剛好遮住了臉，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能通過一雙紅色高跟鞋來猜測她的故事。

我原路返回的時候，洗浴中心樓下的道路已經被堵死了。消防車、救護車、警車停在樓下，警戒線將路人和車輛圍成一個半圓的圍城。圍城里，消防人員正在給碩大的氣墊充氣，警車拿著喇叭喊話，救護車上的人從車窗探出頭，不知道他們是隨時準備下車還是隨時準備開車離開。

天臺上的女人，身邊多了個人，他們在做著交流，很明顯，女人根本就聽不進去，她很激動，風和頭發也很激動。真擔心再激動一點兒，就會把她給吹落了。氣墊已經擺在女人的正下方，警察繼續喊話，救護車上的人下了車，他盯著那個女的，像是要把她綁在擔架上一樣。

女人突然一下動了，準確地說，她利用身體的前傾，一下子就把自己送到了半空中。身邊的人呆住了，天臺也呆住了。樓下一陣騷動，隨著“砰”的一聲，女人落在氣墊上，氣墊把她彈起來，又落下。

急救車上下來的人第一個沖過去，那女人緩緩站起身，還是看不清表情，凌亂的頭發恰好擋住了她的臉，就等于擋住了恐慌、緊張、害怕。人群中一片混亂，我抬頭看天臺的位置，空出好大一片。

這里必須說一說那件經過我的手而被全國人熟知的墜樓未遂事件。一個女大學生，去另一所大學找自己的男朋友，結果卻得到一句分手，想不開的她，狠心站在了男生所在的宿舍樓天臺上。

我敢肯定，在上天臺之前，她一定是經過了痛徹心扉的哭泣。在愛情終結的地方，她覺得生命也沒有了意義，然后糾結地、忐忑地走到了天臺上，但是她又對這個世界抱有希望，她不想就這么草草結束，站在天臺之上，她遲疑了。

幸運的是，她的遲疑救了她，有人很快發現了她，于是圍觀、勸解、救援等一系列復雜的畫面出現。樓下的男孩子們，還把曬在樓下的被子拉了起來，當作女孩子的救生墊。

本來墜樓是一件讓人悲傷的事情，但是這一幕，卻讓我會心一笑，暫且拋開站在天臺上的女孩子會不會做傻事，樓下的男同學們的舉動，讓你覺得傻得可愛。學過物理的他們知道，一串鑰匙從十幾層高的樓上扔下是什么后果，更遑論一個女孩子騰空而下。可是，即便是危險，他們也挺身而出了。當然，故事的最后，女孩子沒有給他們出手的機會。她的男朋友及時出現在天臺，用一個擁抱化解了危機。

這張眾多男孩子撐著被子的照片，在網絡上火了，那個女孩子很快被人們遺忘了，只有她腳下站過的那塊天臺，知道她那天的忐忑、緊張以及重獲愛情之后的開心。

每一個走上天臺的人，不管他出于何種目的，天臺都會看在眼里，它沉默不語，卻為每一個人在天臺上的任何決定捏一把汗。

故 事

熟悉的作家里，村上春樹似乎對天臺情有獨鐘，僅在《挪威的森林》中，就可見一斑。

故事中的“我”，在天臺角落里有一小塊帶涼棚的娛樂場，擺著幾臺兒童游戲機，心煩起來，一個人爬到天臺自斟自飲。“我”通常會拿威士忌和裝有螢火蟲的速溶咖啡瓶爬上天臺。“我”會把洗完的衣服晾到樓頂天臺，傍晚收回，然后一件一件熨好。“我”習慣在天臺上東倒西歪，或者看樓下看不見售貨員的寵物用品專柜，看著卷閘門的小賣部和乘用物售票處。

愛情是村上春樹用筆最用心的部分，還是《挪威的森林》，“我”和綠子的相愛和分手也都在天臺。半島區北大冢小林書店的天臺上兩個人一邊看火災一邊喝酒接吻；日本橋高島屋商店的天臺上他們又一邊淋著雨一邊在濕漉漉的木馬、花木架之間散步，最終彼此攤牌，確認已經不再相愛。

在小說情節當中，小年輕們日常的閑適和不安，以及相愛時的甜蜜和分手時的悲傷，除了作家之外，只有天臺知道，那兩個虛構的人物都不一定能感受得到。因此，天臺一副飽經滄桑的模樣，以顯示自己知道的事情很多。

在村上春樹看來，可能是空間逼仄的緣故，在城市里，沒有什么地方比天臺更荒涼、更開闊、更接近生死，也更哭笑不得。正因為沒有什么地方比天臺更荒涼、更開闊、更接近生死，除了作家們將天臺作為情感寄托地，影視劇也總是鐘情于將一些畫面放置在天臺上。

劉建明：你們這些臥底可真有意思，老在天臺見面。

陳永仁：我不像你，我光明正大。我要的東西呢？

劉建明：我要的你還未必帶來。

陳永仁：什么意思，你上來曬太陽的啊。

這是電影《無間道》中的一個經典片段，也僅僅是港臺片拍攝的天臺鏡頭的其中之一。如果把記憶翻個底朝天，還能淘洗出諸多和天臺有關的影視劇畫面：《警察故事》里警匪天臺上驚心動魄的追逐；《竊聽風云》里樓頂三兄弟嬉笑怒罵的天臺飆戲；周杰倫導演、編劇、主演的《天臺愛情》，從命名到故事發生地，都是天臺……

不管電影里上演多少場面，天臺都以沉默助攻著演員們高超的演技。誠然，天臺是個好道具，它形式單一卻內容豐富，它迎來送往又沉默不語，它以上帝視角構筑了城市的另外一部分，它比街道、房屋更隱蔽地接納著人的情感。可是能被寫進小說拍到影視劇里的故事又有多少呢？

在樓宇里，人的感情可根據他所處的位置分成兩種：得到消息后哭著或者笑著跑下樓的，是向下的情感，同理，到天臺的則是向上的情感。向下的情感，會隨著人群、車流的沖擊，慢慢淡下去；向上的感情則代表隱忍，是內向的，因為無人傾訴且處于危險之中而讓人焦慮。

文藝作品里，人們借助天臺說出愛和不愛，掩飾內心的恐懼和喜悅；現實生活中，天臺更多地成為人們躲避塵世的地方。這里收留眼淚，也收留開心；這里收藏邪惡，也收藏純真。其實，劇情里的悲歡離合和生活里的悲歡離合，大致相同。不管是普通人的真實上演，還是演員們的完美表現，天臺都給予他們最佳的配合。

種 菜

這座城市，開得最高的桃花，不在公園和街道，而是在一座樓面南的天臺上。

這里是市中心的核心區域，因此，這座小區被譽為“樓中樓”，不光是因為它一平方米高達三萬元的售價，也不僅僅是它使用了美國、德國、法國等九個國家共計三十多個世界頂級品牌的材料和設備。這個號稱打造百年經典建筑的小區，在將歐式典雅、中國傳統和現代元素融合的同時，還利用了全市最大的綠化面積，等于是以高達60%的綠色面積，在城中心建造了一座花園式小區。

基于以上優勢，我們對這個高端小區抱有想象而望而卻步。每次路過，也只能遠遠看幾眼，似乎看幾眼都能占到便宜。三月中旬的一天，我從寧安大街經過，無意間就看到了天臺上那株桃花。桃花所在的天臺，并不是整棟樓的天臺，準確地說，是在最高那一層的陽臺突出部分形成的一個小天臺。

整個區域里，只有一株桃花，粉嘟嘟的，只要看一眼就能發現它。它站在這座城市的高處，高處不勝寒，它的開放是否遇到阻力？它的芬芳會不會有人享受？它無數朵粉色的花瓣，會不會引來蜜蜂的垂青？這一切都沒有答案。

心里突然就想到大隱隱于市這幾個字。在繁華的城市中央，一棟樓的天臺之上，一株桃花就這么肆意地開放著，它的主人，或煮茶，或撫琴，或捧著一本書，這時候，就有一種梅妻鶴子的閑適。

作為從鄉下來到城市的新市民，我們已經丟掉了鄉下的生活習慣，也不把城市當成是鄉村對立的所在，但心里還是懷著深沉的鄉愁，無奈人居環境限制，諸多和鄉村有關的設想無法實現。

而這個春天，天臺上的一株桃花，不光讓高端小區和我之間拉近了審美上的距離，還讓我裝模作樣起了鄉愁。這個時候，鄉下的桃花已經開滿西山了吧，一出門就進入了大自然，而在這座城市，多少人想擁有鄉下那般和大自然親近的生活，他們向往出門就能看到桃花，或者有一塊菜地，卻只能面對水泥森林帶來的壓抑感。

城市的出現，本來是要和農村有區別的，可越來越多的農村人涌進了城市，變成了城市里的人，很多的鄉村生活經驗就被移植到城市。比如種地，再比如讓綠色植物圍繞在身邊。

很多人都希望能有一塊可以種菜的地方，可是，城市里除了在規劃范圍內綠化，已經沒有多余的地方盛放鄉村夢想了。剛開始，很多買了一樓的住戶，在小區的綠化變差之后，開始一點兒一點兒將草地變成園地，種一些具有什么價值的植物，看物業不管，就大膽種起菜來，一則省了錢，另一方面則實現了家門口種地的夙愿。

第一個這么干的人，啟發了更多住在一樓的住戶，于是大家紛紛模仿，這樣一來，矛盾也隨之出現：公共區域，憑什么你一個人種地？投訴、處理、強制恢復……

實在有這個情結的人，只能到城郊去買房子或者租一塊地，可還沒等營務出門道，城市擴張的腳步已經抵達。于是，天臺種植的現象出現。

我在惠民小區租住的時候，遇到過一個怪異的老太太。她整天待在天臺上，給那些盆盆罐罐里的植物澆水，我擔心那些植物會因為飲水過多而死，可實際情況是，一到夏天天臺上就顯得郁郁蔥蔥。

老太太坐在花叢里，看一會兒書，打一會兒盹，仿佛天臺以外的凡間跟她沒有任何關系，她和植物在另一個世界，只需要閉目養神，然后向每一棵植物問好就行。我還沒搬走的時候，老人安詳離世，家人遵照遺囑，將她的骨灰葬在一棵樹下。活著的時候在天臺侍弄花草，死了就和它們為伴，這一生也算對自己有個交代。

我一直想，老太太為什么把自己置身于天臺的綠色。后來才明白，對于一個老人而言，植物可能比親人更值得托付。當親人們節日回家之后帶來的空虛無法排遣時，她選擇和植物們在一起，因為這些不說話的小家伙，從來不會離開她一步。

天臺只是她躲開人世的一個去處，綠色才是安慰她的最佳選擇。有一份關于精神分裂癥研究期刊的研究結果發現：與生活在綠地最多的地區相比，生活在綠地面積最少的地區的人患精神分裂癥的風險增加了1.52倍。即使考慮到城市化、年齡、性別和社會經濟地位，風險的增加也保持穩定。

研究得出的結論是：增加對綠色空間的曝光，有助于降低這種風險。綠色空間被廣義地定義為草地、森林甚至玉米田，而在城市里，這個定義會具體到整齊的茄子和西紅柿，爬山虎或者桃花，只要帶著綠色，就約等于擁有了綠色空間，也約等于抵制了精神分裂。

外國人經常通過群體的數據分析得出自然與人的關系的某種定義，而在我所生活的這座城市，菜地或者綠色的植物，是源自鄉村生活的習慣。現在，越來越多的人買房子喜歡買在一層或者頂樓，只為了擁有一片屬于自己的菜地或花圃，他們覺得，只有這樣生活才有色彩，也只有這樣才在城市里保留了自己的鄉土情結。

關鍵詞

偷窺。這一定是和天臺有關的所有關鍵詞里你最想了解的一個。從地理位置來看，天臺居高臨下，給足了視野，只要找好掩體，就很容易發現隱藏在人群的目標。在電影里，天臺成了狙擊手和監視者的最佳選擇，而偷窺者們，也發現了它的好：掩體是高處的部分，一個人站在背后，就像長在墻里。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對這個城市的街景比較感興趣，于是徒步走走看看，在看過幾十條街道之后，就想看看立體的城市到底是什么樣子。于是，就去一些相對比較高的樓層，俯瞰城市，看到的卻是城市的局部，并且因為距離的原因，局部還是變形的，但是我發現，這不影響偷窺，看對面寫字樓上人們的疲憊，看對面居民樓上人們卸下疲憊之后的隨意。肯定還有別的更加刺激感官的內容，我不想說，那就藏在心里吧。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那段時間，我像個偷窺者，在不同的天臺，一遍又一遍地欣賞著城市不同的樣子，像極了泰國電影《晚娘》里那個透過地板偷窺晚娘而瘋狂愛上她的小伙子，我也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這座城市。

躲避。天臺是偷窺者的隱秘地，也是避世者的世外桃源。城市用建筑將人們分隔開來，然后用身份、收入、喜好等元素再次分配，于是就出現了喜歡熱鬧的人和習慣了孤獨的人。喜歡熱鬧的人一般去街上和廣場，而喜歡孤獨的人則會出現在天臺。他們不喜歡和別人分享同樣的街景，于是他擁有了上帝視角，他不喜歡和別人擦肩而過，卻又對人群充滿好奇，于是看著一個又一個的頭頂，在城市里行走。他們以孤獨之名，躲避人群，在他們眼里，空闊的天臺其實也顯得擁擠。

眩暈。當你想到要靠近天臺，并且往下看的時候，你的身體開始對高處做出本能的反應。這個時候，恐高的你開始不自覺地顫抖。很明顯，這是你感受中的眩暈起到作用了。其實，你不恐高，但是只要想到自己站立在懸崖一般的天臺，就會身不由己地哆嗦，更遑論親身體會臨崖的戰栗。在航拍器還沒制造出來的時間里，出于觀察的需要，我經常會出現在某建筑物的天臺上。這時候，我和一座城市之間，就隔著地面和天臺的距離，我無法切身通過建筑的高度來感知城市，就像永遠都不可能用后腦勺看這世界一樣。一座城市，總有幾個讓人眩暈的地方，比如鐵軌、醫院和火葬場，而天臺帶來的眩暈最為直接。國外流行一種高空跑酷的攀爬運動，小伙子們在天臺上找到合適的站立點，然后起跳，奔跑或者攀巖，他們用激情挑戰天臺，用驚險刺激抵消眩暈，他們是天臺上的瘋狂藝術家，當然，天臺也可能成為他們最后的狂歡地。面對高空，我尊重身體的選擇，眩暈會讓我對天臺保持敬畏之心。

封頂。封頂也就是封天臺，一個天臺的形成，意味著一座建筑的正式完成。這時候，需要一場儀式來記錄，鞭炮和掌聲在地上響起，天臺只能看到藍得絕望的天空，天空不懂得喝彩，所以它就一直那么空。天臺不空，巨大的水箱，隱藏的通訊塔臺，固定著巨幅廣告的鋼筋，以及裝修時騰出來的過時家具……一座新的天臺一出現就變成了舊的，被占據，被利用，這或許是一種幸運，隱蔽之地恰恰成為絕佳的存儲區域、休閑區域。無人機告訴我，這座城市更多的天臺像天空一樣一直空著，它們被著色或者保留建筑素材最初的顏色，它們成為衛星遙感記錄下來的斑點，它們從來不被人注意，它們到被拆除都沒有被利用一次。它們比起那些一直無法封頂的天臺，又是幸福的，至少它們以天臺的名義素面朝天。這里需要重點說說爛尾的樓宇，因為缺一個天臺，永遠無法封頂，便成了城市嶄新的傷疤。它最大的意義是提醒人們，開發商欠這座城市一個完整的天臺。

檢閱。一個又一個的人從街道上走過，他們像接受檢閱的隊伍，面無表情。你站在天臺上往下看，你只能看到頭發的河流，紅綠燈就像河道里的障礙物，車輛是泥沙中體型較大的石頭。這是一個蹩腳的比喻，可是當你站在天臺，你腦子里只有這么一個句子可以匹配眼前的場景，你為此懊惱不已，覺得自己語言天賦不夠，又讀書太少，于是你欣然接受了這一句，并且把它當作一篇文章的其中一部分。它代表你表達了一種天臺視角，你也借由天臺完成了一次對城市的閱讀。這是多么美妙的過程，如果比喻再精彩一點兒的話，就更加完美。

完美。城市一直在追求完美，因此天臺一直在變化之中，你完全沒有可能通過某一時段的天臺去判斷這個城市。其實，不完美或許才是一座城市留在記憶里最可靠的理由，城市真的完美的話，誰又能記得住它呢？你看，展覽館里那么多雕塑，多少年以后，你只記住了斷臂的維納斯，或者缺了頭的佛像。殘缺，或者說不完美，才是審美最應該下功夫的地方。一座城市的不完美，從天臺就能一窺究竟。此刻，正站在天臺上的人們，勸你不要對這座城市注視得太久，我怕你會從愛上天臺開始，愛上這座城市。

【責任編輯】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