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編號:1001-2397(2025)01-0195-14
摘" 要:
刑事數據調取是常態化且效益顯著的取證措施之一,涉及公民權利保護、偵查權力行使與平臺協助義務三個方面。刑事電子數據規范從任意偵查的屬性界定、調證文書相關性的干預范圍控制,以及豐富性、絕對性與無償性的調取配合義務三方面為數據調取構建規范框架,但上述規范在適用時存在以任意偵查替代強制偵查的權利失守缺陷、相關性約束失靈的權力擴張缺陷及配合主體陷入沖突困境的義務失衡缺陷。刑事數據調取規范缺陷的生成邏輯在于傳統刑事訴訟權利保護體系無法因應新興數據權利需求,入口型調取相關性規則的物理邏輯無法適配于虛擬場景,作為權力延伸的配合義務邏輯與案外第三方主體身份相矛盾這三個方面。優化刑事數據調取規范,應在導入個人信息權基礎上對數據調取按強制屬性進行分級,完善事前事后相關性的綜合權力控制機制,構建協助調取的責任豁免與合理補償機制。
關鍵詞:
數據取證;相關性;權利體系;平臺協助
中圖分類號:DF73" 文獻標志碼:A
DOI:10.3969/j.issn.1001-2397.2025.01.13" 開放科學(資源服務)標識碼(OSID):
收稿日期:2024-11-10
基金項目:司法部法治建設與法學理論研究項目“偵查程序中調取個人信息的法律規制”(22SFB5031)
作者簡介:
劉文琦(1998—),女,遼寧沈陽人,北京大學法學院訴訟法學專業博士生。
目" 次
一、引言
二、刑事數據調取的規范缺陷檢視
三、刑事數據調取規范缺陷的形成邏輯
四、刑事數據調取規范的優化進路
五、結語
一、引言
網絡與數字革命改變了信息傳播范式,個人信息在權利主體與控制主體間分離,普遍以“強制用戶同意”的方式回傳于以互聯網平臺為代表的第三方數據庫中。因此,向第三方調取涉案主體的行蹤軌跡數據、通信數據、金融數據等日益成為一種常態化且效益顯著的取證方式。不同于與相對人直接“交鋒”的自行收集措施,數據調取是通過第三方間接獲取證據材料的措施,發生于涉案主體、偵查機關、網絡平臺三方交織“博弈”的場域,內含公民權利保護、偵查權力行使與平臺協助義務三重維度的相關權利義務。故而,數據調取不僅關乎有效取證與公民權利保障的刑事訴訟核心價值,還關涉個人信息保護、“公私共治”等數字法治的重要議題。
自2012年“電子數據”被寫入《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并成為法定證據種類之一后,日益豐富的關于電子數據的司法解釋、部門規章等規范性文件從法律屬性、程序規范、配合義務等方面為數據調取確立了規范框架,但在實際運行中,數據調取陷入了規范困境。首先,因向第三方調取數據導致權利保護被弱化,這尤其表現為電子郵件、微信聊天記錄等承載通信權的對象被調取時的任意性。
如在“姚某某等五人假冒注冊商標案”中,公安機關規避應受嚴格程序約束的通信監控措施,采取調取方式獲取被告人姚某某等5人間的QQ聊天記錄、往來電子郵件等數據。參見最高人民檢察院第二十六批指導性案例四(檢例第101號)。其次,數據調取范圍呈現擴張態勢,與案件無關的數據被大量調取。如在“某某汽貿公司走私普通貨物案”中,網絡服務商向偵查機關披露30個涉案郵箱中20萬封電子郵件,但這些郵件并非均與案件有關聯。參見《刑事審判參考》2013年第4集(總第93集)第873號案例。最后,調取配合義務負擔過重且義務履行優先順序不明,使平臺陷入義務履行沖突困境。
《刑事訴訟法》再修改在即,有必要在本次修法時對數據調取的規則加以修正。因此,對數據調取的法律規范予以理論檢視的重要性日益凸顯。目前,學界的共識是在隱私權參見謝登科:《論偵查機關電子數據調取權及其程序控制— —以〈數據安全法(草案)〉第32條為視角》,載《環球法律評論》2021年第1期,第52-67頁。、個人信息權參見裴煒:《論個人信息的刑事調取— —以網絡信息業者協助刑事偵查為視角》,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21年第3期,第80-95頁。干預基礎上將數據調取界定為任意偵查與強制偵查屬性的結合,并從網絡服務者配合義務履行參見李延舜:《刑事數據調取中網絡服務提供者的角色定位及關聯義務》,載《法學》2023年第1期,第151-163頁。、權力監督制約機制參見鄭曦:《偵查機關調取公民個人數據的規制》,載《上海政法學院學報(法治論叢)》2023年第3期,第50-61頁。等方面強化對調取權力的控制,但這一觀點仍然存在一些不足。首先,忽視對數據調取規則的法律釋義,導致調取規范重構流于形式。一是對數據調取任意屬性界定的內在邏輯論證不足,導致強制屬性證成中權利基礎的混亂,以及與刑事訴訟權利保護體系融貫不足;二是未能從現行規范解析出調證文書相關性對調取權力的約束意義,反而以粗疏的制度建構遮蔽了調取范圍擴張與權力膨脹的關系。其次,忽視配合義務在數據調取中的重要價值,造成權利保護、權力控制與義務配合的理論無法自治。這主要表現為義務要素論證的獨立與虛置,協助主體難以融入“權利-權力”分析框架,導致調取協助中對權利的過度干預與平臺配合的困難。鑒于此,本文將“義務”要素導入“權利-權力”刑事訴訟本源分析框架,遵循“權利-權力-義務”的體系模型檢視數據調取規則的缺陷,再反思數據調取規范缺陷的生成邏輯,進而提出完善思路。
二、刑事數據調取的規范缺陷檢視
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和公安部聯合印發的《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收集提取和審查判斷電子數據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電子數據規定》),2019年公安部頒布的《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電子數據取證規則》(以下簡稱《電子數據取證規則》),2021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印發的《人民檢察院辦理網絡犯罪案件規定》(以下簡稱《辦理網絡案件規定》),以及2022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聯合印發的《關于辦理信息網絡犯罪案件適用刑事訴訟程序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辦理信息網絡犯罪案件意見》)等刑事電子數據規范從權利保護、權力控制與義務邊界設置等方面為數據調取構建了周密的規范框架,力圖實現電子取證與公民隱私信息權益保障的平衡。深入檢視數據調取規則,筆者發現其本身存在以下幾方面的缺陷。
(一)任意性數據調取規避強制偵查法律規定
刑事訴訟對公民憲法權利的保護集中表現在任意偵查與強制偵查的屬性界分及程序規制的差異上。參見[德]克勞思·羅科信:《刑事訴訟法》(第24版),吳麗琪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273頁。所謂強制偵查,是指能干預相對人重要權益的強制處分行為,因其對公民基本權利干預過多,必須在法律明文授權下進行,并通過法定程序對構成要件、實施程序和類型予以限制。與此相對的是任意偵查,因其不會對相對人的基本權利造成過度干預,原則上可以在法律沒有規定時由偵查人員采取適宜的方法進行。我國《刑事訴訟法》雖未對任意偵查與強制偵查作出明確劃分,但一般認為以刑事立案為限,立案前的調查核實措施為任意偵查,立案后的偵查措施為強制偵查。參見萬毅、陳大鵬:《初查若干法律問題研究》,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08年第4期,第65-66頁。《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第169條即在司法解釋層面回應了這一理論分類,規定:“進行調查核實,可以采取詢問、查詢、勘驗、檢查、鑒定、調取證據材料等不限制被調查對象人身、財產權利的措施。不得對被調查對象采取強制措施,不得查封、扣押、凍結被調查對象的財產,不得采取技術偵查措施”。《辦理信息網絡犯罪案件意見》第12條亦吸收了上述規定,將調取證據材料列入立案前可以實施的調查核實措施。因此,有觀點認為,作為調取證據材料下位概念的調取數據,其自然也屬于任意偵查范疇。
然而,將數據調取界定為任意偵查在適用時卻會出現“以任意偵查之名,行強制偵查之實”的情形。這典型表現為以數據調取替代電子郵件扣押與技術偵查措施。電子郵件扣押是《刑事訴訟法》第143條和《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以下簡稱《公安規定》)第232條規定的強制偵查措施。根據上述規定,偵查人員調取電子郵件應經縣級以上公安機關負責人批準,制作扣押電子郵件通知書,通知網絡服務單位檢交扣押。然而,數據調取的對象范圍未將電子郵件排除,因此,經辦案部門負責人批準,向網易、騰訊等平臺調取涉案主體的電子郵件成為偵查實務中規避電子郵件扣押程序規范的普遍適用方式。就數據調取替代技術偵查措施而言,調取實時通信數據、行蹤軌跡數據等與技術偵查措施可以替換。技術偵查是信息技術嵌入偵查活動的體現,因其干預權利的秘密性、實時性,刑事訴訟法律規范在案件范圍、適用期限、審批權限上均對技術偵查
作出了嚴格的程序約束。雖然《刑事訴訟法》對技術偵查的外延與內涵規定較為模糊
,但《公安規定》第264條將技術偵查措施列舉為記錄監控、行蹤監控、通信監控與場所監控,將技術偵查的本質特征明確為“監控”,要求其在違法犯罪行為實施過程中同步開展參見程雷:《檢察機關技術偵查權相關問題研究》,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2年第10期,第59頁。,所收集的信息呈現實時性、動態性。然而,當以實時通信數據、行蹤軌跡數據等數據為調取對象時,數據調取可以規避技術偵查的嚴格程序規范,實現與記錄監控、行蹤監控、通信監控相同的效果。參見劉文琦:《沖突與彌合:個人信息刑事調取的數字轉型與法律因應》,載《蘭州學刊》2024年第5期,第115-116頁。在實施方式上,二者均可以規避涉案主體秘密進行;在技術特征上,二者均具有實時、動態、自動收集犯罪嫌疑人相關信息的能力;在權利干預上,二者均能持續而全面監控犯罪嫌疑人的即時行為和精確定位,對公民通信權、隱私權等造成過度干預。
(二)相關性規則失靈導致數據調取權力擴張
根據《電子數據規定》第13條、《電子數據取證規則》第41條和《辦理信息網絡犯罪案件意見》第14條的規定,可以發現調取證據通知書這一調證文書在數據調取權力控制中占據核心位置。這既是辦案部門負責人批準數據調取的書面依據,也是網絡平臺等配合主體協助調取的義務基礎。調取證據通知書的核心內容在于被注明的“需要調取電子數據的相關信息”,相關信息的內涵決定了調取對象和調取范圍,即調取權能所干預的基本權利類型和規模。所謂相關,是將調取的電子數據限定在與特定案件事實或特定涉案人員相關,是在權衡偵查效率和公民權利保障下綜合判定的結果。確定相關性的目的在于確保數據調取過程中,將調取內容固定為有罪、無罪及犯罪情節輕重等與案件事實有關的信息,避免收集無關人員數據,以及涉案人員無涉案件數據。調證文書注明信息的相關性,本質上是對調取(偵查)對象與案件事實之間的客觀相關關系的描述,是調取(偵查)相關性規則的內在要求。
然而,在實際適用于電子數據時,調取相關性規則會陷入失靈困境,從而引致調取權力的雙重擴張。
第一重擴張是指在有效取證目的驅動下,偵查人員和審批人員會模糊數據相關性判斷,擴張調取范圍。電子數據是存在于虛擬空間的“0” “1”數字信號組合,需要依托特定設備才能生成和展示,具有無形性與虛擬性,所以偵查人員無法預知擬調取數據情況,更難以在調證文書上準確界定擬調取數據的相關信息。因此,為保證涉案數據的全面收集和偵查活動的高效進行,偵查人員普遍傾向于模糊相關性要求,采取概括調取、泛化調取的方式調取電子數據。同時,相關信息內涵的模糊進一步放寬了相關性審批的尺度。《電子數據規定》等規范僅要求偵查人員在調取證據通知書上注明相關信息,但對相關信息的內涵和擬調取數據與具體案件事實相關性的說理程度均未作進一步要求。即使《公安規定》第62條的規定為相關信息的界定提供了參考,但是對提供時限、配合主體、種類、特征的要求仍然規定得較為寬泛,審批主體無法據此對擬調取數據的涉案相關性展開研判,在內部審批的慣性思維下,其自然會模糊相關性要求,使審查批準程序流于形式。
第二重擴張是指為化解重復調取負擔,調取配合主體普遍會模糊相關性標準,擴張數據披露范圍。互聯網的普及和云計算等技術的興起使平臺日益成為個人數據流轉的樞紐,平臺普遍存儲著海量個人數據。平臺公司的工作人員尚無足夠的知識和經驗判斷擬調取數據與具體案件的相關程度,因此,在面對大規模、多類型的數據調取請求時,其通常會為充分滿足偵查犯罪的需要而擴大調取范圍,以避免補充調取或針對存疑數據進行說明等
情形的發生。
(三)數據調取配合主體陷入義務沖突困境
刑事電子數據規范為調取配合主體規定的義務具有以下特點:一是協助義務豐富。根據《電子數據規定》第3條、《電子數據取證規則》第41條和《辦理信息網絡犯罪案件意見》第14條與第17條的規定,可以發現調取配合義務持續細化,在“信息披露義務”基礎上明確了“數據完整性保護、存疑數據說明和補充調取義務”的內容。二是協助義務絕對。調取配合義務創設時,法律未同步規定義務沖突等特殊情況下協助主體拒絕配合或延遲配合調取的責任豁免情形。與之相反,《中華人民共和國網絡安全法》(以下簡稱《網絡安全法》)第69條規定了違反協助義務引發的行政處罰,《中華人民共和國數據安全法》(以下簡稱《數據安全法》)第48條規定了拒絕配合數據調取的實體性制裁后果,《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第286條之一規定了拒不履行信息網絡安全管理義務罪,由此,配合主體或是基于規避懲罰后果的動機,或是擔心拒絕配合調取的行為破壞政企之間的合作關系,均會對調取要求充分配合。三是協助義務無償。協助調取過程中,平臺接收、篩查和響應數據調取請求均會產生人、財、物上的成本與費用,但電子數據規范未對協助調取規定經濟補償。因此,無論
配合主體因披露數據承擔了多少成本,其均無法獲得來自國家機關的經濟補助。
然而,網絡平臺等第三方公司并非執法者的代理人,其兼具商業主體和公民基本權利承載者雙重身份,承擔著信息監管、用戶管理和個人信息隱私保護等多重法律義務。因此,面對豐富化、絕對性、無償性的調取配合義務,平臺會遭受義務沖突困境,這既可能妨礙刑事訴訟順利進行,讓企業陷入普遍性違法境地,也有可能影響數字治理的持續發展。具體而言,平臺可能遭遇的沖突困境有如下幾類。
第一,調取配合義務與用戶信息及隱私保護義務沖突引發困境。網絡平臺保護用戶隱私權和個人信息安全是社會交往的基礎性條件,《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以下簡稱《個人信息保護法》)第9條規定:“個人信息處理者應當對其個人信息處理活動負責,并采取必要措施保障所處理的個人信息的安全”。當調取配合義務與個人信息保護義務沖突時,調取配合義務的絕對性與責任豁免機制的缺位無疑會使平臺陷入義務沖突困境。誠然,相較于其他社會價值,懲罰打擊犯罪的價值具有優先性,但這種優先并非天然獲得,其需要以明確的法律規定為前提。然而,數據調取相關法律僅關注絕對性和強制性的配合義務,忽略對多重義務的協同規定,對企業因配合執法造成用戶信息及隱私安全受損能否免責也暫未明確,由此導致平臺在法律適用上陷入選擇困境。
2016年和2018年發生的涉網絡平臺刑事案件從不同角度呈現了網絡平臺與刑事執法的互動,其中,“溫州樂清滴滴順風車命案”具象反映了平臺配合調取與隱私保護雙重法律義務沖突引發的困境。
參見韓丹東、王春:《網約車平臺須將消費者安全放在首位》,載《法治日報》2018年8月27日,第5版。滴滴平臺在保護用戶隱私與配合調取的義務之間徘徊,最終拒絕配合警方調取被害人趙某所乘坐的順風車車主及車輛相關信息。這一做法飽受輿論的指摘,對滴滴公司商業信譽造成了嚴重影響。時下,個人信息保護合規已成為企業運營的常態化要求,并與刑事及行政處罰、企業聲譽、商業機會等休戚相關。參見敬力嘉:《個人信息保護合規的體系構建》,載《法學研究》2022年第4期,第152-167頁。諸如臉書、谷歌和推特這樣的大型互聯網公司共同肩負著保護“隱私”與“安全”的重大責任See The Harvard Law Review Association, Developments in the Law: More Data, More Problems, 131 Harvard Law Review 1714, 1724 (2018).,因此,當法律上的配合義務優先性不明與責任豁免機制缺失時,企業勢必會陷入“履行配合義務阻礙個人信息保護與損害商業信譽,不履行配合義務觸犯罰則”的進退兩難的義務沖突困境。
第二,高負擔的調取配合義務與企業經濟利益沖突引發困境。企業收到偵查機關的調取請求后,需要針對調取證據通知書的內容進行個案判斷以確定調取內容、信息范圍和執行程度,這種接收、篩查、處理、響應本身就會增加企業的人力、物力、場地等相關運營成本。尤其是偵查機關一旦根據《公安規定》第66條第1款適用調取附帶扣押模式,通過扣押、封存中小型互聯網企業的主營業務服務器進行數據調取,就可能直接導致企業業務的中斷,對企業經營帶來不可挽回的影響。在配合調取極可能阻礙企業的正常經營活動開展,對企業經濟利益造成損害時,對配合企業應否予以合理的經濟補償值得考慮。
三、刑事數據調取規范缺陷的形成邏輯
發現刑事數據調取規范缺陷的形成邏輯,實際上是探究數據調取法律文本漏洞生成原因的過程。這可以揭示數據調取規范缺陷形成的“病灶”,進而明確權利保護、權力控制與配合義務困境的理論基礎,
最終實現數據調取規范的優化。
(一)傳統刑事訴訟權利保護體系無法滿足新興權利需求
數據調取法律屬性錯配的根本原因在于刑事訴訟權利保護體系的傳統性與數據調取權利干預類型的新興性無法兼容。數據調取干預的權利類型主要為虛擬空間的隱私權、個人信息權等非有形強制力權利,而我國
傳統刑事訴訟權利保護體系以人身自由、身體、財產等物質性利益為核心,忽視隱私權、個人信息權等虛擬空間的權利保護,因此,權利保護基礎尚未確立的數據調取自然會被默認為任意偵查。
刑事訴訟權利保護體系的傳統性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對人身權、財產權、隱私權的保護遞減。非法證據排除是重要的程序性制裁措施,《刑事訴訟法》對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立法安排折射出權利保護的梯度差異。《刑事訴訟法》第56條規定的非法證據排除規則以刑訊逼供等嚴重侵害人身權的非法方法收集言詞證據為主要適用情形,以針對物與財產權的搜查、扣押等收集物證、書證的取證行為為特殊適用情形,而對于干預隱私權等虛擬權利的技術偵查則完全未予關注。其次,人身權、財產權等實體權利保護的普遍性與隱私權等虛擬權利保護的特殊性。依據干預的權利類型不同,《刑事訴訟法》規定的強制性措施可以劃分為三類:一是主要干預人身權的五種強制措施,包括拘傳、取保候審、監視居住、拘留、逮捕;二是指向財產權的強制性偵查措施,如搜查、扣押、財產凍結等;三是指向通信權、隱私權的技術偵查措施。對比前述規定
強制性措施的法律規范,可以發現《刑事訴訟法》以物理空間為主要適用場景,對拘留、逮捕、搜查等具有明顯有形強制力的措施設置了普遍性規范,以重點保護人身權和財產權,而對于以通信權、隱私權等虛擬權利為干預對象的技術偵查則作為特殊偵查措施,從適用主體的獨立性、實施手段的科技性、取證方式的同步性等方面予以范圍限制,避免對刑事訴訟運行軌道的干涉。最后,刑事訴訟中的虛擬權利保護集中在通信秘密權、住宅權等核心隱私權利方面。盡管《刑事訴訟法》通過隱私保密義務條款、案件公開審理例外條款和技術偵查條款對隱私權予以保護,但實際上,隱私權在刑事訴訟中被界定為次級權利,只有住宅內隱私、私人通信活動中的隱私因關涉憲法上的住宅權、通信權而被納入權利保護體系。參見龍宗智:《尋求有效取證與保證權利的平衡— —評“兩高一部”電子數據證據規定》,載《法學》2016年第11期,第10-11頁。隱私權屬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以下簡稱《憲法》)未明確規定的基本權利,須通過《憲法》的“人權條款”(第33條)、“人格尊嚴條款”(第38條)、“住宅保護條款”(第39條)、“通信自由和通信秘密保護條款”(第40條)等進行推導才能完成合憲論證。基于此,《刑事訴訟法》第143條和《公安規定》第232條將可能干預通信權的郵件調取單獨規定為強制扣押措施;《刑事訴訟法》第144條和《公安規定》第238條將可能干預財產權的財產信息調取單獨規定為需要由縣級以上公安機關負責人批準的財產查詢措施。
然而,數據調取干預的權利類型為虛擬空間的數字權利,與傳統刑事訴訟權利保護體系不相容。第三方平臺存儲的個人數據日益豐富、外延日趨廣泛,包括對信息主體身份、行為、交往等物理空間活動的全程記錄。其承載的權利既可能是傳統權利的數字形態,也可能是基于數字而新興的權利類型。以《辦理網絡案件規定》第27條列舉的電子數據為例,第一項網絡平臺發布的信息屬于公共信息,不承載基本權利;第二項網絡通訊信息可能承載數字通信權;第三項用戶身份信息可能承載信息權、數字通信權或隱私權;第四項用戶行為信息可能承載隱私權、信息權。數據調取所干預的權利為虛擬空間的數字通信權、隱私權、個人信息權等,均不能歸屬于人身自由、身體、財產等物質性利益范疇,無法為傳統刑事訴訟權利保護體系所涵蓋,因此,干預上述權利的數據調取行為自然就被默認為屬于任意偵查范疇。
(二)調取相關性規則的物理邏輯無法適應虛擬場景
數據調取相關性規則是對擬調取對象與案件事實間的相關關系的要求,本質上是一種入口型管控,即在調證文書中表明需要調取數據的主體、特征、性質等可以被觀測和描述的信息,使需要調取的對象得以明確。因此,入口型相關性規則需要滿足兩項基礎條件:一是根據現有案件線索和證據材料,偵查人員可以在事先初步掌握擬調取對象的內涵,并判斷出其與具體案件事實相關,盡管這種相關關系要在偵查過程中逐漸明確與不斷細化。二是擬調取對象可以通過文字描述進行確定,配合調取主體可以根據調取證據通知書的內容提供被調取對象。這本質上揭示出入口型相關性規則的物理空間建構邏輯。細言之,與數字技術催生的虛擬空間相對應,物理空間是指現實世界的三維空間,是人們可以用感官來感知和探索的實際空間。一方面,存在于物理空間的證據材料具有大小、顏色、氣味、體積等可識別和可感知的物理屬性,偵查人員可以在辦案過程中根據案件線索和證據材料不斷明確擬調取對象,并通過種類、特征等標準對擬調取對象進行描述和指代。如偵查人員可以在調取證據通知書上注明“鐵質鋼筋狀,長約四五十公分,表層涂有藍漆,形狀為扁頭彎柄”的信息,向被害人調取撬棍這一物證。參見安徽省黃山市屯溪區人民法院(2014)屯刑初字第00007號刑事判決書。另一方面,物理空間的邊界范圍明確,社會生活環境具有封閉性和高度地域性,因此,第三人持有的涉案相關證據材料范圍相對確定,其可以根據調證文書的文字描述鎖定調取內容。換言之,在前數據時代,“大多數情況下,社會生活的空間維度都是受‘在場’的支配,即地域性活動支配的”[英]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6頁。,因此,第三人持有的涉案證據材料具有相對性和局限性,其不能也不可能同時持有涉案主體、非涉案主體的海量信息。自然,偵查人員通過簡單的描述和相關信息界定,就可以使配合主體明確需要調取的物證、書證等材料。電子數據存在于與物理空間相對應的虛擬空間,具有無形性與聚合性。當以虛擬空間為適用場景時,調取相關性規則會陷入邏輯悖論從而失效,造成調取權力擴張,具體而言,存在以下兩種情形。
第一,虛擬空間的電子數據無法為偵查人員預先感知和描述。與物證、書證等存在于物理空間的傳統證據材料不同,電子數據以電磁波和二進位的數據編碼為載體,具有無形性與虛擬性。因此,電子數據需要依托特定設備才能展示,偵查人員無法憑視覺、嗅覺和觸覺直接感知與觀測,自然也無法從種類、特征、數量等物理維度標準準確判斷、描述某一數據是否與具體案件事實相關。特別是在云存儲模式下,偵查人員甚至可能無法在事前知悉擬調取數據的控制主體的名稱。這是因為,基于分布式云計算原理,數據的發布者與存儲者分離,網絡用戶數據會由不同類型且繁多分散的存儲設備通過應用軟件協同處理,從而導致數據存儲服務器位置的不確定,使得偵查人員無法根據數據主體、數據類型判斷擬調取數據的控制主體。
第二,虛擬空間改變了信息生成模式與存儲樣態,數據留痕的聚合性使第三方平臺難以判斷案件相關數據范圍。其一,與物證、書證等傳統證據的孤立存在不同,電子數據是數據電文、附屬信息、關聯痕跡“三位一體”的有機整體。因此,個人數據可能與平臺的商業數據、運營數據混雜于同一數據庫中。其二,以數據價值最大化為導向,附隨于商業服務的個人數據普遍以“打包”“捆綁”的數據集形態存儲,同一主體的行蹤數據、交易數據、通話情況等聚合數據會同時存儲于特定數據庫。其三,基于社交媒體、電子通信、網絡服務的數據共享和數據交互的普遍性,業已留存的電子數據大多呈現出主體或來源的混合性,即使是特定主體的數據集也會附帶其他無關人員信息。不同于物證、書證對特定主體基于特定事由在特定時空范圍內信息的記錄,第三方平臺會同時掌握不同主體數據,即使是同一主體數據,也可能包括關涉案件數據、無涉案件數據、部分關涉案件數據,數據的海量混雜極大加劇了配合主體判定數據涉案相關性的難度。
(三)配合義務的權力延伸性與第三方主體身份相沖突
網絡平臺等協助調取主體是以案外第三方主體身份介入取證活動的運行之中,系與刑事追訴活動無利害關系的第三方,在理論上屬于社會參與司法的方式之一。正如日本學者田口守一教授所言,“由通信運營商的協助和保全通信過程的被處分者的配合”的新型偵查程序構建了市民參加的協助機制。參見[日]田口守一:《刑事訴訟法》(第7版),張凌、于秀峰譯,法律出版社2019年版,第148-149頁。世界立法也普遍遵循社會參與司法的理論邏輯,通過明確平臺的協助義務和構建合理補償機制來協調協助主體的義務強度。例如,美國《存儲通信法》(Stored Communications Act)第2706條規定執法機關應向披露信息的個人或者企業提供補償。補償費用應當是必要且合理的,屬于在查找、整理、復制或以其他方式提供此類信息時直接產生的,如因披露信息對電子通信服務或遠程計算服務正常運作造成必要干擾從而產生的費用。費用的數額應由執法機關和提供信息的個人或企業共同商定,在無法達成協商時,則由作出調取命令的法院決定。
社會參與司法的理念也為我國《刑事訴訟法》所貫徹,具體體現在依靠群眾原則、作證義務、扭送制度、報案或舉報制度、見證人制度等條款中。但對照上述案外第三方主體參與司法條款的義務規定,審視數據調取配合主體的義務,可以發現調取配合義務已超出案外第三方主體協助司法范疇,實際上被視為偵查權力的延伸。參見吳子越:《網絡平臺數據刑事調取的理論反思與規制路徑》,載《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24年第5期,第73頁。
數據調取配合義務的權力延伸具體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一是調取配合義務的強制性。不同于單位和個人對發現的犯罪事實或犯罪嫌疑人的報案或舉報行為或公民對符合現行犯等特定情形的扭送行為所具有的權利義務雙重屬性,調取配合行為呈現明顯的義務特征。這種調取配合義務具有絕對性,不僅體現在“有關單位和個人應當如實提供證據”這類無義務豁免情形的條文表述上,還表現在《網絡安全法》《數據安全法》《刑法》等法律規定對網絡平臺設置的拒絕履行或違反調取配合義務的法律責任上。誠然,《刑事訴訟法》第193條對證人無正當理由拒絕出庭作證也規定了法律責任,但是,從作證豁免例外、法律責任和救濟途徑方面對比,證人作證義務的強度遠低于網絡平臺調取配合義務的強度。二是調取配合義務的復雜性。刑事訴訟法律規范為社會參與司法設定的義務內容較為單一,如發現犯罪事實或犯罪嫌疑人的個人或單位需要實施報案或舉報行為;見證人要在搜查、扣押、勘驗、檢查、辨認的偵查行為實施過程中在場旁觀并在筆錄中簽字,這些參與義務內容簡單且即時結束。而平臺的調取配合義務內容卻呈現出多樣化與頻次性特征,貫穿于偵查取證、審查起訴和法院裁判等環節,不僅包括信息披露義務,還要承擔數據完整性保護及說明義務、補充調取義務。三是調取配合義務的實質性。1969年,雪莉·阿恩斯坦提出了公民參與階梯理論,依據參與程度將公民參與由低至高分為“操縱、治療、告知、咨詢、展示、合作、授權、公眾控制”八個層次。參見[美]雪莉·阿恩斯坦:《公民參與的階梯》,賈西津譯,載賈西津主編:《中國公民參與:案例與模式》,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第245-262頁。在此理論框架下,如果說公民扭送、報案或舉報、見證人制度是一種表面參與,刑事追訴的決定性權力仍由刑事司法機關掌控,那么,網絡平臺的調取配合卻構成對刑事司法活動的深層介入與實質參與。這是因為,位于執法機構與公民個人數據之間的平臺有權決定執法機構訪問這些數據的范圍和難易程度,可以通過信息、技術及事實上的優勢地位改變認知形成、判斷作出、行為實施,從而產生“對他人的強制性影響力、控制力”郭道暉:《權力的特性及其要義》,載《山東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2期,第66頁。。四是調取配合義務的無償性。不同于《刑事訴訟法》第65條規定的證人有權獲得因履行作證義務而產生的交通、住宿、就餐等費用的補助,平臺在配合過程中基于接收、篩查和響應數據調取請求產生
的成本與費用均無法得到報銷或補助。
由此可知,伴隨犯罪治理場域從物理空間發展到虛擬空間,網絡平臺從參與刑事司法的案外第三方主體演化為“執法者公司”的角色See Rory Van Loo, The New Gatekeepers: Private Firms as Public Enforcers, 106 Virginia Law Review 467, 471 (2020).,承擔著被偵查機關轉嫁的部分調取權能與負擔。誠然,這一做法有助于偵查機關在虛擬空間懲治犯罪時規避傳統刑事訴訟規則的程序障礙,但將案外第三方主體的調取協助義務畸變為偵查權力的延伸已然是對社會參與司法理論根基的挑戰。這忽略了平臺作為商業主體和公民基本權利承載者的雙重身份及其承擔的數據隱私保護等多重法律義務,最終導致協助主體陷入多重義務履行的沖突困境。
四、刑事數據調取規范的優化進路
數字技術推動與物理空間相對應的虛擬空間得以構建。面對空間場景的轉換,刑事訴訟權利保護規則、權力控制規則,以及協助義務規則也應相應升級與優化。為此,應從更新權利保護基礎、完善調取權力相關性控制機制與協調案外第三方主體的配合義務三方面推動數據調取規則的數字正義實現。
(一)以個人信息權為基礎的數據調取分級
刑事訴訟傳統權利譜系以保障人身自由、身體等物質性利益為基礎,無法為數字時代的權利保護供給足夠的理論張力,導致以任意偵查替代強制偵查的問題出現。解決此問題,目前主要有兩種模式:一是明確隱私權的基本權利地位,根據具體數據的敏感程度,將特定公開數據納入強制搜查對象范圍
。例如,美國秘密性隱私權下調取的任意性,以及通過2018年卡朋特訴美國案(Carpenter v. United States)確立的對數據調取的例外保護。美國通過1967年卡茲訴美國案(Katz v. United States)確立了秘密性隱私權內涵,并由此分化出第三方原則,規定公民對披露給第三方的信息因自愿放棄秘密性而不享有隱私權保護,排除了向第三方調取信息的強制搜查性質。但以電子數據為調取對象時,該規則會過度介入私人生活,為此,在卡朋特訴美國案中,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通過論證歷史手機基站位置信息的“深刻的揭示性”,“深度、廣度和全面性”,以及“收集的不可避免和自動性”,明確調取歷史手機基站位置數據的強制屬性。See Carpenter v. United States, 138 S. Ct. 2223 (2018).循此,地方法院將自動車牌識別數據、IP地址數據、GPS定位數據、實時手機基站數據等數據調取逐案納入強制搜查予以規制。二是引入個人信息權,作為秘密性隱私權的補充,對公開個人數據予以分級保護。例如,“個人信息權
-隱私權”歐洲相關語境下的權利表述應為個人數據受保護權,但其與個人信息權沒有本質區別,均是以賦權形式保障個人對個人信息的自主決定。因此,為與我國《個人信息保護法》的法律用語保持一致,本文統一使用個人信息權這一概念。層級權利構造下的歐洲數據分級取證制度。1950年《歐洲人權公約》對秘密性隱私予以保障,第8條明確規定了“隱私和家庭生活受尊重的權利”。為應對網絡技術發展,1981年歐洲委員會通過的《關于個人數據自動化處理的個人保護公約》(Convention for the Protection of Individuals with Regard to Automatic Processing of Personal Data,以下簡稱《108號公約》)在隱私權保障的基礎上,明確了個人數據的定義,并初步勾勒出數據主體的知情權、更正權、刪除權等權利內容。但《108號公約》回避了隱私與個人數據的聯系,直至1997年Z訴芬蘭案(Z v. Finland),歐洲人權法院正式回應隱私與個人數據的交叉關系,明確隱私數據可以通過《歐洲人權公約》第8條予以保護,其他類型數據可以參照《108號公約》等規定加以保護。進言之,歐洲在隱私權基礎上發展出個人信息權,實現了對公開信息與私密信息的全面保護。這意味著,數據的公開不等同于權利保護的放棄,取證措施的法律屬性需要與數據的權利等級相匹配。
相較而言,將個人信息權導入并對數據調取分級的做法在我國更為適宜。首先,將敏感公開數據逐個納入隱私權保護的模式存在缺陷。數字時代海量數據的敏感屬性會使例外變原則,將特定公開數據不斷納入隱私權保護范疇最終會導致“公開-私密”的權利判斷方式模糊,致使執法人員無法預先明確判斷擬調取數據的強制程度,使其無時無刻不處于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之下。參見陳偉、鄔雨岑:《大數據時代隱私權的刑法保護模式重構》,載《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24年第1期,第109頁。基于此考慮,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將卡朋特訴美國案的裁判限于極其狹窄的范圍,排除在實時手機基站信息、監控探頭等傳統監控工具,以及可能揭示位置信息的其他商業記錄中適用。See Susan Freiwald amp; Stephen Wm. Smith, The Carpenter Chronicle: A Near-Perfect Surveillance, 132 Harvard Law Review 205, 227 (2018).其次,從權利價值判斷,個人信息權相較于隱私權,與數據的流動性更為契合。隱私權本質上是在國家權力擴張過程中對公民隱私構筑的處理禁地與防御藩籬,以禁止、禁用為權利預設,其對國家機關收集隱私具有天然的排斥性。即使隱私意象從“作為隔離的隱私”逐漸轉向“作為控制的隱私”余成峰:《信息隱私權的憲法時刻規范基礎與體系重構》,載《中外法學》2021年第1期,第37頁。,但與人格、秘密、獨處等價值高度關聯的隱私權仍無法超越保證公民免受國家權力干涉的消極自由的內核,同個人數據的流動性、積極主動利用難以兼容。而個人信息權卻與隱私權對國家權力的天然排斥不同,其權利預設是對權力的合法監管與正當引導,旨在對個人信息的保護與合理利用。如我國《個人信息保護法》第1條規定的立法目的是“為了保護個人信息權益,規范個人信息處理活動,促進個人信息合理利用”。最后,將個人信息權導入刑事訴訟在我國存在法律基礎。《個人信息保護法》第33條明確要求“國家機關處理個人信息的活動,適用本法;本節有特別規定的,適用本節規定”。由此可見,刑事程序中個人信息的處理活動也應遵循《個人信息保護法》的基本規定,對個人信息權益予以法律保護。
個人信息權的導入意味著數據調取不因權利基礎不明具有天然的任意性,而是要依據數據內涵對數據調取予以分級,針對不同的調取對象匹配不同的強制屬性,以進行必要和合理約束。這要求,其一,敏感數據調取應納入強制偵查。《個人信息保護法》第28條對敏感個人信息進行了界定,指出敏感個人信息是指一旦泄露或者非法使用,容易導致自然人的人格尊嚴受到侵害或者人身、財產安全受到危害的個人信息。敏感數據的權利
成分更足,要在具有特定目的和充分必要性,并采取嚴格保護措施的情形下處理。其二,內容數據調取應納入電子郵件扣押等強制偵查。與內容數據描述實質交流內容不同,非內容數據記錄的是信息的存在形式和生成過程,權利含量低于內容數據。因此,對于電子郵件、通信內容等內容數據的調取應納入強制偵查。其三,實時數據調取應納入技術偵查措施。靜態數據是根據行政法規或業務需求而保存的歷史信息,而動態數據是對未來一段時間的持續跟蹤與實時記錄。因此,調取實時、動態數據不同于復制過去已存儲的靜態數據的行為,其無異于“監控”,應納入技術偵查措施范疇。
(二)數據調取相關性的綜合控制
為克服虛擬場景中相關性規則的失靈,應從事前相關性的入口管控與事后相關性的出口審查兩方面完善數據調取相關性規則。
第一,明確相關信息的內涵。相關信息的合理界定涉及公民信息權益保障與有效取證雙重價值平衡的復雜關系。為此,可以考慮從主體相關性和內容相關性兩方面明確相關信息的底線內涵,并授權偵查機關結合具體實踐情況,建立相關信息清單范例,以指導偵查相關性判斷。對于主體相關性,應將擬調取數據主體限定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以及與犯罪活動直接關聯的人員,避免對非涉案主體的概括調取的實施,這要求至少明確擬調取數據主體的基本信息,如姓名、賬號名或代碼、電話號碼等。對于內容相關性,應至少包括擬調取數據的類型,如行蹤軌跡數據、金融數據、通信數據等;目標數據的調取期限,以具體日期表明,限于案件發生時間附近;目標數據的調取范圍,應嚴格限于案件所必需。在此基礎上,應在時間期限、數據范圍方面對被害人、證人等構建起高于被追訴人的相關性要求。這是因為,被害人、證人等作為普通公民,非刑罰權所指向對象,其不享有被追訴人所享有的完備的程序權利,也自然無須負擔被追訴人應負擔的容忍義務。
第二,構建數據調取相關性的說理機制。相關性判斷需要權衡偵查效率和公民權利保障雙重因素,是在事實判斷與價值判斷之間來回穿梭的綜合性判斷,因此,僅在調證文書上注明相關信息,并不能清晰揭示擬調取對象與特定案件事實的相關程度。為解決此問題,美國《存儲通信法》第2703(d)條構建了數據調取的說理制度,規定法院應在執法機構提供具體和明確的事實,表明有合理的理由相信電訊或電子通信的內容,或所調取的記錄或其他信息與正在進行的刑事偵查相關和重要的情況下簽發法院命令。鑒于此,調證文書上應寫明調取原因、擬調取數據主體、涉嫌犯罪及具體案件事實、目標數據與調查活動的相關性、調查行為的法律依據、是否存在緊急情況等申請數據調取的詳細事由,說明擬調取數據與特定案件事實的相關關系。當然,基于偵查秘密原則,該說理內容可僅向審批主體、審查主體公開,而不對第三方公布。
第三,構建事后相關性控制機制。
一方面,應構建公安機關內部的數據調取相關性篩查機制,以確保及時退還或刪除無關數據。雖然《電子數據取證規則》第4條規定“公安機關電子數據取證涉及國家秘密、警務工作秘密、商業秘密、個人隱私的,應當保密;對于獲取的材料與案件無關的,應當及時退還或者銷毀”,但該規定系原則性內容,未具化為數據調取的相關制度,其中,退還或刪除時點與制裁要求均未予明確,由此導致數據調取權力的事后約束無力。鑒于此,應明確構建數據調取篩查機制,要求數據調取完成后,偵查人員應在7日內審查被調取數據,經查明確實與案件無關的,如屬于涉案主體無涉案件數據、非涉案第三人數據,應在3日內退還、刪除或匿名化處理,不能將無關數據移送至審查起訴環節乃至審判環節,也不能作為公安大數據系統運行的底層數據,違反上述要求的,經查證屬實應當將該數據予以排除。另一方面,應構建人民檢察院對數據調取相關性的實質審查制度。事實上,人民檢察院對數據調取權力擴張情況已有關注,根據《辦理網絡案件規定》第39條第1項規定,人民檢察院對調取的電子數據要注重審查“調取證據通知書是否注明所調取的電子數據的相關信息”。但該規定僅是對是否注明相關信息的形式審查,未涉及相關性有無和相關性大小的實質審查。因此,為倒逼偵查機關調取數據時關注范圍控制,應構建起人民檢察院對數據調取的實質審查制度,要求其圍繞案件事實、數據類型、數據主體、調取期限等內容對被調取數據展開實質審查,對于偵查機關移送的非涉案第三人數據、涉案主體無涉案件數據,人民檢察院應當責令退還、刪除或匿名化處理。此外,還應當賦予被移送數據的第三人有權參照《刑事訴訟法》第49條、第117條向檢察機關申訴或控告參見程雷:《刑事訴訟中適用〈個人信息保護法〉相關問題研究》,載《現代法學》2023年第1期,第101-102頁。,實現以權利制約調取權力擴張。
(三)協助調取的責任豁免與合理補償
探索平臺調取協助義務的合理邊界,化解網絡平臺的義務沖突困境,需在社會參與司法的理論指導下,將調取協助義務邏輯從“偵查權力延伸”回歸至“案外第三方主體協助司法”范疇。對此,可以考慮從平臺協助調取的責任豁免機制確立與合理補償機制構建兩方面對調取協助義務予以協同。
第一,構建平臺調取協助的責任豁免機制。作為案外第三方協助司法主體,平臺不能因履行協助義務而陷入義務沖突困境。為此,需要分“兩步走”:第一步,要實質確立執法協助義務的優先性,為平臺在義務沖突時履行執法協助義務明確合法性基礎;第二步,要明確企業內部審查機制的免責效力,授權企業在個案中審查調取協助要求,以判斷是否滿足實質優先條件。我國刑事訴訟法律規范未對平臺的多重義務協同作出規定。雖然《個人信息保護法》在解決義務沖突上有所關注,將“履行法定職責或者法定義務”規定為同意原則的例外,將法律或行政法規另有規定、緊急情況、妨礙國家機關履行法定職責規定為知情原則的例外,但在法律形式上確立刑事司法義務優先只是前提,懲罰犯罪的目的不能當然明確調取協助義務的優先性與合法性,其關鍵在于遵循刑事正當程序的要求,由《刑事訴訟法》針對具體數據調取措施構建合比例的程序限制,換言之,在個人信息權導入下對數據調取予以分級構造,防止不當、概括調取數據導致企業陷入困境。
在協助義務優先性確立基礎上,還需要授權企業在具體案件中對數據調取請求進行審查判斷。面對多重法律義務,企業需在個案中結合數據主體、數據類型、相關性說理等要素對協助要求予以審查,以判斷是否符合實質優先,避免因協助調取而干預用戶數據隱私權益。因此,企業基于合理的內部審查而延遲或拒絕配合調取的,可以產生責任豁免效果。關鍵在于,如何判斷企業內部審查機制是否合理。解決該問題,可以考慮以下思路:一方面,通過暢通調取渠道,促進“偵企”及時溝通協商,避免企業因經驗不足或知識有限造成審查不當。調取協助主體可以成立專職部門或搭建專門線上調取協助平臺響應數據調取請求,如百度、騰訊、阿里巴巴等大型互聯網公司已專門成立安全事務部、法律合規部、政策調研室等部門與偵查機關對接。另一方面,要預先明確企業內部審查的基礎事項。可以考慮從調取主體身份證明、擬調取對象身份信息、經審批的調證文書等程序要件和調取時間范圍、調取數據種類、調取相關信息、調取緊急程度、調取可能產生的不利影響等實體要件兩方面確定。當偵查機關的調取行為缺乏必要的程序要件與實體要件,超出協助義務的范疇或者調取程序錯配,存在諸如未開具調取證據通知書、調取電子郵件等內容數據,或者調證文書未注明調取數據的相關信息等情形,企業可以經內部審查后拒絕辦案人員的調取請求。
第二,構建平臺調取協助義務的合理補償機制。對企業協助調取的成本支出提供適當補償,可以減輕企業的壓力與負擔,在提升企業協助積極性的同時,還能促進偵查機關
慎重實施調取,因此,有必要在制度設計上對第三方履行調取協助義務予以合理補償。
構建刑事司法領域的平臺協助調取補償機制,可以從以下兩方面進行:一方面,在《刑事訴訟法》中明確協助調取補償的相關法律依據。如美國《存儲通信法》第2706條明確規定了執法機關應向披露信息的個人或者企業提供補償。我國可以考慮擴大解釋《公安規定》第383條,為協助調取的報銷及補償制度作出明確規定。《公安規定》第383條對公安機關提供或請求外國提供刑事司法協助或者警務合作中的費用進行了原則性規定,基于此,可以通過進一步延伸和擴大解釋此條款,將其適用至刑事司法協助或警務合作的各種措施,作為企業因協助數據調取而產生的費用申請報銷或者補償的法律依據。另一方面,企業有必要在協助調取前告知執法機關需進行費用報銷或補償。企業可以在協助調取前書面告知偵查機關因協助執法產生的必要費用成本,偵查機關應予以報銷或補償。
五、結語
伴隨信息網絡技術與日常生活的深度融合,向網絡平臺等第三方調取數據已成為偵查取證的常態化方式,推動了“國家權力-公民權利”的刑事訴訟二元結構向“國家權力-平臺義務-公民權利”的三元結構轉型。盡管一系列關于
電子數據的法律規范為數據調取構建了周密的制度架構,但從物理空間到虛擬空間的場域轉換已然導致原有規則的失位與新設規則的越位,造成數據調取陷入權利保護失守、權力控制失靈與配合義務失衡的困境。對數據調取規則的設計不僅要關注規則的“有無”,還應當深入結合數據的特征和虛擬空間的運行邏輯進行規則的“善治”。立足數字時代,《刑事訴訟法》再修改應對刑事訴訟工作的數字化轉型作出回應,對日益重要的數據調取措施予以系統優化。
ML
Reflecting on and Optimizing the Norms of Criminal Data Retrieval
LIU Wenqi
(Law School of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Abstract:
Criminal data access is a routine and highly effective collection measure that involves the triple dimensions of civil rights protection, the exercise of investigative powers and the platforms’ obligation to assist. The norms for the retrieval of electronic criminal data establish a regulatory framework for data retrieval from three aspects: defining the attributes of arbitrary investigation, controlling the scope of intervention related to retrieval documents, and the inclusive, absolute and gratuitous obligations to cooperate with investigation; however, application of such norms involres defects such as the loss of rights due to the substitution of arbitrary investigation for compulsory investigation, the excessive expansion of power due to the failure of correlation constraints, and imbalance of obligations due to conflicts among cooperating parties. The logic behind the defects in criminal data retrieval norms lies in three aspects, namely, the inability of traditional criminal litigation rights protection system to cope with emerging data rights demands, failure of physical logic of entry-based retrieval correlation rules to adapt to virtual scenarios, and contradiction between the logic of cooperation obligations as an extension of power and the identity of third-party entities that are not parties to the cases. To optimize criminal data retrieval norms, it is imperative to classify data retrieval based on compulsory attributes on the basis of introducing the right to personal information, improve comprehensive power control over both pre-retrieval and post-retrieval correlations, and establish a mechanism for responsibility exemption and reasonable compensation for assisting in retrieval.
Key words: data retrieval; relevance; rights system; platform assistance
本文責任編輯:周玉芹
本期人物 | 李" 林" 張新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