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茉莉香片》作為張愛玲的經典中篇小說,因細膩的人物群像刻畫而具有不可忽視的文學價值。本文主要從邊緣人物、女性形象和封建家庭的傳承者的角度,剖析聶傳慶、言丹朱等關鍵角色各自獨特的性格特征和行為模式,以及這些特征和行為模式形成背后所關聯的壓抑、矛盾與沖突的家庭與社會因素。本文通過文本細讀和形象對比兩種方法,展示了人物內心世界與外部世界的巨大反差,旨在研究張愛玲在小說中對舊社會家庭制度、愛情悲劇、家庭倫理的批判,以達到深入解剖人物群像,反映人物群體之間的極端與錯亂,以及每個個體人性深處的孤獨與掙扎的目的。
[關鍵詞] 《茉莉香片》" "人物群像" "復雜壓抑" "社會意義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01-0009-04
張愛玲的創作風格獨特,她以細膩入微的筆觸和獨特的視角,深入剖析人物的內心世界,構建出鮮活而復雜的人物群像。這些人物形象各具特色又相互交織,共同展現了一個充滿悲美情感與現實批判的社會圖景。在人物群像刻畫方面,張愛玲尤為擅長捕捉人物間的微妙關系與心理變化,使得每個角色都顯得立體而真實。而《茉莉香片》作為她的重要作品,不僅延續了這一風格特點,更通過主人公聶傳慶的悲劇命運,深刻揭示了原生家庭對個人成長的深遠影響,以及人性在社會現實中的扭曲與掙扎。
一、 孤獨與掙扎:邊緣人物的枷鎖
進行人物群像解析對于深刻認識《茉莉香片》的主旨至關重要,它幫助讀者洞察舊式家庭背景下人物關系的復雜性與悲劇性。本文將采用先對主要人物進行群體劃分再逐一剖析的手法,深入理解以主人公聶傳慶為首的、具有扭曲心理與悲劇命運的主角群體,以及以言丹朱為代表的、作為對比的、具有包容與自由特質的群體,這兩大群體相互映照,共同揭示了作品哀婉蒼涼的風格。
1.聶傳慶:被壓抑的靈魂
聶傳慶的靈魂長期處于被壓抑的狀態,以至于形成了扭曲的性格。當聶傳慶和言丹朱第一次同時出場時,面對言丹朱的熱情和友好,聶傳慶顯得無所適從。長期壓抑的家庭氛圍使得聶傳慶喪失了情感溝通的能力。究其原因是他四歲時便失去了母親,而父親也未給予他應有的關愛,反而再娶新婦,導致他經常受到責難和譏諷。他在家庭中逐漸被邊緣化,開始適應孤獨的生活。父親一直聽從新婦的挑唆,對已故的妻子甚為不滿,于是便將恨意發泄在孩子身上,甚至聶傳慶的耳朵也是被父親打聾的。喪母之痛與對父親的憤怒,這雙重的情感使聶傳慶的成長過程變成了一場無盡的循環:產生新傷疤、愈合、再撕開舊傷疤。這也導致他形成了扭曲極端的性格。張愛玲塑造的聶傳慶形象是時代急劇變化下,不幸時代中不幸人物的典型代表。他的“內心填滿恨意,整個世界都在與之為敵。父親和繼母對他漠不關心,雖同居一個屋檐下,但是形同路人。再加之母親的情人言子夜教授對其冷嘲熱諷、言丹朱對自己的戲謔都讓聶傳慶在無助中滋生更多的恨意”[1]。文學評論家許子東曾說:“聶傳慶的憂郁癥,是張愛玲對父親既留意又厭惡,對母親既愛慕又仇恨的復雜心理的綜合體,在張愛玲筆下的女人跟男人系列中,這是一個提前預告的雌雄同體。張愛玲筆下人物的各種問題,如自閉、自戀、自虐、過度自尊、自我欺騙、自我傷害等,都可以在聶傳慶身上找到初步癥狀,而且《茉莉香片》在張愛玲創作的早期階段就顯示了一個基本傾向,那就是人物的心理有問題,跟他復雜的家庭背景有關系?!盵2]
張愛玲用“鵝蛋臉”“吊梢眉”等極具女性特質的詞匯描述了聶傳慶第一次出場時的樣子,在張愛玲的作品中,我們經??梢钥吹剿龑⒚枥L女性的辭藻賦予男性角色,但這不僅僅是男性角色在外貌形象上女性化,更引申出性格和行為上的女性化。聶傳慶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對他而言,女性化的身份特征意味著他在男權主導的體系中失去了基本的話語權,從而逐漸演變為對現實無可奈何的絕望。他在家庭中被父親用“蹺腳驢”這樣極具侮辱性的詞匯排擠打壓,學業的壓力在父親口中輕易地轉變為暴力工具。在學校,他被學生孤立取笑、被言子夜教授責問,這樣的壓力對于一個二十歲上下的男人來說,無疑是極為沉重的。聶傳慶長期處于被邊緣化的生活環境里,逐漸在憤恨中養成了被動思考的方式,每當壞事發生時,他總是試圖找一個清晰而簡單的理由去責怪別人。尼采在《道德的譜系》中指出:“怨恨作為一種心理狀態,是弱者、卑賤者因為無力獲得強者、高貴者所擁有的正性價值,而產生的郁積,針對后者產生了敵意,在這種情感支配下,弱者和卑賤者把對方擁有的真正價值稱為弱的,把自己的負價值稱為善的,弱者就從對強者的怨恨里解脫出來并在道德上找到依托?!盵3]
2.言丹朱:自由與束縛的矛盾體
言丹朱行為和生活看似自由的背后是纏繞滿身的隱形枷鎖,她是最為典型的自由與束縛的矛盾體。民國時期,盡管社會風氣有所開放,女性仍然面臨諸多限制和偏見。二人同時出場時,言丹朱以一種極為自然的方式主動接近聶傳慶,可二人的對話明顯呈現出一種不對等的狀態。言丹朱的話語過多,而聶傳慶自始至終都未能進入言丹朱的言語世界。言丹朱并未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對聶傳慶來說是不恰當的,這冥冥中為她自己樹敵并產生了潛在的危險。言丹朱幫助聶傳慶走出被孤立的困境,這是她作為新女性積極建立人際關系、關注他人的特質,但是她沒有發覺聶傳慶和她之間始終存在著一條由諸多因素構成的鴻溝。其中最根本的便是言丹朱選擇與他接觸的原因:聶傳慶身上帶有女性特質。這種同樣偏離于男性話語體系的身份,使得二人在心理上有了一定的親近感,但這卻是聶傳慶最想跳脫出的痛苦?!吧鐣撓档膶嵸|是行為和感情,行為上相互倚賴的程度和感情上痛癢相關的深淺,決定了我們社會聯系的親疏。”[4]言丹朱的友好和熱情被無法同樣回饋情感的聶傳慶扭曲地解讀為愛的施舍。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言丹朱被自己發出的善意所束縛。
作為華南大學教授的女兒,言丹朱成長在一個新式家庭,成長氛圍里充滿了周圍人對她的尊重,但同時也承載著家庭對她在學術成就、道德修養上的期望和壓力。其父言子夜無法在課堂和家庭這兩者之間自如地切換身份,導致言丹朱需要在言子夜面前費盡口舌、賭咒發誓,才能獲得自己在課堂上的普通學生身份。與聶傳慶相比,言丹朱雖然擁有更加自由的家庭氛圍,但并未脫離父權制的種種控制,這使得她在追求個人自由的同時,也需要承受家庭和社會的期望所帶來的束縛。聶傳慶錯誤地認為言丹朱的內心情感是其父親言子夜情感的延伸,這最終導致了言丹朱日后被聶傳慶打傷的悲劇事件。張愛玲將聶傳慶和言子夜之間的矛盾轉移到言丹朱與言子夜父女之間,讓言丹朱成為父權斗爭的犧牲品。在小說結尾,張愛玲隱晦地通過暴力事件預示著即便與同樣遭受父權制侵害的聶傳慶相比,真正擁有女性身份的言丹朱才是更深層次的受害者。
二、權力與腐?。号f式家庭的傳承者
1.聶介臣:封建家長的縮影
聶介臣作為封建家長的縮影,他的暴虐與專制如同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籠罩在整個聶家之上。他宛如困于舊繭之人,對新事物閉目塞聽,甚至打壓兒子聶傳慶對新事物的接受與學習,一味沉溺于那向來荼毒自身的舊物(恰如鴉片)。他不僅不愿舊物被祛除,更甚的是,即使當這毒害之源消逝,他也并無擁抱錦繡前程的欣然態度。相反,在家里這個他擁有絕對權力的地方,他執拗地捍衛舊物,欲使其繼續啃噬自己。蓋因他深知,如果失去此物,自己便再無憑依去啃嚙他人的精神與肉體,如此病態地眷戀著腐朽與毒害,在舊惡的泥淖里越陷越深,終難以自拔。他對兒子聶傳慶的嚴酷控制,更是將權力的扭曲與腐朽展現得淋漓盡致。作為張愛玲筆下脫離中國主流社會的家庭縮影,聶介臣沒有放棄大煙這一代表腐朽破落的產物,甚至強迫聶傳慶也踏上他的墮落之路,讓聶傳慶去制備大煙的行為徹底破壞了家庭中的情感關系,將之轉向剝削與被剝削的社會關系。聶介臣的每一次怒斥、每一次懲罰,都是對舊式家庭權力濫用的鮮活注解。對聶傳慶的每一次使喚和無故打罵則基于聶介臣對自身男權地位的維護,尤其是當聶傳慶表現出較為女性的一面時,聶介臣的這一行為尤為強烈。聶介臣不僅在行為和經濟上掌控家庭成員的一切,更在精神上對家庭成員實施絕對的壓制。
小說中的支票事件,不僅標志著聶介臣男權思想的絕對樹立,更是造成聶傳慶性格扭曲的誘因。正是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聶傳慶的“戀母弒父”情結孕育而生。馮碧落溫柔的形象與聶介臣的暴虐形成鮮明對比,成為聶傳慶心靈上的一片凈土。他對母親馮碧落的依戀,不僅源于對母愛的渴望,也是對父親聶介臣專制統治的反抗與逃避。而“弒父”的念頭則是他在長期壓抑下對父親權威發起的無聲挑戰,即便這種挑戰最終只能以幻想的形式存在。
2.言子夜:知識分子的無力與妥協
言子夜身上充分體現了時代背景下知識分子的無力與妥協。夏志清認為這部小說的題材是“年輕人找尋自己真正的父親”,也有學者認為“《茉莉香片》是一則 ‘恨父情結’的演義”[5]。但無論哪種說法,都認為聶傳慶最終視言子夜為其“理想父親”[6],與聶介臣形成鮮明對比。這位知識分子在面對家庭與社會的雙重壓力時,并未選擇施壓,而是展現出妥協態度。作為大學教授,言子夜本應是新思想的傳播者、舊制度的批判者,可是家庭的責任、社會的規范,像一道道枷鎖束縛了他的手腳,使他難以全力以赴地追求自己的理想與信念。在生活中,他不得不向現實低頭。言子夜的無力與妥協,不僅體現在個人生活的選擇上,更深刻地反映在他對女兒言丹朱成長環境的影響上。盡管他努力為女兒營造一個充滿新文化氛圍的家庭環境,但自己依然無法跳脫出男性根深蒂固的思想束縛,他無法在課堂上以普通師生的身份與女兒言丹朱相處,這意味著他無法放棄自己在課堂上的威信和地位。也基于同樣的心理,他在課堂上直言不諱地指出聶傳慶的諸多問題,輕易地給聶傳慶的命運下定論,也間接促成了最終的悲劇事件。這一次批判也使他意識到在時代的洪流中,自己所能做的其實非常有限。
這種無力感,讓他對女兒的未來充滿了憂慮,但他將此轉化為對女兒更加的寵愛和更多自由的給予,這也正是聶傳慶所期盼的。“企求父愛的救贖不能缺失血緣的因素,而執著于從本源上就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本身就是一場悲劇。”[7]但是,當一個人痛苦時,如果總是把責任推給別人,那么他這輩子也無法真正地站起來。在言子夜父女關系的和諧與聶介臣父子虛偽殘酷關系的對比下,聶傳慶的心理歷程尤為復雜,“他不僅在尋找真正的父親,而且經歷了取代父親、逃離父親和再次尋找父親”[6]的心理變化。
三、時代與文化:傳統意識下的集體悲劇
《茉莉香片》中的人物既有古典韻味,又融入了現代的氣息。這種特殊的融合體現了張愛玲筆下人物群像的集體悲劇,以及新舊文化的激烈碰撞。那一時期的人們看似比前人多出很多選擇,可真正能走通的道路卻異常狹窄。他們就像是浸在海中奮力掙扎探出水面的人,好不容易呼吸了兩口空氣,卻又很快被浪潮卷回海里,沉入海底。在這樣一個荒亂的時代背景下,舊制度并未被徹底根除,而新文化又只是淺嘗輒止,各方都在不徹底的改進與革新中纏繞交錯,于是問題的焦點便集中在了人性中光輝與陰暗的交織上。
在聶傳慶的家庭中,鴉片煙霧繚繞,如同一堵無形的墻,將聶傳慶隔絕于健康、積極的成長環境之外。張愛玲筆下的父親對孩子進行了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施暴,聶傳慶的心理麻木與腐壞變得合理化。聶傳慶表現出一種自我沉醉式的快感,似乎當下他的種種處境和狀態都是自己造成的。這種惡劣的家庭環境,無疑是舊社會家庭制度腐朽的縮影,它剝奪了孩子應有的關愛與自由,使他們在無盡的壓抑中走向毀滅。在聶傳慶心中,“即使給了自己自由,自己也跑不了”的想法時刻伴隨著他。
言丹朱家庭所展現的新文化特征看似并不完全真實,主要是因為當時社會整體處于新舊文化交織、尚未完全覺醒的狀態,而這種狀態在個體和家庭層面得到了具體反映。馮碧落作為聶傳慶的母親,在張愛玲抒情化的反向“批判”中,被比作繡在屏風上的一只鳥,一生都在蒼白的秀麗和真正的落寞間徘徊。在那個時代,她未能勇敢追求自己的愛情,而是屈從于門當戶對的觀念,最終成為男權社會的犧牲品。相比張愛玲筆下其他女性形象,言丹朱更像是張愛玲脫離內心情緒束縛而主動創造出的人物。她缺少復雜的心理斗爭和鮮明的情緒,也正因如此,言丹朱的悲劇結局才顯得尤為突兀且直擊內心。張愛玲對女性群像的“幻想”刻畫和“批判”刻畫,揭示了舊社會女性群體的地位。新的創作角度和時代背景不僅使張愛玲筆下的人物更加具備進步與解放的特質,也為當時的文學界帶來了新氣息。
四、結語
綜上所述,本文重點探討了《茉莉香片》這部作品中豐富且復雜的人物群像。通過對人物進行群體劃分,并深入研究他們的行為特征及其背后的深層原因,我們看到了在孤獨與掙扎的陰影下,聶傳慶即便在命運的洪流中奮力抗爭,卻依然被無形的枷鎖束縛,展現出一種自卑、扭曲且麻木的心態。在這灰暗的底色上,言丹朱這一角色如同茉莉香片般純凈淡雅,以其溫柔善良的光芒,為故事增添了幾分溫情與希望。這部小說不僅展現了張愛玲獨特的文學風格,如對人物心理的精準刻畫和蒼涼意境的營造,還反映了特定時代背景下人物的無奈與掙扎。對這些人物群像的剖析,不僅是對個體性格的展現,更是對人性的挖掘,為我們理解張愛玲的更多作品提供了參考依據。同時,這也使我們更加深刻的思考現代生活中的原生家庭關系、個體心理健康等問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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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費孝通.生育制度[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5] 袁良駿.“恨父情結”與“戀父情結”的演義:《茉莉香片》與《心經》[J].現代語文(文學研究版),2009(3).
[6] 宋家宏.《茉莉香片》解讀[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6(1).
[7] 吳玉玉,張海生.被解構的救贖——談張愛玲的小說《茉莉香片》[J].柳州師專學報,2008(3).
(責任編輯" 余" "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