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元朝是中華傳統歷史上, 由北方游牧民族建立的多族群交融特征極為突出的大一統王朝。吳澄所處的時期, 正是蒙古統治階層努力立足中原, 推進與漢文化交融的重要時期。雖然出仕較晚, 吳澄卻憑借時代際遇, 出入通都大邑, 竭盡平生之所學, 著書立教。吳澄學高且壽長, 一生致力于“恢宏至道, 潤色鴻業”, 在他的作用和影響下, 天下多族群的學者四面而歸之, 不僅使其學術思想得以廓清, 傳遠及深, 更使得以“朱陸和會”為主要面貌的程朱理學成為元代學者之依歸, 最終令有元一代“斯文未喪”而學術未替。
關鍵詞:學術尚未替;吳澄;元代;思想領域;多族群
中圖分類號: I206.2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6721217 (2025) 01010410
收稿日期: 20241118
基金項目:全國高校古委會課題(編號:2063):吳澄年譜長編。
作者簡介:邱江寧(1973), 女, 江西南城人, 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博士生導師, 文學博士。
吳澄(12491333), 字幼清, 號草廬, 臨川郡崇仁縣人, 人稱“草廬先生”。元武宗至大元年(1308), 出任國子監丞。至治三年(1323), 任翰林學士。泰定元年(1324), 首任經筵講官, 1325年, 參與修纂《英宗實錄》。卒贈江西行省左丞, 追封臨川郡公, 謚文正。一生著述頗巨, 合為《吳文正集》100卷。綜合元朝官評及時調, 吳澄之于元代思想界、文化界、文學界的意義, 如元代奎章閣大學士虞集所謂“惟皇上帝, 未喪斯文。篤生先生, 在我圣元”[元]虞集:《祭吳先生伯清文》, 王颋點校:《虞集全集》, 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 2007年, 第303頁。,虞集認為, 元代斯文未喪, 是因為有吳澄的出現, 這是天佑元朝學者的重要體現。
現有的傳統學術思想史體系中, 人們慣稱宋明理學, 不僅略過了與兩宋并存的遼、夏、金, 且很自然地跨過由北方游牧民族建立的大一統元朝, 或將元朝思想發展進程僅視作“南宋哲學之余燼而已”。楊幼炯:《中國政治思想史》, 北京:商務印書館, 1937年, 第227頁。但是, 在《宋元學案》中, 黃宗羲關于元代學術的評價云:“有元立國, 無可稱者, 惟學術尚未替, 上雖賤之, 下自趨之, 是則洛、閩之沾溉者宏也”。[清]黃宗羲著, 全祖望補修, 陳金生、梁運華點校:《宋元學案》卷首, 北京:中華書局, 1986年, 第17頁。作為漢人學者, 又身處明清易代的時局中, 黃宗羲認為元代本沒有任何值得稱道之處, 但站在學術思想史的立場, 黃宗羲認為元代學術并沒有因為時代而堙沒廢棄。盡管上層統治者不能重視學術, 但在下的士大夫卻道心不止, 奔流趨之, 以至于元代的程朱理學沾溉宏遠, 黃宗羲的評價意味深長且令人尋味。相比之前的時代, 元朝的大一統時代特征格外突出。自唐朝以來涌入中原的沙陀、吐谷渾、黨項、契丹、渤海、女真以及其他多種色目人, 在元朝區劃為蒙古、色目、漢人、南人四個族群圈層, 所涵蓋的人群有“蒙古七十二種”, “色目三十一種”, “漢人八種”, “金人三十一種”[元]陶宗儀著:《南村輟耕錄》卷一“氏族”,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59年, 第1214頁。, 元朝是一個史無前例的多元族群大交融的一統王朝, 而這正是“整合元代政治思想史學科資源、規訓元代政治思想史的邊界和準則的重要前提”史衛民:《元代政治思想史》“序言”,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21年, 第2頁。。基于元朝多族群共存的社會現狀, 黃宗羲所揭示的以程朱理學為中心的儒家“學術尚未替”的情形才顯得尤其可貴。這其中, 吳澄所具有的意義典型且值得關注。
一、“學術尚未替”的時代大背景
如前所述, 在中國傳統哲學史或思想史體系中, 類如呂思勉的《理學綱要》、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 基本上“無元代理學的一席之地”, 邱樹森:《新中國成立以來的元史研究》, 《史學月刊》2003年第5期。吳澄作為元代理學家, 自然被忽略, 這并非吳澄本人的成就問題, 而是吳澄所處的時代——元朝的問題。但是程朱理學是在元朝才開始成為官學, 這個標志性的進程推動了元代理學的發展, 這是黃宗羲給予元代“學術尚未替”說法的現實基礎, 同時這還意味著中國傳統哲學無論如何都不能忽略元朝的理學發展樣貌。
與之前的王朝相比, 元朝疆域乃開辟以來最遼闊的朝代, 由此帶來的“異服怪形”現象也是“開辟以來之所未見”。[元]吳澄:《題梁湘東王繹貢職圖后》, 李修生主編:《全元文》, 南京:鳳凰出版社, 2005年, 第14冊, 第546頁。而與之前大一統時代具有的“車必同軌, 書必同文, 行必同倫”特征頗為不同的是, 元朝社會“器用各有宜, 不必同軌也;文字各有制, 不必同文也;國土各有俗, 不必同倫也”, 整個社會“睢盱萬狀, 有目者之所未嘗睹;吚嗢九譯, 有耳者之所未嘗聞”。[元]吳澄:《送蕭九成北上序》, 李修生主編:《全元文》, 第14冊, 第115頁。入主中原之前, 蒙古人沒有自己的文字, 也不使用文字表達:“韃人本無字書……雖無字書, 自可立國”, ④④[南宋]彭大雅、徐霆著," 許全勝校注:《黑韃事略校注》, 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 2014年, 第61頁。“今韃之始起, 并無文書, 凡發命令, 遣使往來, 止是刻指以記之”。⑤⑤[南宋]趙珙著, 王國維箋證:《蒙韃備錄》, 內蒙古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內蒙古史志資料選編》第三輯, 呼和浩特: 1985年, 第5頁。更特出的情形還在于, 蒙古人與中原文化接觸較為稀疏, 在元廷之上“其出入用事者, 又皆諸國之人, 言語之不通, 趣向之不同”⑥⑥[元]宋子貞:《中書令耶律公神道碑》, 李修生主編:《全元文》, 第1冊, 第178頁。, 所以陳垣指出, 在元朝的話語權結構中, “百漢人之言, 不如一西域人之言”⑦⑦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0年, 第29頁。, 儒家思想在元朝并不像之前的中原王朝那樣具有獨尊的地位優勢。在這樣的時代情境下, 立足于漢文化中心視角的黃宗羲尤且認為元朝雖諸事皆無足稱道, 唯獨“學術尚未替”, 并認為元代“洛、閩之學”竟然能在“上雖賤之”的背景中, 做到“下自趨之”, 最終廣泛浸潤有元一代的學者, ⑧⑧[清]黃宗羲著:《宋元學案》卷首, 第17頁。可堪浩嘆。
黃宗羲對于元朝思想史發展情形的觀察與評價非常獨特, 但似乎又提出了一個悖論, 何以“上雖賤之”, 而“下自趨之”?如果沒有在上者的推動與鼓勵, 在下者何來“趨之”的動力呢?史衛民在《元代政治思想史》中認為, 蒙古人入主中原后, 在草原帝國與農耕王朝統治思想的博弈過程中, “附會漢法”的潮流占據上風, 蒙古統治階層在漢人精英的幫助下, “祖述變通”, 努力推行中原王朝運行的政策、制度, 加強“文治”, 使天下一新。史先生的這一評述非常到位。具體呈現這個博弈結果的典型事件是, 1260年, 在漢人精英的推舉和擁戴下, 忽必烈宣布即位為大汗, 并頒布由王鶚擬寫的《即位詔》。詔書表述云:
朕惟祖宗肇造區宇, 奄有四方, 武功迭興, 文治多缺, 五十余年于此矣。蓋時有先后, 事有緩急, 天下大業, 非一圣一朝所能兼備也。……爰當臨御之始, 宜新弘遠之規。祖述變通, 正在今日。務施實德, 不尚虛文。……建極體元, 與民更始。朕所不逮, 更賴我遠近宗族、中外文武, 同心協力, 獻可替否之助也。誕告多方, 體予至意!⑨⑨[明]宋濂等:《元史》卷四《世祖本紀》, 北京:中華書局, 1976年, 第1冊, 第6465頁。
這道詔書的頒布, 標志著蒙古政權的國家本位和統治政策的重大變化, 草原本位的大蒙古國開始向漢地本位的元王朝轉變。⑩⑩陳高華:《元代文化史》, 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 2009年, 第152、153頁。忽必烈通過漢人的口吻向天下人宣諭, 元王朝祖述變通, 努力改變此前憑借武力征服世界的行為方式, 致力于文治, 也期望得到漢地民眾的支持, 同心協力, 共興天下大業。蒙古統治者的“變通”速度也堪稱雷厲風行。《即位詔》頒布的次年, 中統二年(1261)六月, 忽必烈政府下詔要求全國歲時祭孔, “宣圣廟及所在書院有司, 歲時致祭, 月朔釋奠”, [明]宋濂等:《元史》卷七六《祭祀志》, 第6冊, 第1901頁。并且規定“諸官員、 使臣、 軍馬, 無得廟宇內安下, 或聚集理問詞訟, 及褻瀆飲宴, 管工匠不得于其中營造, 違者嚴行治罪。管內凡有書院, 亦不得令諸人搔擾”。陳高華、張帆、劉曉、黨寶海點校:《元典章》卷三一, 北京:中華書局;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 2012年, 第1086頁。不僅如此, 中統二年(1261年), 政府還設置“諸路學校官, 凡諸生進修者, 嚴加訓誨, 務使成材, 以備選用”, [明]宋濂等:《元史》卷八一《選舉志》, 第8冊, 第2032頁, 第2019頁。凡“郡若州邑, 莫不有學, 學莫不有官”, [元]許有壬:《慶州書院記》, 《全元文》, 第38冊, 第196頁。其學校與學官增設之廣, 較之以倡導文化與學術而著稱的宋朝, 彌不有加。
需要指出的是, 蒙古人入主中原之前, 對于儒家思想非常陌生。虞集曾感慨云“國朝以馬上取天下, 未有以儒術進者”, 比較委婉地說, 蒙古人建立元朝之前, 只依憑武力征服天下, 鮮有以儒術靠近蒙古貴族者。蒙古語也從未全面通行于中原區域。因此, 蒙古人“亦未始知有經傳之學也”。⑥[元]虞集:《中書平章政事趙璧改謚文忠議》, 王颋點校:《虞集全集》, 上冊, 第372373頁, 第373頁。而忽必烈所以能在稱汗之后, 迅速轉變統治思路, 又得益于金源文人對忽必烈等蒙古貴族的儒家思想灌輸。金源儒士趙璧“始以國語譯《論語》《大學》《中庸》《孟子》諸書而教授”, 忽必烈及“貴近之從公學者, 始知圣賢修己治人之方”。⑥到許衡任元朝第一任國子監祭酒, 率其弟子對蒙古、色目貴族進行近身教育, “躬行以表帥之, 設法以教養之”, 終令這些“大而宰輔卿士, 小則郡牧邑令”的蒙古、色目子弟在視聽專一的背景下, “變化氣質”, 成德達才。⑦⑦⑧[元]蘇天爵:《元故翰林侍讀學士贈陜西行省參政知事呂文穆公神道碑銘》, 陳高華、孟繁清點校:《滋溪文稿》卷七, 中華書局, 1997年, 第93頁, 第96頁。在許衡的影響下, 朱子之學大行海內, 家習其書, ⑧整個國家“學術正, 人心一, 不為邪論曲學所勝”。⑨⑨[元]蘇天爵:《左丞許文正公》, 姚景安點校:《元朝名臣事略》卷八, 北京:中華書局, 1996年, 第179頁。更值得注意的是, 元朝“自京師通都大府, 至于海表窮鄉下邑”, 學校所授圣賢、群經、四書之說, 皆“自朱子折衷論定”, 于是“天下之學, 皆朱子之書”。⑩⑩[元]虞集:《考亭書院重建朱文公祠堂記》, 王颋點校:《虞集全集》, 上冊, 第658頁。王瑞來在《士人走向民間——宋元變革與社會轉型》中比較宋、元士大夫的出路指出, 盡管南宋登科者51000人, 但其背后卻隱含著150年間將近五千萬人次落第孫山的慘酷現實。宋元變革, 雖然“精兵百萬下江南, 干戈不染生靈血”[元]伯顏:《奉使收江南》, 楊鐮主編:《全元詩》, 北京:中華書局, 2013年, 第9冊, 第110頁。的表述并不真實, 但元代在全國各地建書院學校四萬余所, 使得南宋培養的廣大士人群體被迫或主動地走出中原文化的主體區域, 走向蒙古人所統轄的廣大區域, 從邊關塞漠到白山黑水甚至雪域高原, 不僅最大程度紓解了南宋的階層結構性矛盾, 而且深度形塑了中國歷史及中華文明的走向。黃博:《宋元變革論與中國文化的歷史命運》, 《讀書》2024年第3期。
另外, 更須提到的是, 傳統學術界普遍詬病的元朝科舉考試。延祐二年(1315), 元廷開啟首屆科舉考試, 這個時間距離大蒙古汗國建立的1205年, 約110年, 距離忽必烈稱汗的1260年, 約55年, 距離南宋滅亡、元朝形成大一統王朝的1279年, 約36年。元朝科舉考試制定程式如下:
蒙古、色目人, 第一場經問五條, 《大學》、《論語》、《孟子》、《中庸》內設問, 用朱氏章句集注。其義理精明, 文辭典雅者為中選。第二場策一道, 以時務出題, 限五百字以上。漢人、南人, 第一場明經經疑二問, 《大學》、《論語》、《孟子》、中庸內出題, 并用朱氏章句集注…… 第二場古賦詔誥章表內科一道, 古賦詔誥用古體, 章表四六, 參用古體。第三場策一道, 經史時務內出題, 不矜浮藻, 惟務直述, 限一千字以上成。蒙古、色目人, 愿試漢人、南人科目, 中選者加一等注授。
根據所引程式內容, 不僅程朱理學被定為考試核心內容, 而且考試所面對的對象是包括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南人在內的元朝所有族群士子。作為延祐首科取得第一名的色目人, 馬祖常曾敘述當時色目子弟科考情形道:“延祐初, 詔舉進士三百人會試, 春官百五十人。或朔方、于闐、大食、康居諸土之士, 咸囊書槖筆, 聯裳造庭而待問于有司, 于時可謂盛矣。”[元]馬祖常:《送李公敏之官序》, 李修生主編:《全元文》, 第32冊, 第403頁。科舉考試視“程朱理學”為官學的政策, 不僅有效地推動了蒙古、色目群體的漢化進程, 更極大地推動和刺激了南北多族人群研習程朱理學的熱情, 使元代的“天下之學”, 皆“朱子之書”。而凡是程朱理學著作暢行之處, 也可謂其學說傳播之所, 這亦相當程度地意味著“道之所行”及于天下也。[元]虞集:《(建陽縣)考亭書院重建朱文公祠堂記》, 王颋點校:《虞集全集》, 上冊, 第658頁。
綜上所述, 盡管元朝作為由游牧民族所建立的多族群大一統王朝, 本來沒有中原儒家思想的基礎, 但基于時代變革和蒙古貴族統治管理一統王朝的訴求, 元朝社會祖述變通, 頗有文治舉措, 而吳澄即活動于這樣的大時代背景中, 得以竭盡平生之所能, 著述立教, “恢宏至道, 潤色鴻業”, 終使元代“斯文未喪”而“景運方興”③⑤⑧[元]揭傒斯:《大元敕賜故翰林學士資善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贈江西等處行中書省左丞上護軍追封臨川郡公謚文正吳公神道碑》, 李夢生標校:《揭傒斯全集·輯遺》,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2年, 第506頁, 第538頁, 第538頁, 第538頁。, 從而令民族觀念極強的黃宗羲慨嘆元朝“學術尚未替”。
二、吳澄的時代際遇與元代“朱陸和會”的儒學思想面貌
綜觀元代文化和思想領域, 《宋元學案》將其厘分為四大家, 曰:魯齋許衡、靜修劉因、草廬吳澄、師山鄭玉, 劉因、鄭玉兩家沉淪地方, 影響不能與許、吳二氏相伯仲。揭傒斯在為吳澄撰寫的神道碑中, 比較許衡與吳澄之于整個元代士人及思想界的意義后, 認為:許衡之為學為教, 力主篤實以化人, 言傳而身教, 在元王朝開國之初, 面對那些不同于中原文化的蒙古和色目貴胄子弟, 許衡“得早以圣賢之學佐圣天子開萬世無窮之基”, 具有啟蒙意義, “故其用也弘”;而吳澄得大用于元朝大一統后之天下, 雖然登仕較晚, 其為學為教“主于著作以立教”,③在他的作用和影響下, “天下學者四面而歸之”, 不僅“其學遠而彰、尊而明”,④④[元]揭傒斯:《定宇陳先生櫟墓志銘》, 李夢生標校:《揭傒斯全集·輯遺》, 第556頁。而且“圣賢之學為四方學者之依歸, 為圣天子致明道敷教之實”, 比起許衡, 吳澄的影響“其及也深”。⑤
吳澄及其引領的草廬文人群體, 諸如程鉅夫、虞集、危素、周伯琦、范梈、元明善、貢奎、陳旅、王守誠、蘇天爵等代表人物, 他們在元朝統治階層融入中原、“祖述變通”的進程中, 多處于中流砥柱的地位。⑥⑥邱江寧:《元代草廬文人與他們的文學時代》, 《武漢大學學報》2022年第6期。這使得吳澄本人的過人志向、才華與罕見的人生際遇相互成就, 也如揭傒斯所概述, 比起那些“居萬山間, 與木石為伍, 不出門戶”的優秀學者, “吳先生多居通都大邑, 又數登用于朝, 天下學者四面而歸之, 故其學遠而彰、尊而明”,⑦⑦[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六, 北京: 中華書局, 1965年, 第1428頁。 而且吳澄學高而壽長, 又“主于著作以立教”。⑧所以, 元代的儒學面貌深受吳澄的思想影響, 需要將他的人生歷程與時代的變化進程, 以互文互訓的方式結合起來理解。
如前所揭, 初入中原的忽必烈統治集團在中統元年(1260)通過即位詔向漢人表達融入中原的期待, 并熱忱呼喚豪杰之士“獻可替否之助”, 同心協力, 共興一統大業。這個時間的吳澄, 中統二年(1261), 13歲時“大肆力于群書”, ⑨⑨[元]虞集:《故翰林學士資善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臨川先生吳公行狀》, 李修生主編:《全元文》, 第27冊, 第169頁。中統四年(1263), 15歲時“遂以圣人之學自任”, 至元四年(1269), 19歲的吳澄著《道統圖并敘》, 以接續一代道統為己任:
朱子沒, 至今逮將百年矣, 以紹朱子之統自任者, 果有其人乎?今世之儒, 所學者果何學也?要不過工時文, 獵科第, 取溫飽而已。……澄生十有九年矣……慨然以豪杰之士自期, 必欲為周、程、張、邵、朱, 而又推此道, 以堯舜其君民而后已也。⑩⑩[元] 吳澄:《謁趙判簿書》, 方旭東、光潔點校:《吳澄集》,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21年, 第4冊, 第20272028頁。
年輕的吳澄在這段話中很豪邁地指出, 自1200年朱熹去世后, 70年間, 雖然儒學學者輩出, 但他們只為求溫飽而致力于工時文、獵科第, 并沒有紹續朱子之道統的志向和努力。而他本人, 卻以豪杰之士自期, 將人生目標設定為, 務必使道統繼周敦頤、二程、張載、邵雍、朱熹等人之后得到傳播和接續。吳澄的老師程若庸也對他的能力與努力給予高度肯定, 曾云“未見年方逾冠而有此志量、有此工夫, 廣大精微, 無所不究, 如晝方旦, 何可量也?”[元]吳澄:《答程教講義》附錄《程若庸劄子》, 《吳文正公外集》卷三, 《元人文集珍本叢刊》, 臺北: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 1985年, 第4冊, 第146頁。不僅肯定青年吳澄的學術見地, 更肯定他在高遠目標之下, 如晝方旦, 無論廣大與精微, 無所不究的學習態度。
至元十二年(1275), 南宋滅亡已成定局前夕, 元世祖“遣兵部郎中王世英、刑部郎中蕭郁, 持詔召嗣漢四十代天師張宗演赴闕”。按:《元史》卷八記張宗演為正一教第四十代天師, 誤, 當為第三十六代, 《元史·釋老傳》亦記為第三十六代。見《元史》卷八、卷九《世祖本紀五》《世祖本紀六》, 第1冊, 第166、182頁。據忽必烈自云, 江西龍虎山正一教宗師張宗演的父親張可大曾預言: 他將于二十年后實現天下大一統, 而眼前“神仙之言驗于今矣”, 因此忽必烈特命張宗演主領江南道教。[明]宋濂等:《元史》卷二○二《釋老傳》, 第15冊, 第4526頁。這昭示著江西龍虎山玄教即將在元代獲得超然而崇高的宗教地位。1276年前后, 當天下大變, “政教未舒, 民疑未附”之際, 吳澄遁入山中, “作《孝經章句》, 校定《易》《書》《詩》《春秋》《儀禮》《大小戴記》”。[元]揭傒斯:《大元敕賜故翰林學士資善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贈江西等處行中書省左丞上護軍追封臨川郡公謚文正吳公神道碑》, 李修生主編:《全元文》, 第28冊, 第506頁。至元二十三年(1286), 吳澄的同學程鉅夫, 以集賢直學士再拜侍御史, 奉元世祖忽必烈之旨前往江南博采知名之士。此次程鉅夫江南訪賢的詔書, 忽必烈特用漢字書寫, 顯示出北廷向南方士大夫所釋放出的誠意與態度。所以, 程鉅夫此行對于元代南方文人大舉北上的風潮影響深遠邱江寧:《程鉅夫與元代文壇的南北融合》, 《文學遺產》2013年第6期。。在程鉅夫的“江南訪賢”行程中, 他特意到江西, 強請吳澄北上。吳澄雖未接受程鉅夫北上任官的請求, 卻跟隨程鉅夫一同前往京師。途中, 吳澄與程鉅夫江南訪賢攬至的趙孟頫相識, 到達京師后, 吳澄又與北方優秀文人如閻復、盧摯等人皆有唱酬。由于這次北行, 吳澄對大一統元朝的立場和出仕態度逐漸明朗。吳澄在《題程侍御遠齋記后》中寫道“子之愛親, 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 無所逃于天地間”“余既從公觀光于上國, 又將從公而南。與公同其樂而不同其憂者, 思有以紓光(公)之憂焉”, [元]吳澄:《題程侍御遠齋記后》, 《吳澄集》, 第3冊, 第1064頁。這所謂“思有以紓公之憂”的表述, 已經頗為坦誠平易地表明, 吳澄愿意侍元朝之君, 與程鉅夫分擔人臣之憂。而細核程鉅夫江南訪賢前的上疏, 則吳澄的“紓公之憂”更可以解讀為, 吳澄將努力和程鉅夫一起推動元代南方與北廷的融入進程。吳澄對元廷的接受態度也推動了他的學術著述進入官學。至元二十五年(1288), 在程鉅夫的建言下, 吳澄校定的《易》《詩》《書》《春秋》《儀禮》《大戴記》《小戴記》等著被有司繕錄而進入國子監, 供包括蒙古、色目及漢人貴族等多族群的師生傳習。
作為“以紹朱子之統自任者”, 吳澄最重要的貢獻就在于他對《五經》的探研。在他的努力下, 完成了《五經》由漢唐的典制訓詁轉入宋元的義理疏注過程, 這確是“朱子門人所不及”, 也的確不愧朱子繼統之擔當。《五經》中, 吳澄對《禮記》用力尤深, “研精覃思”, “凡數易稿”[元]吳尚志:《禮記纂言后序》, 《全元文》, 第52冊, 第476頁。, 直至1333年去世的當年, 才與學生門人手校付刻《禮記纂言》。
關于《禮記纂言原序》的撰述意義, 吳澄序言表述道:
《小戴記》三十六篇, 澄所序次。漢興, 得先儒所記《禮書》二百余篇, 大戴氏刪合為八十五, 小戴氏又損益為四十三, 《曲禮》、《檀弓》、《雜記》分上、下。馬氏增以《月令》、《明堂位》、《樂記》, 鄭氏從而為之注, 總四十九篇。精粗雜記, 靡所不有。秦火之余, 區區掇拾, 所謂存十一于千百。雖不能以皆醇, 然先王之遺制、 圣賢之格言, 往往賴之而存。[元]吳澄:《三禮敘錄》, 李修生主編:《全元文》, 第14冊, 第437頁。
《禮記》與有“大戴”之稱的戴德、“小戴”之稱的戴圣有密切關系。南宋王應麟指出:“大小戴, 注《禮記》, 述圣言, 禮樂備。”[南宋]王應麟著, 李逸安、張立敏譯注:《三字經》, 北京: 中華書局, 2011年, 第22頁。吳澄也認為“先王之遺制、 圣賢之格言”基本依賴《大小戴記》保存。吳澄對《禮記》研究的重視, 不僅因為他的時代所見到的《禮記》內容“多是記者旁搜博采, 剿取殘編斷簡薈萃成篇, 無復銓次, 讀者每病其雜亂而無章”⑤[元]吳澄:《三禮敘錄》, 李修生主編:《全元文》, 第14冊, 第437頁, 第438頁。, 極號難治;更因為朱熹非常重視三禮, 卻終老不及為, 朱熹的學生黃榦、楊復雖曾用力于三禮, 卻也未能完成。更可能的時代原因還在于, 兩宋與遼、夏、金數百年的紛爭割裂局面終于在蒙古人的整合下實現大一統, 而且蒙古人對于多元族群與文化的共處情形所采取的基本立場是“教諸色人戶各依本俗行者”陳高華、張帆、劉曉、黨寶海點校:《元典章》, 北京:中華書局;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 2011年, 第2217頁。, 所有族群可以按照自己本族群的信仰、風俗行事, 這對于自漢以來即享有獨尊地位的儒家思想具有極大的沖擊影響。作為儒家經典, 《禮記》在漢末獨立成書, 至唐代, 國家設科取士, 將近二十萬字的《左傳》和十萬字的《禮記》都被列為大經, 而“三禮”中篇幅五萬字的《儀禮》《周禮》則與《詩經》等被列為中經。《禮記》在唐代被列為大經的背景, 迅速推動了《禮記》取得經典地位的進程。事實上, 由于《禮記》不僅記載了許多生活禮儀的細節, 更由于它論述了各種典禮的意義和制禮的精神, 所以《禮記》作為透徹地宣揚出儒家禮治中心主義思想的經典著作與《論語》《孟子》具有同等的地位。
吳澄的《禮記纂言》, 在完成過程中“證之以經, 裁之以禮。于經無據, 于禮不合者, 則闕之”[元]吳尚志:《禮記纂言后序》, 李修生主編:《全元文》, 第52冊, 第476頁。, 吳澄之作從經學出發, 圍繞經學來全面注釋和論證、規整《禮記》的內容, 凡在經文中沒有依據, 且不合于禮的內容, 則缺略不錄。虞集認為吳澄的《禮記纂言》, 秉承朱熹的治經思路, “既取諸義附于經”, 將《禮記》的內容篇章按照經義的內容重新分類編排;“又別《大學》《中庸》別為一書”,④ 將《大學》《中庸》二書摘出《禮記》, 吳澄認為“《大學》《中庸》, 程子、朱子既表章之, 《論語》《孟子》并而為四書, 固不容復廁之禮篇。”⑤ 吳澄編撰的《禮記》內容凡三十六篇, 篇次先后與之前的《禮記》內容頗有變動, 每篇之中, 又條分縷析, 以類相從, 同時又根據文章的上下文意, 結合所屬章節的主旨, 在文章的左邊標識出來, 所以《禮記纂言》在虞集看來“篇章文句, 秩然有倫, 先后始終, 至為精密”, ⑥④⑥[元]虞集:《故翰林學士資善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臨川先生吳公行狀》, 張颋點校:《虞集全集》, 下冊, 第866頁, 第866頁。四庫館臣也認為“其排比貫串, 頗有倫次。所解亦時有發明”。⑦⑦⑨[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二一, 北京:中華書局, 1965年, 第170頁, 第170頁。與以往的《禮記》注釋相比, 吳澄的《禮記纂言》強調了它對經義的嚴格歸屬意味, 與此同時, 又加強了它的內容注疏和主旨提點, 這應該更利于推廣教學。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 《元史》認為, 在多元文化背景中, “元之禮樂, 揆之于古, 固有可議。然自朝儀既起, 規模嚴廣, 而人知九重大君之尊, 至其樂聲雄偉而宏大, 又足以見一代興王之象, 其在當時, 亦云盛矣”⑧⑧[明]宋濂等:《元史》卷六七《禮樂志》, 第6冊, 第1664頁。, 高度評價和認可元代禮學的成績與努力。四庫館臣亦評述元代《禮記》之學云:“延祐科舉之制, 《易》《書》《詩》《春秋》皆以宋儒新說與古注疏相參, 惟《禮記》則專用古注疏。蓋其時老師宿儒, 猶有存者, 知禮不可以空言解也”⑨, 吳澄在其中的意義與努力不言而喻。
至大元年(1308), 元廷再次以從仕郎、國子監丞召吳澄, 這一年吳澄60歲, 卻毅然接受了征辟, 其深衷大意或許如江西士紳代表劉岳申所云“使先生以道教胄子, 他日出宰大藩與為天子左右大臣者, 皆出先生之門。是猶先生之志得而道行也。此世道生民之福也。先生不宜卑小官以棄斯道斯民之福也”。⑩⑩[元]劉岳申:《送吳草廬赴國子監丞序》, 李修生主編:《全元文》, 第21冊, 第416頁。在以劉岳申為代表的南方士紳看來, 吳澄有機會任職國子監, 用儒家典籍教育蒙古、色目貴族的子弟, 此后出任國家要職的人員便都出自吳澄門下, 這意味著吳澄可以由此實現自己“以堯舜其君民”的紹續道統志向, 這是吳澄愿意委屈自己而造福天下萬民的高尚行為。
吳澄之前, 國子監主要由金源文人把持, 其教學路徑,“遵衡(許衡)之舊”, 頗為注重灑掃應對、言語訓釋式的小學教法;至大四年(1311), 吳澄到任后, 推重“明體達用之學”, 并吸收北宋程顥《學校奏疏》、南宋胡安國《大學教法》以及朱熹《學校貢舉私議》等著作內容加以斟酌取舍, 提出“教法四條:一曰經學, 二曰行實, 三曰文藝, 四曰治事”的教改體系, 期望國子監的弟子員能在習讀經學的基礎上, 進行儒家道德的實踐;與此同時, 在不放棄文藝表達訓練的同時, 令弟子員學習和掌握社會多元領域的廣泛知識。
應該說, 吳澄的教改體系是基于儒家思想教學的同時, 又考慮到元代社會現狀而提出的較為綜合完善的教學體系, 比許衡的教學體系要更為飽滿豐富, 更具有實踐意義。另外, 許衡的時代尚處于儒家學說在元朝推行的初期階段, 因此, 許衡的教學強調朱熹的經義訓釋理念, 從形式上要求弟子員“勤之以灑掃、 應對, 以折其外, 嚴之以出入、 游息, 而養其中。掇忠孝之大綱, 以立其本, 發禮法之微權, 以通其用”, 他的教學努力在于如何使蒙古統治階層明白漢法區別于回回法的意義和價值;到吳澄的時代, 國子監的教學走向如何推進儒家學說深入的階段, 所以吳澄的教學追求“辯傳注之得失, 而達群經之會同、通儒先之戶牖, 以極先圣之閫奧。推鬼神之用, 以窮物理之變, 察天人之際, 以知經綸之本”, ②[元]虞集:《送李擴序》, 王颋點校:《虞集全集》, 上冊, 第539頁, 第539頁。致力于體系完備地傳播儒家思想。虞集認為, 許衡與吳澄只存在“時與位不同, 而立教有先后者”的形勢差異, 而所傳播的圣賢之道并無差異。②
需要看到的是, 從江南正一教的受詔、程鉅夫的江南訪賢到趙孟頫的出仕并迅速產生“學者瀾倒”③③[元]虞集:《跋朱侯所臨智永千文》, 王颋點校:《虞集全集》, 上冊, 第406頁。的文化影響以及吳澄任職國子監等等事件的貫連發生, 其實相當程度地推進了南宋治下的士大夫北進的歷程。而南方士大夫北進的潮流, 直接且明顯地影響到了元初憑借先入優勢而把持朝中文化資源的金源文人群體的利益。南、北文人群體的沖突, 最終在國子監中, 以許衡門人對吳澄的攻擊而公開化, 導致時任國子司業的吳澄憤而辭職。據時人的描述和評價, 許衡門人援引吳澄對弟子說過的話, “朱子于‘道問學’之功居多, 而陸子靜以‘尊德性’為主。問學不本于德性, 則其敝必偏于言語訓釋之末, 故學必以德性為本, 庶幾得之”, 并據此攻擊吳澄“為陸氏之學, 非許氏尊信朱子本意”, 吳澄無法辯白, 只得“一夕謝去”。④④[明]宋濂等:《元史》卷一七一《吳澄傳》, 第13冊, 第4012頁。而元朝國子監的這場爭執也使得吳澄乃至元朝士大夫的學術性質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
吳澄到底是朱學正宗還是“朱陸和會”的推動者?所謂“和會朱陸”, 是指把朱熹“格物致知”的篤實工夫與陸九淵“發明本心”的路徑方法結合起來的傾向。⑤⑤邱江寧:《元代草廬文人與他們的文學時代》, 《武漢大學學報》2022年第5期。《宋元學案》認為吳澄的思想體系應該屬于“朱陸和會”, 其評論云:“草廬出于雙峰, 固朱學也, 其后亦兼主陸學。蓋草廬又師程氏紹開, 程氏嘗筑道一書院, 思和會兩家。”⑥⑥[清]黃宗羲:《宋元學案》卷首, 第17頁。由評論之意, 吳澄學說由饒魯而來, 饒魯乃朱學正宗, 但他的學說已有“朱陸和會”的萌芽。而吳澄的老師程紹開主持道一書院, 其教學基本主張和會朱、陸二家。吳澄在《送陳洪范序》中也指出, 朱、陸之學在由讀書講學而至真知實踐的教學理路上是一致的:
夫朱子之教人也, 必先之讀書講學;陸子之教人也, 必使之真知實踐。讀書講學者, 固以為真知實踐之地;真知實踐者, 亦必自讀書講學而入。二師之為教一也。⑦⑦⑧[元]吳澄:《送陳洪范序》, 李修生主編:《全元文》, 第14冊, 第141142頁。
站在儒家發展的立場上, 吳澄非常不滿朱、陸二家的那些各自標榜, 互相詆訾的庸劣門人, 他認為這些人在致使學者猶疑迷惑的同時, 更阻礙了儒家之道的傳播。吳澄認為, 儒家學說的傳播發展應該走“朱陸和會”的路徑, 當“以朱子所訓釋之《四書》, 朝暮晝夜, 不懈不輟, 玩繹其文, 探索其義”, 在“文義既通”的前提下, 將真知付諸實踐, 按陸子之法“反求諸我。書之所言, 我之所固有, 實用其力”。對儒家學說的探究與推進, 應該是“明之于心, 誠之于身”, 二者皆不可偏廢, 不能只是“讀誦講說其文辭義理而已”, 這是吳澄“朱陸和會”的真切意旨。吳澄認為“此朱子之所以教, 亦陸子之所以教也。然則其要安在?外貌必莊, 中心必一”, 如果不由讀書講學獲得真知, 又怎么可能以真知去進行實踐, 最終求得明體達用的結果呢!⑧盡管吳澄在國子監的教學改革以他辭職而顯示他失敗為表象, 但實際上, 在吳澄辭職的當時便有國子監的弟子員“不謁告而從之南者”, ⑨⑨[明]宋濂等:《元史》卷一七一《吳澄傳》, 第13冊, 第4012頁。之后更在他著書立教的作用和影響下, “天下學者四面而歸之”, 這也意味著, 元代學術的整體面貌應該是吳澄影響下的“朱陸和會”傾向。
三、吳澄與元代文學“變化氣質”的創作追求
在現有的關于元代文學創作面貌的評價中, 人們基本接受《元史》的判斷, 認為:元代文學與經學合為一體, 不可分而為二, “前代史傳, 皆以儒學之士, 分而為二, 以經藝專門者為儒林, 以文章名家者為文苑。然儒之為學一也, 《六經》者斯道之所在, 而文則所以載夫道者也。故經非文則無以發明其旨趣;而文不本于六藝, 又烏足謂之文哉。由是而言, 經藝文章, 不可分而為二也明矣”。與之前所有的一統王朝相比, 儒家學說缺乏獨尊的地位, 以及“百漢人之言, 不如一西域人之言”的話語邊緣地位, 使得元代正統作者尤其注重文以載道, 期望以儒家之道變化包括蒙古、色目為主體的統治階層在內的多族群人們的氣質。文以載道與變化氣質, 在元代作者的文章追求中, 前所未有地一致。吳澄一生著有文集“裒然盈百卷”, 創作上“詞華典雅, 往往斐然可觀”, 文章“尤彬彬”乎盛, [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 北京:中華書局, 1965年, 第1428頁。而其同學程鉅夫, 朋友趙孟頫, 學生虞集、元明善、蘇天爵、危素等都是元朝各個階段的文壇宗主, 他們在文以載道與文章變化氣質的創作追求中, 都意義突出, 所以, 《元史》認為, “元興百年, 上自朝廷內外名宦之臣, 下及山林布衣之士”, 凡真正以文通顯于世者皆為“通經能文”者。[明]宋濂等:《元史》卷一八九《儒學傳》, 第14冊, 第4313頁。
“變化氣質”在傳統儒家思想中乃一以貫之的追求, 《周易》“革”卦載:
九五, 大人虎變, 未占有孚。象曰:“大人虎變”, 其文炳也。
上六, 君子豹變, 小人革面;征兇, 居貞吉。象曰:“君子豹變”, 其文蔚也;“小人革面”, 順以從君也。[唐]孔穎達:《周易正義》卷五“革”, 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 北京:中華書局, 2009年, 第125頁。
“九五”乃至尊之位, 所對應之“大人”即君王, “上六”之位, 君子與小人同處。虎變, 其文疏炳而明, 意思是君王實行變革, 就像老虎換身新毛一樣, 明白而顯耀;豹變, 其文密蔚而理, 意謂君子實現變革, 就像豹子換新毛一般, 多彩而醒目, 小人之變, 在于變化外觀與面貌。北宋張載認為“為學大益, 在自能變化氣質。不爾卒無所發明, 不得見圣人之奧。故學者先須變化氣質”, [清]黃宗羲著:《宋元學案》卷一八《橫渠理窟》, 北京:中華書局, 1986年, 第757頁。學問探究的意義就在于變化氣質, 如不能變化氣質, 則不能真正理解圣賢的言論以及他們的行為。朱熹在張載的基礎上, 特別指出《大學》“變化氣質”的重要意義云:
《大學》之書, 古之大學所以教人之法也。蓋自天降生民, 則既莫不與之以仁義禮智之性矣。然其氣質之稟或不能齊, 是以不能皆有以知其性之所有而全之也。一有聰明睿智能盡其性者出于其間, 則天必命之以為億兆之君師, 使之治而教之, 以復其性。此伏羲、神農、黃帝、堯、舜, 所以繼天立極, 而司徒之職、典樂之官所由設也。[南宋]朱熹:《大學章句序》, 《四書章句集注》, 北京:中華書局, 1983年, 第1頁。
朱熹指出, 天生萬民, 萬民天性中本來具有仁義禮智的內涵, 但他們的氣質稟賦并不相同, 所以必須有聰明睿智之君長、師父規訓和教導之, 以恢復生民仁義禮智之本, 這個過程必須綿密細致, 有聰明之君, 以及司徒、典樂之官, 共同承擔起教育、變化生民之氣質的重任。
文人士大夫變化天下生民氣質的使命感, 在多元文明并存且儒家思想不為統治階層所了解和重視的元朝尤其突出。這一點, 吳澄與趙孟頫二人更是惺惺相惜、志同道合。如前所揭, 1286年, 吳澄接受程鉅夫邀請前往元大都, 途中于維揚驛邂逅趙孟頫, 之后在京師中, “每日相聚”[元]吳澄:《跋子昂楷書后》, 《吳澄集》, 第1259頁。。次年(1287), 吳澄南歸, 閻復、趙孟頫等卿士大夫前來送行, 趙孟頫和吳澄更在餞別的唱和中互表北來的心跡與態度。趙孟頫書陶淵明的詩以及朱熹的詩以贈, 在《送吳幼清南還序》中, 趙孟頫認為學者的初心即在于“使圣賢之澤沛然及于天下”, [元]趙孟頫:《送吳幼清南還序》, 錢偉強校注:《趙孟頫集》, 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 2012年, 第170頁。吳澄亦在《別趙子昂序(并詩)》中認為趙孟頫能夠做到“心不挫于物, 所養者完, 其學又知通經為本”, 認為趙孟頫內心堅韌, 不為外物所攪擾, 而所受到的教養又完備齊整, 所學又以通曉經義為本, 所以趙孟頫的識見才能“夐出流俗之表”[元]吳澄:《別趙子昂序(并詩)》, 方旭東、光潔點校:《吳澄集》, 第525頁。, 能將圣賢的思想精髓流被天下, 令天下生民由學問之習得而變化氣質。
吳澄認為探求學問最大的意義就是變化氣質, “所貴乎學者, 以其能變化氣質也。學而不足以變氣質, 何以學為哉?”[元]吳澄:《送方元質學正序》, 方旭東、光潔點校:《吳澄集》, 第576頁。趙孟頫也非常認同“學問變化氣質”的意義。他在《薛昂夫詩集序》中指出, 薛昂夫作為西戎貴種, 其氣質本來具有“服旃裘, 食湩酪, 居逐水草, 馳騁獵射, 飽肉勇決”的特征, 在劉辰翁的指授熏染之下, 變化氣質, 一變而“事筆硯, 讀書屬文, 學為儒生, 發而為詩、樂府, 皆激越慷慨, 流麗閑婉, 或累世為儒者有所不及”。趙孟頫由此而深發感慨云:
夫詞章之于世, 不為無所益, 今之詩猶古之詩也。茍為無補, 則圣人何取焉!繇是可以觀民風, 可以觀世道, 可以知人, 可以多識草木鳥獸之名, 其博如此。嗟乎!吾讀昂夫之詩, 知問學之變化氣質為不誣矣。他日昂夫為學日深, 德日進, 道義之味, 淵乎見于詞章之間, 則余愛之敬之, 又豈止于是哉![元]趙孟頫:《薛昂夫詩集序》, 錢偉強校注:《趙孟頫集》, 第174頁。
趙孟頫認為今日作詩之意義猶如古時, 應該有益于世, 如果不能幫助人們在觀民風世道、知人情識事物的閱歷和學問中變化其氣質, 則沒有意義。在趙孟頫看來, 薛昂夫以西域貴胄, 其詩歌創作的意義實現了問學變化氣質的意義, 其詞章之間閃現著儒家之道的深切內涵, 這才是其創作令他愛之、敬之的真正原因。
如趙孟頫所喟嘆, 薛昂夫之類“居逐水草, 馳騁獵射, 飽肉勇決”的游牧貴族, 在元代卻成為掌控大一統王朝所有資源的、《周易》所謂的“大人”, 他們的人格氣質與儒家思想所追求的目的相距甚遠, 試圖推動他們的“虎變”是包括吳澄等整個元代士大夫的難題和宿命所在。在此, 吳澄的意義又頗有突顯。1324年, 76歲高齡的吳澄被授命為首任經筵官。需要解釋的是, 在此之前, 1323年八月, 御史鐵失發動“南坡之變”, 弒殺元英宗于上都, 晉王也孫鐵木兒被擁立為帝, 是為泰定帝。泰定帝漢化程度較低, 但又迫切期望身份獲得認同, 強調自己與之前即位的所有皇帝一樣, 同是忽必烈的子孫。為此, 泰定帝在制定治國方略時, 特別強調自己將祖述圣明之跡, 以世祖規模為范。也正是在這層心理的影響下, 泰定一朝肇開經筵制度, 吳澄即因此首獲此任。值得特別指出的是, 元朝以蒙古語為國語, 漢語第一次退出官方話語的地位, 成為眾多族群語言之一種, 所以, 與前朝經筵講讀最為不同的是, 元代的經筵講讀是漢人精英選取儒家“經史中切于心德治道者, 用國語、漢文兩進讀”, [元]趙汸:《邵庵先生虞公行狀》, 李修生主編:《全元文》, 第54冊, 第358頁。可以說, 元代經筵活動的本質是儒家典籍的傳譯。現今留存的吳澄經筵講稿有兩篇, 《帝范·君德》尤其著名, 例如下文:
唐太宗是唐家很好底皇帝, 為教太子底上頭, 自己撰造這一件文書, 說著做皇帝底體面, 為頭兒說做皇帝法度, 這是愛惜百姓最緊要勾當。
夫民乃國之本, 國乃君之體。人主之體如山岳焉, 高峻而不動;如日月焉, 圓明而普照。
國土是皇帝底根本, 皇帝主著天下, 要似山岳高大, 要似日月光明, 遮莫那里都照見。
兆庶之所瞻望, 天下之所歸仰。
有做著皇帝, 天下百姓看著, 都隨順著。行的好勾當呵, 天下百姓心里很快樂;有行的勾當不停當呵, 天下百姓失望一般。[元]吳澄:《帝范·君德》, 李修生主編:《全元文》, 第14冊, 第5960頁。
引文中, 楷體書寫者為吳澄的經講文, 仿宋書寫者為《帝范·君德》原文。通過吳澄的講稿可以知道, 他力圖訓導泰定帝明白做帝王的體統與規矩。例如文中“體面”一詞就非常能見出吳澄以“學問變化氣質”的努力。“體面”一詞, 就其本意而言, 本是聯合結構, 指體態和臉, “體”, 《廣雅·釋畜》:“體, 身也”;“面”, 《說文解字·面部》:“面, 顏前也。”最早將“體面”作為聯合結構使用的是唐代張九齡《上姚令公書》:“初則許之以死殉, 體面俱柔;終乃背之而飽飛, 身名已遂”;[唐]張九齡:《上姚令公書》, [明]郭棐編撰, [清]陳蘭芝增輯, 王元林點校:《嶺海名勝記增輯點校》, 西安:三秦出版社, 2016年, 第876頁。元代康進之《李逵負荊》中有“〔學究云〕你只看聚義兩個字。不要因這小忿。壞了大體面”, [元]康進之:《李逵負荊》第四折, [明]戚懋循:《元曲選》, 北京:中華書局, 1958年, 第4冊, 第1530頁。“體面”則是作為復合詞, 指體統、規矩, 《漢語大詞典》“體面”條, 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 2008年, 第12冊, 第415頁;又參考姜雪:《元代直講體文獻詞匯研究》, 內蒙古大學2023級漢語言文字學碩士論文。吳澄的講稿第一次創造性地將“帝王之道”轉換成生動直觀且鮮活的操作性表述, 叫做“做皇帝底體面”, 既切合泰定帝的內在述求, 又是“學問變化氣質”的生動文體表達。這種語言轉換能力, 表面看去是文言與口語的轉換, 實質是體道、行道與言道的接軌。所以, 虞集代表官方評價吳澄的學問, 認為, 他能夠廣泛考察萬事萬物的發展軌跡, 進而推演、通曉圣賢言論所包含的深邃內涵, 再能將思想上的深刻觀察, 踐履于行為的最微小細節, 從而做到知行合一、言與思相通, 口傳與心授相合, 所謂“博考于訓詁事物之賾, 而推達乎圣賢之蘊; 致察于思惟踐履之微, 而充極乎神化之妙。正學真傳, 深造自得。比夫末俗妄相標表以盜名欺世者, 霄壤黑白之不同”。[元]虞集:《代中書平章政事張珪辭職表》, 李修生主編:《全元文》, 第26冊, 第3334頁。通過吳澄的這則經筵講稿, 可以約略體會到吳澄在“學問變化氣質”的理念指導下, 其學問之精深與表達之神妙, 亦可以想見吳澄令天下學者“四面而歸之”的影響情形。而基于吳澄的這則表達案例, 以及虞集作為一代文壇宗主和館閣文臣的代表, 他對吳澄評價中所包含的元代作者在創作表達中所期望實現的追求所在。
綜上, 吳澄既身處波瀾壯闊、多元文明碰撞沖突的大元王朝, 又年高壽長, 一生數次被元廷啟用, 往返于京師與地方之間, 所接觸之人, 上至帝王將相, 中接達人君子, 下及鄉隅村老;所寓目之著述、事物、山川風景, 遍及南北。而吳澄的見聞及文化學術意義與時代之風聲氣習息息相關, 如虞集所謂, 元朝“未喪斯文”是因“篤生先生”, 吳澄之生元朝, 是元朝之大幸。所以“公之存也, 自南自北皆知悅服;公之殃也, 識與不識皆為號咷”, [元]劉岳申:《祭草廬先生吳公文》, 李修生主編:《全元文》, 第21冊, 第672頁。吳澄卒后, 封謚號曰文正, 危素在吳澄的年譜中解釋云:“謚法:經天緯地曰文, 內外賓服曰正”, 這個評價不僅精確到位地概括了吳澄一生之于元代社會思想、文化領域的時代意義, 更深切地表明, 如果元朝是中國傳統社會發展歷程中不可或缺的典型且獨特的王朝的話, 那么吳澄在傳統思想史、文化史中的獨特而深切的影響亦不應被忽略和堙沒。
Abstract: The Yuan Dynasty, which was established by the northern nomadic people, was a unified dynasty with a prominent feature of multiethnic integration in the traditional history of China. The period in which Wu Cheng lived was precisely an important time when the Mongol ruling class was establishing itself in the Central Plains and promoting the integration with Han culture. Although he entered the civil services relatively late, Wu Cheng took advantage of the era by traveling to big cities and exerting all his knowledge in writing and teaching. With his profound knowledge and a long life, Wu Cheng devoted himself to “magnifying the supreme truth and embellishing the great undertaking”. Under his influence, scholars from various ethnic groups across the country came to him. Consequently, not only was his academic thought clarified and spread far and deep but also the ChengZhu School of NeoConfucianism, mainly characterized by the “integration of Zhu Xi’s and Lu Jiuyuan’s thoughts”, became the spiritual sustenance for scholars in the Yuan Dynasty. Eventually, the Yuan Dynasty witnessed “the succession of national culture” and the continuity of Chinese scholarship.
Key words: the continuity of Chinese scholarship; Wu Cheng; the Yuan Dynasty; ideological field; multiethnic groups
[責任編輯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