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內地通商權的得與失, 堪稱近代中日關系的晴雨表, 對其研究可以揭示近代日本侵華歷史的系統性、長期性。日本學界對該問題的研究至今已有90多年的歷史, 表現出多領域展開討論、個案專題研究為主的研究特點。存在著個案之間缺乏有機聯系, 呈現“碎片化”現象;過多關注日本與列強侵華的經濟活動, 未能深入剖析日本攫取中國內地通商權背后的侵略性及對中國社會的危害性;對明治日本19世紀70至90年代外交方策的研究缺乏整體性, 在攫取中國內地通商權問題研究上存在諸多含混不清的地方。
關鍵詞:內地通商權;《中日修好條規》;中日甲午戰爭;《中日通商行船條約》
中圖分類號: K304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6721217 (2025) 01015106
收稿日期: 20241109
基金項目: 國家社會科學重大項目(24amp;ZD275):李鴻章外交檔案匯集、整理與研究。
作者簡介: 張禮恒 (1963), 男, 山東安丘人, 聊城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教授, 歷史學博士。
一、研究概況
內地通商權大致由內河航行權、內地通商貿易權組成。它屬于一國主權范圍。根據近代國際法之權利原則, 此種權利只有本國船舶、商民才能享有。曾任英國駐上海總領事的阿禮國說過:“一個國家向另一個國家要求內河航行權, 在任何一個國際法體系中都是完全沒有根據的”, “沒有一個西方國家曾經把這種特權讓予其他任何國家”, “也沒有任何條約承認這樣一個原則”。[英]萊特:《中國關稅沿革史》, 姚曾廙譯,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1958年, 第346頁。然而, 在強權即公理的近代史上, 歐美列強依照不平等條約, 無一例外地從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強取豪奪到了內地通商權。這樣一來, 內地通商權就與租界、領事裁判權、關稅議定權等緊緊地裹挾在一起, 成為一個互為表里、相互依存的畸形權利鏈。
日本近代對中國內地通商權的攫取起于19世紀70年代, 得逞于19世紀90年代, 前后歷時近30年。在此期間, 中日兩國圍繞該問題互有攻守, 反復博弈。1895年4月, 《馬關條約》第六款規定, 日本商民可以在中國通商口岸, 投資設廠, 制造經營;日本船只可以駛入中國內河, 在新開沙市、重慶、蘇州、杭州等地, 搭客載貨等。中國史學會主編《中日戰爭》 (七),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書店出版社, 2000年, 第496498頁。1896年10月, 日本逼迫中國簽訂《中日通商行船條約》, 攫取到了中國內地通商權, 加入到了世界列強掠奪中國的行列。對于這一改變近代中日歷史進程的重大歷史事件, 日本史學界的研究至今已有90多年的歷史。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關注并零星研究, 到21世紀20年代的百花齊放, 高端論著叢出, 形成了極具特色的研究格局。
概括地說, 由于明治日本攫取中國內地通商權所涉及的內容廣泛、時間跨度較長, 且受國內外政情影響較大, 日本學界對于該問題的研究呈現出兩大特點。其一, 多領域展開討論, 其中從外交史、經濟史脈絡視域進行探討的議題居多。其二, 個案專題研究為主流, 且研究目標多集中在《中日修好條規》簽訂時期和甲午戰后時期。研究課題主要有《中日修好條規》的締約、準約、換約問題[日]李啓彰:「日清修好條規成立過程の再検討明治5年柳原前光の清國派遣問題を中心に」, 史學會《史學雑誌》115 (7), 2006年;博士論文甲第24023號「近代日中外交の黎明―日清修好條規の締結過程から見るー」, 2008年; (韓·新北) 『日清修約交渉史』稻鄉出版社, 2020年。 [日]田保橋潔:「日支新関係の成立」 (一)" (二), 『史學雑誌』第44編二號, 三號, 1933年。 [日]藤村道生:「明治維新外交の舊國際関係への対応」『名古屋大學文學部研究論集』四一, 1966年;「明治初年におけるアジア政策の修正と中國」, 『名古屋大學文學部研究論集』四四, 1967年。 [日]安井達彌:「日清修好條規締結の外交過程」, 『學習院大學法學部研究年報』十二號, 1977年。 [日]徐越庭:「日清修好條規の成立」 (一)" (二), 『大阪市立大學法學雑誌』四十號," (2)" (3), 1994年。 [日]森田吉彥:「日清修好條約締結過程における日本の意図――1870~1872年藤村道生説へのいつくかの批判」, 『現代中國研究』第11巻, 2002年;「幕末維新期の対清政策と日清修好條規」, 『國際政治』139號, 2004年。、《馬關條約》履行問題[日]古結諒子:『日清戦爭における日本外交』第十章, 名古屋大學出版會, 2016年。、日清通商航海條約締結與賠償金問題[日]堀口修:「日清通商航海條約」締結交渉について」, 『中央史學』七," 1984年。 [日]古結諒子:『日清戦爭における日本外交』第十章, 名古屋大學出版會, 2016年。、航路擴張與內河航海權競爭問題, 增加開市港口問題[日]堀口修:「下関條約講和談判における日本の通商要求について――特に原敬通商局長の意見書を中心として」, 『中央史學』二, 1979年。堀口指出日本對中國要求增設港口和擴張航路的主張, 不僅是列強利益的代言人, 更是日本對中國貿易擴張的要求。、租界設定與經營問題[日]渡辺千尋:「日清戦後の対清経済政策と居留地経営」, 『交通史研究』94, 2019年03月。「居留民団法の制定過程と中國の日本居留地――天津日本専管居留地を中心に」, 『史學雑誌』一二二、三, 2013年。 [日]西野玄:「仁川居留地に関する一考察:仁川日本居留地埋立問題を中心に」, 朝鮮史學編『朝鮮學報』194巻, 2005年。、戰后日本在華經濟活動問題[日]桑田哲也:「日清戦爭直後の日本紡績業の直接投資計畫:東華紡織會社の事例を中心として」, 京都産業大學『経済経営論叢』14 (2), 1979年。、領事裁判權問題[日]青山治世『近代中國の在外領事とアジア』第十章," 名古屋大學出版會, 2014年。 等。在研究課題選擇的時限則聚焦于1870年代的《中日修好條規》的改約交涉[日]田保橋潔:『近代日鮮関係の研究』上, 宗高書房, 1971年。 [日]田保橋潔:「日支新関係の成立」 (一)" (二), 『史學雑誌』第44編二號, 三號, 1933年。 [日]藤村道生:「明治初年におけるアジア政策の修正と中國」, 『名古屋大學文學部研究論集』四四, 1967年。 [日]津田多賀子:『日清條約改正の斷念と日清戦爭』, 『歴史學研究』652, 歴史學研究會編, 1993年。 [日]五百旗頭薫:『條約改正史――法権回復への展望とナショナリズム』有斐閣, 2010年。 [日]田保橋指出, 日清修好條規簽訂后, 日本國內出現了日中兩國的條約應以中國與西方列強締結的條約內容為基準進行改約的主張, 領事裁判權等也應享有與西方列強一樣的待遇, 此后改約成為日本政府的重要外交課題。、1880年代的琉球歸屬與內地商權的再提起[日]山城智史:「1870年代における日清間の外交案件としての琉球帰屬問題」, 『社會科學研究』第35號, 2015年。 [日]植田捷雄:「琉球の帰屬を繞る日清交渉」, 『東洋文化研究所紀要』二, 1951年。 [日]遠山茂樹:「明治初年の琉球間題」, 『歴 史評論』83, 1957年。 [日]西里喜行:『清末中琉日関係史の研究』, ゆまに書房, 1997年。、1890年代《馬關條約》的履行交涉[日]古結諒子:『日清戦爭における日本外交』第十章, 名古屋大學出版會, 2016年。, 其中以1880年代為對象的研究成果相對較少。這些個案研究揭示了明治時期日本在攫取中國內地通商權進程中面臨的主要問題和外交對策, 較為詳盡地披露了明治日本創建近代民族國家的歷史走向。
但是, 過分集中的個案研究不可避免地帶來以下三個方面的問題。其一, 個案與個案之間缺乏有機聯系, 對整體脈絡的把握缺乏系統性認識, 給人一種只見樹木, 不見森林的錯感, 致使持續了近30年的日本攫取中國內地通商權的過程, 在研究史上出現斷裂, 呈現“碎片化”現象。其二, 過多關注日本與列強在中國進行利益相爭的經濟活動層面, 特別是甲午戰后的經濟活動, 未能深入剖析日本攫取中國內地通商權背后的侵略性及對中國社會的危害性。其三, 由于日本學界在有意或無意中淡化日本的對華侵略, 現有成果對明治日本19世紀70至90年代外交方策的研究缺乏系統性, 導致在攫取中國內地通商權問題研究上存在諸多含混不清的空間。
二、研究實態
史學觀點因人而異, 但作為史學研究客體的歷史事實是不變的, 這也成為時人或后人評價先行研究的客觀依據。圍繞19世紀70~90年代日本攫取中國內地通商權問題, 日本學界歷經90多年的持續研究, 取得了若干成就。下文將從三個時段分別進行述說。
首先, 日本對中國內地通商權的攫取起于中日締約談判。1870年9月, 日本派遣柳原前光來華, 游說清政府, 疏通中日建交締約的渠道, 意在獲取“一體均沾”的片面最惠國待遇, 攫取中國內地通商權, 試圖借用對華外交的不平等, 助推巖倉使團開展的與歐美國家的“修約”談判。但在清政府的反對下, 日本的締約企圖未能得逞。1871年9月13日, 由李鴻章和伊達宗誠簽訂的《中日修好條規》和《中日通商章程》, 斷絕了日本的締約初衷。此后日本多次提出修約要求, 均遭拒絕。1873年4月30日, 中日互換批準書, 該條約正式生效, 平等的近代中日關系由此確立。
日本學界對這一時期的研究議題主要由“締約”“準約”和“改約”構成。其中學者李啟彰對該問題的研究最為突出, 先后刊發了多篇 (部) 論著。其論文《日清修好條規成立過程的再討論—以明治5年柳原前光派遣中國為中心》, 《近代日中外交的黎明——從日清修好條規的締結過程來看》和2020年出版學術專著《日清修約交涉史》[日]李啓彰:「日清修好條規成立過程の再検討明治5年柳原前光の清國派遣問題を中心に」, 史學會《史學雑誌》115 (7), 2006年;2008 向東京大學提交的博士論文甲第24023號「近代日中外交の黎明―日清修好條規の締結過程から見るー」; (韓·新北) 『日清修約交渉史』, 稻鄉出版社, 2020年。, 堪稱日本學界集中探討該問題的標志性成果。在研究中, 李啟彰先生將中日締約放置于當時的國際背景下, 運用中日英等多國原始史料, 檢證中日兩國的外交政策, 詮釋了《中日修好條規》在近代中日關系史上的意義。他認為, 日本提出與中國建立近代國家關系, 主要出于通商貿易上的利益考量, 其目標就是在中日之間締結等同于中國與歐美國家締結的條約, 在中國取得與歐美相同的通商權力和地位, 實現日本國家的最大利益化。同時, 明治政府認識到這一問題與日本同歐美各國進行的條約改正問題緊密關聯。為此, 制定并提交了含有“一體均沾”片面最惠國待遇和攫取中國內地通商權在內的談判草案, 但未被采納。《中日修好條規》和《中日通商章程》締結后, 歐美駐日公使針對條規第二條《中日修好條規》第2條:“兩國既經通好, 自必互相關切。若他國偶有不公, 及輕藐之事, 一經知照, 必須彼此相助, 或從中善為調處, 以敦友誼。”紛紛表示關切。1871年6月5日, 橫濱法文《日本回聲報》 (L'Echo du Japon) 報道:謠傳中日兩國訂立攻守同盟。歐美各國駐日公使英國巴夏禮 (Harry S.Parkes) 、法國吳特(Maxime Outrey)、美國德朗(Charles E. De Long)、德國白蘭德(M.Von Brandt), 就此向日本外務省提出質疑, 要求當面澄清。(臺) 王璽:《李鴻章與中日訂約》 (一八七一), 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 2007年, 第137頁。日本政府對此十分驚慌, 擔心會對巖倉使團正在開展的對歐美修約外交產生不良影響, 遂決定向中國提出改約要求。在此背景下, 日本政府重視的是如何解決條規第二條, 至于中國反對的片面最惠國待遇和內地通商權問題則被暫且擱置。據此可知, 日本在“締約”進入“準約”階段中, 對中國的外交政策是為了協調與歐美關系而改變的。從交涉的結果來看, 柳原前光并沒有完成刪除條規第二條的任務, 但是卻成功地與中國達成協議, 約定將對條規第二條做出一個合理性的解釋, 借以消除歐美國家的疑慮, 這是日本政府在1873年4月批準《中日修好條規》的最大要因。李啟彰指出, 總體而言, 日本政府對中國的外交政策, 在這個時期可分為兩個階段, 前期設定目標, 與中國締結等同中國與歐美簽訂的條約, 后期當認識到對歐美外交與對中國外交二者之間將發生沖突之時, 則采取對歐美外交優先、對中國外交后退的姿態, 即目標設定之后, 根據國際環境的變化, 適時調整, 不斷摸索新形勢下的對中國外交方略。[日]李啓彰:博士論文「近代日中外交の黎明——日清修好條規の締結過程から見るー」, 東京大學。
其次, 1879年3月, 明治政府宣布廢除琉球藩、設置沖繩縣, 琉球亡國。因琉球原為中國的藩屬國, 由此引發了中日持續兩年之久的琉球交涉事件, 史稱“球案”。同年8月, 美國前總統格蘭特提出分島劃界的建議, 將琉球一分為三:北部歸日本, 中部歸琉球, 南部歸中國。《聖上グラント將軍御対話筆記》明治十二年八月十日,《日本外交文書》, 第12卷, 第144145頁,文號78.面對來自國際社會的壓力, 明治政府確定了將“球案”與修約問題捆綁解決的方案——“分島改約案”。1880年3月9日, 外務卿井上馨提交與中國交涉的《內訓書》和《增加條約案》。其中最主要的內容:同意讓渡琉球南部的宮古島、八重山給中國, 交換條件是修改《日清修好條規》, 日本獲取在華最惠國待遇, 均沾西方各國在華的內地通商權。井上外務卿ヨリ清國駐箚宍戸公使宛《章程改正並琉球案件開談ニ関シ內訓ノ件》及び附屬書《3月9日付井上外務卿ヨリ清國総理各國事務王大臣宛回答書》, 《宍戸公使ヘ訓條案》, 《宍戸公使ヘ內訓狀並増加條約案》明治13年 3 月 9 日, 《日本外交文書》13巻, 第369373頁。后因中國的反對, 日本的計策未能得逞, 致使琉球問題成為懸案。
日本學者圍繞琉球所屬日本學界將1880年代中日圍繞琉球問題的爭論焦點歸為以下幾點;雙方關于琉球歸屬問題在見解上的不同點;日本擁有琉球領土權法理依據;琉球與第三國締結的條約;日清修好條規第一條;朝貢封冊;廃藩置県;何如璋的暴言問題。這是日本學界有關琉球問題的基本認識。與內地通商權問題, 都會從中日交涉琉球所屬問題的外交交涉脈絡中, 提及日本政府的“分島改約案”, 以割讓宮古島、八重山作為交換條件, 使中國承認日本在日清修好條規締結時未能獲取的內地通商權益和最惠國待遇[日]西里喜行:《清末中琉日関係史の研究》京都大學學術出版會, 2005年, 第413頁。西里指出:“明治政府有關琉球處分戰略經歷的四個階段, 1872年的琉球建藩階段, 1875年的禁止進貢冊封階段, 1879年的廢藩制縣階段, 1880年代的琉球分島改約階段, 即將領土問題與內地通商權和最惠國待遇綁架在一起的分島改約戰略。對1880年代的分島改約階段, 西里這樣評價:分島均沾條約 (即1880年10月21日, 中日之間締結的琉球分割與中日修好條規的改約捆綁在一起的《琉球擬稿》或稱《分島均沾條約》, 并約定10日后畫押。但是最后中國沒有畫押) 的締結 (雖然沒有畫押) 具有兩點劃時代的意義。第一, 宗主國參與了分割屬國的行為。第二, 將作為平等條約的《中日修好條規》轉換變容為不利于中國的不平等條約。 [日]赤嶺守:《琉球王國:東アジアのコーナーストーン》, 講談社選書メチエ297, 2004年。, 但是直接將研究聚焦于琉球歸屬與內地通商權關系的具體研究成果則比較少。據筆者目力所及, 學者山城智史的《1870年代作為中日外交案件的琉球歸屬問題》是最具代表性的文章。該文系統地研究了日本實施“分島改約戰略”的實質與目的。[日]山城智史:「1870年代における日清間の外交案件としての琉球帰屬問題」, 『社會科學研究』第35號, 2015年。
山城指出, 日本在對中國交涉改約幾經失敗之后, 迎來了琉球歸屬問題。日本政府認為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于是將對華外交的重心轉向條約改正。日本之所以對中國強調“琉球日本屬國論”, 是為了在《中日修好條規》10年修改期 (1881年) 到來之前, 盡可能創造一個“什么可以妥協, 什么必須得到”的外交環境, 以便獲取一張外交牌, 游刃有余地與中國交涉事關日本國家利益的《中日修好條規》的改約問題。為此, 日本選擇了“在領土問題上表現出讓步的姿態, 以此獲得在中國市場通商上的利益”的外交戰術。這是琉球分島案的真實目的, 井上馨與三條實美太政大臣的“琉事存案”「井上外務卿ヨリ太政大臣宛 琉球存案」明治13年3月4日 (『琉球所屬問題』第1, 69, 486-492頁。就是明證。
山城在檢證井上的對中國外交政策后指出, 井上預想到中國對改約內容不會輕易松口, 于是設計了“為了獲得實際利益, 日本應避開條約改約的名目, 以追加條約內容的名目, 推進交涉, 以達到改約的目的”, 即“追加條約案”。山城認為, 井上外務大臣和日本政府在這一時期確立的外交方針顯示, 在琉球歸屬以及分島案的外交交涉中, 改約是日本政府最重要的目標, 琉球歸屬問題只不過是日本政府與中國進行交涉的一張外交牌而已。[日]山城智史:「1870年代における日清間の外交案件としての琉球帰屬問題」, 『社會科學研究』第35號, 2015年。
最后, 《馬關條約》履行時期。日本學者認為, 自1895年到1898年, 日本作為甲午戰爭的獲勝國, 為全面落實《馬關條約》的相關規定, 在其制定的外交政策中, 將締結《日清航海通商條約》 (《中日通商行船條約》) 和從中國獲取賠償金, 列為戰后對華外交的重中之重。在事關內地通商權的研究上, 學界直接與《馬關條約》相關條款的簽訂、履行及戰后經濟活動聯系在一起。學界認為, 《馬關條約》使日本及歐美各國對中國進行貿易活動和投資活動成為可能。以《馬關條約》的落實為契機, 日本及歐美列強在中國經濟活動的中心從貿易轉向了投資。當時對中國進行的投資活動分為兩種形式, 即直接投資的制造業和間接投資的對中國貸款。前者成為可能的依據是《馬關條約》第六條第四款和《日清通商航海條約》, 兩個條約皆規定日本商民有權在中國通商口岸, 投資設廠, 制造經營;日本船只可以駛入中國內河, 搭客載貨。根據“一體均沾”片面最惠國待遇的規定, 歐美國家在共享這種權力的同時, 輕而易舉地將近代產業設施移入中國。后者成為可能的條件是從中國獲得的巨額戰爭賠償金。日本將從中國巧取豪奪的三億多兩白銀, 在補充財政的同時, 還用來當作對華投資的本金。學者古結諒子認為, 對于日本來說, 這個轉變過程進展得并非順利。新的投資活動成為可能之后, 如何調整與既存的貿易活動之間的利害關系成為日本外交的重點, 也是與中國交涉的重點。為此, 日本首先制定了優先貿易擴張和獲取戰爭賠款的締約方案。[日]古結諒子:『日清戦爭における日本外交』第九章, 名古屋大學出版會, 2016年。在交涉《日清通商航海條約》 (《中日通商行船條約》) 過程中, 中日兩國爭論的焦點問題是日本在中國通商口岸制造品的課稅標準。此前, 日本通過戰爭廢止了《中日修好條規》, 戰后取而代之簽訂《日清通商航海條約》 (《中日通商行船條約》) 。又按照義和團事件北京議定書第11條的規定, 與中國簽訂了《日清追加通商航海條約》。至此, 《日清通商航海條約》和《日清追加通商航海條約》, 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為止, 規定了中日兩國的關系, 并對之后的中日關系也產生了重大影響。
圍繞這一問題, 學者們主要從檢視《馬關條約》履行過程中日本的外交政策入手, 剖析了《中日通商行船條約》談判中日本如何調整在中國的既存貿易形式與新投資方式之間產生的利害關系, 揭示了《中日通商行船條約》締約交涉的復雜性。[日]古結諒子:『日清戦爭における日本外交』第九章, 名古屋大學出版會, 2016年。 古結教授指出, 將在中國從事制造業權載入條約之中, 是由多種因素促成的, 既有日本擴大對華貿易的需求, 也有順應歐美列強要求的意味。正因為如此, 在履行《馬關條約》時, 特別是圍繞制造業權談判中, 日本堅持將制造業權加入了條約之中。
就當時的中日貿易態勢來看, 日本獲得了在中國從事制造業的權限, 對于以貿易擴張為目標的日本來說, 絕非至善至美。因為此時日本的紡織資本家關心的是如何增加向中國出口棉紗問題。依據“一體均沾”原則, 歐美國家同樣享有在中國的制造業權限, 勢必會在中國投資設立紡織工廠, 并將憑借著技術、資金優勢, 操控中國市場, 直接影響到日本出口中國的棉紗貿易。其結果將是甲午戰后一段時間內, 日本對華棉紗貿易總量不升反降。正是出于此種擔心, 甲午戰爭之后, 日本國內的一部分資本家, 尤其是棉紗貿易的從業者, 對于日本獲取在中國從事制造業權的國策不僅不支持, 反而持反對態度。古結教授在研究中, 著力展示了日本政府在獲得中國內地通商權之后, 立足長遠, 為化解矛盾, 實施的以國內資本家利益關系為前提的外交策略。
學者渡邊千尋的研究則從日本經營日本專屬居留地和通商貿易的經濟活動視角對該問題做了更細化的實證分析。渡邊認為, 從履行《馬關條約》到簽訂《日清通商航海條約》 (《中日通商行船條約》) 的交涉過程中, 若從開設新商埠層面看, 日本企業特別是制造業、中小商人以及紡織業等進入中國的利弊關系, 成為日本政府制定對中國經濟政策的重要考量, 日本在與中國交涉過程中的讓步, 也是基于此點。[日]渡辺千尋:《日清戦後の対清経済政策と居留地経営》, 日本《交通史研究》(94) 2245, 2019年3月。「居留民団法の制定過程と中國の日本居留地――天津日本専管居留地を中心に」, 『史學雑誌』一二二、三, 2013年。
三、他山之石, 可以攻玉
從某種意義上說, 日本攫取中國內地通商權問題就是一部濃縮的近代日本侵華史。19世紀70年代, 明治日本立國之初, 就確立了以攫取中國內地通商權為突破口, 實現大陸擴張政策的外交戰略。日本在近30年的對華交涉中, 策略雖然多有變遷, 主旨卻始終未改, 表現出十足的韌性。從70年代中日締約企圖未遂, 80年代琉球問題與中國內地通商權捆綁解決受挫, 到90年代簽訂不平等條約, 得償所愿, 昭示了中日兩國近代綜合國力的此消彼長, 東亞盟主的江山易代。內地通商權的喪失, 開辟了東西方列強掠奪中國的新階段, 致使中國社會在半殖民地的深淵里加速沉淪。對于該問題的研究既可展示近代日本侵華歷史的系統性、長期性, 又可加深對日本近代侵華危害性的認識, 理應得到中國學界的重視。
日本學界對日本攫取中國內地通商權問題的研究至今有90多年的歷史, 圍繞19世紀70年代的中日締約、80年代的“琉球分島改約”和《馬關條約》履行及《中日通商行船條約》等系列課題進行了卓有成效的研究, 涌現出大批創新性極強的學者與學術成果, 累積了豐厚的學術積淀, 助推了世界史學的發展, 成為中國學界可以攻玉的他山之石。遺憾的是, 對于這筆中日兩國共有的歷史遺產中國學界的研究卻差強人意, 表現為史料的相對單一、研究視角的陳舊、問題意識的匱乏等。據筆者目力所及, 中國學界對于該問題的研究在20世紀90年代之前鮮有涉及戚其章:《甲午戰爭史》, 人民出版社1990年, 伊文成、馬家駿主編《明治維新史》, 遼寧教育出版社1987年, 分別詳細論述了甲午戰爭爆發和明治維新及中華帝國對外關系的全過程, 但對內地通商權問題均未涉及。陳旭麓主編《近代中國八十年》,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 第319323頁, 僅是籠統地談到了甲午戰爭之后, 帝國主義對華掠奪方式的轉變。只有臺灣學者王璽著有《李鴻章與中日訂約》 (一八七一), “中研院”近代史所1982年, 較為系統地論述了中日締約建交的這段歷史, 卻沒有凸顯中國內地通商權這一主題。, 21世紀后高端論著才相繼面世金普森、何揚鳴:《杭州拱宸橋日租界的幾個問題》, 《杭州大學學報》, 1989年第4期;徐云:《蘇州日租界述略》, 《蘇州大學學報》1995 年第 3 期;熊月之:《日本謀求在上海設立日租界的檔案——臺北訪檔之二》, 《檔案與史學》2001 年第3期;楊大春:《張之洞與蘇州租界的開辟》《江南社會學院學報》, 2003 年第1期;楊天石:《黃遵憲與蘇州開埠交涉》, 《學術研究》, 2003年第1期;李國華:《近代列強攫取在華沿海和內河航行權的經過》, 《史學月刊》2008年第9期;李少軍:《甲午戰爭后六年間長江流域通商口岸日租界設立問題述論》, 《近代史研究》, 2016年第1期。上述論文依據大量珍藏史料, 圍繞落實《馬關條約》第六款之規定, 論述了在開設日本租界問題上, 黃遵憲、張之洞等人為保國權、利權做出的種種努力, 探討了“寧波模式”出臺及失敗的歷史原委, 以個案的形式, 展現了甲午戰后日本的蠻橫、中國的無奈。楊天宏:《口岸開放與社會變革——近代中國自開商埠研究》, 中華書局 2002 年;《漢口租界志》編纂委員會編:《漢口租界志》, 武漢出版社 2003 年;張建俅:《清末自開商埠之研究》臺北:花木蘭出版社 2009年, 陸允昌:《蘇州文史研究》, 文匯出版社, 2015年, 第132152頁:《蘇州日本租界談判始末》;陸允昌:《蘇州洋關史料》, 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 ?倎 1991年;王國平等主編:《蘇州通史·清代卷》, 蘇州大學出版社, 2019年, 第193195頁;皆對清政府在蘇杭租界交涉中的得失等作了探討。此外, 費成康:《中國租界史》, 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 1991年;袁繼成:《漢口租界志》, 武漢出版社, 2003年, 吳劍杰編著:《張之洞年譜長編》, 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 2009 年;鄭海麟《黃遵憲傳》, 中華書局 2006 年, 均涉及到了有關甲午戰后, 日本在華租界開設的情況。, 從不同側面展現了圍繞租界的開設問題, 中日反復交涉的歷史實相, 探究了中國受挫的歷史原委。但是, 現有研究多以個案研究的形式出現, 且主要集中于租界問題, 未能從日本史的視角, 將日本攫取包括租界在內的在華內地通商權問題, 置于其侵華的長時段上, 突顯日本在不同時段攫取方式的差異, 比較與歐美列強的異同, 影響了對近代日本對華侵略持續性和整體性的研究。基于中國內地通商權問題的重要性和學術研究的缺憾, 中國學界欲實現在該問題上的學術對話, 當以日本學界現有的研究為參照, 合理性地吸取其研究精華, 開拓新的研究領域, 在批判中實現整體超越。
Abstract: The acquisition and loss of commercial rights in inland China serves as a barometer of SinoJapanese relations in the modern era, and studying this issue can reveal the systemic and prolonged nature of Japan’s invasion of China. Research in the Japanese academic community on this topic has a history of over 90 years, characterized by interdisciplinary discussions and casespecific studies. However, there are notable gaps, such as the lack of organic connections between individual cases, resulting in a “fragmented” approach. The focus has been disproportionately placed on Japan’s economic activities in collaboration with other imperial powers, neglecting a deeper analysis of the aggressive motives behind Japan’s seizure of commercial rights and its detrimental impact on Chinese society. Furthermore, there is a lack of coherence in the study of Japan’s foreign policy during the Meiji period, particularly in the 1870s to 1890s, with numerous ambiguities in the research on Japan’s appropriation of commercial rights in inland China.
Key words: commercial rights in inland China; the Treaty of Amity and Commerce between China and Japan; the First SinoJapanese War; the Treaty of Commerce and Navigation between China and Ja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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