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算機軟件開發合同糾紛的多重審判理念和司法規則完善

摘要：本文圍繞知識產權訴訟中的計算機軟件開發合同糾紛，立足浙江省寧波市中級人民法院近五年的司法實踐，以三類典型案例為樣本梳理訴訟形態，歸納案件審理的主要特點，進而探究計算機軟件開發合同解釋、變更的學理基礎，并以爭議條款的多元解釋為本，結合民事、商事及知識產權審判領域的多重司法理念，深度剖析該類糾紛案件的審理難點。在此基礎上，本文聚焦當事人是否按約履行合同義務，合同是否應當解除以及具體的解除方式，合同解除后相應違約責任的承擔等爭議問題，提出針對性的破解之道。

關鍵詞：計算機軟件開發合同；多重審判理念；規制；司法規則

“互聯網+”時代，創意是引領智慧的源泉。審理涉計算機軟件開發合同糾紛既是激勵創新、繁榮產業的有力保障，也是促進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的重要抓手。尤其是近年來，伴隨著網絡設施的發展和現代技術的更新，計算機軟件的開發及應用方式日益多元，疑難復雜案件也日趨增多。例如，涉計算機軟件開發合同糾紛中，雙方當事人舉證責任的分配，是否交付源代碼等行業慣例的解讀，反映出創意經濟環境下，案件的審理領域不斷拓寬，審理類型日益多元，審理難度也進一步加大，司法保護所面臨的新情況、新問題不斷涌現。為此，在司法實踐中規范計算機軟件開發合同糾紛案件的審理思路、統一裁判尺度、提高審判質量，已成為大勢所趨。

一、實證檢視：計算機軟件開發合同糾紛案件的審理現狀

本文以浙江省寧波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司法實踐為樣本。近五年來，該院共受理涉計算機軟件開發合同糾紛案件78件，審結95件。有鑒于該類案件的管轄權自2022年5月起有所調整，涉訴糾紛的審理數量在前幾年穩中有升的基礎上，呈下降態勢（見下圖）。

（一）案件主要特點

綜觀涉計算機軟件開發合同糾紛案件的審理現狀，主要呈現出如下特點。

1.爭議焦點集中，反訴案件較多。聚焦研發成果是否交付、訴訟雙方是否按約履行合同義務等爭議點，如何實現訟爭雙方舉證責任的合理分配，彰顯傳統民商事審判與知識產權審判理念的有機統一，正持續考驗著司法智慧。另外，在涉及計算機軟件開發的案件中，由于合同約定的條款模糊或欠缺可操作性，以及具體履行過程中對于相應功能標準的細化調整，案件本身往往存在較大爭議，被告方提起反訴的案件亦占一定比例，約占17%。

2.舉證責任不清，事實查明困難。鑒于計算機軟件開發具備特殊的專業性，訴訟進程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當事人為自身舉證及相應解釋過程。然而履行合同時，當事人固定證據的意識不足，舉證能力偏弱，利益受損者往往很難自圓其說。另外鑒于軟件的設計開發者、操作使用者等諸多利益主體交織，究竟誰才是真正的責任主體、具體的違約責任如何劃分等問題均不明確，且在確定返還數額時，相應標準往往較為模糊，尤其是針對部分違約的情形，究竟造成多大程度的損失、具體違約行為與損害后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如何證明、有無削減相關因果關系原因力的因素等，均向現行的知識產權證據規則提出了挑戰。

3.訴訟預期不明，審理周期較長。有鑒于涉計算機軟件開發合同糾紛類案件證據較多、技術事實認定復雜、法律適用疑難，可能涉及當事人補強證據、多次開庭、司法鑒定等程序性問題，專業性較強且訴訟成本偏高，案件審理周期普遍較長，平均辦案時間為160余天。加之當事人在訴訟過程中往往難以形成對于是否可能勝訴的明確預期，從而導致該類糾紛的調撤率略低于常規的涉版權類訴訟案件，約占53.7%。

（二）基于三類案例的解剖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從宏觀視角檢索可得以下三個案件所代表的三類關于計算機軟件開發合同糾紛的典型案例。此三類案例不僅貫穿研發成果是否交付、當事人是否按約履行合同義務等爭議核心，對于合同解除方式、具體違約責任的承擔等亦有涉及。

案例一：2016年3月，委托方甲公司與受托方乙公司簽訂《技術開發（委托）合同》，主要內容包括甲公司應分四個階段支付研究開發經費和報酬，以及違約責任的約定。2016年10月16日，乙公司與朱某、案外人劉某分別出具《關于技術開發（委托）合同補充協議承諾》（以下簡稱《補充協議承諾》）。主要內容為乙公司、朱某承諾在2016年11月底前完成本項目全部開發，否則自接到解除通知書3天內退還已收開發資金，并承擔原合同約定的違約責任及承諾書約定的違約金50萬元。后甲公司及其關聯公司根據合同約定的付款進度支付了大部分研發款，其中最后一筆款項的支付時間晚于涉案《補充協議承諾》的出具時間。朱某亦于2017年1月16日，通過手機短信的方式向乙公司實際控制人提出了支付尾款的要求，后者對此不持異議并同意支付尾款。2017年4月14日，證人劉某、案外人顧某及涉案《技術開發（委托）合同》的甲方項目聯系人馬某共同在手寫的《驗收報告》上簽字。2017年7月18日，甲公司作為專利權人，申請了兩項實用新型專利，該兩份專利說明書附圖與乙公司、朱某提交的電路圖標注的電器定義編號、選用的電容型號及參數、電阻定義編號、選用的電阻型號及參數、布局結構等高度一致。2018年11月，案外人A公司蓋章出具《驗收確認書》。甲公司遂向一審法院提出訴訟請求：1.判令乙公司、朱某退還甲公司已經支付的21萬元；2.判令乙公司、朱某支付甲公司違約金20萬元。乙公司提出反訴請求：1.判令甲公司支付剩余合同款6萬元；2.判令甲公司賠償乙公司違約金20萬元。法院經審理，判決駁回甲公司的本訴請求及乙公司的反訴請求。{2}

案例二：2018年8月21日，臺州某公司（委托方）與杭州某公司（開發方）簽訂了《技術開發合同書》。項目名稱為某網站平臺開發，主要內容包括研究開發周期及計劃，開發經費、報酬及其支付方式的約定，以及若杭州某公司達不到項目規定開發要求和技術指標，需承擔違約責任。臺州某公司向杭州某公司及其原法定代表人、涉案項目負責人、工作人員等合計付款61.1萬元。從雙方往來聊天記錄及合同的實際履行情況來看，從2019年4月至2020年初，雙方仍然持續就涉案項目的研發進度及核心需求功能進行溝通，并反饋軟件存在的問題。2020年10月17日，相應司法鑒定報告載明，合同簽訂后需求變更了20.93%，具體鑒定結論為：杭州某公司完成了合同任務（或稱技術指標）要求的53.42%；因該軟件系統未完成第一次迭代、第二次迭代未進行（迭代：業務與軟件磨合+補充開發+修改完善），杭州某公司未完成的軟件模塊屬于核心模塊，未完成事項（或稱項目）屬于核心事項（或稱項目）。臺州某公司遂訴至法院，請求：1.判令解除雙方簽訂的《技術開發合同書》，杭州某公司向臺州某公司返還已支付的技術服務費73.1萬元并支付合同違約金34萬元，合計107.1萬元；2.判令杭州某公司承擔臺州某公司支付的律師費5萬元。法院經審理，判決確認涉案合同解除，杭州某公司向臺州某公司返還已支付的合同款20萬元，并支付違約金34萬元，合計54萬元；駁回臺州某公司的其他訴訟請求。{3}

案例三：2021年4月23日，某集團公司與某科技公司簽訂《技術開發（委托合同）》及附件《產品功能及報價清單》一份，約定某科技公司委托某集團公司開發某智慧平臺，合同總金額為150萬元，其中第四條第二項就合同款項的分期支付進行了明確約定。上述合同簽訂后，某集團公司及時履行了合同義務，該項目于2021年3月完成saas化部署并將相應賬戶權限為某科技公司予以開通，于2021年6月上線運營，整體項目于2021年11月30日之前具備獨立化部署條件，某科技公司在前述合同履行中未支付任何款項。經多次催告未果，某集團公司于2022年3月4日發函要求解除雙方合同關系，支付已經完成的部分款項，并賠償其經濟損失。遂向法院起訴請求：1.判令某科技公司立即向某集團公司支付合同款105萬元，并支付逾期付款違約金7.5萬元（按照合同總金額的5%計算）；2.判令某科技公司賠償某集團公司經濟損失45萬元；合計157.5萬元。某科技公司提出反訴請求：判令某集團公司支付某科技公司違約金4萬元。法院經審理，判決某科技公司向某集團公司支付合同款75萬元，支付違約金3.75萬元，合計78.75萬元；駁回某集團公司的其他訴訟請求，并駁回某科技公司的反訴請求。{4}

二、學理探究：計算機軟件開發合同的解釋與變更

（一）合同解釋的應用

合同解釋需在實踐中結合案情進行綜合性的價值判斷與考量權衡，才能達到合法、合理、合情的效果。為此，需要明晰合同解釋與相關概念的異同，并注重其核心內容的解讀。

1.法律解釋與合同解釋的辨析。法律解釋，是指對法律規定的具體涵義作說明；合同解釋，則是指運用一定的解釋方法探求當事人的真實意思表示。誠如德國民法學家卡爾·拉倫茨所言：“在解釋法律時，雙方當事人的理解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從立法背景、法典體系乃至立法目的來詮釋法律的前后脈絡關系、背后隱含著的立法意圖、法律的理性原則及避免價值矛盾的判斷等；而合同解釋主要涉及的問題是，為表示及受領表示的雙方當事人對表示的意指及理解不同，因而爭論的意義為何。”{5}從中不難發現，法律解釋通常與案件具體事實密切相關，并體現某種價值判斷或者價值選擇的過程；且基于對法律一致性、穩定性及可預期性的追求，更加崇尚構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適性標準。合同解釋的目的則在于更好地規范當事人的言行，確保其適當地履行權利及義務以實現締約時所欲實現的目標，故而更重視在意思自治的框架內保障當事人個案權利的圓滿。

2.當事人真意的解讀。關于合同解釋中的“當事人真意”，法條規定似乎傾向于探求當事人主觀上的真實意思，但多數觀點認為，“當事人的立約真意”并非指其內心的主觀意思，而是應當從維護善意相對人合理信賴及保障交易安全的立場，從意思表示受領人的角度出發，認定“客觀表示價值”；還有觀點認為，應避免過于強調合同一方當事人的主觀認知，而應探求雙方共同的主觀意思。{6}筆者認為，探求當事人真意應采客觀標準，考量締約雙方共同作出且能為善意第三人所理解的外在意思表示。

3.合同解釋方法的適當運用。首先，是以合同爭議條款本身文義為解釋基礎。合同條款由語言文字構成，因此解釋合同必須先由詞句的語義入手，進行文義解釋。但鑒于語言文字在描述、應用過程中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可能產生兩種或兩種以上的解釋。其次，是聯系合同有關條款，通過體系解釋確定合同真意。合同文本乃有機統一的整體，可通過各個組成部分的相關關聯、所處地位及整體聯系，確定爭議條款的含義并進行合同漏洞的填補。如計算機軟件，其自身是由多種功能有機聯系、集合而成的系統，故應避免機械、孤立地對某項爭議條款進行解釋，以免誤讀當事人真實的意思表示。再次，依托締約目的驗證爭議條款的真實含義。作為一種解釋方法，目的解釋強調探求當事人真實的締約目的，而合同目的亦被用于驗證前文適用文義解釋、體系解釋等方法得出的結論是否正確。最后，結合交易習慣、誠實信用、公平原則等進行價值判斷和利益平衡。在合同文本或條款發生歧義時，可按照通常的交易習慣予以明確；當合同存在漏洞，致使當事人間的權利義務不明確，亦可參照交易習慣予以補充。另外，作為民法領域的重要條款，誠信原則貫穿合同訂立、履行及終止的整個過程，故在解釋爭議條款時亦應遵從誠實信用原則，實事求是地考慮各項因素，并以公平原則適度平衡當事人之間的利益沖突。

（二）計算機軟件開發合同條款的變更解釋

合同變更是指在合同成立后，尚未履行或履行完畢以前，基于法律規定、法院或仲裁機構的裁判，以及當事人的法律行為等，使其內容發生變化的現象；{7}一般不改變主體，僅改變內容。在計算機軟件開發合同履行過程中，當事人的需求常常發生變化，合同也可基于雙方協商一致進行變更。實踐中發生爭議的情形，往往是當合同約定不明時，如何判斷履約過程中雙方是否就變更原定的功能需求等達成了合意。該問題本質上即是合同變更的認定問題，還涉及對于當事人默示意思表示的審查。關于沉默能否構成意思表示，多數觀點認為，通常情形下，沉默不能構成意思表示，但在雙方當事人具有事先約定或者存在法律直接規定的情形下，可以構成意思表示。司法實踐中，也將交易習慣等納入沉默發生意思表示效力的要件。迪特爾·梅迪庫斯曾在《德國民法總論》中提及：“對于默示的推定，應當綜合考量當事人可推測的意思、通常的以及衡平的意義。”申言之，對于“當事人可推測意思”的把握，應當由法官在依據客觀情形作出利益衡量的基礎上得出，并結合誠實信用原則進行考量。

三、成因剖析：計算機軟件開發合同糾紛的審理難點聚焦

計算機軟件開發合同的爭議焦點主要集中于雙方當事人是否按約履行合同義務，以及違約后具體責任的承擔方式。至于具體的審理難點，可追溯至相應的審判理念展開進一步分析。

（一）多重審判理念分析

民事審判以“倫理人”為關照對象，考慮到自然人締約能力的差異，主張給予弱者特殊保護，并強調實質公平的回歸。商事審判則以“經濟人”為關注重點，推定交易主體為具備一定專業水準的經營者，側重對交易效率的保障及市場經營秩序的維護。具體表現為：民事審判常常涉及財產的靜態安全，而商事審判則往往鼓勵資本的高效流轉，且更加尊重當事人在意思自治基礎上締結的各類契約。而知識產權審判作為一種特殊的類型，與商事審判存在諸多共同之處，但亦存在一些差異，即在遵循規則的基礎上，知識產權審判更注重規則的合理闡釋、發散及應用，這不僅是基于知識產權有別于傳統財產權的固有屬性，如無形性、可復制性等，也是鑒于日新月異的現代商業社會對于法律的制定、解釋和適用等提出的更高要求。

（二）多重審判理念對于審理計算機軟件開發合同糾紛的影響

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一百四十二條第一款及第四百六十六條的相關規定，當事人對合同條款的理解有爭議的，應當按照合同所使用的詞句、合同的有關條款、合同的目的、交易習慣以及誠實信用原則，確定該條款的真實意思。即對爭議條款的解釋，應當以合同條款所表達的文義解釋為基礎，聯系合同文本的相關條款，通過體系解釋明確當事人的真實意思，并依托締約目的驗證爭議條款的真實含義，同時要以交易習慣、誠實信用、公平原則等進行價值判斷，以確保合理平衡雙方當事人之間的利益。{8}

1.關于訴訟雙方是否按約履行合同義務的舉證責任分配

針對合同項下研發成果是否交付的認定，從立法技術層面來講，交付行為系指向具有積極意義的履行行為，應由開發方承擔軟件研發成果已經交付的舉證責任。司法實踐中的審理難點之一聚焦于：當委托方的關聯公司深度參與了涉案合同履行，且兩者在履行人員、付款、驗收等環節的相應行為難以區分，開發方還提交了由委托方關聯公司出具的驗收報告等初步證據，但在訴訟中基于各種原因，導致開發方未能提供軟件成果實際交付的證據，由此產生軟件是否最終交付的爭議。

關于具體的舉證責任應由何方承擔，在民事、商事及知識產權等多重審判理念的影響下，產生了不同意見。民事審判理念認為，依據“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應由委托方承擔舉證責任；商事審判理念認為，開發方應當提供備份軟件以證明開發工作已經完成，否則應承擔一定的不利后果；{9}知識產權審判理念則認為，此種情形下的舉證責任分配，應當在遵循民事訴訟一般規則的基礎上，結合實踐中的商事交易習慣，更加強調發現提出證據及事實查明認定的兩造往復，以便消減一刀切的舉證規則可能帶來的嚴苛與不公，引導案件達致實體公正與程序正義間的平衡。事實上，當事人對于案件事實的查明均負有積極的舉證義務，開發方在將研發成果交付委托方后，其在法律上并無備份義務，在合同未明確約定的前提下，該類義務亦不屬于符合商事交易慣例的從合同義務或導致合同主要目的難以實現的附隨義務，故而相應的舉證責任仍應由委托方承擔。

例如前述案例一，涉案合同履行過程中，委托方的關聯公司深度參與了合同履行，且兩者在履行人員、付款、驗收等環節的相應行為難以區分，開發方還提交了由委托方關聯公司出具的驗收報告等初步證據，但在訴訟中基于各種原因，導致開發方未能提供軟件成果實際交付的證據，由此所產生軟件最終交付的舉證責任，仍應由委托方承擔。

2.關于合同解除后相應違約責任的承擔

在開發方未按約履行合同義務，導致涉案合同解除后，關于責任承擔問題，在民事、商事及知識產權等多重審判理念的影響下，產生了不同觀點的交鋒。單一的民事審判理念認為，可以依據合同的實際履行情況，結合公平原則酌情確定開發方的返還比例。單一的商事審判理念認為，當合同約定的解除條件達成，委托方有權按照約定條款請求返還全部已付款項。知識產權審判理念則認為，應在遵循民事訴訟一般規則的基礎上，以合同條款所表達的文義解釋為基礎，結合合同文本的相關條款，通過整體解釋明確當事人的真實意思，并借助合同目的解釋進行適當的判斷印證，同時要以實踐中的商事交易習慣、誠實信用、公平原則等確定爭議條款的真實含義，以確保合理平衡雙方當事人之間的利益沖突。即當計算機軟件的開發方沒有在涉案合同期限內交付符合約定的軟件開發成果，應當根據其實際履行情況向委托方返還合同費用，結合委托方在合同簽訂、履行過程中的需求變更情況、合同的設計開發目的、內容、開發方實際履行情況等因素，酌情確定相應返還金額。

又如前述案例二，根據司法鑒定報告，受托方完成了涉案合同任務要求的53.42%，其未完成的軟件模塊屬于核心模塊，未完成事項屬于核心事項。受托方未在合同約定期限內交付符合約定的軟件開發成果，應當根據其實際履行情況向臺州某公司返還合同費用，結合合同簽訂后臺州某公司的需求變更了20.93%的鑒定結論，綜合考慮涉案合同的設計開發目的、內容，杭州某公司實際履行情況等因素，酌情確定其應返還技術服務費20萬元。

四、進路探尋：有效規制計算機軟件開發合同糾紛審理的再思考

在審理計算機軟件開發合同糾紛的過程中，往往需考量三大因素：一是基于現代商事法律促進交易的宗旨，滿足訟爭雙方在合同項下的基本需求，促進合同主要目的實現；二是基于意思自治與合同自由的原則，保障訟爭雙方處分財產的行為自由；三是基于交易安全的考量，穩定善意第三人對交易行為的合理預期。{10}因此，司法實踐中需平衡三者利益，既要保障交易安全，又要在促進合同目的實現與履約主體行為自由之間取得適度平衡，并結合主客觀要件合理考量。故此，應當在知識產權審判理念的引導下，規制完善計算機軟件開發合同糾紛的審理思路。

（一）聚焦當事人是否按約履行合同義務：合理分配舉證責任

證明責任分配是一項高度凝練的思維認知歷程，需要司法工作者具備往返于事實、法律和程序之間的嫻熟技能，并掌握穿梭于判決、調解和釋明之間的適當分寸。其主要分為行為意義上的證明責任和結果意義上的證明責任。前者針對訴訟過程中當事人雙方之間證明責任的轉移問題，后者解決案件事實真偽不明時，敗訴責任由哪一方來承擔的問題。至于證明難度等問題，則可通過適當提高或降低證明標準來解決。

德國學者羅森貝克的“規范說”主張：“對不適用法律就不能獲得訴訟效果的當事人而言，其應當對該項法律規定的構成要件在事實上存在，承擔主張和證明責任。”{11}這意味著訴訟雙方分別需要證明支持原告訴訟請求或被告抗辯理由的法律規范適用所需具備的事實要件，即傳統的“誰主張，誰舉證”規則。在此基礎上，依據現代民事責任發展需要而衍生的“危險領域說”則主張“待證事實處于哪一方當事人所能控制的危險領域范圍內，就應當由該方當事人承擔相應的舉證責任”。{12}由此衍生出舉證責任倒置規則。“規范說”邏輯簡潔，但也存在“一刀切”的傾向。為克服其弊端而衍生的“危險領域說”應用標準較為模糊，具體規定亦不甚明確，可能導致裁判者自由裁量權的泛化。因此，實踐中，舉證責任倒置一般由立法機關或最高司法機關來決定是否適用，且目前計算機軟件開發合同糾紛尚不屬于法律明確列舉的幾種應當適用舉證責任倒置的訴訟類型。而介于兩者之間的舉證責任適度轉移規則明顯較為靈活，且更貼近實踐需求。

再如前述案例三，結合行業慣例及計算機軟件自身特點，可知軟件包括源程序和編譯后的可執行程序。一般而言，在受托人提供調試服務、確保程序安裝并穩定運行的情況下，交付可執行程序已經實現了合同目的。另鑒于源代碼由軟件開發人員用匯編語言或者高級語言編寫，凝聚了開發者的全部智力成果，是計算機軟件的基石，源代碼的交付往往意味著全部智力成果的交付，必須十分慎重。且雙方當事人并未就交付源代碼達成合意，故在委托方未支付任何合同款項的情形下，行為意義上的舉證責任應當轉移至該方承擔。綜上，開發方基于對自身利益與風險的合理考量未交付源代碼，并不構成違約。

（二）聚焦合同解除：明確具體解除方式

《民法典》第五百六十二條和第五百六十三條規定了合同約定解除及法定解除的情形。其中，“協商一致解除合同”亦稱“合意解除”，是指當事人通過達成新的合意，解除原合同的過程，其本質并非行使解除權的后果，而是合同雙方意思表示一致，通過訂立在后協議的方式，終止原合同項下權利義務關系。{13}另外，當事人可以在訂立合同時約定一方解除合同的條件，當合同約定的履行障礙事由發生或解除條件成就時，可基于當事人合意發生解除權，即約定解除權。至于法定解除，則是指在發生法律規定的事由時，當事人可獲得解除權并據此解除合同。當原被告雙方均同意解除合同，但就具體解除方式產生爭議，如委托方認為合同系法定解除，開發方認為合同系合意解除，事實上，開發方根本違約導致合同主要目的不能實現，既符合協議約定的解除條件，亦滿足《民法典》規定的法定解除事由，此時依據對合同相應條款的解釋，以及傳統民商法“意定優于法定”的原則，應當認定合同約定的解除權條件已成就，具體解除時間應是委托方向法院提起訴訟且相應的起訴狀副本送達對方當事人的日期。

（三）聚焦違約責任：綜合考量動態調整，酌情確定返還比例

合同解除后，應當根據雙方各自的履行情況和違約行為確定相應的民事責任。鑒于計算機軟件開發合同通常具有履行周期較長、分階段付款、軟件功能需求隨開發進程動態調整等特征，合同解除后應否恢復原狀，亦需綜合考慮此類合同自身特點、實際履行情況、雙方有無明顯過錯及過錯大小、業已投入的工作量及開發成果等因素，秉持誠信原則和公平原則加以判斷。若開發方已完成部分開發義務，可以綜合考慮合同的設計開發目標、內容、關于開發費用的約定，涉案項目情況，雙方所投入的人力、物力，實際履行開發義務的情況等，酌情確定委托方向開發方支付相應合同費用。若計算機軟件的開發方并未在合同期限內交付符合約定的軟件開發成果，亦應根據其實際履行情況向委托方返還合同費用，并結合委托方在合同簽訂、履行過程中的需求變更情況、雙方是否就開發軟件新功能達成了合意，合同的設計開發目的、內容、軟件主體功能是否實現等全案因素，酌情確定相應返還比例。另外，結合研發項目的完成程度及實際付款進度等全案因素，若雙方對于涉案合同的履行從未提出實質性異議，則可認定開發方履行的開發義務與委托方的付款進度基本相當，無需承擔返還責任。

五、結語

以高價值知識產權引領高質量發展為主線，以實現創新機制為導向，以促進產業發展為根本，切實完善涉計算機軟件開發合同糾紛的審理思路進而完善其司法規則，既是過程優化也是目標實現，更是貫徹習近平總書記重要講話精神、落實社會主義法治理念的應有之義。知識產權作為法治社會的重要基石之一，其重要意義仍有待更充分的彰顯，潛藏在計算機軟件著作權這座富礦下的資源亦有待更多挖掘。希冀立足于多重審判理念的思考能夠以豐富的司法實踐推動制度的進階躍遷，同時也能為版權強國建設貢獻更多智慧與力量。

（作者系浙江省寧波市中級人民法院法官）

本文系第六屆新時代版權強國青年征文活動一等獎作品。

{2} 參見浙江省寧波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浙02知民初396號民事判決書。

{3} 參見浙江省寧波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浙02知民初397號民事判決書；最高人民法院（2021）最高法知民終869號民事判決書。

{4} 參見浙江省寧波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浙02知民初813號民事判決書；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2023）浙民終112號民事判決書。

{5} 【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287頁。

{6} 參見王澤鑒：《債法原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36—237頁。

{7} 參見韓世遠：《合同法總論》（第三版），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451頁。

{8} 參見錢小紅、周恒宇：《合同解釋方法的適用標準與裁判規則》，載《人民司法》2019年第5期。

{9} 參見黎淑蘭、陳惠珍、范靜波：《計算機軟件開發合同糾紛疑難問題研究》，載《法律適用》2018年第21期。

{10} 參見洪婧：《計算機軟件開發合同的解除與責任承擔》，載《人民法院案例選》2022年第5輯。

{11} 陳剛：《證明責任法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87頁。

{12} 同注{10}，第196頁。

{13} 參見韓世遠：《合同法總論》（第四版），法律出版社2018年版，第656—657頁。

Abstract：This article focuses on computer software development contract disputes in intellectual property litigation. Firstly， based on the judicial practice of Ningbo Intermediate People’s Court in Zhejiang Province in the past five years， three typical cases are taken as samples to sort out the litigation forms and summarize the main characteristics of case trials. The article further explore the theoretical basis for interpreting and changing computer software development contracts， and based on the diverse interpretation of dispute clauses， combined with multiple judicial concepts in civil， commercial， and intellectual property trial fields， deeply analyze the difficulties in the trial of such dispute cases. On this basis， focusing on whether the parties have fulfilled their contractual obligations as agreed， whether the contract should be terminated and the specific termination method， and the corresponding liability for breach of contract after the termination of the contract， targeted solutions are proposed.

Keywords：computer software development contract； multiple adjudication concepts； regulation； judicial rul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