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當代電影的多元景觀中,《河邊的錯誤》以其獨特的敘事風格脫穎而出,引發了廣泛的關注與熱議。該片通過別具一格的 “瘋癲” 敘事,構建起一個充滿曖昧與不確定的影像世界,深入挖掘人性的幽微之處,并對社會現實予以深刻映照。
充滿偶然荒誕的瘋癲故事
影片伊始,便以反類型敘事策略打破常規偵探片的敘事套路。傳統偵探故事中清晰的 “案發現場 —偵探出場 — 偵查線索 — 真相大白” 的線性結構被徹底顛覆,主人公馬哲的調查進程不斷陷入僵局,真相始終在迷霧中若隱若現。刑警馬哲,作為理性的代言人,秉持專業技能與邏輯思維全力探尋案件真相,然而在面對瘋子這一非理性象征時,卻深陷困境,其精神世界逐步瓦解,最終自身也陷入瘋癲的泥沼。瘋子的行為毫無邏輯與動機可言,卻成為案件的核心樞紐,這種強烈的對比與反轉,深刻地揭示了理性在荒誕世界中的局限性,彰顯出理性與非理性之間界限的模糊性與相互交織的復雜關系。
從敘事空間來看,電影精心選取相對閉塞落后的南方鄉村作為主場景,這一選擇別具深意。影片拍攝地雖歷經波折,從余華熟悉的嘉興市海鹽縣最終定址江西南豐,但始終致力于保留20世紀90年代的時代風貌。在這樣的環境中,人性中原始的欲望被激發,為 “瘋子” 角色的存在提供了肥沃的土壤。瘋子的極端行為,從某種程度上折射出人性深處被壓抑的本能與隱秘角落,那些被道德和倫理束縛的沖動與欲望,在特定環境下借由瘋子的形象得以暴露,引發觀眾對人性復雜本質的深度思考。
在敘事時間的處理上,影片運用16毫米膠片拍攝,營造出濃郁的90年代影像氛圍。暗沉的采景基調,搭配夢境、幻覺等超現實場景,如馬哲幻覺中出現的完整拼圖以及妻子直發變卷發等情節,巧妙地使現實與虛構相互交織,極大地增強了故事的荒誕感與懸疑色彩,使整個敘事充滿了曖昧性與不確定性。
導演魏書鈞巧妙運用文學性鏡頭語言,主觀長鏡頭增強觀眾代入感,大量靜止、客觀、冷峻的長鏡頭及門框式構圖,將主人公與周遭世界禁錮于小城鎮之中,營造出令人窒息、壓抑的情緒氣場。“影中人”“鏡中人” 等鏡頭的運用,進一步強化了荒誕與現實的交融效果,使觀眾仿佛置身于一個亦真亦幻的敘事迷宮。
現實與虛構交織的瘋癲人物
馬哲與瘋子無疑是影片中最為核心的角色,二者構成了鮮明的對立與深層的關聯。
馬哲最初堅守理性與秩序,以維護法律正義為使命,憑借專業偵查手段排查嫌疑人,試圖在案件的混沌中重建秩序。但隨著瘋子的一次次作案,案件愈發撲朔迷離,馬哲所秉持的理性在非理性的沖擊下逐漸失效,他陷入自我懷疑、幻覺頻發的精神困境,最終在河邊完成了從理性到 “瘋癲” 的蛻變。
瘋子則是純粹非理性與荒誕的化身,其行為不受任何理性和道德的約束,殺人動機不明且手段殘忍,徹底打破了小鎮的寧靜與秩序,成為推動故事陷入混亂的關鍵力量。瘋子的每一次出現,都如巨石投入平靜湖面,在馬哲的調查進程和其他人物的命運軌跡中掀起驚濤駭浪,使整個故事的發展走向變得支離破碎、難以捉摸。
從隱喻層面剖析,瘋子象征著人性的黑暗面,那些被社會規范壓抑的原始本能在特定環境下的爆發,如同潛藏在人性深處的定時炸彈,隨時可能引發不可預測的災難。而馬哲則代表著在荒誕現實中苦苦掙扎的個體,盡管竭盡全力堅守理性與正義,但在面對無法解釋的世界和人性的黑暗深淵時,依然不堪重負,凸顯出人類在荒誕與非理性面前的渺小與脆弱。
二者在瘋癲與理性的張力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而穩定的動態關系,馬哲試圖以理性馴服瘋子引發的荒誕風暴,卻屢屢受挫,深刻地展現了理性與非理性之間難以調和的矛盾,使觀眾對人性的復雜性有了更為深刻的認知。
真實與幻覺交錯的瘋癲隱喻
電影在敘事視角上的運用豐富且獨特,為影片增色不少。影片主要以馬哲的視角展開敘事,觀眾仿若與他一同深入案件調查的迷宮,親身感受其在查案過程中的困惑、掙扎與精神崩潰,極大地增強了故事的代入感和懸疑氛圍。隨著調查的逐步推進,馬哲所遭遇的困境與矛盾不斷沖擊其理性與精神世界,使觀眾得以深入洞察人物內心的復雜性。
除馬哲的主視角外,影片還融合了多重視角。
一方面,構建了外視角的現實世界與內視角的馬哲精神世界,二者相互映照又沖突不斷。外視角中殺人案件接連發生,社會秩序被嚴重擾亂;內視角里馬哲的精神逐漸崩塌,理性防線節節敗退。這種內外視角的交織,生動地展現出荒誕感以及現實與精神的對立沖突,使觀眾能夠從多個維度感受故事的張力。
另一方面,通過幺四婆婆、王宏、許亮等人物視角及其與馬哲的交集,從側面展現案件的復雜性和社會環境的多元性。幺四婆婆的受虐傾向、王宏與錢玲的婚外戀、許亮的異裝癖等情節,不僅豐富了敘事層次,使故事更加豐滿立體,還為觀眾打開了一扇了解社會邊緣人物心理與生活的窗戶,進一步深化了影片的主題內涵。
主視角與多重視角的融合直接導致觀眾的受限視角與真相的模糊性,這成為影片敘事的一大亮點。
觀眾只能獲取馬哲所知的信息,隨著他的調查深入和精神錯亂,真相愈發神秘莫測,如馬哲對三等功的臆想、對是否擊斃瘋子的不確定等情節,極大地激發了觀眾的好奇心與探索欲,促使觀眾主動思考和解讀影片,增加了影片的懸疑性與開放性。同時,影片中馬哲的幻覺、夢境等超現實元素,如電影院中亦真亦幻的場景以及河邊的恍惚瞬間,將現實與虛幻緊密交織,使觀眾對現實和自我認知產生懷疑,引發了關于真實與虛幻的深刻思考。此外,影像文本的多重視角交織還蘊含著豐富的隱喻和象征意義。反復出現的河流,不僅見證了案件的發生,更隱喻著時間的無情流逝和命運的無常變幻;馬哲看到瘋子在河邊扔石頭的場景,暗示著非理性對理性的強烈沖擊,這些隱喻和象征元素如同隱藏在影片中的密碼,引導觀眾從更深層次解讀故事和主題,提升了影片的藝術深度。
理性與非理性共生的瘋癲讀者
在故事的表達層面,“敘述者” 與 “接收者” 的設置是理解影片 “瘋癲” 敘事的關鍵邏輯環節。
電影中存在兩個重要的敘述者:影片敘述者和舞臺敘述者。將警察局設置在電影院舞臺上,這一獨特的場景設計使辦案過程宛如一場戲劇表演,警察在臺上試刀砍豬、忙碌破案等場景,在電影院的特殊場域下顯得荒誕滑稽,成功營造出 “戲中戲” 的敘事結構,極大地增強了故事的荒誕感和虛構性。同時,借助框式構圖和強烈的冷暖對比色,影片強化了 “偷窺” 感,觀眾跟隨馬哲的視角 “偷窺” 故事的隱秘,而電影院的場景設置進一步加深了這種不真實感。馬哲在電影院臺下的夢境以及醒來后看到舞臺上亮著臺燈的辦公室等情節,暗示其精神混亂,也讓觀眾對所看到的一切真實性產生懷疑,使觀眾仿佛置身于一個虛實難辨的敘事空間。
在這個敘事體系中,瘋子成為了可靠敘述者,這一設定與傳統敘事大相徑庭。瘋子的行為和思維游離于正常社會規范之外,其殺人行為毫無邏輯與動機,卻成為推動整個荒誕敘事的核心動力。他的每一次出場和行動都引發新的混亂與疑惑,構建起影片復雜錯亂的敘事網絡,同時促使馬哲發生巨大的轉變,從理性的刑警陷入自我懷疑與精神錯亂的深淵。
而馬哲,作為理性的代表,在這部電影中卻成為了不可靠敘述者。他對案件的執著和困惑,以及在現實與道德、法律之間的掙扎,通過電影院舞臺上的種種情節得以充分展現,如他臆想自己獲得三等功、擊斃瘋子等情節,都與電影院舞臺的場景緊密相連。這一敘述者的顛覆設置,深刻地反映了影片所探討的理性與非理性的錯位與沖突,進一步深化了 “瘋癲” 敘事的內涵。
《河邊的錯誤》借助西摩·查特曼的故事-話語敘事模型,成功構建起一個荒誕而深邃的敘事世界。它打破傳統敘事的桎梏,以 “瘋癲” 為獨特表象,深入挖掘人性在命運無常與理性困境面前的掙扎與抉擇,將社會現實的復雜隱面巧妙地揭示出來。
這部電影不僅為觀眾帶來了一場別具一格的視聽盛宴,更在敘事藝術上為電影創作提供了寶貴的借鑒經驗,有力地推動了電影敘事邊界的拓展與功能的深化探索,在當代電影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值得我們反復品味與深入研究。
作者
沈丹,浙江傳媒學院文學院藝術專業(編劇方向)2023級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