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編號:1001-2397(2025)01-0062-17
摘" 要:
高空拋墜物致損中,建筑物管理人的安全保障義務作為法定義務能夠擴大所能保護的受害人范圍,且該義務作為行為義務能夠避免課予建筑物管理人過重的責任。建筑物管理人責任是安全保障義務人責任的具體應用情形之一。涉及建筑物管理人責任的《民法典》第1253條和第1254條第2款應區分適用范圍,前者僅適用于墜落物屬于業主共有部分或者共有部分上的物這種情形。相較于作為終局責任人的直接侵權人,建筑物管理人承擔與其過錯相應的補充責任,其地位類似于一般保證人,享有先執行抗辯權,故在訴訟構造、保全、執行、消滅等問題上可以參照有關一般保證人先執行抗辯權的規則。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的適當補償責任是救濟受害人的最終手段,應在構成和效果上予以限制,在對受害人進行救濟的順序上,該補償責任處于建筑物管理人的賠償責任之后。
關鍵詞:高空拋墜物;建筑物管理人;安全保障義務;相應的補充責任
中圖分類號:DF526" 文獻標志碼:A
DOI:10.3969/j.issn.1001-2397.2025.01.05" 開放科學(資源服務)標識碼(OSID):
收稿日期:2024-10-14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民法典多人債之關系及其訴訟構造研究”(21AFX017)
作者簡介:
朱虎(1982—),男,安徽宿州人,中國人民大學民商事法律科學研究中心研究員,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目" 次
一、建筑物管理人義務的厘定
二、建筑物管理人責任的體系關聯
三、建筑物管理人責任與其他責任的關聯
四、結論
在現代化都市中,高層建筑的拋擲物、墜落物致損事件時有發生,嚴重威脅“頭頂上的安全”。對于該類民事案件,存在著直接侵權人查找難、影響面廣、處理難度大等問題。在原《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以下簡稱《侵權責任法》)第87條的制定和實施過程中,對于高空拋墜物致損的民事責任的處理,尤其是關于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的補償責任,一直存在較大爭議。《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1254條在全面總結實踐經驗的基礎上進行了諸多修改,其中的重要修改之一是增設了物業服務企業等建筑物管理人采取安全保障措施的義務以及責任,這在多元化解決糾紛的綜合治理模式中發揮著重要作用。
參見張新寶、張馨天:《從〈侵權責任法〉第87條到〈民法典〉第1254條:“高空拋(墜)物”致人損害責任規則的進步》,載《比較法研究》2020年第6期,第91頁;姚輝、金騎鋒:《民法典高空拋物致人損害責任的解釋論展開》,載《法律適用》2021年第7期,第30頁。在《民法典》通過前,《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依法妥善審理高空拋物、墜物案件的意見》(以下簡稱《高空拋墜物意見》)第12點就已經強調要“依法確定物業服務企業的責任”。
但在《民法典》的實施過程中,對于一些
具體條款的協調適用仍存在諸多爭議。例如,在建筑物管理人安全保障義務的來源上,涉及《民法典》合同編“物業服務合同”一章中物業服務人所負合同義務和侵權責任編中建筑物管理人所負法定義務的協調
《民法典》第1254條第2款中所使用的“建筑物管理人”,在實踐中主要是指物業服務企業,故在民法典編纂過程中,《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草案三審稿》關于高空拋墜物的規定中僅使用了“建筑物管理人”,而《民法典》最終修改為“物業服務企業等建筑物管理人”。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335頁。 ;在侵權責任編內部,涉及《民法典》第1254條第2款中的建筑物管理人責任與第1198條中的安全保障義務人責任以及第1253條中的建筑物所有人、管理人或者使用人責任的協調;在《民法典》第1254條規定的多元主體責任中,涉及具體侵權人、建筑物管理人和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的責任形態、順位以及追償的協調。本文以高空拋墜物中的建筑物管理人責任為中心,結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的解釋(一)》(以下簡稱《侵權責任編解釋(一)》),針對以下問題依次展開:首先,立足于侵權責任編與合同編相關規則的協調,解決物業服務企業等建筑物管理人為何要承擔責任的問題;其次,立足于侵權責任編內部規則的協調,分析違反義務的建筑物管理人要承擔何種責任的問題;最后,立足于高空拋墜物所涉主體承擔責任之間的協調,闡明建筑物管理人應如何承擔責任的問題。
一、建筑物管理人義務的厘定
在高空拋墜物致損情形中,建筑物管理人承擔責任的前提是其違反了安全保障義務,故確定建筑物管理人的責任就要先厘定其安全保障義務的性質和內容。對此,需要以建筑物管理人所負義務的性質為著眼點,明確該義務保護的主體范圍以及違反義務的責任競合及協調問題,并在義務性質的基礎上,進一步闡明義務的范圍和限度,從而在兼顧發揮建筑物管理人社區治理能動性的同時,避免對其施加畸重的負擔。
(一)性質:法定義務抑或合同義務
《民法典》第1254條第2款明確規定了建筑物管理人負有采取必要的安全保障措施防止高空拋墜物致損的法定義務;第942第1款也規定了物業服務人依據物業服務合同負有妥善維修、養護業主共有部分,維護物業服務區域內的基本秩序,采取合理措施保護業主的人身、財產安全的合同義務。由此帶來的問題是,在高空拋墜物致損情形中,建筑物管理人所負的義務究竟是法定義務還是合同義務?對此存在不同觀點:一種觀點認為是法定義務,建筑物管理人屬于《民法典》第1198條規定的公共場所管理者的范疇
參見王利明:《論高樓拋物致人損害責任的完善》,載《法學雜志》2020年第1期,第6頁。;相反觀點認為,建筑物管理人的上述義務源于其與業主簽訂的物業服務合同。
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338頁。
這個看似無涉價值判斷的選擇問題,實質上涉及請求主體的范圍、責任的性質和形態等實踐適用層面的區別。就請求主體的范圍而言,作為建筑物管理人的物業服務人對業主負有采取合理措施保護人身、財產安全的合同義務,即使物業服務合同對此沒有約定,基于《民法典》第942條第1款的規定,物業服務人仍負有此等義務。但是,合同義務存在保護范圍過于狹窄的問題,無法保護到與物業服務人沒有合同關系的當事人。例如,對于房屋的承租人、借用人、尚未出售的公有住房的承租人或者其他類似的非業主物業使用人,如果合同未對這些非業主的物業使用人的保護進行約定,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物業服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4條的規定,因承租人、借用人等其他物業使用人行為引起的物業服務糾紛,可以參照關于業主的規定處理。從文義上看,該規定僅涉及非業主物業使用人的義務,并未解決這些物業使用人因物業服務人的行為遭受損失時,能否請求物業服務人承擔違約賠償責任的問題。
進一步而言,當快遞員、外賣員、業主的親友訪客等主體因高空拋墜物遭受損失時,更無法依據物業服務合同請求物業服務人承擔違約賠償責任。可能的反對觀點在于,第三人的救濟可借助德國法上的“附保護第三人效力合同”來解決。但是,德國法將第三人納入債務關系的保護范圍,主要是因為以《德國民法典》第823條和第826條為核心構建的侵權保護范圍過于狹窄,故這更多是一種無奈之舉。在我國法律中并不存在類似德國法的問題,從功能意義上并無引入該理論的必要,且我國《民法典》也不存在類似于《德國民法典》第311條第3款的規定,事實上也未將第三人納入合同保護義務的范圍。即使采用該理論,德國法通說也認為,為避免過分增加債務人的成本,只有在滿足嚴格的條件之下,債務關系的保護范圍才能擴及第三人,而其首要條件就是第三人與債務人的給付要合乎目的地相關聯,并因此與債權人面臨與給付相聯系的相同風險。
Vgl. Looschelders, Schuldrecht Allgemeiner Teil, 19.Aufl., Carl Heymanns Verlag, 2021, §9 Rn.5.據此,快遞員、外賣員等便無法被納入物業服務合同的保護范圍,但這些因職業需要而常年穿梭于樓宇間的人群恰恰更容易受到高空拋墜物的威脅,更需要被特別考量和保護。此外,無法納入合同保護范圍的還有偶然經過高樓下的路人,因為他們與作為債權人的業主關聯性更弱。因此,從擴大受害人保護范圍的制度目的出發,建筑物管理人的安全保障義務應當定性為一種法定義務。同時,該義務作為一種半強制性義務,不允許當事人通過合同約定排除,但并不妨礙當事人在合同中為物業服務人設定比該法定義務更高的義務。
就責任的性質和形態而言,如果因共有部分的構筑物或者其他設施以及擱置物、懸掛物發生脫落、墜落等高空墜物遭受損害,業主可以依據《民法典》第942條第1款的規定請求物業服務人承擔違約賠償責任,但業主必須證明物業服務人沒有采取合理措施。同時,業主也可以依據《民法典》第1253條的規定請求物業服務人作為管理人承擔侵權賠償責任,由物業服務人證明自己沒有過錯,且業主在符合《民法典》第1183條規定的情形下也有權請求精神損害賠償。這里存在請求權競合,依據《民法典》第186條的規定,業主有權選擇請求物業服務人承擔違約責任或者侵權責任,但兩種責任可能涉及舉證責任、責任后果的不同。如果業主因第三人高空拋物遭受損害,業主需要證明物業服務人沒有采取合理措施,并依據《民法典》第942條第1款的規定請求物業服務人承擔違約賠償責任。同時,依據《民法典》第1254條第2款和第1198條第2款的規定,物業服務人因違反安全保障義務導致第三人侵權時,物業服務人應當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并在承擔責任后有權向第三人追償。此時,業主同樣有權選擇物業服務人承擔責任的基礎,而且不同的責任基礎也涉及不同的責任性質和形態。
就精神損害賠償而言,在業主生命、身體、健康等受侵害而遭受嚴重精神損害的情形下,《民法典》第996條部分消除了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的區別。這意味著即使業主選擇物業服務人承擔違約責任,也不影響業主請求承擔精神損害賠償。但即使如此,兩種責任之間仍然存在其他區別。可能更為合理的觀點是,違約責任和侵權責任此時應當相互影響,即使業主選擇以違約責任起訴物業服務人,物業服務人所承擔的舉證責任、責任形態也應當與其承擔侵權責任時盡量保持一致。如果業主請求物業服務人承擔違約責任,在前述第一種情形中,也應結合《民法典》第1253條的規定,由物業服務人作為管理人證明自己沒有過錯,這符合第1253條基于受害方證明較為困難而加重管理人證明責任的規范目的;在前述第二種情形中,物業服務人也僅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這符合《民法典》第1198條第2款減輕非直接侵權的安全保障義務人責任的規范目的。
相同觀點,參見《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民一庭關于審理物業服務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2011年)第19條第2款:“業主的損害系由第三人侵權造成的,應由該第三人承擔侵權責任;物業服務人確有明顯過錯的,可以根據其過錯程度、物業服務收費標準、安保能力等情況,綜合確定其承擔相應的補充賠償責任。物業服務人承擔責任后,可以向第三人追償。業主起訴物業服務人承擔侵權責任的,應當將第三人作為共同被告,但第三人不能確定的除外。”另請參見王軼、高圣平等:《中國民法典釋評·合同編·典型合同》(下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513頁。
(二)內容:行為義務抑或結果責任
無論是合同義務還是法定義務,共同的關鍵問題是義務的具體內容。《民法典》第1254條第2款前半句規定,“物業服務企業等建筑物管理人應當采取必要的安全保障措施防止前款規定情形的發生”。結合《民法典》第1254第1款的規定,就建筑物管理人的義務內容,在邏輯上可以存在三種解釋方案:一是防止高空拋墜物行為的發生;二是防止損害的發生;三是防止具體侵權人的不確定。有觀點認為,第一種情形是本條規范的核心區域,第二種和第三種情形都有偏離且不當擴大建筑物管理人責任的趨勢。
參見曹險峰:《侵權法之法理與高空拋物規則》,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20年第1期,第59頁。不同觀點則認為,應當以防止難以確定具體侵權人的情形,即以建筑物管理人的信息提供義務為核心。
參見王竹:《〈民法典〉高空拋物墜物責任新增規則評述》,載《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3期,第109-110頁。
從思考的層次出發,先考慮義務的具體指向對象當然是必要的。但是,建筑物管理人的上述義務之間并非涇渭分明,難以認為其僅對其中某一項義務負責,而完全不需考慮其他義務。例如,如果小區內高空拋墜物行為頻發或者剛剛發生過拋墜物行為,即使認為建筑物管理人負有確定具體侵權人的信息提供義務,也不能據此認為其不負有加強監督或者圍擋事發區域以避免再次發生損害的義務。又如,建筑物管理人為小區加裝攝像頭,該舉措不僅有利于事后更容易確定具體侵權人,也能夠通過警示潛在的侵權人而使拋墜物行為減少,進一步降低損害發生的可能性。因此,即使是前述的后一種觀點,其也承認《民法典》第1254條第2款在建筑物管理人的信息提供義務外還容納了安全保障義務。事實上,建筑物管理人首先負有采取合理措施防止高空拋墜物行為發生的義務。在發生高空拋墜物行為后,其也負有采取合理措施避免損害發生或者擴大的義務,如及時送受害者就醫、圍擋拋墜物區域、疏散行人等,這也契合了行政機關制定的物業服務標準中普遍要求物業公司制備高空拋墜物應急預案的做法。同時,建筑物管理人也負有采取合理措施協助查清具體侵權人的義務。因此,更為合理的觀點應該是承認建筑物管理人的安全保障義務屬于一種復合性義務且不同的義務會相互滲透和影響。所謂的義務的類型化更多是具有邏輯分類上的理論意義,相較之下實踐意義有限。
《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24條和第25條均將《民法典》第1254條第2款中的“防止前款規定情形的發生”具體化為“防止從建筑物中拋擲物品或者從建筑物上墜落的物品造成他人損害”。基于此,建筑物管理人采取必要的安全保障措施,不僅要防止從建筑物中拋棄物品或者從建筑物上墜落物品,而且也要防止損害的發生,但這同樣并未特別強調安全保障義務的側重點。因此,對于建筑物管理人的責任限制而言,更重要的是解釋建筑物管理人上述義務的具體內容,即何為“必要的”安全保障措施。
在實踐中,可能存在一種傾向,即因為建筑物管理人,尤其是物業服務企業具有較強的經濟實力,更便于執行,故在物業服務企業是否承擔責任的問題上,是大膽而草率的。
參見韓強:《論拋擲物、墜落物致損責任的限制適用— —〈侵權責任法〉第87條的困境及其破解》,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4年第2期,第142頁。但是,物業服務企業也是經營主體,如果一概認為其在高空拋墜物案件中具有過錯,就會苛以其畸重的義務,使建筑物管理人實質上承擔了無過錯責任或者結果責任,導致其經營成本過高。可能有觀點會認為,如果物業服務企業等建筑物管理人能夠通過保險等機制分散風險,就有理由適當提高建筑物管理人的義務。盡管通過保險等機制分散風險看似是較佳的方案,但依然存在由誰負擔保險費用的問題。首先,購置高空拋墜物保險的提案可能很難通過業主大會的表決,因為大多數人都會抱有僥幸心理且難以期待小區內的大部分業主都是風險厭惡型的決策者。即使通過表決,物業服務企業也面臨著向投反對票的業主收費的難題。其次,物業服務企業難以通過提高物業費的方式將費用轉嫁給業主。根據《物業服務收費管理辦法》第7條的規定,物業服務收費存在政府指導價和市場調節價兩種模式。前期物業收費多實行政府指導價,若要超過政府指導價的最高上限收費,需要經過行政部門的審批。
參見《廣州市發展和改革委員會 廣州市住房和城鄉建設局 廣州市市場監管局關于進一步規范我市住宅物業服務收費等有關問題的通知》(穗發改規字〔2023〕9號)、《重慶市人民政府辦公廳關于印發〈重慶市物業服務收費管理辦法〉的通知》(渝府辦發〔2023〕104號)。即使實行市場調節價,物業服務企業想要提高物業費也相當不易,根據《民法典》第278條第1款第9項的規定,物業費的調整屬于業主“共同管理權利的其他重大事項”,需要經過表決程序,此時同樣面臨難以達到法定的表決通過比例的風險,甚至在實踐中也存在很多以政府指導價來限制市場調節價的主張。
如果當事人在物業服務合同中進行了約定,如應在每棟樓頂安裝攝像頭等,自當尊重該約定。如果不存在該等約定,無論是《民法典》第942條中的“合理措施”還是第1254條第2款中的 “必要的安全保障措施”,都意味著物業服務人作為建筑物管理人的安全保障義務僅僅是行為義務。判斷建筑物管理人是否采取了必要的安全保障措施,應當考慮多種因素,包括法律法規的規定、物業費標準、行為的發生頻率和危險程度、建筑物管理人的預防控制能力等,在個案中予以具體判斷。
參見王利明:《合同法研究》(第2版第4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61頁;姚輝、段睿:《物業服務合同履行的相關法律問題研究》,載《法律適用》2010年第1期,第38頁。其中,最為關鍵的因素是物業費的多少和建筑物管理人的預防控制能力,二者相互聯系。此時,可以參照當地發布的物業服務標準、行業規范予以判斷,這些標準或者行業規范往往根據物業費的多少來劃分物業服務等級,進而區分服務的項目和內容,使物業服務人的義務內容與其收取的物業費相適應,這有助于形成較為統一的標準。
如《廣州市實行政府指導價的普通住宅前期物業服務標準(2023年版)》,該文件將物業服務標準劃分為五個等級(一級為最高),所有級別的服務項目均包含制定高空拋墜物傷人應急處理預案;就對公共部位門窗的巡查而言,一、二、三級服務標準的物業服務人需要每天巡查一次,而四、五級則每周巡查兩次;就對監控的要求而言,文件未要求四、五級的物業服務人設置監控,三級需要配備文件載明的數項技防設施中的兩項,一、二級則需要設置監控中心,且分別要求有第三種和第四種技防設施。甚至在必要時可以引入第三方質量評估監理。
部分地區已經制定了物業服務第三方評估監理的相關規范。例如,北京市制定了《北京市物業服務第三方評估監理管理辦法》,規定業主、業主大會或其他相關部門可以委托物業服務評估監理機構,根據相關法律、法規、規章、服務規范、行業標準及物業服務合同約定等,對物業服務質量進行評估。例如,若物業服務人在事前進行了避免高空拋墜物的教育和宣傳、事中進行了相應的巡查、事后也及時發布通告、配合公安機關進行走訪,除非其收取的物業費對應較高的區間,否則不應簡單地以其未能在事故發生地附近安裝監控設備為由,認為其應負賠償責任。
參見重慶市第五中級人民法院(2023)渝05民終705號民事判決書。值得注意的是,物業服務人不具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如果將是否在事發地安裝監控設備作為普遍的判斷標準,實質上是要求其對小區實現全方位的監控覆蓋。然而,這難以實現且并不一定有利于業主。一方面,購買監控設備的資金難以獲取。依據《民法典》第278條的規定,物業服務人動用專項維修資金較為困難,需要經過業主大會表決;使用自有資金則涉及物業服務人的經營成本,需要結合物業費進行考量。另一方面,實現全方位監控亦有可能侵犯業主的隱私權。合理的方案或許是以物業費為核心,綜合小區近期是否發生過高空拋物等因素來界定物業服務企業的安全保障義務,從而實現社區的良性治理。
總之,物業服務企業所負擔的安全保障義務僅僅是采取“必要的”安全保障措施以防止從建筑物中拋擲物品或者從建筑物上墜落物品造成他人損害的行為義務。只要履行了相應的義務,即使發生損害的結果,物業服務企業也無需承擔損害賠償責任,因為物業服務企業所承擔的責任仍然屬于一般的過錯責任而非結果責任。
二、建筑物管理人責任的體系關聯
在厘定了建筑物管理人義務的性質和內容后,緊接著的問題是,違反義務的建筑物管理人應當依據侵權責任編的哪一規范承擔何種責任。具體而言,第一,如果建筑物管理人違反了其負有的安全保障義務,《民法典》第1254條第2款并未明確規定建筑物管理人承擔何種責任,為解決該問題,是否應當結合第1198條第2款加以適用?第二,《民法典》第1254條第2款中的建筑物管理人責任和第1253條中的管理人責任各自的適用范圍為何?這關涉到歸責原則以及承擔責任方式的不同。
(一)解釋與澄清:與《民法典》第1198條第2款的適用關系
《民法典》第1254條第2款后半句規定建筑物管理人“未采取必要的安全保障措施的,應當依法承擔未履行安全保障義務的侵權責任”。文義上而言,其中的“依法”表明該規范是不完全規范,需要結合其他規范予以適用。
《民法典》中總共使用了163處“依法”,其中大多數并無實際的規范功能,對此的批判參見李昶:《論〈民法典〉中的“依法”》,載《法學家》2023年第3期,第75-87頁。但是,仍然有一些規范中的“依法”意在表明該規范是不完全規范,需要結合其他規范適用,最典型的是《民法典》第237、238、462、994、995條,以及本文所討論的第1254條第1款和第2款。雖然該條并未明確指引所結合的具體規范,但其中的“未履行安全保障義務”,事實上已經指向了規定安全保障義務的《民法典》第1198條。雖然《民法典》第1198條包括兩款,但體系上而言,《民法典》第1254條第1款規定的是高空拋墜物存在具體侵權人(雖然可能難以確定)的情形,該條第2款所規定的建筑物管理人的責任同樣應以存在具體侵權人為適用前提,這使該條第2款中的“依法”進一步指向規定了第三人侵權時的安全保障義務的《民法典》第1198條第2款。
參見陳龍業:《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的創新發展與規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23年版,第440-441頁;潘杰、姚寶華:《高空拋墜物致害情形下物業服務企業的責任承擔》,載《人民司法》2023年第31期,第48頁。從價值層面考慮,相較于拋擲行為人和墜落物的照管人這些直接的具體侵權人,建筑物管理人的主觀惡性明顯更弱,與損害之間的聯系更遠。如果允許受害人可以不分順位地向任意一方主張責任,就會忽略建筑物管理人和直接的具體侵權人在可歸責程度和與損害聯系距離方面的差異。這恰恰是《民法典》第1198條第2款的考量,因此,從價值融貫的角度也能夠證成上述結論。
《侵權責任編解釋(一)》對此結論予以明確,其第24條第1款規定在具體侵權人和違反安全保障義務的建筑物管理人作為共同被告時,具體侵權人是首要的責任主體,而建筑物管理人依照《民法典》第1198條第2款、第1254條第2款的規定,承擔與其過錯相應的補充責任。《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25條第2款中也規定,在具體侵權人事后確定的情形中,已經承擔責任的建筑物管理人有權依據《民法典》第1198條第2款向具體侵權人追償。這同樣使在高空拋墜物存在具體侵權人的情形中,《民法典》第1254條第2款中的“依法”所指示的規范被明確為第1198條第2款。
建筑物管理人屬于《民法典》第1198條中的“管理者”,前者僅是后者的適用情形之一,后者包括但不限于前者。實質上,封閉或者半封閉的建筑小區與《民法典》第1198條中所列舉的賓館、商場、銀行等經營場所、公共場所相比較,區別在于后者的人流量可能會更大,但這并不會導致建筑物管理人不構成第1198條中的“管理者”,二者所負的安全保障義務也并不會因人流量的多寡而產生根本差異,至多影響安全保障義務的具體內容。類似的還有《民法典》第1201條規定的幼兒園、學校或者其他教育機構在第三人導致人身損害情形中所承擔的責任,雖然該條并未使用“安全保障義務”,而是“管理職責”,但二者實質上是等同的,其法律后果也與《民法典》第1198條第2款相同。因此,該條規定事實上也構成了《民法典》第1198條第2款的具體適用情形之一。
參見王利明:《侵權責任法研究》(下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66頁;程嘯:《侵權責任法》(第3版),法律出版社2021年版,第533-534頁。兩相比較,如果幼兒園、學校不會因為人流量較少而不構成《民法典》第1198條中的經營場所或者公共場所,則建筑小區也應如此。基于此,《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14條第1款規定的對教育機構補充責任的判決主文表述與其第24條規定的對建筑物管理人責任的判決主文表述,基本相同。
(二)區別與銜接:與《民法典》第1253條的適用關系
《民法典》第1253條和第1254條均規定了墜落物致損以及管理人責任,但就管理人的責任而言,存在兩點不同。第一,歸責原則不同,前者適用過錯推定責任,后者適用過錯責任。第二,責任形態不同,建筑物管理人依據《民法典》第1254條承擔的是相應的補充責任,而建筑物管理人依據《民法典》第1253條則是直接承擔全部責任,即使存在其他責任人,建筑物管理人也應承擔責任,但其有權向其他責任人追償。因此,對這兩條予以區分具有法律適用上的意義。既有觀點一致認為需要區分這兩條規范,但論述的角度不盡相同。有觀點從行為、責任等方面論述這兩條規范的差異
參見王利明:《論高樓拋物致人損害責任的完善》,載《法學雜志》2020年第1期,第4-5頁。;也有觀點從規范目的出發,即《民法典》第1254條系調整加害人不明的物件損害責任,進而認為該條所調整的是歸屬不明的物件
參見鄒海林、朱廣新主編:《民法典評注·侵權責任編》(2),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835頁。;還有觀點立足于拋擲物致損和照管物致損的不同進行區分。
參見王成、魯智勇:《高空拋物侵權行為探究》,載《法學評論》2007年第2期,第142頁。
首先,應當對拋擲物和墜落物進行區分。拋擲物以存在拋擲人為前提,這意味著必然存在具體侵權人,物業服務企業等建筑物管理人對拋擲物沒有直接的管理控制力,故僅負有安全保障義務。與此不同,依據《民法典》第1253條的規定,墜落物的所有人、管理人或者使用人承擔過錯推定責任,前提是這些主體對墜落物具有直接的管理控制力。
《高空拋墜物意見》第11點也強調“區分墜落物、拋擲物的不同法律適用規則”。就物業服務人而言,將其認定為《民法典》第1253條中的“管理人”而承擔過錯推定責任,前提是其對墜落物具有直接的管理控制力,而其對拋擲物并無此種直接的管理控制力。這二者的區別類似于《民法典》第942條第1款中所隱含的區別,該款中物業服務人所負的維修、養護物業服務區域內的業主共有部分的義務,強調對業主共有部分的直接管理控制,即對物的管理;而“采取合理措施保護業主的人身、財產安全”的義務,更強調對業主個人的保護,即對人的保護。
《民法典》第1254條第1款中規定,“從建筑物中拋擲物品或者從建筑物上墜落的物品造成他人損害的,由侵權人依法承擔侵權責任”。該處的“依法”仍然表明該規范是不完全規范,但拋擲物的侵權人是拋擲人,其依據《民法典》第1165條第1款承擔過錯責任;而墜落物的侵權人依據《民法典》第1253條是所有人、管理人和使用人,并承擔過錯推定責任。《民法典》特意調整了原《侵權責任法》中的條文順序,將倒塌、塌陷致害責任與脫落、墜落物致害責任的條文順序顛倒,使后者與高空拋墜物致害責任的條文前后相連,以體現墜落物情形中《民法典》第1254條第1款和第1253條的這種關聯關系。
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328頁。因此,如果是拋擲物致損,這屬于《民法典》第1254條的涵攝范圍;如果是墜落物致損,且能夠確定具體侵權人,這屬于《民法典》第1253條的涵攝范圍,但如果難以確定具體侵權人,《民法典》第1254條仍有適用空間。至于究竟是拋擲物還是墜落物致損,這本身屬于證明問題。如果均無法達到高度蓋然性的證明標準,此時仍然可以認為是難以確定具體侵權人,從而適用《民法典》第1254條,以避免管理人承擔過重的責任。
其次,在墜落物致損的情形中,要判斷物業服務人是否構成《民法典》第1253條中的“管理人”,其中的關鍵點是墜落物是否屬于共有部分或者共有部分上的擱置物、懸掛物。依據《民法典》第942條的規定,物業服務人僅對其服務區域內業主的共有部分負擔維修、養護等義務,換言之,其僅對共有部分才有直接的管理控制義務,在其未盡到管理義務時,就應當承擔責任。《高空拋墜物意見》第12點特別強調:“物業服務企業不履行或者不完全履行物業服務合同約定或者法律法規規定、相關行業規范確定的維修、養護、管理和維護義務,造成建筑物及其擱置物、懸掛物發生脫落、墜落致使他人損害的,人民法院依法判決其承擔侵權責任。”這已經隱含了物業服務企業依據《民法典》第1253條承擔責任的前提是其對墜落物具有維修養護等義務。如果外墻磚、外墻皮、樓道窗戶等共有部分或者共有部分上的擱置物、懸掛物發生脫落、墜落,此時物業服務人應當構成《民法典》第1253條中的“管理人”,從而承擔侵權責任。
參見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2020)晉民再181號民事判決書、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22)京03民終5172號民事判決書、陜西省榆林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陜08民終3985號民事判決書。如果是業主的窗戶等專有部分或者專有部分的擱置物、懸掛物(如放在窗外置物架上的燈罩)發生脫落、墜落,物業管理人本就不對專有部分有直接的管理控制義務,很難認定其有過錯,所以物業服務人并不構成《民法典》第1253條中的“管理人”,不能據此承擔侵權責任。
參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伊犁哈薩克自治州分院(2021)新40民終850號民事判決書。
較為極端的情形是無法分辨共有部分還是專有部分發生的墜落。此時,不應當依據《民法典》第1253條認定物業服務人的責任,該條采取過錯推定的正當性在于,建筑物、構筑物或者其他設施及其擱置物、懸掛物的脫落、墜落與所有人、管理人或者使用人在管理、維護時存在過錯有密切關系,且被侵權人通常并不了解前述設施的管理、維護情況,很難獲取證據。
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331頁。據此,如果無法辨別墜落發生的區域甚至連墜落物都無法找到,自然也無法認為物業服務人對墜落物有管理和維護的義務。當然,在墜落物情形中,即使物業服務人不能構成《民法典》第1253條中的“管理人”,也僅意味著物業服務人不能依據該條承擔責任,并不排除物業服務人可能會依據《民法典》第1254條第2款承擔責任。
參見湖北省孝感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鄂09民終3307號民事判決書。該案中,原告車輛被不明物擊中,后擋風玻璃碎裂,法院并未適用《民法典》第1253條,而是適用《民法典》第1254條第2款并認為物業公司未盡到必要的安全保障義務。
最后,在墜落物致損的情形中,還需要考慮《民法典》第1253條和第1198條第1款之間的關系。《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的征求意見稿第19條曾規定:“物業服務企業等建筑物管理人未采取必要的安全保障措施防止建筑物、構筑物或者其他設施及其擱置物、懸掛物發生脫落造成他人損害,沒有具體侵權人的,人民法院應當依照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八條第一款、第一千二百五十三條的規定認定物業服務企業等建筑物管理人應當承擔的侵權責任。”物業服務企業可能會根據《民法典》第1198條第1款承擔責任,例如,下雪天不及時清掃道路積雪導致業主摔傷。但是,對于脫落物或者墜落物致損的情形,如果該墜落物是屬于共有部分或者共有部分上的擱置物、懸掛物,則物業服務人應依據《民法典》第1253條承擔責任,此時無須考慮《民法典》第1198條第1款;如果該墜落物屬于專有部分或者專有部分上的擱置物、懸掛物,則由該專有部分的所有人、使用人或者管理人依據《民法典》第1253條承擔責任,物業服務人可能會依據《民法典》第1254條第2款承擔責任,此時僅需考慮《民法典》第1198條第2款,同樣無須考慮《民法典》第1198條第1款。征求意見稿中的上述規定欠缺足夠的正當性,所以在正式稿中被刪除。
三、建筑物管理人責任與其他責任的關聯
最后的問題是,《民法典》第1254條第2款規定的建筑物管理人如何承擔責任。具體而言:第一,在具體侵權人確定的情形中,建筑物管理人責任和具體侵權人責任之間的關系如何?這涉及建筑物管理人享有的抗辯權和追償權等問題。第二,在具體侵權人難以確定的情形中,建筑物管理人責任與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的補償責任之間的關系如何?這涉及補償責任的范圍以及順位等問題。
(一)與具體侵權人責任之間的關系:先執行抗辯權和追償權
先執行抗辯權所限制的并非審判程序而是執行程序,這也是本文將習慣上所謂的“先訴抗辯權”稱為“先執行抗辯權”的原因。
如上文所述,《民法典》第1254條第2款中的建筑物管理人責任需要結合第1198條第2款予以適用,此時,具體侵權人承擔首要責任,而建筑物管理人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而非連帶責任或者按份責任。就“相應的”補充責任而言,《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24條和第25條明確了是與過錯相應的責任而非全部責任。否則,若具體侵權人沒有賠償能力,則建筑物管理人實際上承擔了全部的責任,所謂的“補充責任”就毫無意義。就補充責任而言,《民法典》欠缺清晰的程序性規定。
參見宋春龍:《內外關系視角下“相應的補充責任”訴訟程序再界定》,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22年第3期,第128頁。學界通常認為,補充責任人享有類似于一般保證人的先執行抗辯權。
參見程嘯:《侵權責任法》(第3版),法律出版社2021年版,第533-534頁。一般保證人責任的補充性來源于當事人的約定,而安全保障義務人責任的補充性來源于法律作出的責任順位規定。但在效果方面,這兩種情形中均應先由債務人或者具體侵權人承擔責任,補充責任人的利益狀況是類似的,安全保障義務人和一般保證人均享有先執行抗辯權。關于一般保證人的先執行抗辯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以下簡稱《擔保制度解釋》)第26條第2款規定:“在判決書主文中明確,保證人僅對債務人財產依法強制執行后仍不能履行的部分承擔保證責任。”關于安全保障義務人的責任,《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14條第1款中表述為:“人民法院應當在判決中明確,教育機構在人民法院就第三人的財產依法強制執行后仍不能履行的范圍內,承擔與其過錯相應的補充責任。”《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24條中表述為:“在判決中明確,未采取必要安全保障措施的物業服務企業等建筑物管理人在人民法院就具體侵權人的財產依法強制執行后仍不能履行的范圍內,承擔與其過錯相應的補充責任。”二者的用語基本相同,表明兩種情形的相似性。此時,受害人可能面臨的風險在于:其一,如果必須先起訴具體侵權人,在無法獲得賠償后,才能再起訴建筑物管理人并獲得賠償,這會增加訴訟成本;其二,在執行具體侵權人財產的過程中,建筑物管理人的賠償能力顯著下降,如果受害人未能通過執行具體侵權人的財產完全填平損害,則其可能無法再從建筑物管理人處受償。
針對第一種風險,《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24條規定,具體侵權人、物業服務企業等建筑物管理人能夠作為共同被告。這意味著,受害人并非必須先起訴具體侵權人獲得勝訴判決以申請執行,在終結執行或者終結本次執行后才能起訴建筑物管理人,而是可以將兩者作為共同被告一并提起訴訟。該規定也與《擔保制度解釋》第26條第2款、《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解釋》)第66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民間借貸規定》)第4條第2款關于一般保證人的規定相一致。由此可見,先執行抗辯權所限制的并非審判程序而系執行程序。
關于先訴抗辯權解釋與潛在構造方案的論述,參見朱禹臣:《先訴抗辯權的程序設計:一個跨法域分析視角》,載《法學家》2022年第5期,第167-174頁。然而,《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24條并未規定的情形是受害人僅起訴具體侵權人和受害人僅起訴建筑物管理人。此時,基于安全保障義務人責任和一般保證人責任的相似性,可以參照適用《擔保制度解釋》第26條第1款。據此,當受害人僅起訴具體侵權人時,由于具體侵權人本就是第一位的責任人,故法院應予受理;當然,受害人之后也可以再起訴建筑物管理人。
較為麻煩的是受害人僅起訴建筑物管理人的情形。這類似于在一般保證中,債權人未起訴債務人而僅起訴一般保證人的情形。不同的司法解釋的立場存在一定的差異。《擔保制度解釋》第26條第1款中規定,人民法院應當駁回起訴。《民事訴訟法解釋》第66條規定,人民法院應當通知被保證人作為共同被告參與訴訟,而《民間借貸規定》第4條第2款中規定,人民法院應當追加借款人為共同被告;由于這兩條規定均未以債權人同意為前提,故可以合并為“依職權追加說”。對于“依職權追加說”,可能的批評在于,依職權追加與作為民事訴訟法基本原則的處分原則相抵觸。
參見安海濤:《保證合同訴訟的程序原理— —基于〈民訴法解釋〉第66條的分析》,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第186頁。如果債權人或者受害人因為債務人或具體侵權人為其親友等原因而不愿起訴,僅起訴一般保證人或建筑物管理人,此時,依職權追加債務人或具體侵權人為共同被告,就違反了原告的意思,是否追加本來應當是原告的權利而非法院的職權。但是,直接判決駁回起訴的方案,無助于解決糾紛,反而徒增當事人的訴訟成本。一種可能的緩和方案是采用釋明機制,即在判決駁回起訴前,法院向原告釋明追加,如原告同意追加,則將被追加人作為共同被告;如原告拒絕追加,則法院判決駁回起訴。
參見麻錦亮編著:《民法典擔保注釋書》,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23年版,第147-148頁;吳光榮:《擔保法精講:體系解說與實務解答》,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23年版,第298頁;蔡虹、王瑞祺:《一般保證責任訴訟形態的類型化釋評— —兼論〈民訴法解釋〉第66條及〈民法典擔保解釋〉第26條》,載《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6期,第71-74頁。如此,既有助于一次性化解糾紛,避免當事人的訟累,也強調了當事人的處分權。雖然《侵權責任編解釋(一)》在建筑物管理人責任情形中未對此明確規定,但其第14條第2款在對教育機構違反安全保障義務的責任情形中明確規定,被侵權人僅起訴教育機構的,法院應當向原告釋明申請追加實施侵權行為的第三人為共同被告,而在建筑物管理人責任中也應作相同處理。
針對第二種風險,《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24條并未明確規定解決方案,此時可以參照適用《擔保制度解釋》第26條第3款。
對一般保證人財產的保全的具體介紹,參見高圣平:《民法典擔保制度及其配套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上),中國法制出版社2021年版,第115-116頁。如此,若受害人對具體侵權人的財產申請了保全,但保全的具體侵權人的財產不足以全額清償,則受害人有權申請對建筑物管理人的財產進行保全,這不僅可以避免建筑物管理人賠償能力下降的風險,也可以避免超額保全。如果受害人未對具體侵權人的財產申請保全,或者保全的具體侵權人的財產足以全額清償,則受害人不能申請對建筑物管理人的財產進行保全,這樣可以避免超額保全而使得建筑物管理人因財產被保全事實上提前承擔了民事責任。與一般保證情形不同的是,建筑物管理人責任中會出現具體侵權人難以確定的可能。此時,受害人不可能申請保全具體侵權人的財產,其也應有權申請保全建筑物管理人的財產,以避免后者賠償能力下降的風險。
既然建筑物管理人的先執行抗辯權的意義主要在于執行階段,即必須先執行具體侵權人的財產,只有在就具體侵權人的財產依法強制執行后仍不能履行的范圍內,建筑物管理人才能實際承擔與其過錯相應的責任,這時即可執行建筑物管理人的財產。“就具體侵權人的財產依法強制執行后仍不能履行”的判斷,可以參照《擔保制度解釋》第28條第1款的規定,即人民法院作出終結本次執行程序裁定或者作出終結執行裁定,以及人民法院自收到申請執行書之日起一年內未作出上述裁定,但是建筑物管理人有證據證明具體侵權人仍有財產可供執行的除外。同時,在具體侵權人雖有財產但嚴重不方便執行時,也可以執行建筑物管理人的財產。
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案例第120號針對一般保證持有該觀點。
關于建筑物管理人的先執行抗辯權的消滅,可以參照適用《民法典》第687條第2款中的規定,包括以下情形:(1)具體侵權人下落不明,且無財產可供執行;(2)法院已經受理具體侵權人破產案件;(3)受害人有證據證明具體侵權人的財產不足以履行全部責任或者喪失履行責任的能力;(4)建筑物管理人書面表示放棄先執行抗辯權。但是,同樣是因為建筑物管理人責任中會出現具體侵權人難以確定的情形,該情形類似于上述第(1)種情形,故此時也應當認為建筑物管理人不享有先執行抗辯權,而由其直接承擔與其過錯相應的責任。據此,《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25條第1款規定:“經公安等機關調查,在民事案件一審法庭辯論終結前仍難以確定具體侵權人的,未采取必要安全保障措施的物業服務企業等建筑物管理人承擔與其過錯相應的責任。”
基于同樣的邏輯,針對違反安全保障義務的教育機構,《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14條第3款中也規定,第三人不確定的,未盡到管理職責的教育機構先行承擔與其過錯相應的責任。就訴訟構造而言,當具體侵權人不確定時,無法將其列為共同被告,這與具體侵權人下落不明時仍可列為共同被告不同,而這種不同更多是由于所涉具體情形的不同,但它們
都在先執行抗辯權的邏輯允許范圍之內。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03〕20號)第6條第2款中曾規定:“賠償權利人起訴安全保障義務人的,應當將第三人作為共同被告,但第三人不能確定的除外。”
還需考慮的是,如果因具體侵權人難以確定,建筑物管理人的先執行抗辯權消滅,建筑物管理人直接承擔了與其過錯相應的責任,而具體侵權人之后又得以確定,建筑物管理人能否就其承擔的責任向具體侵權人追償。應注意的是,《民法典》第1198條第2款在原《侵權責任法》第37條第2款的基礎上增加規定了“經營者、管理者或者組織者承擔補充責任后,可以向第三人追償”,相應的,《民法典》第1201條也同樣在原《侵權責任法》第40條的基礎上增加規定了“幼兒園、學校或者其他教育機構承擔補充責任后,可以向第三人追償”。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03〕20號)第6條第2款中曾規定:“安全保障義務人承擔責任后,可以向第三人追償。”之所以允許追償,是因為相較于安全保障義務人,具體侵權人的可歸責性更強,距離損害更近,故理應差別對待而將具體侵權人作為終局責任人。
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142頁。
但可能的質疑在于,安全保障義務人本身也具有可歸責性,若允許其向具體侵權人追償,則意味著安全保障義務人不承擔任何風險,這可能會產生矛盾。但是,即使承認安全保障義務人可以向具體侵權人追償,也并不意味著其不承擔任何風險,追償本身蘊含著追償不能的風險。這些風險包括:(1)具體侵權人很可能最終也無法確定,追償權根本無法實現;(2)雖然確定了具體侵權人,但是其沒有足夠的責任財產或者已經破產,追償權部分或者全部不能實現;(3)確定了具體侵權人,且其具有足夠的責任財產,追償權能夠全部實現,但時間成本較高。換言之,安全保障義務人承擔的責任屬于中間責任,其具有可歸責性的結果是承擔追償的風險,而具體侵權人承擔的則是終局責任。在多數人侵權的責任形態中,過錯可以發揮兩種不同的功能:第一,確定終局責任的份額,如連帶責任的情形;第二,確定責任承擔的層次,如不真正連帶責任和補充責任的情形。在本文討論的情形中,過錯發揮的是上述第二種功能。通過相關規范安排,在無法最終確定具體侵權人時,安全保障義務人承擔的責任在受害人一側表現為就其義務違反與過錯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這凸顯了侵權法對受害人損害的填補功能。當最終能夠確定具體侵權人時,安全保障義務人承擔的責任在侵權人一側表現為由具體侵權人承擔終局責任,而由安全保障義務人承擔追償的風險,這凸顯了侵權法預防不法的功能。
如上文所述,《民法典》第1254條第2款中的建筑物管理人責任應當結合第1198條第2款加以適用,建筑物管理人同樣可以向具體侵權人追償。《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14條第3款和第25條第2款分別針對違反安全保障義務的教育機構和建筑物管理人,規定了安全保障義務人可以向具體侵權人追償,并在建筑物管理人追償的情形中,明確規范依據是《民法典》第1198條第2款。
(二)與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補償責任的關系:范圍和順位
《民法典》第1254條規定的責任主體除建筑物管理人外,還有具體侵權人、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公安機關等。如上文所述,具體侵權人當然是首要責任人和終局責任人。對于公安機關,為了使其能夠介入以查清具體侵權人,避免公安人員以高空拋擲物致損屬民事案件為由而互相推諉,《民法典》第1254條第3款規定了公安機關的職責,即“公安等機關應當依法及時調查,查清責任人”,考慮到法律之間的分工,《民法典》并未規定公安機關未履行該職責的責任。
有觀點認為,公安機關此時應承擔國家賠償責任,以此救濟受害人和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并督促公安機關依法履行職責,參見朱曉峰:《論高空拋物侵權場合公安機關違反調查職責的賠償責任》,載《現代法學》2024年第4期,第99頁。也有觀點認為,此時不包括民事責任,而是行政責任,參見徐滌宇、張家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評注(精要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1328頁
。可能更為直接且行之有效的措施是完善公安機關內部對怠于調查等不作為行為的追責體系和行政責任。因此,需要考慮的是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的補償責任和建筑物管理人責任之間的關系。尤其是在難以確定具體侵權人的情形中,建筑物管理人僅承擔與其過錯相應的責任,這可能無法完全彌補受害人的損失,此時存在由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承擔補償責任的可能性,從而具有闡明兩種責任之間關系的必要。
需要說明的是,即使能夠確定具體侵權人而不產生可能加害人的補償責任,但仍可能成立建筑物管理人責任,但此時就不存在可能加害人的補償責任與建筑物管理人責任之間的關系。
《民法典》對兩種責任之間的關系并未明確規定。在《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的制定過程中,對此存在不同觀點。一種觀點認為,《民法典》第1254條并未規定兩種責任的先后關系,故兩種責任之間是并列關系。另一種觀點認為,可能的加害人先承擔補償責任過于苛刻,也不利于實現風險預防的目的,建筑物管理人應當先承擔責任,其余部分的損害由可能的加害人承擔補償責任。
參見潘杰、姚寶華:《高空拋墜物致害情形下物業服務企業的責任承擔》,載《人民司法》2023年第31期,第49-50頁;曹險峰:《侵權法之法理與高空拋物規則》,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20年第1期,第60頁。對于該問題,最關鍵的考量因素是可能加害人的補償責任的價值正當性。當然,理論上最佳的解決高空拋墜物致損的機制當然是保險或者類似于道路交通事故中的社會救助基金,能夠在填補受害人損失的同時還能減輕司法機關裁決此類案件的壓力。
參見鄒海林、朱廣新主編:《民法典評注·侵權責任編》(2),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844-846頁;曹險峰:《侵權法之法理與高空拋物規則》,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20年第1期,第57頁;鄭志濤、王崇敏:《我國建筑物拋物、墜物侵權責任強制保險構建》,載《海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期,第103頁;李霞:《高空拋物致人損害的法律救濟— —以〈侵權責任法〉第87條為中心》,載《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1期,第118頁。如上文所述,業主通常不愿意為這種小概率事件出資,物業服務企業同樣不愿意,財政性資金目前也沒有設立該類支出項目,而商業保險還進一步涉及保險公司的承保意愿。在社會保障、保險等責任分散機制缺位的情況下,為有效救濟受害人,《民法典》第1254條第1款不得已保留了可能加害人的補償責任,將其作為分散風險、分擔損害的社會互助方式和集體保障,這更多是一種基于政策考量的“特事特辦”,是現實情形中“可以接受”的特殊方案。
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339-340頁;張新寶、張馨天:《從〈侵權責任法〉第87條到〈民法典〉第1254條:“高空拋(墜)物”致人損害責任規則的進步》,載《比較法研究》2020年第6期,第103頁。除了上述正當性質疑之外,可能加害人的補償責任面臨的實踐難題是執行的極度困難。因此,就目前而言,更有意義的是通過解釋來盡可能減少可能加害人補償責任的負面效應。
《民法典》對可能加害人補償責任的態度也是盡可能在構成和效果上予以限制,將之作為窮盡其他救濟方案后的最后手段。首先,該責任適用的前提是“經調查難以確定具體侵權人”。《民法典》第1254條第1款相較于原《侵權責任法》第87條增加了“經調查”的表述,《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25條第1款對此進一步明確規定為“經公安等機關調查,在民事案件一審法庭辯論終結前仍難以確定具體侵權人的”。一方面,《民法典》第1254條第3款已規定了公安等機關的及時調查職責,“難以確定具體侵權人”是指經公安等機關調查仍難以確定具體侵權人。當然,法院也可以依職權調查。
《高空拋墜物意見》第10點規定:“要加大依職權調查取證力度,積極主動向物業服務企業、周邊群眾、技術專家等詢問查證,加強與公安部門、基層組織等溝通協調,充分運用日常生活經驗法則,最大限度查找確定直接侵權人并依法判決其承擔侵權責任。”另一方面,明確“具體侵權人難以確定”的時間標準為“民事案件一審法庭辯論終結前”。這意味著,即使刑事偵查程序已經啟動,民事訴訟不應因此而中止,無須“先刑后民”,如在民事案件一審法庭辯論終結前仍難以確定具體侵權人,法院可以依法審理并確定相關責任主體的民事責任。
其次,合理認定“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范圍。法院應當按照社會生活實踐的經驗,依據與損害具有因果關系的可能性大小,對“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的范圍作出合理認定。同時,《民法典》第1254條第1款允許建筑物使用人通過證明自己不是侵權人而不承擔補償責任,可以綜合考慮以下情形:損害發生時,建筑物使用人并不在建筑物中;建筑物的使用人沒有占有造成損害發生之物;建筑物或者其使用人所處的位置客觀上不具有造成拋棄物、墜落物致人損害的可能性。
參見王勝明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釋義》,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429頁。
再次,可能的加害人承擔的是“補償”責任而非“賠償”責任。通說觀點認為,補償責任更多是基于公平的一種利益平衡方式,與因侵權而承擔的賠償責任完全不同。
參見張新寶:《侵權責任法》(第5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124頁;楊立新:《侵權責任法》(第4版),法律出版社2021年版,第262頁;王利明:《侵權責任法研究》(下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66頁。反對觀點,參見尹志強:《〈民法典〉公平責任的理解與適用》,載《社會科學研究》2020年第5期,第21-22頁。不同觀點之間的共識是該補償責任與賠償責任不同。值得指出的是,《民法典》第1186條將原《侵權責任法》第24條中的“可以根據實際情況”修改為“依照法律的規定”,這使其不再是可以直接適用的條文,而成為指引性條文,參見張新寶:《“公平責任”的再定位》,載《法商研究》2021年第5期,第15頁。就補償責任的范圍而言,通說認為補償應以“適當”而非“完全”補償為宜。
參見張新寶、張馨天:《從〈侵權責任法〉第87條到〈民法典〉第1254條: “高空拋(墜)物”致人損害責任規則的進步》,載《比較法研究》2020年第6期,第100-101頁;王利明:《論高樓拋物致人損害責任的完善》,載《法學雜志》2020年第1期,第8頁;王竹:《〈民法典〉高空拋物墜物責任新增規則評述》,載《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3期,第112頁。司法實踐中,很多法院仍然是用損害除以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數來計算補償額,但也有法院考慮到了補償與賠償的差異而判決適當補償。
參見云南省昭通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云06民終2621號民事判決書、遼寧省沈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遼01民終18576號民事判決書。《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25條第1款明確了補償責任的范圍是“適當”補償,兼顧權益救濟和公平保障,使補償責任回歸社會救助的本旨,不僅能夠真正區別于賠償責任,而且有助于消除理論與實務之間以及實務之中的分歧。具體補償的數額可以考慮受害人所遭受的損失、雙方的經濟狀況等多種因素。此外,通說觀點也認為多個可能加害人之間的補償責任是按份責任
參見鄒海林、朱廣新主編:《民法典評注·侵權責任編》(2),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844頁;王利明:《拋擲物致人損害的責任》,載《政法論壇》2006年第6期,第41頁。,這在保護受害人的同時,也兼顧了可能加害人的利益。關于比例的計算方式,有觀點主張按戶平均分擔
參見姚輝、金騎鋒:《民法典高空拋物致人損害責任的解釋論展開》,載《法律適用》2021年第7期,第38頁。;也有觀點主張按使用面積、致害可能性大小、負擔能力等分擔。
參見張新寶、張馨天:《從〈侵權責任法〉第87條到〈民法典〉第1254條: “高空拋(墜)物”致人損害責任規則的進步》,載《比較法研究》2020年第6期,第101頁;吳國喆:《論高空拋物致害的比例責任承擔》,載《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6期,第142頁。 在《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的制定過程中,2023年5月13日討論條文稿中曾規定“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按戶平均承擔補償責任”,但之后又被刪除。考慮到分擔比例的不同,可能會進一步加劇可能加害人內部的不滿情緒且增加計算的復雜程度,似乎還是按戶平均分擔更為妥當。
最后,可能加害人的補償責任僅適用于高空拋墜物致損情形。“特事特辦”的可能加害人的補償責任,絕不應當成為一般性的損害轉移和分散方式。
參見王利明:《侵權責任法研究》(下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65頁;鄒海林、朱廣新主編:《民法典評注·侵權責任編》(2),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834頁。反對觀點,參見王成、魯智勇:《高空拋物侵權行為探究》,載《法學評論》2007年第2期,第141頁。司法實踐中,就“下水道反冒”案型而言,有些法院錯誤地通過類推適用《民法典》第1254條第1款,認為樓上住戶作為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應對受害人承擔補償責任;也有法院正確地拒絕了這種類推適用。
參見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2020)蘇民再189號民事判決書。未來甚至可以考慮進一步限縮可能加害人補償責任的適用可能性,只有在造成嚴重的人身損害時才能適用,當且僅當受害人的人身遭受重大損失時,基于對生命的敬畏、對身體健康恢復的需要,才有忽略分擔正當性、以救助心態對待嚴重受損的受害人的可能與必要。
參見曹險峰:《侵權法之法理與高空拋物規則》,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20年第1期,第60頁。如此,甚至可以排除“樓下停車被砸”這類案型中可能加害人的補償責任。
基于《民法典》所確立的盡可能在構成和效果上限制可能加害人補償責任的價值考量,在難以確定具體侵權人的情形中,《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25條第1款采取了可能加害人的補償責任后于建筑物管理人的賠償責任的觀點,在建筑物管理人承擔賠償責任后,受害人仍有損害未得到填補的,其余部分的損害才由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給予適當補償。可能的原因在于:第一,違反安全保障義務的建筑物管理人更具有可歸責性,而絕大多數或者全部的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是無辜的;第二,建筑物管理人違反安全保障義務的行為雖然不是造成損害的直接原因,但該行為與損害的因果關系緊密程度也強于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后者只是在無法確定因果關系時對于可能加害人的一種推測;第三,建筑物管理人的賠償責任體現的是矯正正義,可能加害人的補償責任體現的是分配正義,而侵權法主要實現矯正正義,例外時才慮及分配正義。
參見程嘯:《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侵權責任編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中國法制出版社2024年版,第270-271頁。根據上述規定,建筑物管理人的賠償責任和可能加害人的補償責任之間最終形成按份責任的關系,這有利于避免重復賠償,進一步體現了可能加害人補償責任的最后備位性。當然,在訴訟構造上,受害人仍然可以將建筑物管理人和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作為共同被告。
可能會有反對觀點認為,《侵權責任編解釋(一)》上述規定使受害人承擔建筑物管理人支付不能的風險,不利于實現由可能加害人分散損害的法政策考量。例如,在具體侵權人難以確定的情況下,法院判決物業服務企業因未盡安全保障義務而承擔60%的賠償責任,則可能加害人的補償責任在其余40%的上限范圍內由法官裁量,如此,受害者需要承擔物業服務企業支付不能的風險,若物業服務企業承擔的是較大份額的責任(如60%),那么以互助分擔損害為立法初衷的可能加害人的補償責任能起到的作用將會極為有限。事實上,法院在判決可能加害人的適當補償數額時,能夠部分將建筑物管理人支付不能的風險納入考量。同時,基于價值考量,可能加害人承擔補償責任本身已經有利于受害人,面對具體問題時更應反向考量可能加害人的利益,使可能加害人無需承擔建筑物管理人支付不能的風險,這將有助于實現利益平衡。
甚至可以更進一步,在具體侵權人嗣后得以確定的情形中,當建筑物管理人和可能的加害人向具體侵權人追償時,上述價值考量也應進一步貫徹。《民法典》第1254條新增了“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補償后,有權向侵權人追償”的規定,如上文所述,已經承擔責任的建筑物管理人也有權依據《民法典》第1198條第2款的規定向具體侵權人追償,《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25條第2款對此予以明確規定。若具體侵權人的責任財產不足以完全實現建筑物管理人和可能加害人的追償權,基于上述價值考量,可能加害人的追償權應當優先于建筑物管理人的追償權。
參見王竹:《〈民法典〉高空拋物墜物責任新增規則評述》,載《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3期,第112頁。其進一步認為,當受害人沒有通過可能加害人的補償和建筑物管理人的賠償得到完全救濟時,受害人對嗣后確定的具體侵權人的賠償請求權優先于其他主體的追償權。
四、結論
首先,就義務本身而言,建筑物管理人所負的采取安全保障措施的義務是法定義務,在保護范圍上能夠涵蓋更多的受害人。在建筑物管理人的違約責任和侵權責任出現競合時,即使作為受害人的業主請求建筑物管理人承擔違約責任,也要基于侵權法中相關規范的特別目的,使相關侵權法規范在舉證責任、責任形態等方面影響違約責任的承擔。建筑物管理人所負的安全保障義務是一種復合義務,關于該義務側重點的爭論在法律適用方面的意義較為有限。更重要的是,建筑物管理人的安全保障義務是行為義務而非結果義務,應結合物業收費等因素具體判斷,以避免對建筑物管理人過分嚴苛。
其次,就《民法典》侵權責任編內部規范的協調性而言,規定建筑物管理人責任的《民法典》第1254條第2款是不完全規范,應當結合《民法典》第1198條第2款的規定予以適用,避免忽略建筑物管理人和具體侵權人在可歸責性程度和與損害聯系距離方面的差異。《民法典》第1253條不適用于拋擲物致損,而僅可能適用于墜落物致損。在墜落物致損中,只有該墜落物屬于業主共有部分或者共有部分上的物時,物業服務人才會依據《民法典》第1253條的規定承擔責任,但這并不排除其仍可能會依據《民法典》第1254條第2款的規定承擔責任。
最后,就多元主體間的責任關系而言,在高空拋墜物致損的情形中,在具體侵權人、建筑物管理人和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這三者之間,可歸責性由強到弱,因果關系由近到遠。故而,具體侵權人是首要責任人和終局責任人。違反安全保障義務的建筑物管理人承擔與其過錯相應的補充責任,享有類似于一般保證人的先執行抗辯權,并在訴訟構造、保全、消滅等問題上可以參照后者的相關規定。雖然在難以確定具體侵權人時,建筑物管理人的先執行抗辯權消滅,從而直接承擔與其過錯相應的責任,但在嗣后確定了具體侵權人時,建筑物管理人有權向具體侵權人追償,其同時因可歸責性而承擔追償的風險。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的補償責任是救濟受害人的最后手段,基于該考慮,應盡可能在構成和效果上對該責任的適用予以限制。故在對受害人的救濟上,可能加害人的補償責任應劣后于建筑物管理人的賠償責任,而在對具體侵權人的追償上,可能加害人的追償權應優先于建筑物管理人的追償權。
就此,圍繞高空拋墜物致損情形中的建筑物管理人責任,《侵權責任編解釋(一)》解決了一系列法律規范的協調適用問題。總而言之,究竟如何有效解決高空拋墜物糾紛中存在的大量疑難問題,而且如何“把中國作為方法”進而提升治理效能,仍然構成了社會治理能力、制度和體系的一塊試金石。ML
Liability of Building Administrators in Tort Cases of
Falling/Dropped Objects from Height
ZHU Hu
(Law School of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Abstract:
In a case where damage is caused by a falling or dropped object from height, the safety custodial duty of the administrator of the building from which such object falls, as a statutory duty, is able to extend the range of victims that can be protected, while as a conduct duty, this duty can also avoid the imposition of excessive liabilities on the building administrator. The liability of the building administrator is one of the specific applications of the liability of the safety custodial duty. Concerning the liability of the building administrator, a distinction should be made between the scope of application of Article 1253 and that of Article 1254(2), of The Civil Code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with the former being applicable exclusively to objects originating from common areas or appurtenances thereto. In contrast to the direct tortfeasor who is the person ultimately liable, the building administrator bears supplementary liability proportionate to their fault, and their legal position is analogous to that of a general guarantor, being entitled to the right to demand prior performance against the principal obligor (exceptio excussionis realis). Consequently, procedural matters such as litigation structure, preservation measures, enforcement proceedings, and extinguishment of claims may be subject to the rules governing the guarantor’s right to prior performance defense. The potential compensation liability of the occupants of the building who possibly commit the tort – as the ultimate remedial recourse – must be strictly constrained through substantive and procedural filters, subordinate to the building administrator’s primary liability in the compensation hierarchy.
Key words:
falling or dropped objects from height; building administrators; the safety custodial duty; the corresponding complementary liability本文責任編輯:武" 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