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廊橋到佳秀花苑不足三百米,他磨蹭了足有十多分鐘。凜冽的風在耳邊呼嘯,冰冷的世界在顫抖中復蘇。他用手捂了捂耳朵,仰起頭,天空被高樓分割開來,灰蒙蒙一片,有落雪的跡象,看不見一片雪花。
小區還在晨夢之中,他應該是第一個闖進來的人,哦,不對,還有兩名清潔工,他們裹著厚厚的棉衣,戴著厚厚的棉帽,臉頰被口罩遮擋起來,連眼睛都分辨不清。他經過的時候他們正在忙碌,垃圾箱發出咣咣當當的聲響。沒人抬頭,仿佛他壓根就不存在。
23號樓橫在眼前,沉默不語。他掏出手機看了看,想撥號又猶豫起來。七點一刻,還有點兒早。昨晚他倆聊完已經三點多了,此刻她應該還在睡夢中,或者才剛剛蘇醒。她是個很講究的人,起床后需要慢慢洗漱、仔細化妝。
時間過得異常緩慢。他又一次打開手機,翻看他倆昨夜的對話。冰冷的語氣貫穿始末,但有一條讓他尤為感動:我倆早就沒了關系,我也不方便給你轉賬,看在兒子還叫你一聲爸的分兒上,明早你過來。他盯著那條信息看了好久,最后發了一個早上好的表情。沒過幾秒,收到回信:我看見你了,稍等。他抬頭往樓上看,所有的窗戶都緊閉著,幾只鴿子在樓棟間穿梭,呼一聲便不見了。
他知道她住在這個小區,但從沒進來過。他當初的話很決絕,“除了孩子的事,我不會再打擾你”??山裉焖麃砹?,就這樣厚顏無恥、哆哆嗦嗦地來了。送兒子上大學那天,他將車子開到小區門口,想著她也會陪同,可他忘記了,她家還有個三歲的小孩兒。之后他們再沒見過面,偶爾發信息也是寥寥幾字,都是兒子的事。昨夜他翻遍通訊錄,最后給她發去信息。當時他只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態度相當懇切,不知她念及舊情還是動了惻隱之心,總之,她給了他一絲希望。
樓下的單元門響了一下,他回頭看,一個修長的身影從門縫里擠了出來。一件黑毛呢大衣,棉拖鞋,白皙的臉頰,明亮的眼睛。是她。她用翻起的大衣領子捂著脖頸,雙手緊拽著衣領,很冷的樣子。確實很冷,夜晚的寒氣還沒有退盡,清晨的寒流已經在冰封的大地上升騰。院子里、石板上、草坪間,到處都落著一層薄薄的白霜。
她快步朝他走來。他跺著雙腳,身子有些蜷縮,一副極不自在的樣子。她在他面前兩三步的距離停住了腳。他能聽到她輕微的呼吸聲,她睜大眼睛看他。她的肌膚還是那樣水嫩,目光依然清純。他躲開她的目光,將臉側向一邊。一直這樣,他不敢正視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仿佛兩面帶著魔法的鏡子,能窺透他怯懦的心。
起這么早?
這不有事嘛。
早干嗎去了?大年三十……
工地上出了點兒意外。
年年意外。
這三年的情況你知道的,房地產……工程……
我也沒多少,給凱凱攢的,密碼是生日。她遞給他一張卡。
哦,我盡快還你。
唉……忙去吧,大冷的天多穿點兒衣服。
他還想說點兒什么,嘴半張著,又覺得無話可說。
去吧,我回了。
他朝外面走,突然頓足,回頭,哎……他還想問點兒什么,單元門已經關了,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
站在銀行ATM機前轉賬的時候,連續兩次密碼錯誤。他有些納悶,接著一陣慌張。第一次他輸的是凱凱的生日,第二次輸的是她的生日,都記得清清楚楚,難道按錯了鍵?還有一次機會,按錯就會鎖卡,不行,得問問她。
他剛要給她發信息,電話響了,嚇他一跳。他一把按斷電話,繼續發信息。就在他剛輸入兩個字時,電話又來了。他一把接通,喂,我正在銀行轉賬,能不能先別打電話?他聲音有點兒大,后面排隊的人向他投來異樣的眼光。他掛斷電話,再次準備發信息時,電話又來了。這次他用雙手捂住手機,壓低聲音,咬牙切齒地說,剛給你說了,我正在銀行,轉了就給你。掛斷電話他才反應過來,好像是小馬的聲音。排隊的人明顯不耐煩了,有些躁動。他顧不了許多,直接撥通她的電話,喂,密碼不是你跟兒子的生日啊……哦……哦……我知道了。
第三次他輸入自己的生日,密碼正確。
卡里面總共有十萬零四千多,他略加思索,一次性轉出十萬。
回到車上他舒了口氣,坐直身子,后視鏡里露出他布滿胡茬、眼睛浮腫的面容。他沖著鏡子咧了咧嘴,強扮了一個笑臉,走吧,刀山火海都得面對。車子啟動前他給小馬打了個電話,讓他在工地門口等,他半小時后到。
車子沿著濱河路走。剛過八點,道路上已然車水馬龍。這時候,幸福的人應該在家看電視、刷手機,甚至開始貼對聯、貼窗花、準備年夜飯。還在路上匆忙的人,最遲中午,也都會回到各自的家中,合家團聚,其樂融融。而他,他苦笑了一下,是去接受命運的眷顧,還是審判?一片混沌。
路上手機響了若干次,連著響,他沒接也不敢接。他現在一聽見手機響就心驚肉跳。他知道那群人快瘋了,他又何嘗不是。
車載廣播里播放著喜慶的新年音樂,主持人繪聲繪色地講解著全國各地的風俗年味……悲從心生,他感覺一股颼颼的冷氣從頭頂往后背灌,最后滲進全身……
他在工地旁邊一個偏僻的犄角旮旯停好車,戴上帽子、口罩,從工地彩鋼圍墻的一處缺口擠了進去。這地方他走過幾次,每次形勢都極其嚴峻。
他順著項目部彩鋼房往前走,遠遠望去,會議室門口擠滿了人,院子里滿是叫罵聲、吵鬧聲……
經過廁所時庫管老于突然冒了出來,嚇他一跳。他湊到老于跟前,附耳問,啥情況?
老于嘆了一聲,李總被工人打傷,送醫院了。財務去銀行轉賬,剛走沒多久。
李總被打傷了?嚴重不?
不太嚴重,外傷。
甲方的錢到了嗎?他有些興奮。
錢早到了,不敢發。老于低聲說。
為啥?他問出此話,但瞬間也明白了。
錢太少,不夠。
辦公室現在都有誰?
兩個副總,幾個項目經理,還有幾個警察。
報警了?
不報咋行?要不是警察來得及時,估計會出人命。
他給老于遞了根煙,自己也點了一根。老于說,你也要小心啊,你的工人全來了,好大一群,在院子里鬧了一會兒,你不在,他們圍著小馬,這會兒都在大門口等你。
他哦了一聲,掐掉煙,我過去看看。
會議室門口圍滿了人,透過人墻,他看到項目部的幾個領導和一群包工頭面對面在會議桌前對峙著,旁邊有幾名警察。大家抽煙的抽煙,理論的理論,一個個虎著臉,往日的情誼蕩然無存。
他在門口徘徊了一陣,腦子飛速運轉,李總不在,進去也是枉然。他清楚,那些副總、項目經理只有在施工的時候耀武揚威,一副領導的樣子,到了付款的時候,全都像泄了氣的皮球,啥也不頂。
他給李總發了條信息,李哥好,聽說您受傷了,不知傷勢如何?請多保重。他是李總帶進來的施工隊,他倆十多年的老友了,他只認李總。這點他非常清楚。
李總沒回信息,應該在醫院救治,或者在前往醫院的路上。他開始埋怨行兇的工人,到底是民工,慮事不周,越到這個節骨眼,越要冷靜。李總可不敢出事,他出事,一切都得后延,這個春節幾千名工人、幾千戶家庭都會不得安生,再大的事也大不過人命。
穿過人群,他往工地門口走。遠遠就看見一大群人圍著小馬在吵鬧。他有點兒心怯,但又能如何?遲早要面對,也必須要面對,躲完全無濟于事。他摘下口罩,深吸一口氣,強打精神走了過去。
現場瞬間安靜了下來,但也就幾秒,隨即像炸開了鍋。
老板,老總,你終于來了,我們都以為見不上你了。工人語氣嘲諷。
他苦笑一聲,我在呢,那會兒開車,不方便接你們電話。
你說咋弄?錢到賬了沒有?我們還等著這點兒錢過年呢。
今兒都大年三十了,回家還得一個多小時,趕緊的,給錢!
對,啥話別說,給錢!
大家七嘴八舌將他團團圍在中央。
大家少安毋躁,少安毋躁!他雙手合十,然后拿出兩盒煙,一根根虔誠地給工人遞煙。有人接,有人不接。大家聽我說,不是我不給大家工錢,大家都清楚,這兩年工地停工,房地產低迷,甲方賣不出房子,乙方更是一毛都沒有。我的情況大家更清楚,去年年底貸款、借錢,給大家發了一大半工資,現在剩下的不多了,你們得理解我,就在今早,我還在四處籌錢。我的心是好的,我寧肯自己受罪也不想讓大家為難,可這年頭兒大家都很困難,實在借不出來……
我們不管,那都是你的事,欠我們工錢好幾年,今天必須結清!
工地上剛才鬧事,李總被送去醫院,我發信息也沒回,財務去銀行轉賬了,大家等著吧。
到底能不能結清?有人問。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這個不好說,但看現在的情況,估計給不了多少,我今早借了點兒,也不多,等工地多少給些,我們按照比例分配。
什么按比例分配?那就是和去年一樣了,每人給一點兒,哄大家回家過年,然后再繼續拖欠。有人態度很生硬。
他點了根煙,叫小馬,小馬,你看看工資單,當著大家伙的面,說說工資情況。
小馬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筆記本,翻看了一會兒,說,三萬多的有十幾個,兩萬多的十幾個,一萬多的有七個。最多的是我,八萬。
材料款還欠多少?
三十六萬多。
他遲疑了一下,說,工地上沒錢,甲方賣不出房子,乙方到不了款,我們丙方,結清是句空話,我也不想騙大家,等財務轉賬,或多或少人人有份。
必須結清,不結清沒商量!好幾個人大聲高喊。
先別吵,吵沒用,真的,你看警察都在里頭坐著,政府都沒辦法。
不行你就帶我們去人力資源局或者政府,總之今天你到哪兒我們就到哪兒,不給錢大家都別想好過!
大家七嘴八舌地吵鬧著,他清了清嗓子,接著說,大家在一起都是為了掙錢,我和你們一樣,說好聽點兒是包工頭,是老板,其實比你們還可憐。咱們在一起也好多年了,大家都知道我的為人,之前的工程我欠過你們一分錢沒?你們都說說,我欠誰錢了?他有點兒聲嘶力竭,身子都在顫動。
沒人吭聲。
他又說,這事情誰也不想發生,可這是大環境,我真的沒辦法了,只能盡最大的努力。
那你說說你的想法。有個年長的工人說。
我的意思,今年的款肯定結不清,我們盡量分配。
咋分配?有人追得很緊。
我前幾天借了幾萬,今早又硬著頭皮到前妻跟前借了十萬。離婚那會兒我們都說過老死不相往來,可沒轍啊,為了大家的工資,我厚著臉皮又去求人家。他用手抹了一把臉,心里空落落的,有點兒想哭,我現在卡里總共有十九萬,我的意思,先發給十九個人,每人一萬,回家過年。剩下的延緩到五一,我就是賣血賣腎,也給大家發清。
眾人遲疑了一會兒,陸續有人站出來。他掏出手機,一個個轉賬。剛開始有七八個人,后來一些猶豫的人也紛紛加入,十九萬很快轉完。
回吧,大家如果信得過我,日后還有合作的機會。
有兩個年齡大的工人過來跟他握手,老板,您也要注意身體,看您最近瘦了不少,臉色這么差,賬歸賬,身體重要。
他強擠著臉笑了笑,心中有一絲被安慰的感動,但很快就被其他的冷漠吞噬了。
還有二十幾個人,大家或站或蹲,沉默不語。
他在心里盤算了一下,小馬的工資除外,剩下的二十多人,要發清得五十多萬。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去年沒有年三十,工地上二十九給了點兒錢,不夠零頭,他去銀行貸款,到處借高利貸,好不容易湊到六十萬才安撫大家過年?,F在這些賬都背在他身上,光利息一年就要好幾萬。
院子里的工人還在吵鬧著,突然有人高喊,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
眾人全涌到工地門口,大家齊刷刷朝天上看,原來有人順著塔吊架往上爬。那人像猴子,不一會兒便爬到塔吊頂端,然后順著塔吊大臂一點點往前走。
有個副總大聲喊叫,誰的人?哪個工隊的人?
有幾個人擠了過來,是我們老板。
你們是哪個工隊?
粉刷組的。
他媽的,不是正在商量解決嗎?
有兩個警察順著樓梯沖了上去,剩下的一個警察開始打電話。
我們的人都到外邊去,到外邊去!他大聲喊,自己先擠了出去。
一群人又圍著他走到工地門口。
這時候已經快中午了,天色變得更加陰沉,風也比之前大了很多,刮在臉上像刀子一樣。
大家一定要冷靜。他說,你看看,爬上塔吊有啥用,跳下來又有啥用,只要工地在,這些樓房在,大家的錢就在,沒必要為了幾萬塊錢犯險。
老板,咱不管人家,你想辦法解決我們的工錢。有人說。
對,先給我們想辦法吧,我們還要回家。有人跟著附聲。
等等我打個電話。
他拿起手機給李總打電話,電話響了兩聲,通了。
喂,李總,你還好嗎……哦,工人都等不及了……好好,我再等等……我問一下,到底能給我多少……哦……哦……
掛斷電話,他臉白如紙。
啥情況?好幾人齊聲問。
財務在銀行打款,工隊多,一家家排隊,估計還得很久。
他媽的,早干嗎去了?每年等到年三十,這是存心坑我們?。∮腥碎_始謾罵,大家嘰嘰喳喳發泄著不滿的情緒。
到底能給多少錢?能不能發清?不夠就提前想辦法,總不能讓我們往天黑等吧?有人問。
不行我們就跟上老板走,去他家過年,把家里人都帶上。有人喊。
行了行了,吵有啥用?李總也沒說給多少,等著。要跟我去也行,我就一個人,你們把我吃掉!他有點兒惱火,聲音也大了不少。
天空不知什么時候飄起了雪花,不大,星星點點……
他蹲在路邊又點了根煙,內心一片空白,李總的話像一盆冷水,徹底澆滅了他最后的希望。李總沒說具體能給多少錢,只說很少,要克服,過完年情況就好轉了,到時一次性結清。這樣的話他說過不下幾十次了,他的耳朵早已起了老繭。他猜測著這次付款的數目,四十萬、三十萬、二十萬……
他不敢再往下想,再往下就真沒活路了。時間緊張,不能再等,添多少算多少,得另想辦法。他用手指快速翻動著手機電話簿,電話簿中有一千多人,能借錢的寥寥無幾,有幾個關系好的,這幾年或多或少都借過了。手機上有幾條未讀信息,點開一看,全是信用卡催款信息。沒轍了,他真的沒轍了。他用手狠狠地捻滅煙頭,手指有點兒麻木,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感包裹全身。咋辦?到底咋辦?他在心里嘀咕著,一屁股癱坐在道牙邊上。
一陣警笛聲將他從思緒中拉了回來,兩輛警車加兩輛消防車呼嘯著、尖叫著急停到了工地門口。車門打開,全副武裝的警察、服色紅艷的消防隊員魚貫而出。警察開始疏散人群,消防隊員快速撐起一個巨型安全氣墊。他仰頭往天空看,塔吊上的人在大臂中部的橫梁上坐著,樓頂有警察跟他對話。
所有人——所有人都散開——散開——有事情通過對話解決,誰要是激化矛盾,按尋釁滋事處理——按尋釁滋事處理——有警察拿著小喇叭喊話。
他朝天空看了一眼,又低下頭,跳吧,跳有啥用。就現在的心情,他都想爬到塔吊頂上去,可跳下來真有用嗎?
他忽然想起姐姐,自己唯一的姐姐。去年年終發工資,他跟姐姐借了五萬,至今都未歸還,搞得姐姐跟姐夫天天吵架。姐姐做小本生意,身上應該還有點兒錢,可他哪有臉再開口?猶豫片刻,他狠下心再一次撥通姐姐的電話。
姐……在工地呢。他的聲音很小,有氣無力,姐,真過不去了。他的聲音帶著哭腔,還有二十幾個工人圍著不走……我知道你也沒多少,我就是想你了,想跟你說說話。他心里有些發酸,眼眶里濕漉漉的。
掛斷電話,他抹去眼角的淚水。姐姐剛才的話讓他很感動,姐姐說她手里有四萬多,繼續瞞著姐夫給他,讓他一定要撐住。在這方面,姐姐一直比他堅強,他忽然好想要個女人,要個像姐姐一樣的女人。
手機信息響了一下,他看,姐姐的轉賬信息,四萬。他盯著屏幕又感動了一會兒。他把希望重新寄托到工地付款上,甚至工地上那個腰跟屁股一樣粗的財務身上。最后關頭如果她能給他多一點兒偏愛,哪怕一點點,都能解決他目前的困境。他后悔當初沒留下那個女人的電話,他應該早跟她建立友誼。
電話響了,材料商的電話。
喂……我在工地……你跑我門口干嗎?那房子也是租的……不騙你……你要等就等,要來就來,幾十號工人圍著我,我得先考慮他們,然后才是你……如果給不上,那就過完年,我的好哥哥,我真沒轍了。
掛斷電話他有些惱火,但很快就平息了。材料商雖然資產大,但欠款更多,遇到這樣的年景,他們也是生不如死。
樓頂的警察還在喊話,充滿氣的安全氣墊像一座舞臺,在塔吊大臂正下方的地上搖晃著……消防員、工人們圍在氣墊周圍,大家耐心等待著,跳還是不跳,都在折磨著人心。
工人們再次不耐煩了,有人過來催他,有人甚至撕破了臉,唾沫星子朝他臉上噴,騙子,到底有沒有錢?騙子,你就是個騙子……
他苦笑著從地上站起來,有這樣的騙子嗎?我如果是騙子,現在就不會跟你們在一起。
有本事你跑,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遲早也會找到你。這是我們的血汗錢,你別昧了良心!工人們七七八八地謾罵著、抱怨著。
他定了定神,工地上的錢還沒過來,估計很晚,最遲應該在銀行下班前。要不這樣,大家先回家,錢到了我轉給你們。
不行,你說話不算數,我們不相信你。
我保證,不管錢多錢少,人人有份。我說個最低保障,跟前面的人一樣,每人最少一萬,如果工地上付款多,那更好。
大家又爭吵了一會兒,漸漸有人失去了耐心,好,那就說定了,最少一萬,剩下的說個準確時間。
他想了想,剩下的過完年最遲五一之前,五一,再早我實在不能保障。他雙手合十,都是農村出來的,我跟你們一樣,大家行行好,想想前幾年,前幾年大家跟著我不也掙到錢了嗎?
有人轉身離開,招呼也不打。有人面目猙獰,盯著他的眼睛,好,再信你一次,如果這次食言,我跟你拼命。
人們陸續散去,他望著眾人離去的腳步,才發現地上已經落了一層薄薄的白雪。
小馬還在路邊上徘徊著,想說話又說不出口的樣子。
他沖著小馬苦笑了一下,兄弟,委屈你了。小馬微微一笑,搖了搖頭。這個瘦高個兒小伙子給他負責工地,干活兒一個頂倆,快三十的人了,到現在還是個光棍。
小馬,你咋弄,回老家過年嗎?
不去了,就在出租屋過吧,哥哥早晨打電話讓我回去,電話里我聽見嫂子在旁邊吵,回去也沒個好心情。
手機又響了,還是材料商的電話。他沒接,手機鈴聲一直響著。
小馬,要不你去我房子過年,我房里有暖氣,比你那屋暖和。還有,材料商現在就在我房子門口,我是沒辦法回去了,你去,就說我跑路了。
跑路?那……小馬有些不知所措。
沒事,他們不會找你麻煩,他們見不到我就會走,都是有家的人,錢還捏在我手上,大過年的他們不會再糾纏。
好吧。小馬木訥地應了一聲。
你現在就坐車上去,錢到了我會多少給你些,給你哥打個電話,給嫂子、孩子們發個紅錢,大過年的,讓人家暖和暖和。他從腰間摘下一串鑰匙,找出一把遞給小馬。
哥,那你去哪兒過年?
我……再看吧,待會兒錢到了我會給大家轉賬,你要相信我,哥不會虧人。
小馬走了,他回頭又看了一眼工地,警察還在樓頂喊話,塔吊大臂上的人似乎凍僵了,像一具蜷縮著的尸體,一動不動。
跳吧,跳下來一了百了。他在心里嘀咕著,朝工地側面停車的方向走去……
上車后他放倒座椅,躺下身子。他太困了。全身骨頭散架了一般,肌肉酸痛、渾身無力。這些天渾渾噩噩,沒日沒夜,二十四小時被討債電話和信息包圍,簡直崩潰的節奏。也許是太累的緣故,躺下沒多久他竟然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回到了闊別已久的老家,村莊還是老樣子,到處是綠的草、紅的花,牛羊在草坡上踱步,牧人在山谷間唱歌……他看到了自己的親人,爺爺奶奶、父親母親,還有一些早已故去的鄉親們。當看到他們熱情的笑臉,他流淚了,滿腹委屈無法表達,只能放聲大哭。大家都圍著他,安慰他,越是安慰他越發難過。他的哭聲在河谷間來回游走,像一聲聲老腔,又像一聲聲嘶鳴……
醒來的時候已經下午四點了。他看了一眼手機,有好多未接電話、信息,全是工人、材料商的。有一條信息讓他眼前一亮,可隨即又心涼了半截,轉賬十萬,工地的。十萬,遠遠不夠啊,這條信息就像一柄利劍,刺得他心疼。他顫抖著手盯著信息看,隨即撥打了李總的電話。電話那頭是忙音,估計設置了。
??!他近似絕望地吶喊了一聲,氣得用手拍打車子的方向盤,咋辦?咋辦呀?
許久,他漸漸平復了心緒,轉賬吧,轉多少算多少。照現在的情況,他卡里總共十四萬,二十多個工人,每人一萬肯定不夠,只能六千多??伤呀洿饝と肆耍荒苁逞园?。這么多年,這樣的情況多了,不管想什么辦法,他都盡量不拖欠工人工資,這是他最后的底線,也是他活著的最后尊嚴。不行,就一萬,不夠再想辦法!堅定了這個信念,他似乎又有了一絲力氣。他連著給十四人轉款,并附上一條新年祝福。
除去小馬,還剩八個人,還得八萬,去哪里找?
車子順著馬路走,像一只自動爬行的鐵蟲,漫無目的。道路上空蕩蕩的,偶爾有車輛經過也是稍縱即逝。城市深處傳來巨大的轟鳴聲,接二連三,像在發動一場可怕的戰爭。經過摩爾街路口,他忽然看到路邊有一家典當行——盛世典當。他停下車子,盯著“盛世典當”幾個大字看。好諷刺的店名,盛世之下何來典當?他忽然靈機一動,盤算全身的家當。六年舊車一輛、兩年手機一部、和田玉手串一條、和田玉觀音掛件一個……他摸遍全身,好像再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了。
典當行里面只開著一盞燈,柜臺里面一位中年男子在玩手機。男子戴著眼鏡,文質彬彬的樣子。
老板,還營業嗎?他問。
哦,剛準備關門呢,你是?
我急需點兒錢,想當幾樣東西。他先取下脖子上的和田玉掛件,摘下手腕上的和田玉手串,拿出車鑰匙。
男子看了看手串和掛件,放到柜臺上,這玉成色不錯,但值不了幾個錢,兩樣物件能當五千。
五千?這可是我五萬多買的。
呵呵。男子淡淡笑了一下,就這價,你看行就放下,不行就算了。
他將車鑰匙推給男子,車子給你放下,你看多少錢?
男子又笑了一下,車子我們不要,你找二手車市場吧。
他在柜臺前遲疑著,男子不耐煩地說了一句,當還是不當?我馬上要關門了。
別,別,他上半身伏到柜臺上,一副不成交就不走的樣子,老板,行行好,再多點兒。他掏出身份證,給,身份證也押你這兒,我加倍奉還……
男子笑了一下,搖搖頭,將身份證推給他,要身份證有啥用,我們只當物品。就五千,你決定。
一萬,幫幫忙。
不行,男子又笑了一下。
八千,八千總可以吧?他有點兒惱火。
加一千,六千,不行就沒辦法了。男子攤開手。
唉……他長吁了一口氣,好吧。他收起車鑰匙、手機和身份證。
走出典當行的那一刻,他感覺全身輕飄飄的,像在做夢,腳踩在地上有種虛空的感覺。
手機鈴聲又開始持續起來。咋辦?咋辦?
他忽然又想到她的那張卡,他記得卡里還有點兒錢。
取,取出來。他快步朝附近的取款機走去。
回到車上他給剩下的工人每人轉了一千元,包括小馬。只能這樣了,他無聲地喘息著。這次他沒有發祝福的話語,只附了一句話:對不起,請原諒。然后他將剩下的一千元發給兒子:凱凱,爸給你的壓歲錢,好好過年,好好學習,爸一切安好,請勿掛記!
手機鈴聲持續響著,他知道,手機的那端是洪水猛獸,恨不得將他碎尸萬段。
城市的霓虹燈照亮了街區,馬路似乎比平時寬闊了不少。路上看不見一輛車子,街區迎來了一年中最空閑的時刻。
他啟動車子,車載廣播里傳來一條消息:大雪藍色預警,晚九點起,本市縣區六小時內預計降雪量達六十毫米,大雪還將持續,對交通運輸、農牧業及群眾生活有不利影響,請注意防范。
車窗外煙花四起,城市上空傳播著各種奇怪的聲音,但他似乎什么也聽不清楚。
經過盤旋路口,兩束強光極速刺來,他下意識猛打方向,接著一腳剎車。車子斜著甩出去好幾米遠,差點兒撞上路邊的燈箱。
瞎眼了?你他媽找死嗎……
他剛搖下車窗,對面同時落下的車窗里飛出一連串污語,一顆黃毛腦袋從車窗里伸出來,怒目圓睜,要吃人的樣子。車子擦肩而過,也就一秒,疾馳而去。他盯著后視鏡發了一會兒呆,接著又開始搖頭,傻笑,我他媽還真想找死。不經意說出這句話,他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找死,找死……他嘴里不停念叨著這個詞,重新開動車子。是啊,找死也未必不是個辦法。
曾經有一段時間他真有過這種念頭,找一輛豪車,越高檔越好,開足馬力,迎面撞上去。這種結局想想有些悲壯,倒也痛快。他算過這筆賬,他有好幾份保險,都是前幾年情況好的時候被保險員忽悠進去的,五千多的一份,六千多的兩份,還有給兒子的一份。當時保險員講得很清楚,交二十年,到時按比例每月返現,這樣算下來他六十歲后每月也能拿到一萬多,跟公務員退休沒什么區別;而且如果他本人發生意外,一次性能獲賠百來萬。保險員前面的話聽著很爽,后面的話乍一聽有點兒瘆得慌,但細想想也不無道理。誰沒個三長兩短,誰沒個意外?保險嘛,不就保個意外。他現在好像除了意外,一無所有。
車子在燈火輝煌的街區前行,他像一位趕山的獵者。他要尋找一輛豪車,車上最好是富二代或者官二代的那種。那種人不差錢,這點兒小意外絲毫影響不了他們的生活。
可事情往往是這樣,他在空曠的大街上走了近半個小時,愣是沒看見一輛稍微高檔點兒的車子。是啊,都大年夜了,還有哪個有錢人跟他一樣滿大街亂轉,人家早在家里或高檔酒店吃年夜飯了。
手機什么時候變得異常安靜了?他沒留意,總之有一段時間了,也許那些工友打累了,罵疲了,希望完全破滅了。他真的挺痛恨自己,如果不是因為他包工程,就不會牽連這些跟他一樣無奈的工友。有多少次他都想早早結束,干完最后一單回家種田。可沒辦法,做工程就像搞傳銷,套進去就很難脫逃了。他現在才算真正看清了干工程的真相,層層壓榨,最后虧的是農民工。有時候他穿行在高樓林立的城市中無比感嘆,這些高樓大廈,哪一棟不是農民工的血汗?但當夜晚降臨,萬家燈火,哪一家又屬于他們?
手機鈴聲再次響起,是凱凱。兒子的電話他必須接,這是他寒夜里最后的牽掛。
凱凱……我吃過了……我還在外面呢……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給你的錢有點兒少,爸,爸實在沒錢了……他強壓住心中的悲傷,他從來沒在兒子面前如此不堪過。凱凱,過完年我去看你,還有說過要給你換電腦,都這么長時間了……他還想說什么,一時激動全忘記了。掛斷電話沒幾秒鐘,他想起來了,他要給兒子交代后事。說后事,其實就是賬務問題。他想,如果他今晚出事,那些賬務問題,工友的工資問題,還有保險賠償等問題,是需要交代清楚的,他不能給兒子留一份黑賬。心里是這么想的,但說不出口,這些事情怎么能給一個還在上大學的孩子說呢?他現在似乎唯一能做的就是開著車子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經過赤峪路口,他無意間朝凱撒大酒店門口瞥了一眼,也就那一眼,讓他一腳踩住了剎車。一輛掛著“4444”車牌的黑色邁巴赫醒目地停在酒店門口。車門開著,有人上車,有人站在車旁候人。是他,沒錯。他將車快速停到路邊,熄火,拿起手機,下車幾步跑到邁巴赫車前。
司機被他的突然出現嚇一跳,隨即便認出了他,何工,是你?
對,是我。
你怎么在這里?老板叫你了?
沒有。
那你……司機小劉不知道要問啥。
老板呢,在幾樓吃飯?他急切地問。
在……在23樓。
哪個包間?
玫……玫瑰。司機被他急切的神態嚇著了,沒什么事吧?
沒事,我路過,隨便問問。
哦,那我去送人了。小劉說著朝他揮了揮手,開動了車子。
他拿出手機撥打李總的電話,電話通了。李總,我碰到王總了……就我們甲方的王總,他在凱撒大酒店吃飯……我碰見他的司機小劉送人……沒錯,包廂號都告訴我了,他沒去三亞,就在上面……我要去找他。說完他掛斷電話,迅速返回自己車前。他在車跟前猶豫了一會兒,打開車門,從座位下方摸出一把活動扳手,揣進懷里。
4444的車牌他記得很清楚,甲方項目部經常見,李總也說過,王總是個有文化有修養的老板,尤其愛音樂,別看他四個“4”,在音符上叫“發”,發財的發。可現在,他覺得那就是死,死亡的死。
上電梯的時候他深呼了幾口氣,快速思考了一下接下來的步驟,但腦子一片混亂,想不出什么高級說辭。電梯門開的一瞬間他決定了,沒什么好說的,要錢,就這么簡單。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欠我工程款,無條件償還,如果不給,我殺人償命。
金碧輝煌的大廳里飄蕩著優雅的鋼琴聲,23樓看起來沒有散座,全是包廂。服務員熱情問候,先生,您去哪個包廂?
玫瑰。他冷冷回答。
服務員在前邊優雅地走,他在后面跟著,隨手又摸了一把揣在上衣內兜里的扳手。
包廂門開了,金光四射,十幾個人的圓桌有兩三個空座。
包廂里突然安靜了,王總坐在首席,正對著他。你……王總臉上的笑容淡了,但還在笑,你是那個,那個……
我是何三,您不是去三亞了嗎?他走到圓桌前,直直立著。
哦,對,工程上的何工。坐,快坐。王總招呼他。
他沒坐,繼續盯著王總的眼睛。
我回來了,剛回來。王總繼續笑著,但神情明顯有些變化。
王總起身沖在場的人擺擺手,你們繼續,他找我有點兒小事。
王總直直往包廂外走,經過他的時候擺了擺手,小聲說,走吧,外面說。他跟了出去。
樓道間有服務員走動。
王總朝過道一側走了幾步,突然回頭,何工,我知道你找我的原因,但真不是時候,你也看到了,在場的都是有身份的人,你可不能攪局啊。
他低頭思索了片刻,臉上滿是祈求的表情,王總,我跟您說實話,我是無意中看到您的車子找上來的,我實在沒辦法了,我答應工人的,還差十萬,就十萬,您無論如何要想辦法幫我。
王總皺了皺眉,剛要說話,他的電話響了,是李總。他將手機按到免提鍵。
喂,李總。
何三,你到哪兒了?
我就在王總跟前。
你別胡鬧啊,趕緊回去,有啥事過完年再說。
我沒地方過年啊李總,下午我再三解釋,答應給他們每人最少一萬,我借了十幾萬,還差十萬,材料商到現在還在我房子門口等,我都不敢回去,你讓我怎么辦?
現在都幾點了,你別胡鬧,趕緊回!
王總就在我跟前,我就差十萬,算我求你們了,你跟王總說說……他剛要把電話遞給王總,電話斷了。
王總搖了搖頭,何工,你的困難我清楚,現在不是你一個人的困難,是我們大家都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再等等,等過完年政府保交房貸款下來,我們每月按進度給你們付錢,很快就能緩解壓力。
他還想說什么,一時竟沒了詞兒,只有淚花在眼眶中打轉。
王總深吸了一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吧,我們都是男人,要扛住,要堅強。
他幾次想把手伸進懷里,但手就是不聽使喚,一直在哆嗦,最后他感覺全身都在哆嗦。
王總又拍了拍他的肩,一把握住他的手,兄弟,請相信我。
王總的手很熱,握力很大,他從王總溫熱的手中似乎感受到了一絲溫暖。他強忍著眼中的淚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怎么下的電梯,怎么走出的酒店門,完全沒有意識。等他清醒過來,人已經在車跟前了。他掏出懷中的扳手看了看,雙手緊握,雙臂伸直,像握著一把鋼刀。他舉起扳手朝自己腦袋敲了一下,腦門生疼,他想再次用力砸上去,但手臂開始慢慢變軟,扳手咣當落地,他嘴里開始重復王總最后那句話:兄弟,請相信我……
車子再次啟動,廣播里又傳來大雪藍色預警的消息。他看了看時間,八點一刻。車外寒風呼嘯,城市上空的煙花持續燃放,大雪還未降臨,但星星點點的雪渣已經撲面而來。
他搖了搖頭,頭有些暈,有些脹痛。他剛才又怯懦了,多好的機會啊。他應該沖進包廂,用扳手指著王總的腦袋,憑什么你們大魚大肉,我們要東躲西藏?憑什么你們住在我們辛苦搭建的樓房里享受,我們要四處借債?但他沒有,一切好像都在情理之中,一切又都好像早已發生過。他只是個幽靈,只是回頭來確認自己走過的路……
車子沿著出城的方向行駛,他要去哪里?心中有個方向似乎又沒有方向……
經過一座加油站,肚子開始咕咕叫了起來。他看了看油表,燃油也即將耗盡。他嘆了口氣,剎住車,看了看手機里的零錢,還剩三百多。
他將車子駛進加油站,加油站空無一人。他按了兩聲喇叭,有個女加油員探出身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朝車子走來。
幾號油,加多少?
92,加……二百。他本來想說加滿的,但很快意識到自己已經彈盡糧絕了。
車子加完油,加油員說到營業廳付款,他跟了進去。營業廳還有個女人在看電視,電視上播放著春晚的節目,載歌載舞,盛世歡騰。女人抬頭看他,一臉疑惑。
他先付了油費,然后望著貨架思索了一下,給我拿兩盒黑蘭州,兩瓶礦泉水,一桶泡面,兩根火腿腸,再來一箱牛奶。
女人給他拿東西,他又問,你們這兒有沒有開水,我能不能在你這里吃個泡面?
之前給他加油的女人拎過來一個暖瓶,隨口問他,你受傷了?
受傷?他邊付錢邊問。
你腦袋流血了。女人遞給他幾張餐巾紙。
他對著旁邊貨架玻璃看了一眼,還真是,腦門上滲出一大片血漬,血漬開始凝結,像一朵嬌艷的紅花。
這么晚了,你趕著回家嗎?從哪里來???女人接著問。
哦……不遠,我從市里來,要回鄉下過年,有事情耽擱了。
哦。女人沒再問。
泡面的味道開始在營業廳飄散,倆女人時不時回頭看他。
剛才買東西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老舅,于是要了一箱牛奶。自從父母去世后,老舅便成了他在鄉下唯一的親人。老舅一輩子單身,種幾畝地,養幾頭牛,生活清貧但也自在。前幾年政府建了新農村,老舅也分到了一套,房子是他裝修的,心煩的時候回去住幾天。
你家離這兒有多遠?今晚有大雪,預報是九點,現在已經八點半了。一個女人回頭說。
嗯,我馬上走,還有半小時,應該能趕到。
是秦鎮嗎?聽你說話像秦鎮口音。
對,秦鎮。
我也是秦鎮的,你哪個村的,我怎么沒見過你?
白云寨,你是?
哦,我漢水村。
他還想說什么,但想到老舅,想到大雪將至,于是指著泡面盒問女人,垃圾桶在哪兒?
你不用管,我收拾,你趕緊走,要是半路走不了,就折回來。女人的話語讓他有點兒感動。
好,那我走了,回頭聊。
不知是一桶泡面溫暖了他的腸胃,還是老鄉的話語寬慰了他,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跟這個世界和解了。他此刻只有一個想法,趕緊回家,老舅這會兒一定在看春晚,電視機是他老人家這些年最好的陪伴。
車子爬上了盤山公路,窗外的風更猛烈了,車燈下已經能看見密密麻麻的雪花。
十多分鐘,車子爬上山梁,四野漆黑,但能看見群山懷抱中四處升騰的煙火。他的心中充滿了悲涼,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夜雖然黑暗,但煙花燃放的地方都有人家。多么好的故鄉,為什么要遠行?為什么要背井離鄉?每次他踏上這塊厚實的黃土塬,一切無奈、困頓、恐懼都會煙消云散,就像做了一場夢,一場冒險的噩夢。
雪花開始逐漸變大,紛紛揚揚,車燈前白花花一片……
車子駛過三岔口,拐了個大彎開始下坡,再有七八分鐘,白云寨就到了。
突然,手機鈴聲響了,他低頭一看,是她。
就在他剛要拿手機的一刻,車子一滑,猛一踩剎車,砰一聲,車子滑出路面,一頭栽進路邊的樹叢。車子還沒有熄火,他有點兒發蒙,好在意識還在,一把推到停車擋,又一把拉起手剎。車燈還亮著,他感覺沒受傷,試著推開車門。
車外大雪紛飛,寒風凜冽。
他下車查看了一番,車子受損不嚴重,車頭頂在幾棵小樹上,不過要上來也不可能,必須借助外力。
手機鈴聲又響了,他返回車上。如果在以前,接通電話他肯定會埋怨一番,但此刻,他誰都不想埋怨。
接通電話,電話那頭她很擔心,問他在什么地方,在不在房子里。他語氣溫和,我回老家了,馬上到老舅家門口了。剛才停車,所以沒接上電話。她說,回去就好,好好過年,啥事都別操心了。他回答,好。要掛斷電話,他又說了句,新年快樂。她說,我給你手機轉了兩千,過年用,別不好意思。
他皺了皺鼻子,她掛斷了電話。
他翻看手機,果然有她轉的兩千,還有兩個紅包,姐姐二百,凱凱二百。他想給老舅打電話,讓他帶幾個鄉親上來推車,但看著外面鵝毛般的大雪,算了,大雪封山,路上也不會再走車輛,就這樣吧。
他熄滅車子,拎起那箱牛奶,鎖上車門。寒風夾帶著雪花,撲棱棱直往領子口灌。地上已經落滿了雪,虛飄飄,滑溜溜,借著雪的微光,能看清道路。他佝僂起腰身,一手拎著牛奶,一手捏著領口,一步一滑往回走。
村頭廟里的鐘聲響了,咚嗡嗡曠野回蕩,白茫茫鋪天蓋地……
責任編輯吳賀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